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孽 第五章
    木欄外的天忽然轉暗下來,原本潔柔的雲層變得厚重陰沉,遮蓋旭日,蔽起上界睽睽眾目。

    在長廊上一前一後相競追逐兩人心思全凝聚在對方身上,並無緩下腳步,更未察覺異變。

    不知是誰刻意吹起雲霧掩青天,讓凡間一切,頓時化為朦朧不可視的黑暗一片。

    黑暗中,笙追逐著玉璃的身影。宛若渴水的鹿,盼切著海市蜃樓中,那道隱誨不明忽隱忽現的清涼泉源。他不能放,若是再離別,不知又得隔多少個千年,才能再見一面。

    與天同壽,與地同歲,這凡人希冀渴望的夢想在他而言不過是種折磨是種痛;他空不盡的無邊歲月只能存在著這抹影子,繼爾浮生悠悠,讓他茫然掩面飽嘗苦楚。

    原來天人真不該動念,若然動念,只怕這燃燒不滅的愛戀不僅存活一生一世,而是千世萬世,無休無止。

    「玉璃……」笙在他身後喊著他的名,但他早已不願回首。

    他該怎麼告訴他,這顆心除了他以外,再已容不下他人。

    「出去!」進了房門,玉璃扒下自己身上笙的舊時衣。衣服上,彷彿留著笙的體溫,那溫度透過他的肌膚,想暖和他冰涼的身軀,但他無來由地就感憎惡,因笙待任何人都可和善。他在妒忌,而且是種可笑的、無用的妒忌。

    笙故意忽略了玉璃慣用的命令口吻,他緩緩帶上房門,見玉璃將身上的衣裳褪下,剩下件衫褲,他取來女婢洗淨晾乾的乾淨衣料,就要換上朝歌皇城內尊貴雍容的後服。

    他曉得那是壽特別找人製作,以南方最美的蠶絲所絞成。

    傳聞是壽在封後大典前,親自為玉璃穿上的。

    朝歌人都知道,壽是因他傾城美貌而忘卻後宮三千佳麗,獨愛其一人,更是與他鶼鰈情深,形影不離。

    玉璃在乎著壽,猶已比他更甚。

    但玉璃那顆心,本該清澈;玉璃那雙眼,只該注視著他。

    發覺到這點的笙,讓濃郁酸楚襲得喘不過氣來。千年的情一經觸碰便要沸騰翻滾,他強力積壓的愛憎就在潰堤,層層黃土堆積,幽都底下穿透不過腐蝕他心的思念激湯狂湧,若要將他滅頂似席捲而來。

    他不是仙,他已為人。是人本就該有七情六慾、愛恨疑嗔。

    所以,他是不是也該縱容,不再為無謂束規,扼殺唯一能放肆愛他的機會。

    是啊,他已是人,已是凡人。

    於是乎,他栓了門閂,踏著慎重的步伐往前,輕柔,卻有力地環住了玉璃。

    「放開!」玉璃僵了一僵,沒料到笙會有如此舉動。笙從未主動抱過他,殘存的記憶裡,只有笙一抹乾澀無奈的笑──每當他企圖吻笙,由笙身上擷取溫暖之時。

    「你早已記起了我是吧!倘若你心中無我,就不會對翠發怒,更不會對我發怒。我曉得你在恨我讓你空等那麼久,但我回來了,我是真心誠意尋你而來的;我也是來帶你走的,我要帶你離開這個荒謬不羈的地方,回到以前的那片山林野地,繼續那段無憂的日子。」緊緊貼著玉璃的背,笙不容半點隙縫隔開他與玉璃,就這麼緊密地、深情地,擁著他。

    「你是為殷人而來!」玉璃冷冷地道。

    「我是為你而來。」笙溫和的聲音柔軟地依附在玉璃耳際細語。

    「我已經無法相信你說的話哪處是真哪處為假了,你曾背棄我的信任,我不是傻子,不會信你第二次。」

    「你要相信,我只為你而來。朝歌紛亂、政事分崩,西鄰諸侯已有起兵造反之意。他們指你迷惑壽之心性,致他誅滅上諫忠臣、魚肉百姓,置朝歌於水火當中。你若繼續隨壽身側,恐怕朝歌破城之日,是為你劫數之時。」若非女媧幫忙,他現下恐還深陷幽都冥獄,度著暗無天日的日子。他忤逆天帝旨意私自叛逃,最終是為了見玉璃一面,將他拉離這是非之所,殷人們的生死存活是否重要,在他而言都只是旁人之務,無關他事。

    自他為情所困,心再不清、眼再不明起,浩瀚天地間,他就僅能容下玉璃一人身影。

    情愛令人徒剩私慾,使他無法顧及他人。

    「我是狐,更是妖,是殺戮無數的孽畜,這般不堪的我值得你這天人費心嗎?」有蘇妲己蛇蠍心腸、炮烙百官、蠆盆宮女、天怒神怨、人人得誅。

    一切皆是壽的主意,他刻意要放出這些流言蜚語,其中或真或假,或是誇大或是虛偽,則非以雙眼親自閱歷者難以辨別。但那是壽所授意,壽的所作所為似在尋著某個方向前進。

    玉璃未曾過問,也無意過問,待他好的人他自以同理心回報,無論壽想讓商朝走向怎樣的國運,他絕會助壽到底。

    他掙脫開笙的雙臂,自笙溫暖胸膛離開。

    玉璃曉得自己終究喜歡著笙,這樣的情感是剝不離也甩不開的。但長久的期望等待,到冀望熄滅,到心灰意冷,再到恨意凝聚,無數的情緒從每個孤冷清單的夜裡加入漩進他的思念裡,日益龐大,將他原本的單純抹煞。

    對笙的喜歡,交雜了萬種愛憎,致使每回對著他,玉璃只覺得無來由的恨。

    一個不守信諾的離棄者,還能相信他什麼?

    也許除了壽,他已無力去信任任何人。

    「我愛著你,便不會在乎你是什麼。」笙回應著玉璃,語氣間不容置疑,盡泛著溫柔。縱使相隔久遠,他總能在第一眼便認出玉璃來,無論他是否為當日白狐模樣,那雙銀眸,總叫他能在茫茫人海中尋得他。

    「愛我?可真好笑了,天人不是得清心寡慾嗎,你竟會愛上一隻狐妖?」

    玉璃披上旋起絲服要披上身,卻為笙一把扯下,丟至一旁。

    「方纔那多嘴丫頭沒告訴你嗎?我與她皆已轉世,這生有血有肉,俱與凡人無異。」他就是不願看見那件華美後服著於玉璃身上。女子之衣讓玉璃顯現柔媚嬌態、撩人之姿,那不是他所認識的玉璃,而是是壽有意營造,以蒙天下人耳目的錯誤幻覺。

    「與凡人無異?那是說我不必花太大力氣,很輕易地就能殺了你羅!」含著憤怒的眼神笑著,玉璃揚起了手,若絲觸般冰滑的手心落在笙的脖子上,潔白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喉間。「你知不知道我實在恨透了你,當初你若決心離去放我不管,天雷作響那夜就不該救我。」

    玉璃稍稍下力,頃刻將就要奪笙性命。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沒辦法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你,我還不能死。」笙愛憐地撫著玉璃的臉頰,自責自己讓玉璃成了這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

    「怎麼,害怕了!」玉璃佞笑。

    「我是害怕沒錯。這個軀體,這個身份,都是虛造出來的。我是私自下凡投胎,擅成人形。這次若魂魄離體,只怕天兵天將便來拘去,提上天庭受審,接受天規責罰。我盼了多久才得與你相見,實在不想這麼快就離開你。」笙說著,一雙眼遂變得深邃,化成一湖深情。

    玉璃手使著的力鬆了,笙淺淺一笑,那笑容裡混著喜悅、和著哀愁。他輕握起玉璃的手,放置唇際吻了一下。這等肌膚相接的觸感,自最初落在玉璃額際的那吻起,已過悠悠數載了。

    「你為何不來找我?」玉璃注視著笙的每個動作,思緒翻騰著。

    「我找過你,自我由幽都城脫困後,我每天每夜都在找你。」

    「幽都是什麼地方?」他問。

    「黃土地下,一個暗無天日,伸手不見五指的空曠荒蕪之所。」

    「為什麼去?」

    「我犯了錯,天帝將我困在那處。」

    「犯什麼錯?」

    「因為我讓自己愛上了你。」

    玉璃別過視線,方才湧出的怒意逐漸消退著。

    笙凝視著他百味交雜的神情,只是沈靜地微笑著。輕握著玉璃的手感受著他的膚觸,笙有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心裡頭那片虛空好似就著麼被填滿了。

    只願從此以後再無需分離,生生世世,就這麼與他疑纏下去。

    「那麼,你現在還愛我嗎?」沈默了許久,玉璃總算開口了。

    「是啊!」短短的兩個字,卻是包含著悠長的相思之苦。笙誠摯而溫和的語調中,泛著絲絲眷戀。

    玉璃的問句只到此為止。他有些亂,心裡明明不願這麼輕易地原諒笙,但笙卻是顯得真誠,顯得坦然。

    笙和朝歌皇城裡那些陰險狡詐詭譎多變的人事物完全不同,在笙面前,他所有防備思慮都顯多餘,他可以相信笙絕對不會傷害他。

    儘管他是眾人囂罵的九尾妖狐,甚或迷惑紂王的禍女妲己,笙那雙眼睛所看的依然是自己,那顆心所眷戀的,也依然是自己。

    但是……

    離開摘星樓那夜,壽依附在他耳際悄然喃念的話語,如今清晰地浮現,一再一再地縈繞耳邊,久久不散。

    若出皇城,莫要久留,更別讓他近你身,否則你是為他尋死路!

    「我要回去了,把我的衣服拿來。」玉璃絕魅的容顏頓時轉得冷冽,下顎微揚,活生生地在自己與笙之間築起一道高牆。

    笙不該來,不該回來,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所有的寧靜祥和早已被打破,染血的大地徒剩侵略貪婪和惡欲。這是個以肉以血強搭而起的山河,是神人們玩笑縱容下築成的時代。

    誰要捲進這無底深淵,只會同商朝般走向衰亡的命運。

    笙必須離開。

    別像他與壽,已陷入其中,抽不得身。

    「你不能走!」笙緊握著玉璃的手不放,他知道玉璃為何改變得這麼快,既已找到了玉璃,笙早已有所覺悟。

    「壽在等我。」玉璃凝視著笙如鎖般緊箝著自己的手,感覺到由他那裡傳來的暖暖溫火,突然間,向來便可輕易覆上的冷面瞬間瓦解了。他想以高傲的姿態拒絕笙,但態度卻再也強硬不起來。

    「別回去。」笙緩緩地,將玉璃擁進了懷裡。

    凡人的軀殼、凡人的思緒、該有七情六慾全朝著笙席捲而來,他不想由玉璃口中聽見別人的名字,那會使他心中升起一陣酸楚,是一陣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醋意。

    是這副軀殼在作祟,抑或他原本就想如此做,笙都理不清了。他低下頭輕柔地觸碰玉璃的唇,有陣熱氣,竄進了他下腹,竄進了他心底。

    玉璃對笙這徒如其來的動作顯得有些愣然。

    笙遲疑半晌,終究還是敵不過那股壓抑許久的情感,由四片唇乾澀輕緩的相貼起,他滑入玉璃口中,與他的舌交纏。然後是心中最後一道防線潰堤的聲音,夾雜著轟然巨響,理智在燃燒著。笙再也無法思考,只得不斷追逐著玉璃的舌,擷取那抹馨香。

    這個前所未有的吻使得玉璃迷濛了。

    與壽的不同,在和笙的交纏當中,他的身體燥熱不堪。有陣甜味,經由他的口、他的舌,去摩擦感受,繼而落入他的喉,鑽進了體內深處。但玉璃覺得不夠,他想要更多,想要更多……

    齒與舌的輕碰,一陣憐惜般的掠奪氣味,笙對他所有最真實的感受全在這個吻當中顯露無疑。

    玉璃吐出沈迷低回的歎息,放任笙取得他的所有。

    爾後,許久許久,情焰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減退。笙喘息著,強按耐著過於激烈的情緒由玉璃的唇際不捨離開。衣服底下,他的下半身竟已灼熱難堪,他不知自己若再繼續下去會是怎樣的結果,需要冷靜一下。

    那個纏綿的吻結束了?

    玉璃凝視著笙,望著他略為腫脹赤紅的雙唇,笙的雙唇濕潤,向來溫和儒雅的臉上沾染著一種名為淫靡的氣息。玉璃趨前一步,拉過笙來。

    他還想要,他想要這個人。

    玉璃靠近笙那紅透的雙唇,笙的離開讓他稍嫌不滿。他拉過他來,探出舌,輕輕地舔著那抹濕潤……

    沒有停歇太久,他再度規律緩動。

    千年的情若是一經沸騰,只怕要燃燒得氤氳散盡。

    愛至死了休……

    朝歌位落廣大平原一處高地之上,受洹河河水滋養,兩岸泥土終年肥沃,適於農耕。

    皇城所居高地佔地約有百畝,居高臨下,寬廣遼闊,因東面與北面瀕臨洹河,再挖西側南側大壕溝,通洹河,引河水入注,形成一天然防禦之護城河。

    這個時節氣候溫暖,雨量豐沛,洹河蜿蜒曲折河水奔流而水聲滔滔。它略成東西走向,由天上的黃河奔來,帶來那處的水,那處的美夢,穿越西岐,經過湖泊沼澤遍佈的濕地,分支洹河,再流過朝歌。

    洹河之水,包含了河岸邊人們的想念。據說,西岐是個物產豐饒,居民安樂的封邦,那裡不課重稅,有吃不完的大黃米,還有獵不完的野禽。再者,又有主事者伯邑考代父管理西岐,施行仁政,愛民如子,可使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讓子民們都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

    朝歌的人民嚮往非常,但卻無法往西岐而去。朝歌之外,有臨潼、穿雲、佳夢、青龍、泛水等五關阻攔,這些關卡為防禦外敵之用,平常若無作出關之用的銅符令箭,則守關將領決不放行。

    誰都一樣,在這西岐已有傳聞欲反朝歌而自立之時,沒有人能夠越過五關,直抵西岐,就連朝歌之中,最尊貴的帝王也等同一般,只能望著這悠悠河水,讓水流載著他們的想念,埋葬到最遠處遼闊無邊的蔚藍海裡。

    爾後再把把西岐當成一場,遙不可及的夢想。

    所有人的夢想。

    但是某天,卻有一個人由那處來了。

    一個姍姍來遲的人,他乘著的馬車在夜裡緩緩駛進了皇城,喀噠喀噠的蹄聲踏在朝歌的石子路上顯的異常響亮。

    深寂無夢的夜裡,好些人為他的來到甦醒了。有些等著的,有些盼著的,更有千萬囑咐不願他來的……

    姬昌之子……伯邑考啊……

    另一顆終究將屈服於宿命下的星子……

    四星匯聚,於是注定了一場……誰都逃不開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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