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孽 第九章
    摘星樓殺戮過後,伯邑考死訊傳至裡姬昌的耳裡,姬昌悲憤不已。是夜關外援兵及時來到,他便趁著這一波混亂連夜逃奔回了西岐。

    爾後幾年只聞大商愈益動湯,紂王殺臣子無數,將整座朝歌籠罩入一片腥風血雨之中。

    姬昌按兵不動,趁機招兵買馬廣納賢才,更求得太公望為西岐執事。相較於朝歌的紛亂不安,西崎的平和祥樂猶如人間淨土,姬昌遂也打起暴政必亡的旗幟,慫恿天下人共同反商。

    然而,商皇不但對西岐的反動視若無睹,更縱慾歡歌,比起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

    又像刻意地要誇耀商朝取之無盡的財力人力般,其後兩年半,重稅課徵下一座比摘星樓更為美輪美奐、巧奪天工的宏偉庭宇落成,號為「鹿台」。為建鹿台,商皇大量徵用民兵雜役,樓成時又殉人牲者眾,民怨漫天。這種種的作為也使得商六百年以來的穩固績業開始動搖,國事危殆不安。

    時至商紂十五年。

    秋。

    霧濃……

    夜裡,露氣頗重,他無心睡眠。

    大牢裡,他雙手被縛,整個人捆綁於木樁之上,四肢早已麻痺得了無知覺。

    月色由窗邊微微滲入,映在他的眼廉上,他頗覺刺目,卻因動彈不得而無法揮卻月光,只得將臉別開。

    大牢外的石街上聞不得半點聲響,壽將他囚禁在這個地方已有三年之久,有時,他會帶著玉璃來,有時,玉璃會自己跑來。

    摘星樓那夜後玉璃的魂魄彷彿被壽奪走了,那雙眼失去以往的粲然,再也沒有生氣,只能任由壽的操控,讓他往東便往東,往西便往西。

    牢房裡傳來了些微動靜,他側耳聽著,有股的衣衫磨動聲越來越靠近,然後是個生人出現在木製牢欄之外。

    笙有些驚訝。

    那是個有些年歲的老翁,花白的頭髮和鬍子蔓生著,見了笙連忙就彎腰作揖道:「相爺,小的是來營救相爺的!」老翁拿出一大串由獄卒處賄賂換來的鑰匙,鏗鏗鏘鏘地手發著抖,努力試著打開大牢。

    老翁再道:「聞仲太師已由北海勝仗還歸,憑您和太師的交情,太師定會面諫聖上將您由這死牢中救出。但朝中上下又紛紛猜測陛下會趁太師未抵朝歌之前除掉相爺,所以今夜,我是拼了這條老命前來帶相爺離開的。」

    「您老別白費工夫了,還是盡速離去吧!這地方太過危險,而我也不想再牽累誰了!」笙瞧那老人家已有些年歲,該是在家含飴弄孫的年紀,而不是該為了他這個十惡不赦之人前來冒險。

    「回去吧!」笙苦勸著。

    「滿潮文武百官都知道您是無辜的,不過錯薦姬伯邑考面聖,卻被陛下指了個預謀叛亂的罪名。您為大商貢獻良多,是大商賴以興盛的砥柱,然而陛下卻要殺了您,真是叫人心寒啊!」老翁激動地說著,紂王暴政,民間人心惶惶,日子都不知道該怎麼過了。三天兩頭,就有朝臣被殺,如今肯上諫的忠心臣子們已經沒有了,就徒剩費仲尤渾這等小人曲迎奉承,他們聖明的君主怎會無顧一切,成了嗜血修羅呢?

    「我實屬罪有應得,就算你再怎麼說,我也不會離開這裡的。」更何況,他也放不下玉璃啊!許久沒見著他,也不曉得他怎樣了。壽是不是又餓他幾個月讓他滴水不沾了呢?

    一想起玉璃,笙的心裡充斥滿滿的只有痛苦二字。滿腔的思念與悔恨交互煎熬著,他這生只錯了一步,卻就此踏入深淵,再也抽不回身,只得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他是心甘情願,但玉璃卻是無辜的。

    看著老翁的身影,笙卻意外地發覺在這陣鑰匙互撞出的嘈雜尖銳聲外,似乎還有什麼在緩緩靠近著。牢裡鋪著石子的地上有碎石頭被踢得喀啦喀啦地滾動著,小小的聲響明明該被鑰匙聲給掩過的,卻意外地鮮明引人側耳細聞。

    碎石滾呀滾地,碰上老翁的麻履,彈了起來後又打到地上,再喀啦喀啦地轉了幾圈。

    忽爾,老翁停下了開鎖的動作。他望向來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發覺有對發著銀光的眸子佇立著,在往他這邊看來。

    老翁打了個寒顫,退了一步。

    那對發著奇異光芒的,明明就是人的眼睛,但人的眼又怎會是銀色的,看起來就像極了深山綠林裡野性未褪的狐狸,飢腸轆轆的狐狸。

    「怎麼?」笙察覺老翁完全愣著不動,但隨即發抖得厲害,致使他手上那串鑰匙不斷地嘈雜交叩著。

    忽然的一個黑影撲倒了老翁,牢房內慘叫聲淒厲,但很快地,所有的聲音都在頃刻間消失了。

    笙見著那黑影倏然站起身來,手中拖者老翁逐漸失去溫度的身軀,又往來時那處黑暗走去。

    「玉璃!」好不容易見到了他,笙連忙大喊。但任那倉皇的聲音吶喊得再如何用力,都沒辦法喚回玉璃一個回眸、一抹凝視。

    玉璃嘴角噙著血,雙目虛空,神色木然,腳步並未隨笙的嘶喊而有任何停歇的跡象。

    笙太渴望見到玉璃了,所以他才會忘了,忘了玉璃早已聽不見任何聲音,感受不到外界任何訊息。

    壽留給玉璃唯一的東西是最原始的獸性,他更愛將玉璃囚禁幾個月再放他出來覓食,然而壽這等作法卻是將朝歌內所有的生靈都置於玉璃面前,憑一己之喜好,任玉璃狩獵。

    他因救不了玉璃而深深自責著,壽讓他第一次感到何謂不自量力,他讓他成了一個廢人,長待在這牢籠之中,看著玉璃為果腹而殺人,看著玉璃不能聽不能語的慘況。

    是壽料得太準,他這顆心只為玉璃而有疼有痛,玉璃無視於他,無法回應他,他以往所有埋藏的苦楚就變得無法忍受,漸漸地往他心底侵蝕而去。

    壽料得太準,讓他徒有這副軀殼卻無法碰觸玉璃。

    若,這番罪孽不斷地帶給他的所愛苦難,他是不是也該逼自己斷念不再去妄想得以擁有什麼了……

    是不是應該放手,向命運臣服了……

    這般的痛,也該讓他徹悟了是不?

    碎石子被踢得滾動的聲音喀啦喀啦地響,笙望著玉璃遠去的背影悵然笑著。

    原來情可以天長地久,最難是長相斯守……

    蘇後久病,神形恍惚,紂王召群醫治病無效,於是乎求助太廟巫卜。

    太廟巫卜的結果震驚全朝上下,竟說要取忠臣玲瓏心煎藥服下,蘇後之病便可痊癒。

    所有人都猜測這是場預謀,而被囚牢中多年的亞相比干將受此極刑。只是這場預謀起得詭異,莫非是誰操縱了巫卜結果,否則怎可能如此準確地點中紂王下個想除掉的臣子。

    晌午時分霧氣厚濃,朝歌瀰漫在水露之中朦朧不可視。

    九間大殿上鐘鼓齊鳴,急召殷正百辟上殿。百官匆忙地趕至聖殿,耽擱了一會兒,才有人發覺商皇早已安坐上位,他不改常態地輕酌著酒,身際躺著的,正是那聲稱久病不愈的蘇後。

    有蘇妲己空洞的雙眸全無半點情緒流露,宛若一潭靜止無波的死水,她身著著過於華貴的細工後服,挽起的發上妝點著各種珍貴飾物,但這般的雍容裝扮卻更顯她如玉雕人偶般地不真實,完全無常人該有的靈動神采。

    「帶比幹上殿──」執事官朝殿外喊著,悠長的聲音聽進百官耳裡,像極了奪命的勾魂聲。

    手銬腳鐐的青銅碰撞中,笙被架了上來。

    「我的皇后病了。」壽把玩著酒爵說道:「她需要一顆玲瓏心來醫治她的病。我聽說這世上唯有忠臣才得有七竅玲瓏心,比干,你既是我大商最忠心的臣子,定當不會吝嗇獻上一顆玲瓏心來醫妲己的病吧!」

    笙明白壽的意思,他今日帶來了玉璃,是要讓玉璃親眼見他斷氣。他奪走伯邑考性命那件事壽深深地刻在心頭不忘,壽是要讓他死在玉璃面前,讓他嘗嘗碎心斷腸之苦到底有多痛吧!

    他什麼也不怕,就怕玉璃又要恨他不守約了。

    壽牽著玉璃的手步下台階來到笙身邊,壽靠在笙的耳邊說道:「你可知這三年內我讓他殺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對吧!」壽笑著,無與倫比的尊貴之氣中挾帶著令人發寒的魔性。「我也不曉得他到底殺了多少人,早數不清了。但我唯一知道的便是,他這生罪孽有多重,最後天雷的威力就會有多大。你瞧他嗜殺成性,又是這副疑疑呆呆的樣子,躲不過吧,灰飛煙滅的最後宿命!」

    「我不會讓他死的!」笙凝視著玉璃的目光柔軟輕盈,口中說出的話語卻是堅定不容置疑。

    「你怎麼救他?別忘了你是私下凡塵,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妄想幫別人。」

    「我之於玉璃,就猶如你之於伯邑考。」一樣的情,一樣永難白首的下場。

    「別在我面前提到他!」壽的笑意凝結成了冰,憶起伯邑考,壽胸口那抹退不去的劍痕隱隱作疼著。那個背棄了所有的人,他早已不去愛了。

    「是我假借姬昌之名要伯邑考除掉你,他並不知自己受我所利用。整件事中,伯邑考和玉璃都是無辜的。」都這麼久了,笙將事實全盤托出,只希望壽能好過一點。

    「我胸口的傷你想看嗎?那劍刺得毫不留情,完全就是想奪我性命;玉璃為你也與我反目成仇,摘星樓那夜更想殺我。你說他們皆是無辜?可真是笑話!」壽搖了搖頭,輕撫著玉璃柔順的長髮。

    殿外的霧氣飄然地蒙進了大殿之內,腳底下白靄靄地一片,恍若置身雲中,讓人有種頃刻間便可騰雲駕霧四海遨遊般的錯覺.

    這番異象看在笙眼裡卻是種預象──天兵天將已在殿外守候,就要等他命終之刻拘他回天庭受審了。

    笙望著玉璃,他實是有些不捨,捨不得放玉璃一人獨留人間。

    壽由懷中拿起柄匕首,青龍紋刻,極似那年伯邑考刺入他胸口的那柄利刃。

    他摸摸玉璃的頭,將匕首交握至玉璃手中。輕聲說著:「來,剖開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挖出來。你也想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什麼顏色吧,竟什麼也不顧,把你害成了這樣!」

    玉璃握住了劍柄,呆滯的銀眸無神,卻無法拂逆壽所說的話。只得拿著劍往笙的胸口緩緩刺去,鋒利的劍刃抵住單薄的白衣,一寸一寸地陷進笙的骨血裡,分開了織料,讓鮮紅的血液往上溢湧,濕了笙的衣衫。

    笙感到疼,卻不想躲避。直至壽不甚滿意笙的視死如歸,而將他蒼白得如工房裡織出一疋猶若完美白絲般的手,停放在玉璃的雙眸上,遮住了玉璃的視線。

    劍刃仍在深陷。

    殿內兩名侍衛在此時上前,分別擒住了笙的雙臂,叫笙無法動彈。

    「你說,若我在此時讓他看得見聽得到,那他會有何反應,而你,又會有何反應?」壽的殘酷,在此時驟現。

    「別這麼待他!」笙掙扎著,但利刃入心的劇烈疼痛讓笙快要無法呼吸了,他不想玉璃見到這一幕,不想讓玉璃知道自己竟是奪走他性命的劊子手。摘星樓那夜玉璃護他的舉動他還記得,也就是那次,他才害得玉璃得變這付模樣。

    頃爾,壽移開了遮住玉璃雙眸的手,但利刃已深深劃入了笙的心裡,笙緊擰著眉,疼著,痛著。

    侍衛扣緊了他雙臂背膀,血帶走了溫度,讓他陷入了寒冷當中。

    玉璃瞳裡漸漸地有了光采,一抹熟悉的眷戀在浮現,銀光流轉中輕舞飛揚,是當初深深迷惑了笙的那種清澈無瑕。

    忽爾,銀眸中蘊出了悲痛。玉璃不可置信地低頭望著自己,看著沒入笙胸膛的利刃,與他緊握著刺入笙胸口的利刃。

    玉璃微張著唇,愕愣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手顫抖著,緊握匕首劍柄的手指倉皇地開了又合,想鬆手,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動作。

    「把眼睛閉上……別看了玉璃……別看了……」笙言語間有些力不從心,只能斷斷續續。他最見不得的,還是玉璃傷心的模樣啊!

    笙……

    玉璃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他好不容易由黑暗中掙脫出來,過了許久許久才得擺脫虛無得要令他發狂的寂靜,他實在不想再逼自己閉上雙眼重回惡夢當中,但笙的神情如此痛楚,他竟傷了他,竟傷了他!

    壽由後注力,推了玉璃持著匕首的手,這番力道猛然灌入了劍身,讓劍柄都沒入了笙的胸膛,更撞開了桎梏住笙的兩名守衛,讓笙因受不住這強大的力道而砰然倒地。而玉璃緊握的匕首也因此抽離了笙的胸口,殷紅的血噴了出來,濺在霧上,將飄渺的霧給染紅了。

    玉璃狂亂地回過身去,憤怒的雙眸直視著壽,他無法言語,壽沒給他說話的權利,但他持著那把刀朝著壽狠狠刺去,要讓壽知道他是多麼地想讓他就此斷氣。

    但,匕首卻為壽輕易地接下,並且擰扭奪下,丟至殿堂的一角。

    笙嘔出一口血,落入殿內異樣瀰漫的霧氣當中。手銬腳鐐碰撞聲不絕於耳,但慢慢地,卻停止了。

    朝臣們看著,悲憤不已,卻無力挽救。眼前行兇的是商朝至高無上的王啊,他要誰生就生,要誰死便死,身為臣子的他們無力反抗。有些勇氣會上諫勸言的早已被殺光了,剩下的他們是苟延殘喘,死裡偷生的啊!

    殿外,有陣詭異的風捲來,吹起了霧,拂起了一室朦朧。

    「天兵天將來了!」壽說著。

    大殿之外,濃霧之中,玉璃看見了許多身穿盔甲的士兵昂然走來。然而就在剎那間,笙的身上緩緩升起了一道的光芒。那是比夜裡刺目的星光還要淺些,柔和而不失絢麗宛若螢火般動人的顏色。

    玉璃困難地挪移著步伐,接近那道光芒,那是笙原來的模樣,就像他的人一般溫柔而和善。

    他想要觸碰,想感覺那道光芒是否也如同笙般溫暖,但卻在伸出手要觸及的那剎那,壽獲住了他。

    接著,天兵天將進來了,晨星凝聚著的光芒突然四散竄飛,猶如河邊蘆葦叢畔點點翩舞的幽幽螢光般美麗。

    光在閃動著,吸引了大殿中所有人的注意。

    而後那些穿著胄甲的仙人拿出了一個個織結縝密的網子往空中散灑,網起了所有試圖竄逃的螢火。

    大殿內沒有一絲聲響,朝臣們紛紛伏首跪地,屏氣凝神不敢妄動。天兵天將下凡現身,他們只是卑微的凡人,不得以目光直視的。

    然而,玉璃卻掙扎著,要奪回那些本該屬於他的東西。

    笙是他的,他的心在嘶吼吶喊著,卻沒人理會,也沒人聽得見。

    他唯一的光,唯一的溫暖,為何要被奪走?

    他是如此地喜歡著他啊……

    壽是個枷鎖,牢牢地捆著他讓他不得動彈。他悲痛的心就要不能承受這些打擊了,若這些都是壽的報復,那壽也太過殘酷。壽失去了伯邑考,就也要讓他失去笙?為什麼?他從未想過與壽為敵啊!

    螢火被捕盡,猶如他的心被掏空了。

    渡過無數歲月,卻渡不過這只情劫。天讓他存活這世間到底有何用,得不到所愛,盼不到所想,空盡一切悲淒,只得茫然獨活著。

    壽的手又緩緩覆下了,在那縫隙中他最後凝視著笙霧中卸盡笑容的臉龐。

    他好想笙再用那張臉朝著他微笑,好想笙再用他水般柔情的聲音細細對他說話。聽他一字一句地說著……

    我想見你……我想吻你……我想守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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