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你的目光中 第四章
    隔天一早,允笙便開車去海邊散心,下午,回轉花蓮車站,接一孫法恭回來。這一路上,氣氛沉悶,孫法恭不用問也知道這樁婚事無望,允笙必是吃了虧。

    盼盼見到他來,高興得語無倫次,等甥舅倆敘完家常,卻見允笙提著行李下樓,說道:「我也該銷假上班了。台北見!」頭也不回的走了。

    孫法恭問盼盼:「你們鬧翻了?」

    盼盼不好提昨晚求婚的鬧劇,搖了搖頭,反問:「舅舅,你怎會以為我們兩人相配,將我的相片給他?」

    「我早知道你不會中意他,只是總裁執意如此,我想讓他試一試也好,成功了表示你們有緣,不成功他自然會死心。」

    「這更不可能了,我與你那位總裁素未謀面,他看中我那一點呢?」

    孫法恭聳個肩。「我也不明白。就上回你寄來的家書裡附了張全家福,老總無意中瞧見了,便一直追問有關於你的事,沒幾天,就下令允笙先生向你求婚。」

    「你怎麼也沒事先通知我,就這樣把我騙來。」

    「我也沒料到舞台便設在這兒啊!」

    盼盼滿臉狐疑,她知道舅舅一打哈哈,就表示話裡有鬼,他肯定是知道卓-的計畫,即使沒在一旁敲邊鼓,至少逃不了「知情不報」的嫌疑。然舅舅畢竟是長輩,她又正有求於他。

    「算了,這件事就別再提起,怪糗的。」盼盼笑著撒嬌道:「不過,舅舅,你要幫助我一個忙。」

    「說說看。」

    「我想到台北工作,閒餘準備銀行特考,爸媽那邊你幫我說說。」

    「怎個說法?」孫法恭眼皮也不眨一下。

    「爸媽若是知道我住在你那兒,應該肯點頭吧!」

    「那還有什麼問題。」孫法恭爽快的答應了。

    實則他另有一番私心。

    卓允笙已將盼盼和秦雨晨交往的經過全告訴他了,他自然不同意,此番盼盼欲捨故鄉至台北生活,自然也是為了秦雨晨。他瞭解盼盼,即使阻止她,她也一樣會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盼盼留在身邊也好有個照應。

    他試探:「在花蓮這段期間,可有遇上艷遇?」

    盼盼暈紅著臉笑道:「談不上艷遇,不過倒認識幾個有趣的朋友。」

    ***

    這房門深鎖,除何玉姬夫人本身,未經允許是不准任何人-雷池一步的,連雨晨、雨樵、雨萱兄妹及雨樵之妻薛妲竹也沒膽犯忌。這個家,是沒人敢違抗何夫人的。

    裡面有奇珍異寶嗎?沒有。藏有見不得人的秘密嗎?也沒有。有的只是牆上一幅桌面大的油畫,和一個擺了些許道具的小櫥櫃。終年拉上厚重的窗簾,即使外面的陽台正適宜俯瞰滿園的香花,但何玉姬不管。

    這幅人物肖像孤零零的處於這麼好的大房間內,顯然主人非常看重它,恐它受潮受損,空調廿四小時不關。

    何玉姬每面對肖像中的女子一次,鬥志便更增一分,這個已死去四十五年的女人總是喚醒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慘敗。商場中詭譎多詐、暗濤洶湧,何玉姬曾無數次立在「她」面前做下動輒上億元生意的決定,而最後她總能掛上勝利的微笑,因為「她」的存在引發了她天性中殘忍的一面。

    「她」名喚卓絲琴,死去那年才滿雙十年華,就以這副容貌永遠活在肖像中青春不老。

    她的美麗是上帝的驕傲,即使連女人都不禁要讚美的。一頭烏黑的頭髮,白嫩的皮膚,連眨個眼睛也別具韻味,小小的臉蛋清麗難言。何玉姬自問在最嫵媚多姿的年紀裡也是遠不及卓絲琴,而她也有過追求者排長龍的風光呢!

    千越企業的總裁何玉姬並不如外界傳說那般幸運,她在美國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就像她以前或往後所有的不如意一樣,她一慨歸咎於「那個女人」帶給她的陰影。後來回到國內,認識前總裁秦金田時已經三十歲了。年近五旬的秦金田正因元配不孕而離婚,心情鬱悶,何玉姬利用了一點手段接近他、撫慰他,繼而將之收進掌心裡。

    往後十年何玉姬努力學習,在秦金田逐漸衰老、權力慢慢移轉到她手上時,有一天,她找出一張多年前的照片,請一位最好的畫家,將卓絲琴栩栩如生的繪出,將她釘死在畫框中,好永遠看著她,磨利自己的心劍。

    今晚,是卓絲琴的忌日,何玉姬出神地望著肖像,已有一整個鐘頭了,心頭情感混雜交戰,由怒轉悲、由悲轉怒,舉起手臂,一隻飛鏢射中卓絲琴的眉心,再一鏢,射中左眼……何玉姬鏢鏢不虛發,轉眼卓絲琴身上已連中十數鏢。

    「你這殺人兇手,我詛咒你在地獄裡受盡千千萬萬年的苦楚,永還不要再輪迴投胎來害人。你死吧!你死吧!……」何玉姬激動得頭髮也散了。

    肖像裡的女人只宜遠望,細看則慘不忍睹,因身上佈滿了針痕。每隔一段時間,何玉姬就要叫人來修補畫像。

    「顯然閻羅王也被你迷住了,我早知道你這妖孽絕不肯甘於寂寞,又要出來害人,……」何玉姬感到心中彷彿中了一箭。回憶過往總令她痛苦不堪,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的個性一碰上感情的糾結就一世再也鬆解不開?

    她走出禁地,來到大兒子的書房,果然又跟夏敏飛膩在一起。

    「媽!──」雨晨不滿又尷尬的叫一聲。

    「你出去!」她指著夏敏飛,連瞧也懶得瞧他一眼。

    雨晨向他擠一下眼睛,阿敏無聲的走了。

    何玉姬坐在咖啡色皮躺椅裡,閉目歎息一聲,過得一會才睜眼說:「我要黎知庸帶給你的秘件,你都看得很清楚了?」

    「不錯,而且我也辦到了。」

    「在花蓮你表現得還不錯,總算使卓-的希望落空了。但現在,你跟她有多久沒通電話了?」

    「大概……一個禮拜吧!」

    「她也沒有打給你?」

    「我沒讓她知道。」

    「為什麼不給她電話?」何玉姬冰冷的目光使雨晨不禁打顫。「整整一個星期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尤其像她那樣漂亮的女孩。」

    「媽,你要我破壞盼盼和卓允笙的婚事,我辦到了。其實根本多此一舉,卓允笙不是她喜歡的類型。」雨晨不耐煩的搔搔頭。「現在,你又我怎麼樣?」

    「我要你娶她。」她異常平靜的說。

    這對雨晨卻是重大的打擊,內心裡像爐灶一樣,燃燒得啪啪作響。

    「媽──你開玩笑!」

    「一千萬新台幣。」她一本正經的提出交換條件。

    「我不能,媽」雨晨掙扎著。

    「三千萬新台幣和一棟專屬於你的房子。」何玉姬面無表情的說:「不聽我的話,就滾出這個家,當然,我死後你一毛錢也分不到。」

    雨晨說不出話來了。何玉姬看了他一會,勝利的一笑,起身說:「明天我會簽一張支票,作為你的活動經費,另外,金卡隨你使用。」拍拍兒子的肩膀鼓勵一下,便走了。

    沒多久,阿敏溜進來,悄問:「慈禧太后跟你說了什麼?」

    雨晨失神般的說:「她要我結婚。」

    「跟金盼盼?」

    「嗯!」

    「她是好女孩。」

    雨晨依然無神。「天底下的好女孩那一天少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能不能違抗你母親的意思?」

    「我不敢,她會讓我窮得口袋裡連一毛錢都翻不出來。」

    夏敏飛唯有歎息而已。

    雨晨舉頭望著上面,翻動著白眼球,只因母親的一句話、一個命令,他的宇宙為之大亂,突然間想起一句話:「下輩子莫生在帝王家。」這整個家族企業不正是一個小王國嗎?

    而他的母親何玉姬則是掌有「貧富大權」的女王了。

    「阿敏,你說我該怎麼做?」

    「我也不知通,不過,暫時別惹怒你母親。」

    雨晨反駁說:「我從不去招她惹她,只希望她不要老拿財產來威脅我,財產是我父親的,是我秦家的。」

    「但她是你的母親,也是『千越』的總裁。」

    「阿敏,你在幫她說話嗎?」

    「沒有。旁觀者清,雨晨,這個時候我不能陪你一起生氣,那只會使事情更糟。在我們沒想出辦法之前,你和我都必須忍耐。」

    「不錯。」

    雨晨接近阿敏,摟緊他尋求一些人性的溫暖。「如果我真的有三千萬和一棟房子,那我們光利息就吃不完了,再也不必受慈禧太后的氣。」

    「是啊!聽起來很不錯。」阿敏柔順的回應。

    「更乾脆的方法是賣掉房子,湊成一大筆錢,我們遠走高飛,到丹麥去,在那裡我們是自由的,再出無需挨白眼。」

    阿敏眉宇添愁,雨晨懊喪的問道:「你不喜歡我的安排?」

    「我喜歡,但這些計畫都有一個前題:你必須先結婚,新娘子是金盼盼,不是我。」說著不由得心下難過。

    雨晨臉上泛起了陰雲,好久沒有說話。

    「我想──」阿敏謙讓地說:「你還是娶她好了,你跟我不一樣,你還能愛女人,女人也愛你的好風度。你母親可能認為你結婚之後便能正常的生活,所以硬逼你結婚。」

    「別說了,我愛你,而且我也從不認為自己不正常。」雨晨輕搖懷中的他,「至於我母親,她沒你說的那般慈愛,她屬意金盼盼,一定有她的理由。」

    「你想會是什麼理山呢?」

    「很不尋常的。你想想,一個五專畢業、家道小康的女孩子,全國兩大財團『千越』、『松築』的首腦竟然都看中她,要娶她過門做媳婦,這會是平常事嗎?」

    阿敏羨慕的說:「她真是幸運的女孩。」

    「幸運嗎?這得問問我的弟婦了。」

    雨晨若有所思的神情中,包含了難以察覺的憐憫。

    ***

    妙莉巧巧屋的女老闆沈瑩,最愛掛在口中的一句話是:「只要有鍾楚紅的衣服圖形給我,我沈大媽包你穿起來就像鍾楚紅。」

    她的一雙巧手是人人稱讚的,許多有名的女強人、小明星負擔不起進口服飾的昂貴花費,便到布店剪了布,托沈大媽依流行的圖樣縫製,至少可節省一半費用。

    盼盼在這裡工作正撿了便直,不要的碎布到了她手中便成了一個又一個可愛的小玩偶,放在店前寄賣,一舉兩得。

    沈瑩總愛笑她,「你簡直比我還鐵公雞。」

    盼盼也是一笑。「阿姨,這叫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啊!」

    沈瑩笑起來嘩啦嘩啦,人寬體胖,瞧著怪舒泰的。她和盼盼之母孫法貞是高中死黨,一直都保持聯絡,盼盼要來台北工作自然便被安排在「妙莉」。沈瑩跟盼盼也是很熟,一個做一個賣,合作過好些年,實在也愛惜盼盼的巧手和容貌,在店裡幫忙招呼客人,既親切又有耐心,閒時沈瑩也傳授她裁縫的要訣,頗為相得。

    兩人手上忙著,嘴也不閒,沈瑩知盼盼有男朋友,不時關心的問:「今天他打電話給你沒有?」

    「昨晚我們出去吃飯,看了一場電影。」

    「那就好,太久沒聯絡會冷掉,自己要用心。」

    沈大媽善解人意的點到為止,又換個話題。

    盼盼卻給撩動心事,她感覺得出來,雨晨的態度沒有在花蓮時那般熱絡,似乎一離了山明水秀的環境掉入萬丈紅塵,他的心也跟著受了蒙蔽,失卻當日的勇氣。

    真好笑,他們還停留在「手牽手」的階段。

    君子固然該受敬重,但是太過分的君子則給人虛偽的感覺。只是這念頭偶爾在心頭想一想也覺對不起人,盼盼也不多傷腦筋,看兩人的緣分能走到那一步就到那一步吧!父母親當年那種機緣畢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下班時,外面已開始颱風下雨,討厭的颱風要來了。

    冒雨回到舅勇家,衣服濕了大半,冷不防打了個噴嚏,忙進浴室泡熱水澡。

    說到這位大舅,盼盼不得不承認他是位妙人──

    他三十五歲那年被老母親逼著回鄉娶親,否則斷絕母子關係。十年婚姻生活,一無所出,老母問起,索性謊言自己有毛病,免了以後無窮無盡的疲勞轟炸,如果這能證明他疼愛嬌妻,則不折不扣差了十萬八千里。有人視錢如糞土,有人視名為虛幻,他孫法恭天生「不在乎」兒女私情。

    孫家是大族,老太太肚皮爭氣,一連產下六男四女,孫法恭忝為長子長兄,面對一班弟妹,不曾欺壓誰,可也談不上愛護,光熱中演算數字。弟妹間倘有爭執,必請出長兄,以他精確的頭腦算出誰錯多誰錯少,對事不對人,公平公正。他雖然長得短小精幹,就憑這一手使弟妹們佩服。

    么妹法貞出生時,孫法恭已是十來歲的少年,開始對人、對生命產生興趣和疑問,反常地重視新生兒的到來,還雞婆的幫父母取名。照講女兒不必按「法」字排行,他卻堅持取名「法貞」,他父親奇怪的看了他一會,說:「如果你願意幫忙照顧小妹,就隨你的意思。」

    於是,向來視弟妹如平常物的孫法恭,對么妹產生前所未有的手足之情,甚至在孫法貞十八歲半與金若望私奔,不見容於父母親時,幾次皆由他暗中資助度過難關,進而鼓勵妹婿考上政府機關捧住鐵飯碗,以行動爭取認可。當然不例外的,他之所以這般建議,是因為他心中算盤撥來撥去,算出以金若望的人品性格從事公務最適合。

    如今孫法恭一個人住在一幢很舒適的房子裡,有公司付錢請的清潔人員每星期來為他打掃。自妻子過世後,他一直沒動過再娶的念頭,因為他不耐煩再去應付一個太太,不樂意有人插足他獨居的世界,只有盼盼是例外。一大群喊他「大伯」、「大舅」的甥子、甥女中,唯獨盼盼令他有疼么妹時的那種心情。如果他曾渴望有一個孩子,就是像盼盼這等有腦筋又特別的女兒,常伴左右,其意也歡。

    他希望盼盼就此留下不要走了,於是賣弄豪闊,先是為她添裝,盼盼若拒絕,他就很感傷的說:「舅舅沒有兒女,享受一點小樂趣你也要拒絕嗎?」然後帶她出入各大餐館、大飯店,增了盼盼不少見識。

    ***

    走出澡盆,拭了身,盼盼為自己挑件灰色棉質洋裝,在腰間繫條黑皮帶,意外地發現灰色並不顯老氣,反見清雅。

    孫法恭回來得較遲,外頭雨大,出去吃飯委實不便,盼盼就著冰箱裡的速食品煮了一頓不中不西的佳餚,有通心粉、炙牛肉條、蕃茄燙豆腐湯。

    孫法恭食量甚廣,吃飯時那副專心一致的模樣,好像面前的佳餚與他有深仇大恨一般,非得好好用心對付不可。

    吃飽了,吐出一大口氣,拿起酒杯舉至唇邊,透過半月形的酒杯看看自己的甥女說:「明天起我要去東南亞一帶考察,十天之後才回來,最近風雨頻繁,留你一個人在家不妥,我看你暫時到舅舅朋友家住,等我回國再去接你。」

    「不,我一個人沒關係的。」

    「平常沒關係,但颱風天誰知會發生休麼事?我和總裁是多年老友,他又一直很想見見你,所以他一提議你搬去住些日子,我立刻答應了,很放心把你交給他。」

    總裁家?盼盼眩惑地睜大雙眸,舌頭打結:「舅舅,你……你要我……住卓……卓允笙他家?」

    「允笙先生到南部看建廠已經七八天了,預計還要一星期才會回來。」

    「我還是在自己的家比較自由自在,若有什麼不便,沈阿姨會幫忙,您不用為我擔心。」盼盼委婉的堅持。

    「好吧!既然你堅持,自己就要多加小心。」孫法恭輕描淡寫的說,跟著便回房收拾行裝。

    盼盼原已淡忘卓允笙是何許人,這一來又被勾起記憶,已沒了怨懟之心,只剩不輕微的歉意,覺得他這般自負的一個人,被自己拒絕婚事且又狠狠損了一頓,怕不恨透了她?她豈能自投羅網,登門自討沒趣。

    舅舅,還有那位總裁,又在打什麼主意?盼盼暗想著,希望他們不要再自作主張才好。

    第二天上午天氣還好,到了下午,風吼雨嚎,蒼穹陰鬱,窗外除了灰濛濛的一片,人車寥寥可數。誰會在這種鬼天氣撐把小花傘逛呢呢?

    妙莉巧巧屋內除了幾名工作人員在趕工外,難得有一個顧客上門,盼盼高興得很,愉快的上前招呼,卻是一名六十歲左右的威嚴老人,她心頭微微一愣。

    老人西裝革履,微有被雨濺濕之相,卻一臉不在乎的在店內擺設的藝品前駐足,當他將目光移至盼盼臉上時,嘴角以優美的弧度上揚,笑容誠摯而溫暖,嚴肅的眼神亦為之瑩瑩然。

    盼盼心中一動,感覺十分熟悉,依稀在那兒見過似的。

    「我要一個手工制的玩偶。」他說。

    「好的。」

    盼盼正欲介紹,他又說:「有沒有你親手做的?」

    「我?」盼盼微覺奇怪──他怎會知道?

    「我看小姐你人美心慧,若有你親手縫製,想必特別好。」

    盼盼得人讚美,不免高興,指著一排十二生肖的玩偶說:「這些是我新做好的,裡面填的有些是馨香,有些是乾燥花,掛起來好看,聞著也香。」

    老人頷首。「我也注意到了。好,我全買下。」

    盼盼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請你用盒子仔細裝好,弄壞了可惜。」

    盼盼解釋:「先生,這些不是以棉花填充,而是昂貴的香料,所以價錢也不便宜。你真的全都要嗎?」

    「正因與眾不同,我才決定全部買下,因為機會難得。」

    盼盼聽他說得也有道理,這些特製的「香娃娃」是她的新嘗試,因價格昂貴,問津者稀,她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再做一個,以棉花填充容易賣多了。

    「先生,我真的很高興你這麼說,我一定幫你包得很漂亮。」盼盼如遇知音般的說,取來自製的花布紙盒,慎重地將十二個「香娃娃」排列進去,以緞帶綁妥,再將整盒放進大塑膠提袋中。

    老人大方的奉上一疊鈔票。

    「你做事的態度很好。小姐,我們有緣再見。」

    這一句奇怪的話捶在盼盼心田,不免多看他幾眼,愈發熟悉起來,可惜老人已提了玩偶走入雨中,立刻有人遞上大黑傘,將他送上不遠處的大轎車中。

    「這位老先生不是普通人。」沈大媽湊過來說。

    「是啊,很少見到有男人來買娃娃,而且一口氣買下十二個,還不嫌貴。」

    「我看他非富即貴。」

    「我猜他內孫外孫恰恰好十二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卻是兩回事。

    盼盼將錢交給沈瑩,早聲明盼盼自製的玩偶在店裡寄賣,七三分帳。兩人都很高興對賺了一筆。

    這件好事給盼盼很大的信心,充滿興味的想:原先還擔心賣不出去,現在我可以放膽去做。做什麼呢?《紅樓夢》中的癡男怨女如何?還是《水滸傳》裡的英雄好漢?

    這麼一想,不禁將銀行特考給看淡了。

    次日風雨愈烈,沈瑩打電話叫她別冒雨去上班,反正也不會有客人,關門休息一天。

    盼盼反而坐困愁城,因為家裡沒什麼吃的,出去一趟回來又會一身濕,心想就泡杯麵吃算了。於是她為自己泡了一壺香片,搬出百寶盒,打算今天做好一隻金錢豹。

    看過盼盼完成作品的人不免驚訝於她的天分,真是做什麼像什麼,沒有半點困惑。盼盼自己並不曾跟誰學過,只是從小喜歡玩針線,自自然然就會了,就好比某些人拿起畫筆三兩下即成一幅傑作,後天的養成只是使技巧更圓熟而已。

    今日手順,到了下午,已近完成,盼盼更怠於吃喝了,這一專注,門鈴響了十來聲才將她震醒。從電眼中知道來人是昨日買下十二生肖的老先生,十分好奇的開了門,那老先生好耐心的說:「幸虧你舅舅同我提過你一專心於手藝便忘了一切,要不然我真以為你出去了。」

    「您認識我勇舅?請問您是──?」

    「我跟孫法恭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他出國去了,我代他來看看你。」

    盼盼延客入屋,忙重新泡了香片,老人家受之無愧的喝了。

    「你沒忘記吃午飯吧?」桌上的百寶盒,使老人的問話更加肯定。

    「我想做完再吃也不遲。」

    「飲食不定是不健康的主凶。不過,也難怪你著迷,我公司那些人一見到十二生肖也是個個著迷,我見每個人都想要,乾脆一個也不給,擺在玻璃櫥中,天天可以欣賞。」

    「伯伯,您太客氣了。」盼盼十分感動。

    「你叫我伯伯就對了,因為你很少到台北來,我們一直沒機會見面,其實我早就想見見你,盼盼。」老人凝望她臉,臉上閃過一絲迷惘,歎道:「真的很像,很像。」

    「像什麼?」

    「哦,像法恭拿給我看的相片。」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目光炯然的望著盼盼:「你猜到我是誰了嗎?」

    「松築企業的總裁,我舅舅的老闆。」

    老人卓-開顏一笑。「不錯,不錯。」

    盼盼心思如潮:我早該認出來了,卓允笙和他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刻意不去深想,是有心逃避嗎?爸爸常說我機伶過頭,該多在「渾」字上下工夫。我喜歡逞口舌之快,在當時是出了氣,事後卻有良心來評判我啊!

    卓-說:「聽法恭說你不願到敝宅小住。」

    「我在這裡很好,怎好去麻煩您和您的家人。」

    「三餐不定,如何說上一個『好』字?我看你也不是小心眼的女孩,不會因允笙得罪你而連我也討厭上吧?」

    「沒有的事。」說到允笙,盼盼微覺尷尬的低下頭。

    「我那個笨兒子做生意手腕一流,一談及感情的事就笨得連我都想敲他的頭……」盼盼嗤地一笑,知是失禮,忙掩住了口。

    卓-笑著繼續:「你領教過的,應該知道。有些話,他是無心說的,有些事,他是無心做的,可是他還是說了、做了。做父親的只能教他生意上的事,這等事卻教不來,他母親早逝,沒有給他好的影響,因此做風強硬了些,他以往不曾交往過你這類型的女孩,若有失禮,你多包涵。」

    「其實……他也沒什麼不好,只是無緣。」盼盼的聲音卻掩飾不了她的緊張,感覺自己滿臉火熱,實在懊惱舅舅把她陷入這種彆扭的境地。

    卓-安撫地說:「今天我不是來作媒,只是盡一個朋友的義務。法恭不放心你,我同樣不放心,你還是到我家住幾天,反正允笙短期內不會回來。」

    「我真的不好意思麻煩您。」盼盼說得堅定。

    「那是怪我有那樣不懂事的兒子了?」

    「不,跟允笙先生無關,而是我不慣去打擾別人。」

    「我倒沒有這項顧忌,那只好我來打擾你了。我回去叫我太太來陪你,煮飯、洗衣服的事她都做得來。」

    盼盼張口結舌,這事有夠荒謬的,但見他依然年輕的眼眸淘氣地閃爍,一股笑意衝口而出,心中的結不覺解開了。

    「伯伯,您真厲害,我服了您了。」她笑著,在心裡補一句:怪不得卓允笙私下都叫您老狐狸。

    卓-微笑:「你準備一下,一個小時後我派車子來接你。」留下一張名片便告辭了。

    盼盼必須在電話答錄機上留言,知會父母和沈瑩,收拾茶具,再整理妥行李,剛好一個小時。有人按鈴了!

    ***

    卓夫人羅婉心替她準備的房間非常大,天花板也很高,裡面陳設的均是雕刻精美的傢俱;漂亮的長毛地毯,床單和窗簾都是粉紅色系;臥室裡附帶一間浴室,也十分豪華,後來才聽說,這個房間又稱玟瑰房,是允笙母親生前撫育允笙的地方,空了好久,上個月卓-才叫人重新裝潢。

    盼盼第一次處在樣截然不同的環境,微覺不安,獨自在床上坐了好久,才慢慢使自己適應新的視覺、觸覺與感覺。

    原以為舅舅算很有錢了,現在才知真正的有錢人是如此奢侈,難怪大家拚了命就是想要更多更多的錢。盼盼一時思緒起伏,放眼不是絲綢便是高貴的傢俱,再拿自己彰化家的三十坪公寓相比,真要長歎三聲了。

    那日我若答應他的求婚,豈不成了道道地地的灰姑娘,麻雀變鳳凰了?

    這念頭使她大笑起來,理智的人性抬頭,很快實際起來:既來之則安之,可別像「劉姥姥逛大觀園」,鬧出笑話才好。

    慶幸自己攜來的衣物均是舅舅為她選購的,即使家常打扮,也得以整潔、大方見人。心神既定,下樓時盼盼便發覺卓夫人的衣著也是很簡單,就像一般的主婦。

    羅婉心像是知道她餓了,兩人在小廳內吃點心,閒談間,盼盼弄清楚這家的成員:卓允笙是早已熟識,卓-她也認識了,羅婉心是仁慈而略憂鬱的中年婦人,很易相處,唯一不曾碰面的是羅婉心的親生子,十八歲的卓玉樹。

    由羅婉心鬱結的眉頭看來,這位卓二少爺不是普通的有問題,剛自一所私校給踢出來,酷愛飆車,當然不在家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多十倍,聽說如今正進行他偉大的機車環島旅行。羅婉心差點掉淚:「在這種天氣……唉!」

    到了晚飯時刻,卓-一坐上主位,羅婉心便沉默了,不敢向丈夫提出請人去找找玉樹,是不是真去環島旅行?還是躺在某一個骯髒的機車全行干黑了?

    卓家世代經商,到了卓-手中才發揚光大,怎麼會有卓玉樹這等蹊蹺子弟?

    盼盼因是客人,只能將疑竇暫埋,等待舅舅回來。

    卓-對待她便像是自己的子侄,親切和藹,盼盼一點也不怕他。傭人都會看主人的臉色行事,待盼盼自然恭敬有禮,盼盼沒給人伺候過,一時還真不習慣,心裡也明白這不過是一段小小的奇遇,很快就要被打回原形,立定主意不改變原先的生活習慣,每天照常上班,換下的衣物也隨手洗乾淨。

    卓-雖然知道,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路途變遠,每天讓司機接送盼盼上下班,搞得盼盼在同事面前十分困窘,私下拜託司機將車子停遠一點,以免教人看見,對她玩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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