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噩夢,一個很糟的夢,卻又不是夢。如果是夢,醒來後夢中的一切都會變成不是真的,所以這不是夢,是血淋淋的現實。
是的,血淋淋——
林蒼澤臉色蒼白中泛著些綠,他緊抿雙唇,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主人走進來,范啼明清朗的話聲劃破了他神遊的思緒。
「你有急事找我?」
林蒼澤望著眼前這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忽然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想,當年「余蓮洞」若是沒有失蹤,或許這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他的姊姊余夫人不會思念過度而病亡,寒花有母親和弟弟慰藉,不至於走上絕路,甚至甘靈妃也不會有機會牝雞司晨,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真個,悔之已晚!
范啼明和何道堯分別落坐,何道堯沒耐性的急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就快說吧!」
林蒼澤以恐懼、幾近於恐慌的聲音說:「今天早上,丫頭發現我的繼室甘靈妃被人殺死在床上。」
何道堯低呼:「我的老天!」同時半閉上眼睛。
范啼明的臉色蒼白僵硬,但沉著、能幹的本性促使他開口:
「不可思議!有什麼理由她會被殺?你家裡又有誰會這樣喪心病狂?你突然來找我,可是你心裡已有數?」他直覺地認為兇手不是來自外頭,甘靈妃精明能幹得很,她的囂張跋扈全用在自家人身上,和外人沒糾葛。
林蒼澤的聲音既蒼老又疲倦:「雖然你拒絕承認你就是余蓮洞,但我自信老眼不花,我相信你是,你就是。所以,我必須來告訴你,因為沒有人可以商量了。」他那悲哀的語調使人一時忘了他當年的惡行。「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娶錯了老婆。拙荊的個性剛烈,多年主事使她習慣了人人都需對她順從,稍不如意,便鬧得全家雞犬不寧。這次,她一心一意要為小婦招贅巫起揚為婿,小婦生性膽小,不敢反抗,倒還沒什麼,那巫起揚竟也不知好歹拒絕入贅,奇怪拙荊卻特別中意他,軟硬兼施非湊合這門親事不可。巫起揚一怒離家,許久不見人影,昨天,卻又突然跑回來。反正這種年輕人沒本事在外頭吃苦受罪闖出一番事業,到頭來仍會夾著尾巴回來吃現成的。拙荊本來不是寬宏大量的人,對巫起揚的種種無禮居然既往不咎,給他好酒喝、好菜吃,還和顏悅色的重提親事,那神情簡直像在巴結他。我看在眼底,心裡氣不過她這般糟蹋我的女兒,竟三番五次卻求那沒種的小子來娶我女兒,我無意繼續忍受,一個人到書記生悶氣。沒隔多久,就聽到極大的爭執吵鬧聲音,顯然巫起揚又發牛脾氣拒絕了,我跑過去一看,酒壺、杯盤、碗筷全摔在地上,巫起揚正對拙荊大吼大叫:『你這個賤女人,人人都該巴結你、奉承你,看你臉色吃飯,可是我巫起揚偏不教你順心如意!你再敢嚕唆一句,當心我宰了你!聽到沒有,別再惹我,否則我會殺人!』他說完揚長而去。拙荊氣得渾身顫抖,咬牙道:『咱們走著瞧!走著瞧!』我不過去觸霉頭,趕開聞聲跑來的冰兒和一些僕人,那晚,我便留在書房裡過夜。我心裡雖然很氣巫起揚不念主人恩義,絲毫不留情的一再回絕婚事,卻又欣賞他敢於對拙荊大吼大叫,那女人早該受點教訓。那一夜,我懷抱很複雜的心情入睡。隔天一早,家僕便慌忙來報,說女主人被砍死在房裡,一床的鮮血……我嚇得腿軟,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後來官府來查驗,得知昨晚經過,立即把巫起揚收押了。」
一陣沉默。
在這沉默、領悟的時刻中,傳來了腳步聲,是默嬋重新泡了熱茶端過來。
「多謝夫人。」林蒼澤微微頷首,帶著打量性質的目光看她,不得暗歎女兒冰兒沒福分,范啼明是個極好的結婚對象。
默嬋送完茶,猶豫地說:「我該退下嗎?」
「不,你留下來。」范啼明很自然的脫口而出。
默嬋坐在一旁,柔聲問:「我方才聽老園丁說了,令夫人不幸遭人毒手,這事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范啼明把林蒼澤所說的略述一遍。
「此種暴行實在令人髮指。」默嬋歎息道。
「確實不像正常人的行為——趁人睡夢中,一斧頭劈下去!」范啼明的口氣很平靜,默嬋卻睜大了眼睛,心中不禁猜測,他平靜的音調之下,還有一些別的意思?
林蒼澤猛然抬起頭來。「你認為兇手不是巫起揚?」
「你不是也在懷疑?否則你不會來找我。」范啼明毫不迴避他的目光,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我過去不曾碰到類似這種命案,一時難以推論。不過,巫起揚的嫌疑最重,官府一定不會放了他。」
「不錯。他魯莽、無禮、性格衝動、口沒遮攔,終於闖禍了,只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林蒼澤提高聲音說。
何道堯說道:「這要等官府判決,我們又能做什麼?」
范啼明若有所思道:「巫起揚血氣方剛,行事、說話都不考慮後果,但是他神志清楚,有沒有殺人他自己不知道嗎?」
「當然,」林蒼澤歎道:「巫起揚矢口否認行兇。」
何道堯啐道:「會老實承認才有鬼!」
范啼明詢問:「官差要捉走巫起揚的時候,他的反應如何?」
林蒼澤道:「當然是拚命反抗,還打傷了官差,後果就更糟了。」
「不錯,他總是這麼衝動。」范啼明理智地說:「當你們趕到命案發生現場的那一刻,也就是還沒報案之前,巫起揚人在哪裡?」
林蒼澤想了好一會,才道:「當時太慌亂了,不曾注意他的行動,直到我叫人去報案,才猛然想起昨夜的爭吵,一問之下,巫起揚人在屋裡睡覺。」
范啼明用疑問的眼光看著他。
「你確定?」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沒錯。」
「這不合理。巫起揚並非把殺人當成職業、冷血無情的殺手,如果甘夫人是他殺的,他怕都怕死了,如何還睡得著?以他一貫的作風來看,應該馬上遠走他鄉才合常情。」范啼明頓了一頓,又說:「不過,也許他是有意偽裝,這——太大膽了。」
「他一向無法無天,我半點不驚奇。」林蒼澤不客氣的說。
何道堯粗野地道:「那你來余園,到底想幹什麼?」
范啼明也以詢問的表情看他。
林蒼澤難過地說:「我想知道真相。死者是我的妻子,如果兇手是巫起揚,我希望他受到嚴懲,如果不是他,我不想冤死一條人命,我家裡的死人夠多了,你能瞭解嗎?我必須辦喪事,又是苦主,實在不方便出面。」他歎了口氣。「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對不對?靈妃是那種所謂的『悍妻』,帶給我和冰兒許多磨難,但是,我仍然希望她活著,而不是被人砍死在床上,死狀淒慘。」他的臉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說:「你大可以置身事外,畢竟,是林家虧欠了你。」
何道堯心想,若是林蒼澤知道她偷漢子,以及招贅巫起揚的真正目的,只怕要慶幸她死得早,死得好。很快的,他又浮起另一種想法:林蒼澤不瞎不聾,當真不知老婆偷漢子?如果他知道呢,聰明的隱忍在心,等待最好的「時機」除掉她……
林蒼澤回去後,何道堯忍不住把他的想法說出來。
他說:「畢竟,他的殺人動機比巫起揚強多了。」
范啼明冷笑的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爭論的餘地,官府裡能人極多,不會隨便冤枉好人,做官的人通常不笨。」
「自然不笨,很知道撈油水,不過你想,巫起揚的老子巫介白會有大把銀子地去孝敬官老爺嗎?」何道堯私心覺得,范啼明畢竟偏心林家的人,儘管過去有私怨,畢竟仍算自己人。
「如果你有興趣,明天可以進城打聽消息。」
「你很滑頭。」
兩個男人彼此對望了一下,都笑了起來。從頭到尾,只有默嬋沒反應,心思似乎飄到很遠的地方。
「默嬋!」范啼明輕拍了她一下。
她歎口氣,思想又轉回來,看著兩個男人。
「你想些什麼?」
「我突然想起元寶。」她牛頭不對馬嘴的說。
兩個男人都懷疑的看著她,暗忖:女人嘛,膽小怕事,對命案沒興趣。
「我想,」她遲疑了一下,說:「明天回去一趟,可以嗎?」
范啼明輕輕說:「可以。」
她秀美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
「如果我遇到了元寶,可以請她來作客幾天嗎?」
范啼明皺皺眉,還是答應了。何道堯用銳利的眼光瞪了他一眼,那個「不良少女」要來,媽呀,好一個差勁的主意。
默嬋起身把茶碗收拾到茶盤上,忽然回身又問:「剛才林老爺說了一句有點奇怪的話,你們知道什麼意思嗎?」
她的丈夫說:「有嗎?哪一句?」
「他說家裡的死人太多了。這種話不是很奇怪嗎?」
「如果你聽過余園的悲劇,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我總覺得不是那個意思。」她沉思一下。努力追隨她腦中的思路,搖搖頭說:「沒辦法,我形容不過來。有時候,我們確實知道一些事,有時候只是一種感覺,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卻露出困惑的表情。
「噯,你真好。」
默嬋姑娘滿足的歎了一口氣,步步蓮花地告退了。
兩個男人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曉得你老婆腦袋瓜裡裝些什麼東西嗎?」
「有時知道,有時——老實講,不知道。」范啼明好玩地笑一笑。「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夠長。」
「這樣也好,比較有意思。」
「我會阻止她別去想那種血淋淋的事情。」
「我懷疑你阻止得了,除非——」何道堯加一條但書:「把默嬋大嫂和金元寶永遠分隔開來,需知『近墨者黑』的可怕。」
「你太杞人憂天,默嬋不會被她牽著鼻子走。」
「假使我有老婆或女兒,絕對不教她和金元寶那種人在一起,太冒險了。」
「呃,是嗎?」范啼明有點意外地答道:「你倒是挺會記恨的嘛!」
「嘖,忠言逆耳,好心沒好報。」
何道堯發完牢騷,回自己房間睡下,準備半夜至林家一探。
范啼明不願再沾染上江湖色彩,不為別的,為了默嬋,他也要活得清清白白的。
回到他們的新房,默嬋在燈上桌前繡花,那種純女性的姿態很美。美妙而靜寂,靜寂而富有生命!
他輕輕地,有些不太願意打擾她地在一旁緩緩坐下,她畢竟不是無知無覺,優雅地對他笑笑,似乎忘了自己方才說的怪話。
「忙完了?」
「只怕你會很失望,我是一個『無事忙』。」范啼明加重語氣說:「你的丈夫無所事事,你會介意嗎?」
她抬起那對充滿疑問的閃亮明眸。
「或許我首先該問問我的相公,靠什麼維生?」
他以和善的目光看著嬌妻,給予肯定的答覆:「別擔心,我不做非法勾當。在北方,我擁有一座牧場,經營得還算興旺,生活不虞匱乏。」他終於問了她:「默嬋,我的娘子,你是否願意同我回北方去?」他的眼睛試探地望著她、衡量她,然後,默默地等待她的答覆。
默嬋努力揣摩他話裡真正的意思。
「你是要我明天回去順便向姊姊、姊夫辭行?」
「不,不,沒那麼快。」他立刻答道:「我在這裡還有些事未解決,我只要你回答我,你會隨我北返嗎?」
她鬆了一口氣,笑得好甜好甜:「那當然,你是我的良人,我終身的依靠,就算你想拋下我,也是不成的。」
范啼明咧嘴一笑說:「你明知那不可能。」
她以悅耳的嗓音說:「我願意跟隨你去任何地方,只是別太快,給我一些時間心理準備,以及去說服姊姊寬心。」
「張師涯肯接受這事實嗎?」
「姊夫?」她故意忽略他僵硬的語氣,故作輕鬆道:「他沒有理由不接受。」
「不錯。」他的眉毛嘲諷地上揚。
她試探地問:「你似乎對姊夫有所不滿?」
他以矛攻盾:「放眼蘇杭,有誰真正欣賞他?」
她閉眼想一想,睜眼笑道:「姊夫不是個風趣的人,他個性嚴肅,甚至有些孤僻,喜愛獨處更甚於和妻妾相片,他常說女人呱噪,教人受不了,呵呵!所以呢,要討他歡心,只要懂得適時把嘴巴閉上就成了。可惜『當『當局者迷』,姊姊她們只要一有機會和丈夫在一起,無不使盡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這也是她們悲哀的地方吧!可是,不管外面的人如何批評,我深信姊夫沒有做過一件卑鄙無恥的事。」
他挖苦道:「你倒是一心一意為他辯解。」
「相公,請你試著想一想,今天在你家裡如果一位十歲的小女孩因為生產而喪失了聽力,天地間突然一片靜寂,什麼都聽不到,那種恐慌、那種無助的感覺,絕非一般人能夠想像。假使,這位小女孩只是你的親戚——不是你的女兒,也不是你的妹妹,你會怎麼做。你會想出什麼辦法來幫助她,走出無聲世界,有勇氣再開口說話?」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說:「讓我來告訴你吧!是姊夫幫助我重生的,他請來水月道姑日夜守護我,教我學會讀唇術,每天,姊夫都會抽出一個時辰督促我練習,他是個大忙人,卻不曾一天缺席。而我,那時仍是一個孩子,我討厭無聲的世界,學唇語真的非常乏味、非常辛苦,我不時鬧情緒,水月道姑總是設法安撫我,她真的有耐心。直到有一天,我覺得我再也受不了這一切,我對自己放棄了,我情願閉上嘴巴當個啞巴,對誰都不理不睬,這時候,姊夫他……哭了,他抱著我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好像聽不見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於是我也哭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我們哭得很慘,抱在一起痛哭……我覺得,彷彿我已將一生的眼淚流盡了,從那時候起,我不曾再哭一次,也不曾再使性子、鬧情緒,我真心接受我的命運,不再不甘心的自暴自棄。於是,一個新的我重生了,慢慢的,形成現在這副模樣。」
范啼明為之動容,深受感動。
他自問:換作是他,能像張師涯這般無私奉獻嗎?
默嬋喝了一口茶,莞樂笑道:「有時想想他對我種種的好,而我居然沒有愛上他——回報他男女之情,真是忘恩負義又不可思議。」
范啼明滿意的「嗯」了一聲。
「我敬重姊夫,愛他如兄如父,這是實話。」她半閉起眼睛說,眉頭舒展開來。「這就是為什麼我深信姊夫不會做出卑鄙無恥的事,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冷血無情或卑鄙無恥的男人絕不會對一名孤婦付出那麼多。」
他一時無語,沒法不承認默嬋所說的很有道理;然則,寒花的死並不假呀!
她有點累了,但卻快樂,而且安寧。她終於為張師涯做了澄清,相信她的丈夫是明理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傷害張師涯。
她不多嘴,也不多問,如果她的丈夫願意告訴她隱藏在他內心的秘密,他自然會開口,她扮不來咄咄逼人的角色。
「你想睡了嗎?我有點倦了。」
「今晚早點睡,明早我陪你回娘家。」
她嫣然一笑,走上床前的踏板,一聲不響的理著被子和鴛鴦枕,那對鴛鴦還是她親手繡的。范啼明將房門落閂,回身攬住她的腰肢,伸手撩下束在銅鉤間的紗帳,雙雙倒在床上,覆上了戲水鴛鴦。
徜徉於濃郁醉人的情愛之中,兩人都深感幸福。
臨入睡前,她再一次想到元寶,因為元寶說過她若嫁了范啼明,一定會狠狠取笑她一頓。結果,她真嫁了范啼明,而元寶呢?一直沒有出現,這不像元寶的作風。前陣子太忙了,明天回山莊,她會設法請元寶過來相聚。
想到這兒,很自然回憶她最後和元寶在一起的下午,她們躲在樹叢裡午睡,卻是不得安寧,先是悲傷小老鼠形象的林翦冰出現,再來宛如救難英雄卻偏偏很理智的范啼明來了,他們談了一些話,然後,飛揚跳脫的巫起揚現身,恣意取笑可憐的林姑娘……
對了,那時候巫起揚說了一句什麼,她印象好深刻。
唉,都怪姊夫來得太突然,打亂了她的思緒,害她一時忘了。不要緊,她總會想起來。
但現在,林家發生命案……
家裡死人夠多了……
她好累,不能再想了,腦筋打結了。
默嬋輕輕打個呵欠,偎緊丈夫,很快就睡得像小孩子一樣。
「無聊死啦——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金元寶對著黑衣女郎又吼又叫,只差沒撲上去拳打腳踢。不是她突然變得好修養,而是她不敢。這些日子,她反抗過十七、八次,但連對方的衣角都沒碰到一下,又給「打」回原處。奇怪。那一點都不痛,應該說被一股勁氣逼退回原地,胸口一窒,卻無大礙。
「你聽見沒有?我要出去——」
她拉長了尾音,尖叫聲直穿屋頂。
黑衣女郎依舊不予回應,一副冷若冰霜的死樣子。元寶最氣她這點,還不如另一位白衣女郎和善些,偶爾也會吐出隻字片語。
「我又不認識你們,你們捉我來幹什麼?」
她問第一百零八次,當然還是沒有答案。
想她金元寶短短的人生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嘗這麼吃癟過?她真是不明白,既不劫色,也不是劫財,這一對黑白女郎捉她來此軟禁,圖的是什麼?
她原本想逃婚的,可是她太聰明了,知道稍有反抗意圖,貪財如命的老爹會派人日夜看守她,於是,她欣然表示同意婚事,也不在乎對方是阿貓阿狗,反正她打定主意不嫁的嘛!取得老爹的信任後,恰巧默嬋的婚期已近,她借口向默嬋道喜而離開金家,其實是想向默嬋告別的,結果……結果就給捉來這裡啦!
她喃喃自語:「這位黑姑娘,連屁都不放一下,看來不是主謀者,那主謀者又是誰呢?」她想像不出有誰會綁架她,真要是綁票嘛,也該找上她的弟弟金富國,他可是金家唯一的血脈,千金不換的。金家多的是女兒,全數被綁票也值一個金富國能夠教她老爹緊張。
「沒道理嘛!」
元寶不禁有一點點後悔,早知如此,不如嫁給那一斗明珠的主人。聽娘說,提親的人姓郭,長相十分氣派,出手又闊綽,可惜是個外地人。
是外地人才好啊,她老早看膩了杭州人,沒一個精彩有趣的,稍微有點資產,就忙不迭的把小老婆納進門,這可犯了她的大禁忌。
元寶皺起眉頭,歎了口氣。如今好奇那位姓郭的是何方神聖,已是悔不當初。她並非真心想嫁,而是和目前的處境相比較,嫁人不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事,沒辦法,她天生樂觀又現實。
「喂,黑姑娘……」
元寶突然噤聲,被黑衣女郎的表情嚇了一跳。她的臉死白、幽怨、微恨,卻又奇怪地具有非常特殊的魅力。元寶不得不承認,對方的美貌與她不相上下,但也無需這樣嫉恨她,好像……「我搶了她老公似的!」元寶哼了一聲,嗤之以鼻。
黑衣女郎偏偏聽見了,她的臉色更宛如死人一般白。元寶也不是給嚇大的,扮起鬼臉可不輸人。
正是: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元寶失蹤?」
江默嬋一臉困惑的表情,不過金照銀那鎖緊的眉頭,卻加強了她漸漸興起的隱憂。元寶,那麼樣個活力充沛的姑娘,簡直像個頑皮的少年,可是她不亂來呀,要上哪兒總會稟明她的親娘。
「她不是回家了嗎?」
「是回家了,可是在你成親之前卻失蹤了,師涯不許我說。」金照銀據實回答,憂鬱的眼光打量新嫁娘,以斟酌的口吻說:「我最後一次看到元寶,聽她盡說怪話,那時我很不耐煩,不曾注意聽明白,如今回想,著實有些懊悔。但這不能怪我呀,我爹突然派人請我回去,說是有人來給元寶提親,許下極好的聘禮,他很想答應,因為元寶那匹野馬不大容易嫁,又有些猶豫,因為對方是外地人,所以找我回去商量,後來,我爹還是應允了,很高興的收下聘禮,因為我們都想,也只有外地人不瞭解元寶的底細,才肯傻傻的量珠以聘。」
「量珠以聘?」
「不錯,一斗明珠。」
默嬋有點吃驚,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
金照銀微微露出得意的表情,因為與有榮焉。
她頭一次和默嬋說這麼多的話,有耐性地慢慢說。或許,因為默嬋已嫁,失去了令她嫉妒的理由,或許,因為元寶的失蹤,而默嬋是元寶的閨中密友。
默嬋歎道:「可是元寶失蹤了!」她發誓她不是有意潑冷水,待嫁新娘跑得不見人影,那一斗明珠怎麼收得下來?
金照銀深有同感的歎了一口氣。
「可憐的老爹!灰髮正迅速轉白。我也一再告訴他,外地人向來不可靠,」默嬋相信,這是馬後炮。「可是,他怎麼也捨不下那一斗明珠。如今可好了,人家下個月就要來娶親,元寶卻不知影蹤,屆時不鬧得滿城風雨才怪!」
「喔,也沒那麼嚴重。」默嬋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元寶雖然任性而為,也知道輕重,或許過兩天她就回來了。」她自然不敢坦誠相告,說元寶討厭嫁人,預備遠走高飛等等。她以為那是元寶一時的傻念頭。
「不是我愛杞人憂天,萬一她還是沒回來呢?」金照銀的臉上閃過一個奇怪的表情。「我也想過,最糟的結果大不了叫四妹代嫁,她的閨名恰巧就叫明珠,不是很配嗎?可是行不通,對方來下聘時,已聲明他見過元寶本人,因為太欣賞元寶動靜皆宜的個性——動『靜』皆宜?我懷疑。總之,他要的是元寶,貨真價實的金元寶,如假包換的金元寶,你說,可不難煞人?我家任何一名姊妹也比元寶更適合當賢妻良母。」
「不巧的是,人家量珠而聘,聘的是金元寶。」默嬋有點諷刺的說,不滿金照銀看輕元寶的重要性。她以為什麼鍋配什麼蓋,不見得人人都愛大家閨秀。
金照銀含糊地:「可憐的老爹!他傷心得很。」
「傷心那一斗明珠。」默嬋的笑聲不自覺含有冷酷的意味。
「那也是人之常情嘛!」金照銀匆匆瞪了默嬋一眼:都已經聽不見了,還不懂得說些討人歡心的話,以後誰有耐心陪你聊天,但是,在那一雙清明的星眸之下,她不得不作解釋:「其實,我爹在所有女兒當中,最疼愛的是元寶,要不然,以她以往胡鬧的行為,換作其他姊妹,不是被關在柴房裡餓上幾頓,就是禁足出門,直到出嫁為止。」
「誰也關不住元寶,你比誰都清楚。」
「可不是。」金照銀認真而沒心機的說:「與其讓她在家裡擾得全家不得清靜,不如放她出去擾亂別人,我猜老爹是這樣打算的,他一向自私自利。可是,元寶有時真的很煩人,我不得不說她是一個討人厭的小鬼。」
默嬋完全瞭解她的意思。對於過慣家居生活的主婦而言,最佳的莫過於安逸,靜靜的在花園裡逛一圈,靜靜的啜飲一盞清茗或一小杯蜜酒,就這樣,解除了家務的疲勞。而元寶是和「安逸」兩字相剋的淘氣姑娘,她會將一湖靜水攪出一圈圈的漣漪。
「像上回我見到她,她盡說些怪話,說什麼林姑娘好可憐,沒見過比林姑娘更像幽魂的人,不像真人……你說怪不怪?這丫頭片子也不知像誰,居然喜歡怪人更甚於正常人。」金照銀說溜了嘴,瞄了瞄默嬋的臉,還好,她沒多心。
她甚至想到元寶曾告訴她的一段話:「默嬋看起來溫柔又天真,其實你們這些張牙舞爪的女人,一個也嚇不著她!相反的,她會看透你們每一個。」
是真的嗎?金照銀有點緊張的盯住默嬋。
默嬋的明眸仍透出星子般無邪的神采,問說:「元寶有提到林姑娘,是不是林翦冰,過去住在余園的那一個林家?」
「那個林家,太不幸了。」金照銀放心的移轉話題。
「原來二夫人已知曉那件命案。」
「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沒什麼稀奇的。」
「最可憐的莫過於林姑娘,這件醜聞,不曉得要困擾她多久。」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金照銀不予同情。
默嬋經純真而安祥的姿態詢問:「二夫人,林家產業不少,要招個女婿應該不難,為什麼林姑娘的婚事會一再延著呢?當真只是為了過去那些不幸傳說?」
「對於一名逐利之徒而言,那些傳說根本不算什麼。」金照銀極有把握地說:「要命的是,去年林家死了一名婢女,前些年也死了一個,剛巧都是服侍林翦冰的丫頭,莫名其妙都病死了,所以大家都說林姑娘是個不祥的人,不免因此阻礙了好姻緣。其實,丫頭病死的很多,怪不到她頭上去,只能說她運氣差,派給她的丫頭搞不好全是一些病弱型的。也有流言說,她的繼母故意整她,要使她嫁不出去。」
默嬋第一次聽說此事,著實怔了好一會。俗話說命運捉弄人,但對林翦冰也太嚴苛了一點。
這樣不幸的「富家女」,委實少之又少。
金照銀身子向前傾,盯著她,質疑道:「你當真沒有元寶的一點消息?」
「為什麼這樣問?」
「呃,我沒惡意的,只是想到你和元寶的情誼最好。」
「是很好,但也好不過元寶她親娘。」默嬋安祥的提示說:「我家小叔和元寶不對盤,若有消息,他一定很樂意告訴你。」
金照銀的臉色微微發紅。
「我別無他意,真希望你沒曲解我的意思。對了,我也該去忙了,盯緊廚房治一桌好菜宴請姑娘和姑爺。」她態度莊嚴的走了,儼然大家庭裡精明的主婦。
默嬋吐出一口大氣,以幾近辯護的口吻自語:「不是我不知好歹,不過,我真高興我只是回來作客。」
她走出花廳,來到姊姊居住的「香雪樓」,江庭月不在,丫頭冷翠奉茶待客。
「姊姊上哪兒去了?方纔還在。」
「到前面大廳,說要同姑爺敘話。」
默嬋心想,早知如此便直接去大廳,不過,冷翠把茶都端來了,不喝一點似乎不妥,這丫頭一向心眼多。
她找話打破兩人之間的沉寂:「你喜事也近了,該預備的可都打點好啦?」
冷翠用暗啞的聲音道:「嫁的又不是多好的對象,何必多費心?」那聲音分明是偷偷哭過的聲音,語氣也透出一股不甘願。
默嬋記得大姊作主將冷翠許配給來此工作三年的年輕園丁,那是一個不錯的肥缺,一技在身不怕沒飯吃,而且買花種、肥料的時候,多少可以得到一點回扣。
「你不喜歡他?」她見過那園丁幾次,眉目開朗,是個樂天知命的人,一看就是很好相處的人,長得又不難看,府裡幾個年輕的丫頭都滿欣賞他的。冷翠贏在外表漂亮,父母又是府裡的老人,不過,配給園丁也不算辱沒她呀!
冷翠露出淺溥而殘忍的笑容說:「他除了認得自己的名字和簡單的數字,連毛筆怎麼拿都不會。」
「他是園丁,能種出漂亮怡人的花樹來這一生便不愁吃穿了。」默嬋遲疑半晌,細聲道:「冷翠,如果你瞧不起一名園丁,你不應該嫁給他。你沒有同你娘說嗎?」
冷翠有點氣憤。「我爹和我娘都很高興,很感激大夫人。」
「既然如此,你大可信任長輩的眼光,他們總不會害你吧?」默嬋強忍住一聲歎息:一個心高自誤的蠢姑娘!她好心的下劑猛藥。「那園丁叫什麼?林可樓吧?這名字倒還文雅,可是,為什麼我會記住呢?對了!過去服侍我的那兩名丫頭,不止一次『樓哥』、『樓哥』的談論他,稱讚他收入不錯、人又老實,兩個人還分別偷偷的求我作主,把她們其中一個許配給林可樓,還說,別房的丫頭也都在爭呢!可惜,我不管這些,大姊和二夫人自會作主。冷翠呀,你若是真的不滿意,大可不必勉強自己,想嫁給園丁的姑娘多得是啊!」
冷翠的唇繃緊了。她一向貪婪,渴望爬上雲端,自己蒙蔽住雙眼而忽略了現實,所以她永遠不滿足。她跟著默嬋姑娘伴讀,背了一肚子詩詞歌賦,然而,「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她參不透。直到有人點醒她,那個教她看不起的小園丁居然是眾多丫頭的理想對象,於是,她產生了不一樣的眼光。
默嬋端茶來喝,不再多言。
人貴自知,冷翠若是再想不開,那是她自己蠢,命苦也活該!
這時,由外頭傳進陣陣香氣襲人,伴隨著江庭月那比平常高三度的聲音:
「哎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姊姊。」默嬋起身相迎。
「妹妹在這兒呀!」
「我剛去和二夫人她們打過招呼。」
「那你一定聽說了林家命案吧!」江庭月似乎很肯定家中女人的長舌人性,自己接著往下說:「我們跟林家女眷沒來往,卻聽到不少風聲,都說甘靈妃在林家垂簾聽政,牝雞司晨,林老爺早成了傀儡。這下可好了,她終於遭到報應,一個不知『三從四德』為何物的女人,不會有好下場!」
默嬋頷首表示同意,這樣比較容易交談。反正甘靈妃已死,不會出聲抗議。
江庭月泛出充滿優越感的笑容,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我一向強調『婦德』是女人的第二生命——貞潔是第一——需知『婦人以德潤身』是怎麼也不會錯,一生都將圓滿無憾。」
默嬋心想:男人也一樣!不道德的男人一樣要不得。
她輕聲問:「姊夫對林家命案有沒有什麼看法?」
江庭月微微一笑,似乎由自我陶醉中恢復現實。
「他說林家的女人都是瘋子,才會將自己的命運搞得這樣淒慘,不必同情。」她再一次發揮高中的情操:「他有時真冷血,可不?死者最大嘛,多少該可憐一下,對往生者說出太冷血的話不好。」
默嬋仍舊不以為然。對於一個帶給家人許多痛苦的壞女人,不必因為她死了就說她是個好女人。太矯情了。
她咀嚼張師涯所說的話。張師涯素性謹慎,不輕易對人下評斷,他這麼說一定有他的理由。
「姊夫另外還說些什麼?」
「沒有,我看他對林家命案根本沒興趣,一點也不覺得稀奇。」
默嬋的腦中突然閃過個念頭,匆匆起身,邁開連步趕至大廳,對著張師涯便問:「姊夫——你早料到林家遲早會出事,對不對?」
「默嬋!」范啼明驚訝中帶些責備的制止著嬌妻。
可是默嬋沒有看他,直勾勾的盯著張師涯。
「默兒,你總是教我驚奇!」張師涯卻笑了,深思熟慮說:「你一向敏銳,看似柔弱,其實什麼都騙不過你。不過,我不是布衣神算,我不知道林家會發生命案,沒人希望發生這種事。」
默嬋一笑。「可是你說林家的女人都是瘋子,這總不是無根無據的話吧!」
張師涯顯得很驚訝,然後一臉肅容。
「我曾這麼說嗎?」
「你有。」范啼明幫老婆將了張師涯一軍。「差別在於你的說法婉轉些,『林家的女人腦子都有點毛病』,你是這麼說的。」
「這跟『瘋子』差別很大吧!」張師涯很清楚女人誇大其辭的本事,沒想到他老婆是其中之最,把一串話簡化成兩個字,還切中要害,真是天才。
默嬋看了丈夫一眼,對張師涯露出勝利的笑容。
「姊夫和林家並無往來,怎麼說得出林家女人如何如何這種話?通常都是很親密的人才有辦法得知其中秘密。」
「你決定追根究祗是不是?我明白了。」張師涯若有所思的望著她,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我是從水月道姑口中聽到一些。」
「水月道姑?」默嬋露出懷念的表情。「可是,她怎麼會知道呢?」
張師涯的表情有點怪,有點神秘,又彷彿在心裡竊笑。
「如果她不知道,就沒有人知道了。」
「怎麼說?」
「她曾經和林家的女眷日日相處,想逃也逃不開,對林家過去的歷史,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張師涯悲憫地說,臉上充滿感情。
「她不是從小出家嗎?」默嬋遺憾自己對恩人瞭解不深。
「當然不是。當年她和你現在一樣大,受了刺激,想不開,或者該說大澈大悟,就進了道觀,帶髮修行。」
「真想不到,那樣美麗溫柔的水月道姑也有一段傷心往事。」
「誰沒有呢?」
張師涯面色凝重。
范啼明突然疑惑起來,卻又拿不定主意。
幸好默嬋往下問:「姊夫可知,水月道姑與林家有何關聯?能跟女眷天天住在一起,不是親戚就是婢女。水月道姑涵養天成,不可能是婢女,那麼她是……」
「別再胡猜了。」張師涯體貼地望著她,平平靜靜地說:「讓我告訴你水月道姑出家之前的閨名,你自然將明白所有的內情。」
默嬋屏息以待,她沒想到她的丈夫比她更緊張。
「她的俗名叫作余寒花。」
張師涯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