黃塵滾滾中,一騎黑衣軍旋風般駛近。隊伍前方迎風招展的大黑旗幟上,繡著只神色猙獰的金色巨鷹。這就是古斯帝國最勇猛的軍隊——黑旗軍。
仔細看,數百人的軍旅中士兵身著的黑甲衣略有區別,為首的將領黑衣上繡的鷹是銀色,一般士卒則為青色或是紅色。
黑旗軍的威猛無敵不僅在古斯國無人不曉,即使是隔著大海的流西大陸也廣為流傳。在它剛成立的五年前,便奇跡般消滅了帝國內最惡名昭著四十九烈盜,爾後平定鐵碩侯叛亂,奇兵突襲抵擋鄰國大順王朝十萬大軍,生擒雄霸海域數十載的海盜巨頭申遙遙……如今威名震天下,盜賊惡梟更是聞風喪膽。
這次出動了數百人的特遣軍是去剿滅帝國邊境的二十三匪。二十三匪地處偏僻,向以形跡詭秘著稱,一直未被肅清。
頃刻間,黑旗軍已包圍了匪窟。說是匪窟,其實是深山峻嶺中的洞穴,洞外有叢草掩蔽,內部可能經過改造,確是隱匿的好去處。
為首的兩人領著一支隊伍掩進洞內,卻發現一片狼藉,匪人似是得訊逃走。
不用吩咐,幾十人的分隊四散搜尋,行動迅捷,顯是訓練有素。
「報——沒東西剩下!」
「報——有一個人!」
身上繡著紅鷹的兩個士兵從地下內洞推出一個蓬髮披頭的小孩,一放手,小孩便「砰」地跌在地上。
「說,他們逃哪兒了!」問話的是領頭之一,身量中等,手腳特別粗壯,眼若鷹眸,形容嚴厲。
被他站在身前這麼一喝,小孩顯然嚇了一跳,惶然地拚命搖頭,卻不發一語。
「秀正,輕點兒,你嚇壞小朋友了。」這是另外的那個領頭人,長得十分俊秀,更難得是氣質斯文卻無絲毫脂粉味。
小孩略抬了下頭,向上瞄了一眼又立即垂下。
「小朋友,你是被惡人擄來的吧?你知道他們逃到什麼地方去了?」俊頭領溫柔地問。
小孩縮了下肩膀,不聲不動。
「一庭,他是啞巴!」被稱為秀正的領頭又操著大嗓門喊道。
一庭,那個俊秀青年明白秀正的意思。匪盜為了防止洩密,經常將擄來奴隸的舌頭割掉。
秀正已經迫不及待地上前驗證他的猜想,欲掰開小孩的嘴。手觸到小孩身上,小孩身體驀地一僵,往後縮去。可是他哪敵得過秀正的蠻力,嘴被捏開,眼看著秀正像是相畜牲一樣撬開他的牙關,捏了一下他的舌頭。
「嘿,全的!」秀正朝一庭嚷道。
屈辱的神色從小孩眼中一閃而逝,但隨即又低下剛由秀正手中逃離的小頭。
終於看到小孩形容的一庭似有訝色。那是個極蒼白的男孩,像是從沒見過太陽,雖然蓬頭垢面,仍看得出面貌端正五官清秀。尤其那雙掠過屈辱神色的眼睛,宛若蒙塵珍珠突然間染了活色。一庭心裡咯登一下。
「報——盜寇分四路逃竄,已被全數攔截!」
「好!」秀正洪鐘般的聲音震得山洞裡回聲陣陣。「殺無赦!我要二十三顆人頭,少一顆也不行。」
一盞茶的工夫後——
「咚咚」聲響,一麻袋人頭滾在地上。
身前繡著青鷹的士兵單膝跪下:「屬下領罪,二十三盜逃脫一人!」
一庭止住欲發火的秀正,言道:「逃者是誰?」
「霍老四。」
一庭沉吟片刻:「二十三個逃脫一個,雖非重罪,但其罪難逃。回去後一月內不得出營。」
「啊?!——」洞內外聽到這話的人都沮喪無比。不出營那是比挨軍棍都難熬的罪罰,出任務幾十天,誰不盼著去大都繁華的妓寨賭坊逍遙一回?不過眾人知道一庭看似溫和,卻向來言出必行,比凶巴巴的秀正難說話多了。
秀正鷹眸一瞪:「啊什麼啊?我還不是要陪你們這幫龜孫子一起受罪?」
眾士兵低頭悶笑,確實,以秀正無女不歡的作風,不出營是極不人道的懲罰了。
黑旗士兵帶著繳獲的珠寶、斬殺的二十二顆人頭和不說話的小孩直奔大都而去。
軍隊在東梁城郊紮營。一眾人架火燒飯,洗浴休整,享受長時間來難得的閒暇。
夜晚,秀正和一庭的營帳內,兩個帝國名將拿一個小孩無法。
「我是郎秀正,他是奚一庭,——黑旗雙鷹,這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小朋友,你怎麼會落在他們手上的?家裡還有什麼人啊?」
「我們就要上大都,可沒空管你了,你到底是誰?」
「別怕,二十三盜已經煙消雲散,你不用怕了,告訴哥哥到底怎麼回事?」
「一庭,什麼『哥哥』麼,說話別那麼肉麻!」
「秀正你別那麼凶,小朋友是要哄的。」
……
「唉,不是啞巴又不說話。還軟硬不吃,你說這小子究竟是……?」秀正瞅著縮在一角不言語的小孩,終於放棄地說。
看秀正的拙樣,一庭不由得笑起來。「我看小兄弟是受了驚嚇,過兩天就會好。秀正別逼他。」
小孩剛剛被拋到水裡洗清爽,換了乾淨衣服。
仍是極蒼白的臉色,可能是少了髒污的遮掩,透過面皮隱約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半干的頭髮隨意地披在肩後,長長睫毛,大大眼睛,薄薄嘴唇。身體單削,只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可是說不出的有些滄桑,一顆眸子偶爾閃出的光芒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小小的身子套在肥大的黑旗軍衣裡,靜靜地端坐一旁,實在是個清俊討人心疼的孩子。
郎秀正和奚一庭低低地討論起軍情雜事。
突然,角落裡的小孩發出沙啞斷續的聲音:「兩、兩位大人……」他站起走近郎、奚兩人,跪伏於地。
一庭忙將他扶起,「怎麼,願意說話了?」
「我,我……姓……賀。」小孩似是憋足了全身的勁,豁出去一般。
他朝秀正望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有詫異:這個孩子好似很久沒講過話。
自稱姓賀的男孩咬了咬牙:「我,我是西梁……賀家……第七子賀千吉。」
「啊?!」秀正訝然出聲,「賀家老七?賀家還有人剩下的嗎——」
一庭手肘擠了他一下,「小兄弟,賀家可仍是帶罪之人,你要想清楚再說。」而且,賀七在八年前就已入太子學讀書,現在少說也該十六七歲了。
賀千吉似是知道一庭的懷疑道:「賀千吉,今年十月就滿十六了。」
「你有十六歲?」秀正望住跟前瘦小的孩童,滿臉都是不信。
賀千吉抿住薄唇,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彷彿就在說,我沒有十六歲嗎?那堅毅固執的神情與他怯弱柔和的外形是這麼不諧,可又讓人生出無窮憐意。
「你怎麼能脫出生天?」一庭柔聲問道。
賀千吉兩扇長睫毛蓋住幽深的雙眸,「抄家……當日我正在城、城郊乳母家,出、出事後幸有家僕護主,一直躲在邊境鄉下。後來,二十三盜搶劫村莊,就被擄去當奴僕,直至你們到達。」他說話多了慢慢順溜起來。
「你就不怕我們告發?」一庭繼續問。
賀千吉又跪在地上:「黑旗軍正義之師,當世之雄,都是好漢,定不會……」聲音已見哽咽,是想起心酸往事吧?
「放心!」秀正一把拍在他肩上,「衝你這句話,黑旗軍會護著你!我就不信那個騷娘兒還能起什麼浪。」
千吉纖弱的肩膀哪經得起秀正巨掌,差點給拍到地上,幸被一庭扶住。
賀家是帝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歷代都侍奉君主,功勳卓著。可八年前僅因為賀族首領得罪了帝君最寵愛的離夫人,就慘遭滅族厄運。現下就餘下這麼個弱子,還受了許多委屈苦難,高高在上的貴介公子竟淪至奴僕,說來確是能掬一把淚。
賀千吉感激地望住郎、奚二人,秀致的雙目漾起水意,連秀正這粗人都不由得憐意大起。
「郎將軍、奚將軍,賀七想加入黑旗軍,為帝國百姓盡力。」千吉正顏認真道。
秀正聽了一愣,睜大眼眸,比比千吉的削肩,又捏捏他的骨頭:「你別說笑話了!就你這身胚,當兵是不行的!老老實實受保護吧!」
賀千吉挺直單薄的身子,雖然有著俊俏的外形似水的氣質,但這一瞬間顯出的氣勢不容小覷-
「我行,請給我一個機會!」
「你——」秀正還想說什麼,被一庭攔住。
細心的一庭扯開話題,又向千吉問了些賀家的事,見千吉對答如流,才放下心來。
最後,奚一庭言道:「一切等明日小亢過來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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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千吉被安排去休息。
帳內,一庭埋怨秀正魯莽:「你也不盤問清楚,就許諾要護著他。」
「急個鳥,離秋那騷貨早就不得寵,賀家平反那是遲早的事兒!」
一庭無奈搖了搖頭,誰比他更瞭解秀正呢。
秀正好笑地說道:「那麼個小姑娘似的嫩小伙要當黑旗軍,你說他能幹什麼活?難不成來服侍大爺我?!可惜咱不好男風,不然的話……」
一庭聞言,亮眼珠驀地暗了下去。兄弟這麼多年,秀正何時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又怎麼會接受這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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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千吉躺在乾爽溫暖一個人的被窩裡。心仍砰砰地亂跳著。似水的雙眸射出亮晶晶的神采,重生,重生的日子。
半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