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颯颯,睡夢裡又被緊緊抱住。
薰人的惡臭襲上鼻端,好想甩脫抱住我的雙臂,可是不能,我知道不能,我要忍下去。
「心肝兒,乖心肝!」霍老四的淫聲在耳邊響起。我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又是不眠的一夜,真好笑,我又何嘗好眠過?
腿被掰開至極限,粗糙油膩的手上下亂捏,算是體貼的了,還有前戲。
「娘的!死人麼,老子伺候得不好?」霍四不耐煩了 ,猛地捏住我的根部,兩根手指硬生生插入身後……
噩夢叢中,我醒過來。
是做夢麼?環視四周,被優待安排在一個人的營帳裡,睡的是乾淨的一個人的被窩,身上的衣褲齊全……「砰砰砰」急雷般的心跳終於漸漸緩下來。
我渾身脫力,倒在枕上。身上冷汗重重,衣服像是從水裡撈出似的。只能拉緊濕唧唧的被子,將自己死命地裹住,這樣會暖一些吧?
終於活著出來了。
白天被扔到河裡清洗,幸好沒人在周圍,否則身上青青紅紅的傷痕咬斑便要讓人起疑心。
用清澈沁涼的河水沖刷自己骯髒的身體,彷彿就能洗去過往種種不堪。雖然身後密所仍有裂傷,內部仍時時作痛,可是,不是有了重生的機會嗎?
拋開過去吧,忘掉吧,從頭來過,再不受他人欺侮!
想起郎秀正的不信任,自己確實太弱小,一定要好好練身體,做了黑旗軍的士兵 ,是不是就安全了?畢竟霍四的頭還沒著落呢!
我伸手輕輕覆上肩膊處被削去一片肉的舊創,我是賀千吉,賀家七少賀千吉,是個貴族了!
眼前浮現賀七稚嫩驕矜的臉,輕蔑鄙視的眼神,如今我竟是賀七啦!
這是我該得的,是用無比醜陋沉淪的歲月和被他人踩在腳底碾碎的尊嚴換來的新生。
※※※※※
五更天,黑旗軍已經起身操練。
秀正大聲吆喝著,宏亮的聲音響徹荒野:「快些跑,以你們這種龜爬速度,遲早會送掉小命!」
紅鷹兵在青鷹兵的帶領下氣喘吁吁地往前跑。唉,郎秀正就是活閻王的代名詞,都已經跑了一個時辰,連歇口氣都不許。
神清氣爽的一庭從帳內步出,輕輕咳了一聲,一個時辰也該夠了吧!
秀正望了一庭一眼,虎著臉傳令開飯:「飯後整裝待發!」
「秀正也別一直繃著張臉嘛!曉得什麼是賞識教育麼?」
「治軍只得一個字,那就是『嚴』!」秀正狠狠啃下一口乾糧道。
一庭搖頭無奈,郎將秀正出了名的拗脾氣,興許只有小亢才能讓他低頭。「過會兒,小亢就會來吧?」
「嗯。」秀正點頭,他只服「小亢」。「他說到,一定會到。」
黑旗軍之所以名震天下,大首領英亢居功至偉。
英亢乃百年難遇的不世將才,且有傳聞說他是古斯國最有權勢也最神秘的英族的大世子,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英族族長。
古斯國向以銅錢作為流通貨幣,而帝國境內只有北方壽陽、燕平有銅礦,兩處礦場皆為英族祖產。可以說,英族間接操控了帝國經濟。
如今,大世子英亢的黑旗軍聲威日隆,封侯加爵指日可待,一旦軍政大權掌握在手,古斯就真是英家的天下了。
「嘿,你瞧賀家那小子,八輩子沒吃飯,吃那麼多!」秀正向一庭示意。
一庭舉目看去,只見賀千吉正埋頭苦吃,身旁吃空的飯囊竟有三個之多。須知黑旗軍一向配糧甚寬,飯量大的壯兵一頓也頂多吃兩個飯囊的量,這麼小小的人兒竟要吃下四飯囊,也確實嚇人。
「是不是受了刺激?昨日我好像說他太瘦小!」難得秀正也打起趣來。
一庭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向賀千吉走去。
千吉的飯量已引起眾多好奇的目光,黑旗兵們心下惻然:二十三盜那些狗娘養的連飯都不讓吃飽!
「小賀,」一庭溫言道,「養壯身體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喔。」
千吉滿嘴含著食物,抬頭望住一庭的俊顏,抿唇不語。
一庭心內充滿了對千吉的憐惜,看他白得人的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相稱的沉默、堅毅和固執,不由伸手揉了一下那顆小小的頭。
千吉受到觸撫,渾身一僵,迅速低下頭去。
一庭瞧瞧摸空的手,心裡一怔。
就在這時,傳令兵報:「大首領到!」
一庭忙轉身迎去,千吉也舉起希冀的目光——傳說中的黑鷹神英亢是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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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亢帶了隨身的兩名侍衛,趕來與郎、奚雙鷹相會。雖然二十三盜是不值一提的小匪賊,可這次見面卻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和他們商量。
時年二十三歲的英亢,十四歲揚名天下,三招擊敗帝國第一國師,苦戰五天五夜力挫大順王朝神刀霸虛坤,十八歲領兵黑旗軍橫掃匪盜賊梟,平鐵碩叛黨,活捉申遙遙,智退十萬大順敵軍。十六歲獲帝國聖公主雅楓青睞,成為入幕之賓,十九歲迎娶大順朝錦繡御女,二十歲將著名女詩人照清納入黑旗府,二十一歲又與宮廷巫女希纖傳出驚世畸戀……英雄事跡風流史說上三天也不嫌多。
但是英亢卻不是奚一庭般的俊美青年,他身形較一般人高大,膚色略黑,眉入兩鬢,顴骨高聳,鳳眼狹長、精光熠熠,厚唇大耳,尤其是那只佔據了三分之一臉龐的大鷹鉤鼻,更添了幾分懾人風采。有人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救世奇人相——鷹相,「黑鷹神」之稱就是這麼來的吧!
英亢快馬馳入營區,兩個好兄弟已在等候。
他飛身下馬,龍行虎步,一把將郎、奚二人攬在懷裡。身材頎長的奚一庭竟比他還矮上一頭!
三人說笑著步入營內。
「秀正和一庭還是老樣子。」英亢笑著說道 。
「小亢也是啊!」奚一庭稱呼比他高一頭的頂頭上司為「小亢」,倒也稀奇。
「英帥還是瘦了的!」秀正一本正經道。
「你們兩個人,一個叫我小亢,這只有幼時母親才這麼喚我;一個又稱我勞什子的英帥,比紅鷹兵都客氣!秀正改不了嗎?」
「那是一庭目無尊長,秀正向來守禮。」郎秀正老臉微紅髮窘辯道。
「你的英帥聽『小亢』更順耳嘛!」一庭逗他。
言笑間,帳外傳來喝斥聲:「主帳要地,閒人莫入!」
「誰啊?」英亢揚聲問道。
剛落聲,就見他的兩名侍衛將一個少年推了進來。
一庭剛要說什麼,被英亢止住。
少年的頭被侍衛抬高。那是長年不見天光的蒼白,長睫毛掩翼下的雙眸迷迷濛濛,眼圈泛青睡眠不佳。小小的身子套在肥大的紅鷹黑甲衣裡,恁地滑稽。只飽滿的高額,挺直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薄唇,隱隱透出一股高潔矜持的氣質。
「我、我想入黑旗軍!」斷續沙啞的聲音裡有著不容忽視的堅毅。
賀千吉仰望傳說中的黑鷹神英亢,矮小的他直兀兀地就瞧見那雄軀上振翅欲飛的猙獰金鷹,不由有些心怯。他定定神抬眼迎向英亢犀利的眼神。
似怯似勇的眼光啊……英亢沉默著。
「我已經十六歲了,我——」
十六歲了嗎?英亢蹙眉疑惑。總覺得跟前清秀絕倫的少年似埋著說不出的苦楚,一時間還沒想到他的年齡。
一庭對英亢不同尋常的反應有些察覺,剛想幫千吉說情——
英亢收回目光,輕描淡寫地朝秀正道:「黑旗軍向來軍容整齊,這名紅鷹兵的甲衣不合身,換一套新的吧!」
一瞬間,千吉發怔,這是什麼意思?
倒是粗莽的秀正一語驚醒夢中人:「還不謝謝大首領,看不出你小子還有點兒福氣!」
淚意上湧,千吉一頭磕地。英亢洒然笑笑。
一庭這才將千吉身份經歷告知。「哦?還是賀家的公子!他父親與我還有一面之緣。」英亢對千吉帶罪之身毫不介意,「好!從今後黑旗軍裡可就多了只小鶴了。哈哈……」
殊不知,就他一句戲語,成就了古斯帝國一段不朽傳奇。
「小賀也不用走,」英亢讓千吉坐下言道,「今次講的事,你可以聽聽。」
這回連秀正都覺到英亢對千吉的另眼相待。
英亢正色道:「這邊北地倒還安寧,可南方的局勢堪憂!」
其實這早已不是新鮮話題。
古斯帝國有三大階層——貴族、平民、奴隸。貴族世代相襲,貴族的後代仍是貴族;平民只有取得卓著功勳才有可能被授予貴族頭銜,這種例子在帝國史上屈指可數;而奴隸則等同牲畜,決不允許讀書學習,命運永遠由主人掌握。不同階層間通婚者殺無赦。
在帝國北部,由於地處輝亞大陸內陸地區,貴族都依靠礦產、田地和大量的家養奴隸維持奢靡生活,平民的生活空間日漸狹窄;而南部靠海,土地貧瘠礦產稀少,往往憑借大陸間貿易和大量手工作坊積累財富。這種情況下,近幾十年北部就有八成的平民遷至南部過活。平民經商致富,其中很多人已經比帝國貴族更富有。這些豪富的生意、作坊都需要大量人手,可僱傭平民須花費巨資,奴隸又大多家養,全無自由。於是怨聲載道,矛盾日益尖銳,漸漸發展為南北勢力相爭,前些年鐵碩侯叛亂就是政局動盪的端倪。
英亢繼續說道:「帝君身邊的人政見也有分歧,我在大都就有好幾撥人來籠絡遊說,這次先到東梁與你們會合,就是怕你們不知情由地攪進渾水。」
一庭訝道:「形勢這般吃緊嗎?」
英亢點頭,「南部六百九十三名巨富聯名上書,要廢奴!」
「廢奴?」秀正撓頭,「這是什麼東西?」
「就是將所有奴隸變為平民。」一庭皺眉回答。
「那誰養活他們?」秀正更覺莫名其妙。「這幫蠢奴豈不都要餓死!」
一庭沉吟道:「據說,流西大陸便沒有奴隸,只有官吏和平民。」
「是啊,那份聯名上書便這麼說的。」英亢應道,「那諫書就叫《學流西廢奴強國》。」
帳內空氣沉凝。
半晌,英亢站起背手而立,悠悠言道:「長久以來,很多世家對家養奴僕都過於嚴苛,致使家奴心生外向;而不許奴僕學文讀書的法令也確有待商榷。可也有許多家族如北地的英、郎、白族,東部的賀、桂、慶族,西南的奚、申、尉族,對奴隸都甚為寬待。我與一庭的祖父就曾冒大不韙令家奴習文練武,對年老體弱者體恤有加贍養天年,族內忠僕比比皆是。如今南部上下受流西影響,妄圖暴利,欲借廢奴而亂天下,唉……奴才忘了本分要叛離主子,亂民借天作膽要竊國造反,哼!」
突然,他轉身拔劍,霍地劈向帳內作案幾的巨石,劍光閃爍間,堅石竟已一劈為二,只聽得他牙縫間爆出決絕厲聲:「是可忍孰不可忍?」
望著斷面異常光整的巨石,秀正「啪」一聲單膝跪地,朗聲立誓道:「英帥怎麼做,秀正就怎麼做!逆英帥者皆如此案。」
一庭立於一旁,攢眉凝思,沉吟不語。秀正是只服小亢一人的,如何是好呢?
角落的千吉渾身發顫,牙齒緊緊咬住下唇,都滲出血來。
英亢打量了一下沉思的奚一庭,似覺過分,將劍歸鞘,轉顏笑開來,「一時心有所繫,秀正起來吧!」話完,逕直走向千吉。
他手輕輕拍打千吉的肩,「呆了嗎,嚇壞了?這還怎麼當黑旗軍啊?」千吉一受撫觸驀地跳將起來,縮成一團。
英亢倒被小傢伙的舉止鬧糊塗了,見他驚嚇得把薄唇都咬出血來,心下不忍,想也不想便伸手替他抹去唇畔的血絲。
修長黝黑、長著薄繭的手指輕刷過千吉的唇,瞬間,火燎般的感覺活剎剎穿透了千吉纖弱的身軀,他展開長睫,無辜小鹿般迷濛的雙眸閃過一絲無助,眼波似哀懇似悲憤,卻沒再躲開。
英亢瞅著指尖淡淡血跡,仍有粉唇細膩的觸感,直覺便湊到嘴邊用舌抿去,似乎很甜哩……
這是怎麼啦——英亢回過神,千吉似水的眼波已沁入他的心脾。
矜持孤高又落寞的男孩,一段白得能看到根根血管的頸脖,支撐著可愛的小頭顱,深沒於寬寬的黑甲衣內,側線優美得有如真正的白鶴。
英亢細狹的眼睛微微瞇起,耐人尋味地牽了下嘴角。
千吉一陣驚慌心悸……那一刻,好像已經發生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小賀,」英亢溫聲問道,「當年你父親賀將盛川待族內家僕可好?」
千吉聞言一怔,旋微微頓首。
「是啊!」英亢似胸有成竹,「否則,你乳母一家怕不會冒死搭救,你又哪能脫出生天呢?」
千吉心中已興起滔天巨浪,生怕在臉上有所流露,只得把頭垂得更低。
英亢只以為觸及他的傷心事,繼續問道,「在二十三盜窟受了許多苦楚?」
千吉止不住微微發顫,雙手在長袖籠裡緊緊握拳,輕聲應道:「就只做些雜活,平日裡受些打罵。」
「哦?!」英亢右眉上挑。「賊窟裡還有其他被擄的人嗎?」
「嗯,」千吉眉峰微蹙,「還有許多婦孺幼童,都先後被賣了。」
「那你呢?」
「我……我……」千吉一陣恍惚,似乎陷入某種回憶,諾諾言道:「我年紀已大,做不得旁人家的孩子,可長得、長得卻小,故一直未得賣出去。」
「哈哈——原來如此!我還覺得奇怪,依你的相貌……」英亢盯著千吉俊顏,笑道,「爾父賀盛川可是聞名的大漢,小賀可要好好長個子喲!」
秀正這時方插得話來:「這小子今早幹掉了四個飯囊,就想長高吧!」
千吉鬆了口氣,背上冷汗已濕透內衣。
英亢見氣氛緩和過來,看向沉默不語的奚一庭。
一庭似有感應,亦抬頭與他相望,不等英亢開口,鄭重言道:「無論如何,小亢,永遠都是奚一庭的兄長。」
兩人對視片刻,目光流轉間,皆瞭然於胸。
只秀正猛捶一庭後背:「英帥是首領,哪又輪到你稱兄道弟了?」
三人重又坐下,細細商討起怎樣應付大都的複雜形勢。
千吉則被英亢叫人帶出。
談了半多個時辰,英亢大大展了個懶腰,說道:「那就這麼辦,你們韜光養晦,切勿趟進渾水。我有事要趕回燕平。」他頓了一下,側首交待:「你們要替我好好照拂小賀!」
「啊?」一庭和秀正對望了一眼,都覺到不對勁。
英亢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