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參考書,盼盼走到廚房倒杯開水,才喝一口,突然地像是鬼上身,顧不得手上的玻璃杯,就這麼趕向門口打開門。以致往後有半個月的時間,她老是反問自己:為什麼我會心血來潮跑去開這個門?當時我並沒有聽見門鈴響呀!
是卓允笙。
白色的長袖襯衫捲到肘上,深藍色長褲,夾克外套拿在手上。很簡單舒爽的打扮,顯出良好的教養。
他笑出一口白牙。「我正要接鈴,你就開了門,有事出去嗎?」望向她手中的水林,咧開嘴來。「我正口渴,就有水喝,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接過來不由分說的一飲而盡。
「唉呀!」
盼盼輕呼,那是我喝過的,可是看他喉頭滾動,似乎真渴了,終於把話嚥回去,但實在不好意思,忙請他入內。
「真是稀客,請隨便坐。」
把水林拿回廚房,又找出兩個紅蘋果和削皮刀,走回客廳但見卓允笙四下走動,沒幾步便走回原點,笑了起來。
「我家很小,一目瞭然,你在看什麼呢?」
「小世界可以有大無限。」允笙坐下,拉過一個墊子細看。「是你的手藝,我已經能夠分辨了。」將它放在背後,舒服的倚靠。「我一直很好奇,是怎樣的好環境才能教養出淡泊名利的美麗女孩。」
盼盼低首淺笑,靈巧地將蘋果皮削成一長條,乾淨俐落,送到允笙面前。
「好漂亮!」允笙一口咬下。「要一位美女不自恃容貌,還能不嫌貧愛富,簡直比尋找金礦更難。你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嗎?」
「你誇得我臉紅了。理由很簡單,因為我自知無過人的才能,也從來不曾有人將我捧上天,還能不老實安分嗎?如果你們男人都以為女孩貌美就會很驕傲,只怕都是你們男人縱容出來的,怪誰呀?」盼盼輕嚼香脆的蘋果,又說:「你不能想淡泊名利的事,要不然會導致許多人失業。」
允笙滿足地欣賞她小嘴微動的可愛模樣,聲音又是那麼嬌柔悅耳,過肩的秀髮梳成公主頭,露出白玉般的光潔額頭,映襯一張鵝蛋臉完美極了。
這次來之前,他已決定將過往的種種全部拋開,以新生的心情好好認真地愛一次,不管盼盼說什麼,他都不會同她爭。
盼盼並非無知無覺,允笙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她有幾分明白,也有幾分不明白。
以前也曾深深感受到他的情意,但那時心繫雨晨,又不時氣他老愛使壞,有事沒事冒出一句兩句露骨的言語,逗她臉紅,即使有感激之心,也是一轉身就忘卻了。現今,他一副老實的樣兒,倒教她有點兒陌生。
雙雙無話,默默相對,悄絲將兩顆心靜靜纏繞在一起。
也不過指顧間事。盼盼感覺到心熱起來,有點慌,於是提議出外走走。
彰化最為人熟知的名勝是八卦山,允笙自是無異議。
樓下停著紅色跑車,過往鄰居無不側目。盼盼見過,當然知道是誰的,歎道:「你不能開平凡一點的車子來嗎?」
「賓士行嗎?不過沒有跑車速度快。」
賓士算平凡的車子?盼盼搖搖頭,上車。
到八卦山走走,需要一點腳力。遊樂園裡有吃食店、藝品店,走過的多,購買的少,大家學聰明了,出門一包吃食,不饑不渴。
允笙和盼盼空手來空手回,只盼盼吃了一個冰淇淋。
「考你一個問題。這山腳下擺地攤的,賣什麼最多?」
「吃的。」允笙答。
「不對,要不要再猜一次?」
「遮陽帽。」
「也不對。是賣鞋子,賣涼鞋的。」
允笙好奇了。「為什麼?」
「有人傻傻的,穿著皮鞋、高跟鞋來走山路,下了山全叫苦連天,一雙九十九元的涼鞋正好救急。」
允笙慶幸。「我這是休閒鞋,舒服得很。」說罷盯了她一眼。「你怎會注意到?哦,你親身經驗過是吧?」
盼盼大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第二天中午一過,允笙又來訪,盼盼也不多問,換上牛仔褲、夾克和球鞋,帶他去滑草。允笙運動神經很好,倒是她摔了好幾次,最後只得虛心聽允笙教導。
休息時,允笙問她:「你還在準備考銀行嗎?」
「今年是來不及了,因為我休息很長一段時間。」盼盼不起勁的說:「商科念了五年,其實我並不真的喜歡。」
「何必勉強自己呢?」
「爸爸很疼我,我不想教他失望。」盼盼笑出一個低聲而柔軟的笑。「有一次我異想天開,夢見自己憑空得到一筆遺產,錢多得不必再為往後的生活苦惱,既不愁衣食,我便可以全心做我愛做的。但夢只是夢,我出生在小康家庭,沒學會錦衣玉食,也就缺乏野心,沒有賺大錢的頭腦。」
「其實大企業家未發跡之前,也是從小錢賺起,需要一點機運使錢滾錢,像雪球一般愈滾愈大,再加上野心和不服輸的精神,才創造出一個財團。」
「這些好像離我很遠,我想像不出來其中的複雜。」
「哈,就好像我弄不懂為什麼一塊碎布到你手中就會脫胎成玩偶。」
「這叫隔行如隔山,對吧!」
第三天,允笙帶高爾夫球具來,教她揮捍的基礎姿勢。
第四天,自高爾夫球場歸途中,允笙告訴她:「明天我必須巡視中部的分公司,有空再來看你。」
「好。」盼盼在心裡說,卻說不出口。
她愈來愈不懂自己了,因何輕易接受了他的出現,使他介入她的生命,就像鮮花需要氧氣一般自然。她自問從不隨便,以前和雨晨的感情也是一步接一步踏穩著走,後來發現雨晨全是虛情假意,傷心中一步一步往回走,直退回到不愛他的起點,受的傷害不致太大,反而被何玉姬軟禁的幾天使她噩夢連連,最近才好了。
然而允笙卻一下子攻城掠地,撤了她的防衛,使她居然以他的陪伴為喜,還暗惱他究竟是純度假或另有目的?
盼盼對自己說:不要自作多情哪!一個男人再沒尊嚴,也不可能被拒絕兩次之後,還會向同一名女子求愛,他只不過來玩玩「撈點本回去」,我盡地上之誼是回報卓家的銷愛。要命,偏偏心理明白卓允笙不是這麼無聊的人。
書念不下去,閒來沒事,數數允笙的缺點:第一,傲慢自大──這是一開始即有的印象,但自別花蓮再次重逢後,憑良心說,他只是有自信而已。第二,做風強硬──這除了突顯他做事有擔當之外,很難從雞蛋裡挑骨碩。第三,不重視情──他不將羅婉心視作母親,不當玉樹是弟弟,卻又肯為羅婉心將玉樹找回來,只怕也是嘴硬心軟。第四,最討厭的,愛看她臉紅──思及此,伸指摸摸紅唇,盼盼又紅了臉。
不想了吧!不想了吧!一切順其自然。
欲拒相思,相思既來,偏無處躲去。
熬過一日,允笙該來卻沒來,盼盼心一沉:被我猜中了,他只是來遊玩散心,玩夠了便回去了。
咬咬下唇,盼盼也不惱,雙方的家世實在差太多,初識雨晨時不明白,以致愛心空付流水,這次她明明白白看清兩人之間的差距,倒要安慰自己尚及懸崖勒馬。
待要收拾相思意,隔天,他倒來了。
「你來做什麼?」盼盼一見他就跳腳。「你回去就回去,為什麼又來?我不喜歡這樣,你別戲耍我!」
「盼盼!」激動的搓著一雙手,允笙癡笑著說:「你已經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歡欣鼓舞的一把抱起她團團轉。「這一天總算給我等著了,你這狠心的小鬼,沒良心的小東西,終於也打開你的心了。」
歡欣鼓舞中宛如飛上九重天,快樂得不像是真的,彼此間靠得那樣近,聽得到兩人的心跳,耳鬢廝磨,兩心相悅。
「別轉了,停下,拜託,我頭暈了。」
「好吧!」允笙將她放在椅上,自己貼她而坐,右臂伸長去環住她肩,霸道的將她圈在懷裡。
「你可真會得寸進尺哦!」盼盼暗示。
「有嗎?」允笙動也不動一下。
「你的手好長好笑哦!」盼盼死瞪著他。
「是啊!希望你滿意。」
面對這樣厚臉皮的人,還真拿他沒轍。
「說你愛我。」允笙把手指插進她的頭髮,低頭磨著她的小鼻子。
「不行,我們差太多。」盼盼克制著說。
「年齡嗎?」
「不是,生活背景、習慣,還有許多許多,你知道的。」
「盼盼,你聽我說。一開始我並不瞭解你,因為我拒絕去瞭解,直到我愛上你,我才認真地、迫切地想知道你的一切,於是,我逐漸瞭解你的過去、你的理想、你對人生的態度,當然,還包括你的性情。你可以同樣的在我身上試試看。沒有兩個人是完全相似的,誰不是在彼此適應?」
「但我還是很怕有錢人。」
「你不該怕有錢人,該怕的是沒有良心的男人。」
她仰起臉,允笙順勢將唇湊向她的唇,開始輕柔的吻她,感覺出她的反應,心頭狂喜,愈發恣意。盼盼被吻得無力,也無意抗拒。
「我無法長久待在彰化,你能到台北來嗎?要不然我盡量抽時間來回跑。」
盼盼決定這次倒著來。
「你先辛苦一陣子吧!等我父母接受了你,我再去才有借口。」
「你學聰明了,我好喜歡。」允笙寵溺的說。
***
開春後的一日。允笙接到直撥進他辦公室的電話。
「你猜猜,我是那個?」盼盼故意壓低了聲音說。
允笙險些噴笑,嬌語婉轉,如何聽不出來?這般嬌脆柔軟但不顯嗲氣的悅耳甜音,夢裡亦不曾或忘。何況,這支電話號碼就僅有少數人知曉。他故作沉吟不決。
「是誰呀?真要猜不著了。」
「猜猜嘛!」盼盼好脾氣的說。
「猜中了有獎賞嗎?」
「嗯!做飯與你吃。若猜不中,怎麼罰自己講。」
「買個鑽戒定你做老婆。」允笙促狹說道。
「嗄!你盡會撿便宜。」盼盼的口吻中儘是不服。
「那我猜囉!美詩嗎?」
「不對!」
「愛珍?」
「不對!」
「青菱?紫薇?」
「更不對了。」
「娟娟?小屏?意婷?」允笙一口氣說出好幾個名字。
「過分!」盼盼半惱半笑。「你到底有幾個女朋友?趕快從實招來!」
允笙哈哈大笑。
「不裝了?盼盼。其實一開始我就聽出是你。」
「你剛才說的那些人都是誰?」
「我親戚的女兒啊!」允笙笑得非常開朗。
「算你老實。」盼盼一笑,又說:「喜歡我去見你嗎?」
允笙直挺身。「你人在那裡?」
周沐蕾正送公文進來,聽他歡悅的說:「你已到台北了?小壞蛋!怎不早說?我去接你!」
「不了,你來回跑既辛苦又費時間,我自己坐車去。原本想你公司忙的話,我先去舅舅家,我有鑰匙。」
「不,你先來這裡,我要見你。」
「好。不會有層層關卡吧?」
「放心,我知會一下,你直接上來。」
允笙依依不捨收了線,以內線電話通知接待處小姐:「等一下有位金盼盼小姐到,請她坐專用電梯上來。」
周沐蕾一時想不起誰是金盼盼,笑問:「看副總這樣高興,女朋友要來嗎?」心裡卻希望不是,畢竟以往不曾有自稱是他女友的女人直闖上十二樓,他不許女友妨礙到他的工作。
「是啊!」允笙一下戳破她的希望泡泡。「她總算肯來台北,我也鬆了一口氣。她待在老家,我不時擔心有別的男人追求她。」
周沐蕾心有鉛塊壓著,卻笑開顏:「可想而知她一定很美。」
「她是我見過的女人裡,最最動人的;再大得幾歲,不知是怎樣的風情。」允笙說時瞇起眼睛笑。「她有一股吸引人的迷人氣質,我們全家人都被她收服了,連我那脾氣古怪的小弟,在她面前也不敢搞怪。」
「真的啊?」
允笙想起年節那幾天,玉樹硬跟了他去,說要見「未來的大嫂」,允笙一向和他不算親近,新年心情好也不加婉拒,但事先說好不許妨礙約會,識相一點。誰知盼盼一點不介意,乾脆也帶了兩個弟弟同游。玉樹素來個性和博先、峰聲兄弟倆就找不出相同點,彼此你睇我、我睇你,無話可說,氣氛沉悶,卻為一件小事吵起來。
「她做慣大姊姊,管起弟弟有模有樣,也不見她怒容相向或大聲吆喝,輕聲細語間就擺平了三個小鬼頭。」
周沐蕾裝出一種很高興的態度來:「很快大夥兒有喜酒喝了吧!」
允笙卻點到為止,只是笑,把雙眼睛移到公事上。
周沐蕾回到自己桌前,耐氣等待,要睜大悟空處借得的火眼金睛,看清何方女妖幻化蓮身,迷去了允笙的三魂七魄。
盼盼自專用電梯出來,偌大一層樓,也分不清該左轉還是右轉,不好意思大剌剌的問說要見允笙,問了人,先找到孫法恭,孫法恭少不得取笑:「我今天面子真大,你特地跑來探我?!」
「來看您是名正言順,就怕您生氣我打擾您工作。」
「總有你說。」孫法恭目注外甥女。「見你眉梢帶喜,杏眼含春,女大不中留囉!」取笑得夠了,才親自帶路。
「這陣子公司忙嗎?」盼盼問。
孫法恭從她嘴張開就望進她喉嚨裡了,笑說:「你安心,工作時間可以調配,他一定抽得出空陪你。」
「舅舅!」
「嗯?難道你不是想問這個嗎?」
盼盼索性大方。「是啊!男人應該愛情與麵包並重。這裡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家百貨公司都大,可想而知你們的工作量一定很嚇人。」
「盼盼,你有這層認知,將來真的嫁給他,也才會幸福。」孫法恭欣慰的說。
他外甥女果然出名的巧,他想也不用為這樁親事擔心了。
堂堂投資顧問和決策大事的公司要角,要見副總,只需敲門即可,周沐蕾只有疑惑地看著盼盼,有那麼一股熟悉。
允笙親自來開門,喜動顏色:「盼盼!算算你也該到了,接待處的人也通知了我,就你慢手慢腳,害我左等右等,以為你改變主意了。」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孫法恭好笑。「她不好意思大聲嚷嚷要見你,美其名找舅舅,拐了個彎兒。」
盼盼跺腳。「舅舅!你就什麼都說出來了。」
「好,我走。」向允笙點個頭,回去上班了。
允笙也不顧員工個個抬頭,攬了盼盼進去,關上門。
「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深情的眼神將盼盼從頭打量到腳,一寸也沒放過。素雅的白色羊毛衫搭配棗紅呢長裙,胸前一片半月形陶墜的復古項煉,耳上掛著兩顆小星星。粉面瑩潔,眉不掃而黛,唇不抹自朱,允笙愈瞧愈愛,卻瞧得盼盼低了頭,暈生雙頰。
他款款而言:「你依然沒進步,很容易臉紅。不過我就愛看你臉紅的樣子,特別媚,特別好看……」把唇壓了下去。
過了一會,盼盼推開他。
「你忘了這是什麼地方?」她紅著臉,怪難為情的。
「有誰敢不敲門就進來?」
「那我下次來就試一試,瞧你有沒有-矩。」
「好吧!我們就規規矩矩的聊天。」允笙招呼她坐下。「你今天便要趕回家嗎?」他注意到她一身輕便。
「我住兩天,星期一才走。」
「行李呢?」
「在樓下接待處,托他們保管。」盼盼一方面極瀟灑,一方面又極-腆。「拎個行李袋來找你,外面的人怕不以為我要和你私奔了。」
「這主意我喜歡。」他的臉上浮現得意的笑容。
盼盼捶他一下。「你想啦!」
允笙捉住她手,撫揉、親吻,繼而整個兒握在掌中。「這麼軟綿綿的一雙手,嬰兒相似,只適宜穿金戴玉,不適合打人。」
「那個要穿金戴玉,做事多不俐落。」
「說也奇怪,你這雙手任何家事也做,怎麼還保持得這麼美。難怪前人要形容女子的手為『玉手』了。」
「我也不懂,反正父母生成,也不能不要。」
「我要!」允笙接得真順口。
盼盼噗哧一笑。「你不上班,盡跟我調皮,真是壞榜樣。」
「都十一點半了,我們去用餐,然後送你回舅舅家睡個美容覺,再回來上班。晚上你打扮華麗些,七點我去接你,去俱樂部用飯,認識幾個朋友。」
允笙小心翼翼的說,一邊觀察盼盼的表情。他不敢相強,這段日子來使盡水磨工夫,只求她的心放在他身上。今日盼盼上台北,他認為是「再上層樓」的契機,只消她願意接受他要求去結識他的朋友,就暗示她也有心融入他的生活領域,做他的伴侶,接下來才好提廝守終身的事。
盼盼眉宇清朗,沒有不肯之意,只是:「我只帶來輕便的衣著……」
「我們立刻去挑一件。」允笙止住她想拒絕的話。「你一直不肯讓我送你禮物,這對我不公平。我想表達我的心意,就像你一樣。你送的我可一慨接受。」
「那又不值錢……」
「心意是一樣的。何況,你親手所做,玩偶,毛衣,所付的心血又豈是金錢可比。」
盼盼心中一甜。再堅持反顯小氣了。
「我若挑件特別貴的,可不許哇哇大叫。」
「你喜歡,整間買下來,我也保證不哇哇大叫。」
雙雙相視大笑,彼此都感到一種傾心瀝膽的快樂。
到這個時候,盼盼才真正領會了兩心相愛的甜蜜與快樂,那是可以因對方的喜樂而喜樂,什麼家世、財富懸殊,到此都不存在了,簡簡單單、直直接接就是接受他這麼個人,包括好的壞的。
相較之下,過往對秦雨晨的一片傾心只能算是單戀,真是不堪回首。然而,沒有那段不愉快的經驗,怎品得出今日這醉人的滋味?
***
又一日。
盼盼在允笙公司附近的書城翻看雜誌,突然有人叫她,側身看清,倒是一怔。
「不記得我了?」
是秦雨萱。燙了頭髮,有了她那年齡的成熟。
「秦小姐!」盼盼再無一語。
秦雨萱倒熱絡。「早想再見見你,近來好嗎?」
「托福。你們也好吧?」
「你也許知道,我家發生了不少事。」
盼盼維持若即若離的態度,不冷不熱。
「上回跟個朋友上俱樂部,發現你和卓先生在一起,當時很想過去打招呼,又見你們有別的朋友在,就算了。那知隔兩天想聯絡你,你卻又回去了。」
盼盼不禁微笑。那是一次愉快的聚會。「我只是偶爾來。秦小姐找我有事?」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我要告訴你所有的事。」
「什麼事呢?」
「家母的故事。你曾受家母委屈,所以我以為你會想知道原委。」
盼盼咬咬下唇,頗為猶豫。「現在嗎?」
「見面即有緣,此時即良時。」
「好吧!」
盼盼嘴上不提,心中一直有個疙瘩,在別人或自個兒面前還能裝作沒有,一碰上秦家人,便漲痛起來。
秦雨萱攜盼盼坐車至常去的茶樓,要了一個包廂。
「不要來打擾我們。」給了小費,把門帶上。
「可以這樣嗎?」盼盼覺得她過分神秘。
「沒關係,我和這裡的老闆熟。」
盼盼已知道,有錢人不管走到那裡,都會遇上「熟人」。
秦雨萱久久不語,回首前塵,母親生前的種種好處,一時思如走馬,不覺時光已過,一瞥眼間,盼盼靜謐的態度吸引住她,不禁細細打量,這才發現她與「畫中美女」其實並不相像。
「我大哥,」雨萱注意盼盼神色不動,心中歎了口氣。「上個月分得他要的財產,和夏敏飛一同浪跡天涯,現在也不知在那裡。行前,有天晚上,他突然對我說:『其實我也偷進過媽的秘室,對那幅畫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不是感動她的美麗,而是覺得她可憐,也說不出為什麼,我看出了那女孩被死神籠罩著,直覺她已非這世上的人。所以,我只進去過那一次。小妹,我不是瞎子,當然看出盼盼的外貌像她,可是我從來不認為她們相像,仔細看,相異處不勝枚舉,所以也沒想那麼多,更沒想到媽會將她們硬是當作一個人,做出那等事。……盼盼恨我,我很難過,……』我發現他手裡有一封信,是不是你所寄?」
「我是寄了一張短箋,但現在我已不恨他了,而且我記得是在你母親去世的消息傳出前寄去的。」
秦雨萱想了一會。「也許他是臨走前又拿出來懺悔。」
「是嗎?」記憶中,秦雨晨是很自負的人。
「我一直都覺得你並不瞭解我大哥……」
「錯了,你該說他隱藏得太好了。」盼盼一想到那段故事,登時興味索然。「你約我來,何不直接說主題?」
「也好。」秦雨萱表情凝重,緩慢的道:「該從那裡說起呢?──那一天我們從南部度假回來,這次旅行有些唐突,事先沒有計畫,說走就走,只是大家習慣了聽母親的,沒有異議。回來後,我感到疲倦,睡了一會,被爭吵的聲音弄醒了。」
是雨樵和媽在吵,把大家都嚇壞了。
「媽最疼二哥,二哥也最能體諒媽的辛苦,人人都誇說他是個孝順兒子。孝子難為,難為孝子。可是他居然向媽大發脾氣,誰能不驚?尤其是為了你」
「為了誰都不嚴重,偏偏是你──」
「不,也許該說,使媽痛苦的是你這張臉,讓她錯以為卓絲琴投胎再世為人。你知卓絲琴是誰嗎?」
盼盼說:「那幅畫像女孩的名字。」
「是,但她的身份是你想不到的,誰都沒有想到。」秦雨萱停了一下,才說:「卓絲琴,是卓-的親姑媽,卓允笙的姑婆,家母的高中同學。」
「啊──」
畫中的女孩年輕貌美,盼盼怎麼也沒想到將她與皺紋橫生的卓-聯成一線,卓-少說也快六十的人了。
盼盼算了算。「應該是伯伯的姊姊才對。」
「是姑媽。」秦雨萱為她的天真而笑,然而很快又凝重起來。「那天二哥為著你被囚的事和我母親起爭執,尤其當媽承認是她做的,二哥瘋了一樣叫她『殺人兇手』、『秦家要因你而蒙羞……』鬧得好凶,我真不敢相認那是雨樵,……最後媽摑掌二哥,二哥氣怒之下收拾行李便搬了出去。」
「媽嘴裡沒說,但我知道她很後悔。從二哥走後,她變了,活像行屍走肉,也不大到公司去,老將自己關在秘室裡。每回我送飯進去,總看見她對著畫像,眼神十分悲傷,不住地念著:『妖孽!妖孽!』」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無法忍受,我突然憎恨這一切,憎恨那幅畫。我是女人,我需要和樂安詳的家,以前媽還是很好的,但自從家裡多了那幅畫像,她像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似的,不斷鞭策自己,一天比一天變得冷漠,甚至冷酷。於是,我終於做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