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瘋了!」何道堯欺身向他,氣呼呼地說。
「我沒瘋。」范啼明冷冷地說。
「沒瘋?那麼是見鬼了!」何道堯咬著牙說道:「我可不知道你計劃當中有一項是和你的仇人的姨妹結親。」
「現在知道也不算晚。」
「還說哩!那麼突然……」何道堯咬著牙,長歎一聲:「你完全不按牌理出牌,鐵定有問題。臨出門時,你告訴我你要去探探張師涯的口風,看他是否還記得寒花姊?如果記得,要瞧瞧他可有懺悔之意?你可沒說要去提親!」
「我靈機一動,臨時起意,這樣的說法你滿意嗎?」
「不滿意。你從來不是衝動型的人,是什麼促使你臨時起意?」
范啼明靜靜地坐著,他的唇上掛著一絲笑意——自嘲而不是快樂的笑。
「你的笑容有問題,」何道堯咕噥道:「沒有半點即將作新郎的幸福模樣。你說,是不是張師涯強逼你娶那個……江默嬋?」
「真可笑的說法。他憑什麼強逼我娶親?」
「比方說他要你娶江默嬋,然後才肯告訴你寒花悲劇的真相。」
「你以為張師涯急於擺脫江默嬋?」
「不是嗎?」何道堯含糊地說:「畢竟她……聽不見。」
「你錯了,完完全全的錯了。」范啼明沉默了一會,憂鬱地說:「從頭到尾,我沒提一句寒花的事。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張師涯非常愛江默嬋,愛得很含蓄,卻非常非常的深摯。」
「有這種事?」何道堯目瞪口呆,半晌,很自然地氣憤道:「他真是天字第一號愛情大騙子!先是愛上余寒花,後來拋棄她娶了江庭月,娶進門不久又開始又開始納妾,討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老婆,現在,居然愛上自己一手養大的姨妹!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一點節操啊?」
「不知道。」
「有什麼不知道的?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這正是令我困惑的地方。我憎惡張師涯,卻絲毫不覺得他是一個卑鄙的人。」
「就因為他忍痛割愛,答應把姨妹嫁給你?」
「並非如此。他是一個謎!阿堯,張師涯本身就是一個謎!」
「我以為我們已經夠瞭解他。」
「我們所知道的都是從別人口中描述的張師涯,以他在商場上精明果決的手腕來看,評語以負面居多。因為人就是人,總是嫉妒比自己幸運獲得財富的人。」范啼明茫然地蹙起眉。「然則,私底下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很重要嗎?」何道堯睜大雙眼。「我們來到江南,目的是向林蒼澤和張師涯兩個人討回公道。結果呢,看看你將事情弄得多複雜,一旦你娶了江默嬋,不是一輩子要和張師涯糾纏不清,豈不可厭?」
「等事情解決後,我會帶她回去我們的牧場。」
「行得通嗎?」何道堯疑問道:「你要娶的女人不是普通的正常人,她依賴讀唇術和人溝通,她習慣了蘇杭一帶的口音,把她帶回北方,口音完全不同,你教她怎麼辦?從頭學起嗎?未免太刁難人了。放過她吧!明兄,那是一個美好又單純的無辜女孩,她不應該被捲入你複雜的身世裡,成為你復仇的祭品。」
范啼明憤怒似地歎了一聲。
「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啦?你以為我為什麼娶她?」
「如果不是我深知你光明磊落的一面,我會說你娶她是為了報復張師涯,因為你發覺她是張師涯所愛的人。」
「你的想像力才令我驚訝。」他一張儒雅的臉充滿了憤慨。
「我想不出另一個理由,除非你願意告訴我。」
「事情很單純,我喜歡她,所以我要娶她。」
「得啦!你說過你需要一個能幹的女主人幫忙照應牧場,江默嬋恰巧不是那種人,她應付不了張牙舞爪的生活。」
「人總有法子去適應環境。」范啼明緩緩說道:「默嬋並非弱質女流之輩,她外柔內剛,堅強得很。」
「嘖,我看一陣強風就可以吹倒她。」
「假使她弱不禁風,一無可取,張師涯也就不會愛她了。」
「我懷疑。」何道堯皺起眉頭。「我可不會把我的霍香讓給別人。」
范啼明厭倦地歎了一口氣。
「你一定要討論到底嗎?你比那些三姑六婆更加地煩人。」
「那是因為你在逃避問題,而問題的答案鐵定是你不喜歡的。」何道堯一針見血地說,而且很高興看到他顯出不自在的樣子。
「我在逃避嗎?」
「不錯,你在逃避。你不妨把事情發生的經過從頭回想一遍——你借口拜訪江默嬋,實際上,你已得知張師涯也住在那裡,照規矩定是他出來接待訪客,你會順著他的口風把話題帶到某個女人——寒花身上去……可是你沒有,反倒突兀地求婚,為什麼?是何種因素使你忽然改變主意?」
范啼明的心揪縮站,感到有些煩躁,有時面對愈是親密的朋友愈是不願將自己的糗事公開,那會使自己一向冷靜自製的形象毀於一旦。
當然他也曾自問:到底是什麼鬼迷心竅使他臨時改變原先的目的?
他心裡明白得很。是張師涯對默嬋的過分關愛太惹眼了,他心中老大不舒服。顯然,他關心默嬋遠超過他的任何一名妻妾。
為什麼?原來他如此愛著自己的姨妹。
范啼明有一剎那間的憤慨,這個用情不專的男人愛過一個又一個,如果他企圖染指那位宛如清芬百合的女孩,那半點也不稀奇,只是他范啼明絕不允許。
所以,他一開口,締結鴛盟之說便如流水般溜出,快得他都來不及收回,怪的是,他也老神在在的,並無悔意。
張師涯怔愣了好會,居然也沒有太拒絕,只說必須問過默嬋。范啼明正想親眼看一看默嬋對張師涯的態度,便建議當面問默嬋。這是一個大膽又不合禮教的提議,張師涯再一次令他驚奇,不拘泥世俗眼光,馬上派人去請出小姐,是不是他很自信默嬋會回絕婚事?就在默嬋進來,得知提親之事而震驚莫名的那一刻,張師涯很快的上前扶住她,那份愛意的自然流露,使范啼明怒紅了眼、鐵了心,非將默嬋搶過來不可!絕不能便宜換女人如換衣裳的張師涯!不能使默嬋步上寒花的後塵!頭一回,他產生了恨意,恨張師涯沒有得到應有的報應。
默嬋敬重張師涯,這是另一個教人遺憾的事實,她不知道張師涯的過去,不知道張師涯造了多少孽,只曉得張師涯於她有恩,就一味的崇慕他。
何道堯不滿意他的沉默,叫嚷著:「明兄,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范啼明以堅定的眼光盯著他,毫無悔恨的跡象。
「多麼瘋狂的主意,阿堯,你知道我從來不輕許諾言。」
「當然,你不可能食言而肥。」何道堯攤開雙手。「這真是個好主意!好極了,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很簡單,把她娶進余園。」
「我想,我該負責再找幾個僕婢進來?」
「不需要。」
「你確定?」
「這不需要猶豫。」范啼明的語氣堅定。
「雖然你這麼講,我還是要提醒你下,」何道堯的語氣中帶著禮貌性的不相信意味。「目前余園只有一名老園丁,灑掃除草,外帶替咱們煮些簡單的飯菜,我若是不常進城去打打牙祭,順便包些烤鴨、熏雞、滷牛肉回來,咱倆八成面有菜色、營養不良。如今你要娶個大小姐進門,我不以為老園丁樂意多替一人賣命。」
范啼明平靜的說:「默嬋是個女人,道道地地的女人。」
「那又如何?」何道堯瞪眼。
「女人家該做的事,她沒道理不會。」
何道堯喃喃道:「若不是知道你這傢伙缺乏幽默感,我會以為你在說笑。」
范啼明顯然認真得很,委託何道堯作大媒,正式去「愚目山莊」提親,並將自己所要求的陪嫁一一說明。何道堯愈聽,眼睛睜得愈大。
「老兄啊,你以為朋友是幹什麼用的?」
「兩肋插刀。」
「虧得你還理直氣壯,教我去替你給人炮轟?」
「這叫作『內舉不避親』。」
何道堯翻個白眼,低吼道:「這叫誤交匪類,指我。」
「你何苦這般貶低自己的眼光。」
「你……你這樣胡搞瞎搞,遲早報應到你頭上去。」
范啼明大笑著搖搖頭:「別在這兒杞人憂天了,阿堯,快去籌辦喜事吧!」他說完轉身走開,不教人看出他臉上流露著茫然若失的表情。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他的正牌夫人江庭月,頭一次失控地在夫君面前失聲尖叫:「不要黃金白銀、不要田產魚池、不要奶娘丫頭,一切的陪嫁統統不要!那個姓范的是瘋子還是傻子?他預備讓默嬋過什麼樣的苦日子?三更起早,撿柴燒水、灑掃煮飯,還要洗一家人的衣服,料理一大堆的雜活……我的天呀,我娘家雖然只是小康,卻也從不缺服侍的人,更何況默嬋在張家一住十年,她是千金小姐,可不是丫頭!」
金照銀則有點幸災樂禍,很乖覺的不多嘴。
默嬋嫻雅的靜坐著,抱著藍絲,撫弄它的柔毛。
當張師涯將媒人所提的條件向她們宣佈時,她已預料到會有一場吵鬧。
張師涯心裡十分納悶,因為這是瘋狂的,不可思議的,天底下哪有人不要嫁妝的?為了使默嬋不受夫家輕視,他早已將竹林小湖連同那幢老房子,以及附近的田產魚池全部過繼在默嬋名下,並立下條款聲明日後由默嬋的孩子繼承,也就是說不管誰娶了默嬋,每年都有極好的收入,卻不能將產業變賣,以此保障默嬋的後半生不虞匱乏。而江庭月一聽說默嬋有了對象,還是張師涯選中的,不由得心花怒放,心胸頓時大大地開闊,決定風風光光把妹子嫁出去,壓倒小妾們替娘家兄弟成親時所花費的。一時間,一流的裁縫、木工、金匠、珠寶匠等等在張家穿流不息,金鏈子、金鐲子、金耳環、明珠翡翠、玉璧寶石、訂做的鳳冠、梳妝鏡、木箱、全套桌椅……可說應有盡有。
江庭月忙得興高采烈,誰知,兜頭一盆冷水淋下。
「我的妹妹是千金小姐,不是丫頭命耶!」她再次嚴正聲明:「姓范的若識時務,別再假清高了。他住那個破余園,連個僕婦都沒有,分明是個窮光蛋,還有臉拿喬?我不管,嫁妝一樣也不能少,再陪嫁僕婢六名。」這才像話,她的妹妹若嫁得太差,婚後需靠她周濟,她在小妾面前更沒體面了,不如事先給她豐厚的嫁妝。
張師涯以低沉沒有表情的音調說:「你靜一靜吧!你吵得我無法思考。」
「這不必思考啦,你當然必須反駁男方的無理兼無禮要求。」江庭月難得出一次風頭,很堅持道:「嫁妝的排場一定要體面風光,否則丟的是咱們張家的面子,說你吝嗇、一毛不拔……」
「這不重要!」張師涯氣惱她的愚蠢。「嫁妝隨時可以給,所以這不是重點,怎麼你總是不明白?」
江庭月瞪著眼睛,眼神茫然。
「什麼才是重點?」
金照銀覺得該是表現她聰明才智的時候了:「那位范公子的心態很是奇特,這才是重點,因為不合常情,而不合常情的事總是教人擔憂。」
「不錯。」張師涯揚起眉毛低聲道:「我似乎太低估他了。」
金照銀賣弄道:「我們這位准姑爺不簡單,聲明不要嫁妝,如此一來,不僅教我們刮目相看,敬重他愛的是默嬋姑娘的人而不是她的陪嫁,當然,我們不可能真的教默嬋空手過去,嫁妝的數目反而要再往上添一兩成。」
江庭月附和道:「這有什麼問題?」她開心起來,彷彿已解決了難題。
張師涯轉移目光,不去看那兩個自以為是的蠢女人一搭一唱。真教人受不了,連范啼明的真面目都不曾看過,倒有臉發表「真知灼見」,不知憑哪一點。
「默兒!」他那冷靜的雙眼眨了一下。「你怎麼說?」
默嬋和顏悅色微笑著。
「何需多言?自然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江庭月倒抽了一口冷氣。「你也瘋啦?」
張師涯以責備的目光看她一眼。
「我在問默兒,你們誰再多嘴,都給我下去。」
江庭月抖了一下。金照銀屏息不語。
默嬋從從容容、文文靜靜的說道:「請大家不要將這件事聯想得過於複雜,他是不要嫁妝,又不是嫌咱們家嫁妝太少,因此不需苦惱,反而應該慶幸。」
張師涯坦白說:「你過得慣凡事需自己動手去做的日子嗎?」
她笑一笑。「姊夫果然是富貴中人,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絕大多數的平凡百姓過的正是這種日子。」
「這倒是。」他以敏銳的眼神看著她。「不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才是最現實的問題,而且明擺在眼前。」
她若有所思道:「我不假清高,但也不打算自尋煩惱,既來之則安之吧!」她嬌美的紅唇抿著微笑狀。「范公子本人姊夫也見過,他很有男人的骨氣呢,絕對不會教我吃苦受罪餓肚子,你們大可放心。」
張師涯沉思了會,決定順其自然。
「好吧!我敬佩他的骨氣,我退讓一步,但不表示我會讓你空手過去。」
「那當然。」她笑咪咪的。「他的條件是不許陪嫁貴重財物,我就把我用慣的舊東西帶過去,當然,藍絲也需陪嫁才行。」
張師涯可比她精明、狡猾多了。結婚當日,新娘頭上戴的鳳冠,他要暗中叫人重做,鳳冠上的每一顆明珠、寶石、金鳳,都需是十足真金和珠玉,不光是做來好看的。新娘身上佩戴的首飾都是屬於新娘的體己私房,高傲的新郎總不能退回吧!
「成親當日,你要忍耐下辛苦。」
「嗄?」
「沒什麼,鳳冠和禮服很重。」
她泛出笑容,討喜迷人的笑容,活像快樂的小孩。
「那很快就過去,而且一生只有一次。」
張師涯歎了一口氣。
「正因為一生只有一次,我多麼盼望給你一個隆重、風光的婚禮,教世人見識一下張家嫁女兒的排場!都怪那個該死的范啼明,使你嫁得如此委屈。」
江庭月坐在這屋裡那一頭的椅子上,開始幽幽哭泣:
「我可憐的妹妹,你這樣子不在乎,處處依順那個男人,真教我難過極了!可憐你自幼無父無母,卻也養尊處優沒吃過半點苦,這往後的日子怎麼辦呢?」
張師涯皺眉說:「你非把一件喜事搞得慘兮兮的不可嗎?」他的嘴唇冷冷合起來。
「我?我做了什麼啦?我在替我的妹妹抱不平,虧她敬愛你如兄如父,你卻替她找來這一門可笑復可氣的姻緣!」
「姊姊,」默嬋淡然說:「是我自己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姊夫曾詢問過我,假使我不應允,相信姊不會勉強我。」
江庭月的臉一沉。
「你為什麼不把時間拖一拖,回來和我商量呢?你這樣自作主張,結果害苦了你自己,不知情的人還會批評我隨便把你嫁出去,才會撿一個窮鬼。」
「你想太多啦!」默嬋走到她面前,拉住她一雙頤養得白嫩軟綿的雙手,真誠地笑道:「姊姊,這麼多年來多虧你照顧我,我才能活得這麼好,你和姊夫對我的恩惠,我一輩子也不敢忘記。如今我長大了,本該嫁出去,對象是好是壞全是我的命,『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你不要再操心了,我會照顧我自己的。」
江庭月眼眶紅紅的,表情很幽怨。「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樣辦了。」
默嬋笑著同意,一貫的安祥自在,招呼藍絲,將它抱起,回房去了。
張師涯見她如此,也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出門去辦事。
江庭月一臉猶豫不決的表情,不能確定默嬋的婚姻幸福,她總是無法安心,畢竟血濃於水,嚴格講起來,她只有默嬋一個親人。
大概只有金照銀是得意的,她稱心滿意極了。本來嘛,默嬋的嫁妝是太多了,多得簡直離譜,她這位金家大小姐的陪嫁也不過如此。而默嬋呢,不過是張府的食客,沒從男方的聘禮上追討養育費,反倒留起來準備給默嬋帶過去,已是值得稱頌的厚道,了不起再陪嫁衣服鋪蓋和幾件首飾,也算不辱沒她了。誰知,江庭月鬮大肆張羅,好像默嬋的對象是什麼王公貴族,怪的是,張師涯竟默許她這樣蠻幹,也不怕把張家的金山挖掉一角。
沉默是婦人的美德之一,有張師涯罩著,金照銀不敢亂放冷箭,還要裝出笑臉幫著忙進忙出,心中討厭得緊。
如今可好啦,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金照銀不得不走出屋外,才好放心開懷的大笑一頓。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宋歐陽修(南歌子)
新婚半月,小倆口甜甜蜜蜜,恩恩愛愛。
范啼明非常喜歡新婚妻子的好性情,她樂於服侍自己的丈夫,把何道堯當小叔一樣照顧,每日料理三餐,從無怨言:這點有點出乎范啼明的意料,反倒自覺理虧似的,要何道堯買了丫頭進來做粗活,他不忍心看默嬋去洗一堆衣服,那使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殘忍的暴君,因為他明明可以讓她過好日子。
默嬋盡量不讓自己太清閒,她的針線工夫好,兩天替丈夫做出一件長袍;收衣服時,也順便量了一下何道堯衣裳的尺寸,替他做一件短衫。雖說是新嫁娘,但自知明艷的色彩不適合她,柔柔淡淡的顏色披在她身上,如同她的個性一樣,讓人感覺舒服。
何道堯由原先的不予贊同,後來抱持觀望態度,到如今大嫂長、大嫂短,幫她把廚房裡水缸的水裝滿,柴火堆得如天高,隨時可用,而他再也毋需到城裡打牙祭,每天都有魚、有肉,更好的是這位道地的北方人,常常可吃到麵食解饞。
看她安安靜靜的,卻能夠把一個家料理得很完善。
何道堯有一天便向范啼明道出他心中的納悶:
「看不出來,張師涯的家教很好,默嬋大嫂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四德兼備,絲毫沒有千金小姐的驕橫難馴,真正做到『出嫁從夫』,連我這位小叔都跟著享福。而張家也完全依照你的意思,不但婚禮從簡,連陪嫁的都只是一些衣服用具,真奇怪,張師涯居然如此好說話。」
范啼明亦是疑惑不解。
「以張師涯的地位、財富,少不得有點霸道專橫,慣於發號施令,怎麼會把我這個『窮人』放在眼裡,處處尊重我的意見?」
何道堯哈哈一笑。「或許他早已看出你其實不窮。」
「跟他比起來,我自知不如。」
「因為你沒有他那樣黑心肝,而且,他身為默嬋大嫂的娘家,少不得『投鼠忌器』,怕你欺負了默嬋大嫂。」
范啼明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決心和猶豫互相交織,然後,歎了一口氣。
「不,我沒辦法做到。我原以為我可以冷淡她,使她瞭解我並不真心想娶她,讓她回去向張師涯哭訴,等張師涯來向我興師問罪時,我可以把一切敞開來講,做一個了斷!」他說著自己笑出聲。「但我畢竟是正常人,不習慣教無辜的人作替罪羊,我做不來邪惡的事,我狠不下心腸。況且,默嬋真的很好,超乎我想像的好。」
新婚當夜的情景仍清晰得如同在眼前——
大紅喜燭靜靜的燃燒著,把箱櫃上的銅環閃耀出奪目的光彩來,喜床上枕裳齊備,新娘子一身艷紅,微微低著頭,彷彿禁不住沉甸甸的鳳冠墜壓,偌大的洞房裡洋溢著溫柔甜蜜的喜氣。
他揭了頭蓋巾,白嫩暈紅的嬌臉露出柔軟香甜的情態,讓他的心融化在蜜水裡,漾出溫柔的笑容。
「默嬋,」他坐在床沒,握住了她的手,她本能的退縮著,因為羞怯,但他反而握得更緊些。「不要怕,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他覺得她的肌膚比之綾羅綢緞更為柔滑細嫩,從嬌軀裡散發出的幽香使他更加亢奮沉醉。
他的調情攪擾了兩個人的心湖,他不得不承認,他們是情投意合的。
「相公,」她軟音輕吐:「我有個願望也許你會笑我傻。」
「什麼呢?」奇怪,他的聲音怎麼也變得黏乎乎的。
「我多希望能聽到你的聲音,不知道有多好聽。」
「何以見得?」
「好人的聲音應該是很好聽的,我多希望能親耳聽一次。」她喃喃說著:「當然,這是永遠辦不到的,只是癡心妄想。」
「我可憐的默嬋!」
一剎間,他把她擁進懷裡,擁得好緊好緊,他已全部被她感動,他貪戀她的柔情,還要她的整顆心,靈魂、身體都完全屬於他。
晨星動盪,長夜將闌。
一對新夫婦開啟了段新的人生,是的,成為男人和女人。
江默嬋張開一張柔情的網,網住他那顆飄浮不定的心。
她有天生的安祥氣質,男人工作倦了、累了,總是樂於回到她身邊來。
她天性寬各,善待自己,也善待別人,讓生活沒有壓力。
她常常放下做了一半的針線活兒,和藍絲追逐嬉線;不小心也會把青菜炒老,把魚燒焦,雖次數極少,但不表示她有烹飪天才;一言以敝之,她不是完美主義者,不論做什麼事都不求盡善盡美,妙的是,反而博得夫家人的喜愛。
何道堯咕噥道:「瞎貓碰著死耗子,她正對了你的胃口,可不?」
范啼明深思熟慮的點點頭。
「我生平最大的缺點就是受不了傻瓜和蠢女人!偏偏她很聰明,她芳齡十八,卻使我深覺她是個深諳世故的女人。」
「因為她有腦子,會思考,這種女人並不多。」何道堯一本正經說:「更好的是,她不露鋒芒,不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范啼明向他眨眨眼。「我懷疑有人能從她口中騙出一些秘辛。」
何道堯舉雙手投降。「這不像你的作風。」
「噢,朋友,人不可能一成不變,除非光陰倒流。時間能夠改變一個人,比如你現在不會再像十幾歲時那樣逞兇鬥狠,以為武力即一切,真是謝天謝地。」
「你害我覺得不自在。」何道堯咕噥道:「老朋友有時真討人厭,因為你過去的糗事他記得比你更清楚。」
范啼明哈哈大笑。
花園小徑有腳步聲傳來,他回頭望。
「默嬋。」兩個男人對望一眼:說曹操曹操到!
默嬋正繞過屋角走過來。
「我需要兩位的幫忙。」她泰然自若說:「我在儲物間看到一口高與人齊的大缸,閒置不用可惜,不如抬出來,到溪底扒些浮泥鋪在缸底,可以種荷,也可以栽蓮藕,再買十來尾活鯉魚好生養著,咱們隨時想吃鮮魚都沒問題了。」
「好主意。」范啼明立刻答道。
「大嫂好靈活的腦子,真可謂持家有方。」何道堯忍不住恭維。
默嬋慢慢說:「你真好心。其實,我不過圖個方便。」
她出個主意,兩個男人硬是忙了一下午。那麼大個荷花缸要清洗乾淨不容易,她個兒嬌小,跟荷花缸一般高,清洗的粗活自然落在何道堯頭上,范啼明去溪底扒泥。默嬋也沒閒著,和丫頭小菊把花園清掃一遍,留個地方擺荷花缸。
當男人忙於種荷栽蓮藕,她和小菊進廚房做麵餅、醬牛肉、蒸蒜蝦,炒一盤蠔鼓水田芹,天氣逐漸炎熱,做一碟子涼拌酸辣黃瓜,再來一碗豆腐魚湯,夠豐盛了。
她讓小菊把晚膳一樣樣端至飯廳,趁空檔,泡一壺菊花茶,吊在水缸裡浸涼,飯後喝茶聊天,亦是樂也。
她親自去招呼男人吃飯,剛好他們也忙完了。洗過雙手,來到飯廳,何道堯一見有麵餅便喜上眉梢,動手將一張麵餅夾幾塊醬牛肉便大嚼起來。默嬋給丈夫和自己盛了飯,五張麵餅只夠何道堯一個人吃。
何道堯在卷第三張麵餅時,好心地說:「大嫂,我這個人不挑食的,吃米飯也習慣,你不必每隔一兩天就特地為我張羅,呃,煮碗麵比較不麻煩吧,我真的不挑食。」不過,他的口吻很難教人信服。
默嬋表示異議。「才不呢!一碗麵只夠給你當消夜。」
何道堯咧嘴說:「大嫂真是善解人意。」
范啼明不開腔,默默吃飯。真是的,我娶老婆又不是娶廚子,把她累垮了不是我要照顧嗎?他忽然覺得,家裡有必要再找名廚娘進來幫忙,好應付何道堯那個如無底洞的胃。
填飽肚皮,才放下飯碗,家中老園丁有點喘吁吁的跑來道:
「不得了啦!大爺,林家出事了!」
「你打哪兒聽來的?」范啼明直覺反問。
「林老爺登門拜訪,說有急事想見主人,我告訴他主人正在用膳,不方便見客,請他等一等,或明日再來,林老爺說等不及……」
范啼明不耐煩地道:「他現在人在哪裡?」
老園丁說:「在大廳等著。」
范啼明提腳便走,何道堯跟在後頭。
默嬋顯得有點吃驚。真奇怪,為何一聽到林家出事便那麼緊張、關切?若說彼此是陌生人,豈不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回過神時,便瞧見老園丁的嘴巴一張一合。
「噢,你說什麼?」她客客氣氣的微笑。
「夫人,」老園丁不介意再賣弄一次,壓低了嗓門,好突顯事情的神秘性——忘了女主人聽不見。不過,他的表情夠豐富的:「夫人,林家發生了一件天大地大的事情,有人死啦,死得很慘呢,給人一斧頭劈死的!」
「啊!」她驚呼道。
老園丁歎道:「是詛咒!是余寒花的詛咒!」
默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誰死了?林姑娘嗎?」她喃喃地問。
「才不是那位可憐的林姑娘。」老園丁搞辯道:「是林老爺的繼室,那個自以為比男人強的女人,沒人喜歡她,如今可好,教人一斧頭劈死,真是現世報!」
是甘靈妃?默嬋淒然搖搖頭。死了仍不被人同情,真的是可憐、可悲復可哀。
牝雞司晨的甘靈妃不是很強勢嗎?這種人最懂得珍惜性命,誰殺得了她?
兇手是誰?為何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