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你的目光中 第三章
    「每當睡去的時候,我總感覺好像和你在一起。在那時候,我得以享有萬般恩愛。然而醒來之時,卻感不幸,因為好夢已斷。我願永遠停留在美夢之中,長睡不醒。」秦雨晨捧著舊英文書吟哦著。

    夏敏飛送上凍得冰涼的銀耳蓮子湯,一面說:「一位中世紀的法國吟遊詩人寫的?」

    「不錯。」雨晨溫馨的說。

    「現在的人是不會這麼雅了……」

    「除非正在熱戀!」雨晨熱烈的接口,蒼白的臉頓時容光煥發起來。

    「不錯。」夏敏飛一笑,看一眼在旁的金盼盼。

    盼盼有點窘,直說:「這蓮子真好喝。」

    「我自己做的。」夏敏飛也在一旁坐下,正與秦雨晨相對。「我知道雨晨的口味,剛好我也有興趣。」

    盼盼很喜歡和雨晨聊天,就像現在,坐在陽台的輕便休閒椅上,可以瞧見藍色的海。雖然,雨晨常會不自覺的說一些她不太懂的話,只有更讓她佩服他的學問。但是,夏敏飛的舉止卻使她迷惑了。

    夏敏飛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不像他的名字那麼活潑,完全相反。如果說雨晨的斯文是屬於成熟男性的儒雅,夏敏飛則像羞澀的少年,體格纖細,俊美得宛若少女,盼盼自問雖不相形見絀,卻也是我見猶憐。從台北到花蓮,夏敏飛跟了雨晨兩年,像學生、像兄弟、像管家,細心的照料雨晨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雨晨待他自然也不同。

    雨晨在介紹他兩人認識時,就對盼盼說:「阿敏對我比我自己的親兄弟還好,我們同樣都受到家人誤解,同是落難人在一起生活反而自在。」說時親匿地將手搭在夏敏飛肩上。

    一個大企業家的長子避居世外從事冷僻的研究工作,因為家世顯赫,親如家人反而不諒解他、不支持他。

    「身為長子不闖出一番事業,如阿使人敬重?」雨晨的憂鬱泰半由此而來,往往徘徊於服從家訓或追隨己願兩難之間。

    但夏敏飛呢?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怎會被家人誤解,怎麼看都不像是叛逆的人嘛!

    待夏敏飛下樓準備晚餐,盼盼乘機問出心中的迷思,秦雨晨竟輕蔑的搖了搖頭,擺出一種悲憐世人的莊重神色,用緩慢的、冷漠的聲音話:「你不會瞭解的,你太年輕了。」

    整個和諧、有點懶散的午後清甜氣氛被破壞殆盡,一股濃重的詭異氣息,幾乎達到了凝固的程度,將他們包圍起來。盼盼感覺不安了,因為雨晨的態度不對,他並不設法補救這不協調的局面,反而安之若素的樣子,陷入了一種沉思、冥想,完全忘了有盼盼這麼個人,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一個被拒絕觸及的世界。

    盼盼記得前兩天也留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事後秦雨晨也沒作解釋,彷彿是很自然而然發生的事,不值一提。

    這回盼盼學乖了,叫了他兩聲不響,便悄悄走了。夏敏飛送她出門,倒解釋了一下:「這段時間他忙于思索胡塞爾現象學的『存而不論』,有時不大愛理人,甚至見了我都視而不見。」

    「沒關係,我有空再來。」

    盼盼也不去問「胡塞爾」是誰,反正又是一個高深莫測的人物,她聽也沒聽說過,央人解說徒顯無知。不過,她倒覺得夏敏飛真是個不錯的人,事事替雨晨設想周到,比賢淑的妻子還要體貼入微。

    ***

    即使不親身體驗泛舟,看人泛舟也是樂趣。回來時天都晚了,允笙又渴又熱,從冰箱裡搜出一鍋綠豆薏仁湯,連喝兩碗,才見阿枝姍姍回來。

    「先生,要吃飯嗎?」阿枝訕訕的問。

    「煮好了?」

    「一下子就好。」說著忙鑽進廚房。

    允笙空想一會,大叫:「阿枝!」待她出來,問道:「盼盼又到秦家別墅去了?」

    「是啊!剛才我們還向夏先生討教做玉米魚塊呢!」

    「什麼東西?」允笙一頭霧水。

    「玉米魚塊,一道菜啦!」

    「哦!夏先生是不是叫夏敏飛?!」

    「對,對,原來先生也知道。」

    允笙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

    「謝謝你的綠豆薏仁湯,很好吃。」

    「不是我,是盼盼。先生,你以前有沒有吃過像米粒一樣大小的薏仁,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哩!」阿枝收了湯碗。

    「盼盼回不回來吃飯?」

    「不,秦先生留了她,現在大慨吃飽了。」

    允笙聽了難免不快,只是當日說好不干涉她的自由,倒真難以處理。

    怎麼會是秦雨晨呢?允笙十分納悶。

    吃過飯,刻意待在客廳看電視,等看完新聞,盼盼依舊未歸,允笙不等了,回房沖了冷水浴,一面用毛巾擦發一面給台北的家通電話,玉樹的媽接的。

    「晚安,我爸在不在?」他的態度既客氣又疏遠。

    「還沒回來。你在那邊好嗎7」

    「很好。」允笙頓了一下,才又開口:「婉心姨,我爸回來你跟他說,我想看南部建廠的整個企業案,叫沐蕾送來,成嗎?」

    「好,我會記得說。」

    結束電話,一絲罪惡感殘留心中。羅婉心是個好女人、好太太,也是不錯的後母,奈何允笙忘不掉母親臨終之際父親卻不在身邊的淒涼,母親叫著父親的名字吐出最後一口氣,父親卻以他大小需要母親照顧為由,不到半年即另配新婦,完全不顧允笙的抗議。二十年了,允笙不曾呼過別的女人一聲「媽」,頑強的以此抗拒父親的權威。然而羅婉心的善良和不多是非,使他難受。

    不過他很快又習慣性的將它置之腦後,就在床前的地毯上,開始做一百個伏地挺身和五十個仰臥起坐。

    過了九點,阿枝來向他報告盼盼回來了,允笙等到十點才去敲門。

    「阿枝,自己進來嘛!」裡面的人喊。

    允笙打開門,一室燈火通明,瞧見盼盼已換了素淨的睡衣,坐在床上低頭縫娃娃,他知道她擱了好幾天。

    他再敲門,盼盼才抬起頭,沒有任何表情,肅穆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豎起一道無形的藩籬。

    「我可以進去嗎?還是你出來一下?」他不記得曾經對那位女友這般恭謹有禮。

    盼盼垂眼瞄見身上的睡衣,有點窘,但很快又釋然了。

    「你一定有事跟我說,請進!」

    允笙自己找了張椅子坐,蹺起二郎腿,舒服一點。盼盼做活兒等他開口,手中針線不停,偶爾抬眼瞧他一下,忍不住好笑:「瞧你那臉色,好像沒見過人動針線。」

    「的確沒瞧過。」允笙欣賞的說:「你的手很靈巧,沒想過從事服裝業嗎?」

    「想過,但志趣不合。我愛這些小玩意,花再多心血也不抱怨。」舉起小丑娃娃擺個姿勢:「它夠逗人吧?」

    允笙為之噴笑:「我看上它了,多少錢,我買!」

    盼盼笑著搖頭。「這一個是非賣品,我已決定送人了。」

    「誰的生日禮物?」允笙自然聯想到秦雨晨。

    「不一定要生日才能送禮吧?人家對我不錯,送個小丑讓他沒事笑一笑,比板著臉好看多了。」

    允笙不愛看她為別的男子喜上眉梢的德行,清清喉嚨,「我不是來找你聊天的。」

    「我看也不像。有什麼事呢?」盼盼停針看他。

    「你知道的,你住在我家,原則上我有義務關照一下你的生活。你可有缺什麼?」

    「你已經很慷慨了,謝謝!」

    「最近你常在秦家逗留,似乎和秦雨晨頗談得來?!」

    「嗯,還好啦!」

    「你到秦雨晨是……怎樣一份關注?」

    盼盼未料他有此一問,眉睫為之低垂,唇邊含羞,臉上燃起了溫暖的微笑。

    允笙不曾見她待自己這般溫柔款款,醋意直往上冒,聲音像被凍僵了似的。

    「希望不是愛情才好。」他冷笑。

    盼盼小嘴微噘,添上鄙夷的神色。「請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允笙奈何她不得,怒氣漸增。

    「我沒忘,可是好歹你別害我。像你成天往秦家別墅跑,我一天難得見你一個小時,還有一星期呢!我爸會怎麼想?你要『變心』也留到我爸來再變吧!他才能接受我們已經誠心溝通過,才會死心。」他本立意要「看膩」她,教自己死心斷念,偏偏這鬼丫頭將「約定」當真,存心避著他,徒使他生出癡望。

    盼盼衝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不正好教他死心嗎?」

    話落,屋內頓然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盼盼白臉泛紅,覺得有點莽撞,其實她和秦雨晨還沒有進展到那種程度。允笙則臉色泛青,像見著了全世界最不可思議的事。

    「你不會真的和秦雨晨……來電吧?」他說這話時滿臉關懷之情。

    盼盼卻生氣了。「你管得超出本分了。」

    允笙凶狠狠瞪她一眼,在室內踱步思索事情。

    盼盼收起活兒,打個呵欠,擺明了逐客之意。

    他低聲呢喃,像在自言自語,又像說給她聽:「我跟孫法恭時常意見相左,很不投機,但沒有遷怒到你身上的道理,何況我……何況你並不討我厭,我該阻止你才是,可是你聽得入耳嗎?假如我夠朋友,最好是趕你回去,杜絕後患,可惜我自私得很,你一走,老狐狸那邊不好交代。」

    盼盼聽得迷迷糊糊,問說:「誰是老狐狸?」

    「我爸爸。」

    「你叫自己父親『老狐狸』?」

    「他喜歡得很。」其實允笙也不敢當面叫,只有惱得狠了,才在心底偷罵洩憤一下,這時脫口而出,真有說不出的痛快。

    「盼盼,這件事徹頭徹尾的不對勁!」卓允笙突然站定,目光炯炯的看住盼盼,「你喜歡秦雨晨,這有道理可講,但是秦雨晨不可能喜歡你啊!」

    這話實在傷人,盼盼登時氣得皺起眉頭來,在秦雨晨面前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尖牙利舌,再度活靈活現。

    「他不喜歡我沒關係,我知道這有點困難,因為『近墨者黑』嘛!誰教我跟你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你又是花名在外的人。」言外之意是允笙連累她名譽受損。

    「我和你說正經的。」允笙頗嚴肅的開口:「別人的家務事我不便宣揚,不過你要明白,我並非瞧輕你的魅力,而是我很清楚你的魅力對秦雨晨起不了作用。」目光陡地發熱:「我敢說他不曾親過你的嘴,甚至連你的手也也沒拉過一下。」

    「你莫名其妙!我有說我愛他或他愛我嗎?你憑什麼管別人的私事?又憑什麼認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好色?我真後悔答應你留下來。」

    允笙哼一聲。「你留下來主要是想多親近秦雨晨,我的面子沒那麼大。」見盼盼給說破心事微微發窘的模樣,又是一哼,「我能說的只到這裡,再講下去就缺德了,你就算幫我的忙,別老往秦雨晨家跑吧!」

    盼盼沒有回應。

    「紀伯倫說:『人的愛情形式繁多,大半如野草,無花也無果。』這樣的認知,很快你就會有。」允笙走到門口,故作彬彬有禮:「晚安,小姐,祝你有個好夢。」

    他模仿秦雨晨的斯文舉止,別有一股騎士風範,但在盼盼看來只覺諷刺,像在譏笑她光識人外表,氣得拿起枕頭便丟過去,允笙側頭避開,哈哈大笑走了。

    回到自己房間,允笙瞪著那只紅色電話發呆,私心委實不願和孫法恭打交道,但如交給父親處理,於盼盼面子上很不好看,衡量輕重,緩緩拿起聽筒,心中苦笑:「怎麼搞的,這小狐狸還沒開始幫我,反倒我先為她忙起來。卓允笙啊卓允笙,你太不長進了,居然做起賠本生意來了。」

    ***

    接下來幾天,允笙盯住盼盼,有時一大早把她騙上車,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要不然便找事絆住她,整理花園什麼的,總之不讓她往秦家跑。他的理由可多了,聰明如盼盼也反駁不得,俯首聽話。

    「我老爸快來了,說不定那一天突然現身『突擊檢查』,若是不巧你待在秦家,我可糟了,我不想被斥之為『沒用』、『無能』,因為秦雨晨剛好是我父親的死對頭的兒子。為了我們雙方都能夠早一天擺脫對方,必須聯合起來教我爸爸死心,你就忍耐一個星期吧!」

    卓允笙憂悶的眼光正與盼盼交換,只是她不懂。

    「好吧!」盼盼隨口答應,也不去細想。

    卓允笙千防萬設,也防不到家裡的阿枝成了幫兇,偷偷為秦雨晨送信,還眉開眼笑,十分羨慕的樣子。誰教秦雨晨生得一副教女人心疼的「憂鬱王子」相。

    盼盼大喜,當即鎖了房門,獨自樂和。

    亮著桌燈,雪白的信箋平展於桌上。盼盼噙著笑容一讀再讀,已算不清看了幾多回了。

    除了情意動人,清俊的鋼筆字很配秦雨晨的身份。

    剛接獲信時,盼盼慶幸卓允笙不在跟前,但現在,卻巴不得他也來分享她的喜悅和驕傲。他曾笑她不可能被雨晨所愛,這信正是最佳的反證明。

    只因為,看了這信,她才真正認知自己是愛上那位才子,開始墜入愛河了。

    信裡充滿了秦雨晨對她的不捨與懷念,以及苦惱自己是否自作多情的一貫憂鬱,要不然因何盼盼突然避著他?深夜獨難眠,只因清靜安逸的心被澎湃的熱血淹沒,驅車至海邊,想著她,念著她。恍惚間寫下一首小詩:夜寂靜,浪花碎,海風不解淚纏綿,幾曾系得佳人住?

    月半殘,山掩翠,無可奈何嬌嬈去,似曾相識寂寥現。

    末了,還提及上月將回研究所,希望盼盼也能到台北來,他不甘心就這麼和她斷了音訊。當然,秦雨晨信裡寫得膽小,迫切卻又不敢勉強的語氣讓盼盼覺得好舒服,心想:君子畢竟不同俗夫。

    這麼好的人,她怎忍捨棄?

    盼盼原是打定主意回彰化工作,而如今,地想在台北一邊工作一邊準備銀行特考並非不可能的事,她可以住在舅舅家,爸媽自會放心讓她去。

    現在,該怎樣回覆秦雨晨才好呢?

    她一晚上就在紙上塗塗抹抹,想回敬弓首小詩,只想得幾句,寫出來一看,真不像樣,又將它揉了,只是模仿前人的詩意,無絲毫創見。她希冀雨晨看了之後能夠眼睛一亮,看重她亦是一才女也。

    苦思半夜,奈何腹筒甚窘,寫不出蘊深厚、直探心源的好句,實在是腦子裡銀行法多於子曰詩雲,一雙修長的手打起電腦比抒情寫意順手多了,容易乘想像之翼遨遊於詩情畫意的世界,卻不易將它落實於紙上,一五一十的描繪出來。

    正視自己欠缺深厚的文學底子,盼盼真有點氣餒。原以為已經見棄於功利社會的東向,談起戀愛卻成了一大利器。俗話說:「龍交龍,鳳交鳳,老鼠的朋友打地洞。」秦雨晨會中意只曉得打算盤的朋友嗎?

    迷迷糊糊中,看見秦雨晨走來,向她說:「我有意自各門學科,文學、哲學、史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人文學,自其中找出共通的脈絡來,此乃我一點小抱負。你,可有自信專長的一門學問,可以輔助於我?」

    盼盼搖了搖頭。

    「唉,其實我早看出你不是做學問的人。你適合做設計師,適合做女強人,適合做少奶奶,就是不適合做學者夫人。」

    「但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不是嗎?」盼盼怯怯的問。

    「是的,沒錯,這正是我苦惱之處。你不該出現的,我也不該喜歡你,我們之間相似之處太少太少了。」

    「我們可以努力啊!」

    「不,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在小事上浪費。有情有愛是好的,足以鼓舞人心,但過分強求,則逆天意了。」

    「你剛喜歡我,卻又將放棄我?」

    「我不求你的諒解,因為你我都不是平常人。是不?盼盼,你一定是知道我心的,要不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

    「不,我不瞭解,我不懂。」

    「你該懂。像我這般致力於學問之入,是不能被兒女私情絆住的。明知不相配,即使情投意合,也該懸崖勒馬,免了日後心傷欲絕。」

    「不試一試,怎麼就放棄呢?」盼盼急道。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智。」

    「愛就愛了,還要什麼大道理?」盼盼由急轉怒。

    「瞧吧!問題出現了,倘若以後日日爭紛不休,教我怎受得了?」秦雨晨憂鬱的望著她,「再見了,盼盼,我會懷念你的。」

    「不要!這種分手方式太差勁了,雨晨──」

    「雨晨」盼盼大叫一聲,猛然醒過來。燈還亮著,桌上紙筆原封不動,卻是自己睏倦中趴在桌上睡著了。

    都半夜三點多了,盼盼忙熄燈上床。

    涼風習習,催人入夢,盼盼心想:「剛收到雨晨的信,便作了那樣一個怪夢,真是太奇怪了。聽人家說,夢與事實正相反,一定是我患失患得之心太重,才顯現在夢境裡。」

    ***

    這天上午,盼盼將完工的小丑布偶送給允笙。

    「給我?不是──」允笙彷彿頭上挨了重重的一擊。

    「你以為我要給誰?」

    「秦雨晨。」他驚愕的表情尚未完全平息。

    「對喔!我怎麼沒有想到?」盼盼逗笑,隨即道:「我在你家白吃白住,錢你是不希罕,而我所得意的只有這個,送你一個娃娃,希望你不嫌菲薄。」

    允笙居然有些不自在。「我很高興。你做得真是好,我想把它掛在車上,天天見了,碰上塞車也不惱火了。」

    盼盼微笑:「你似乎不習慣別人對你好。」

    「怎麼會呢?」

    「大概是我神經過敏吧!」

    允笙拿了娃娃鑽進自己房間,尷尬自己居然有點難為情。女人討好他,他習慣了,或為他的人,或為他的財,或想人財兩得;但毫無任何目的,只為單純回報他而對他好,則是很難得的經驗。他眼不瞎耳不聾,清楚盼盼對他毫無情意,甚至有些偏見,接受這樣一件精美的純手工禮物,更加受寵若驚了。

    在屋裡躲了一會兒,自覺這樣子太可笑了,於是又走出來。但盼盼呢?不見了!把整棟房子翻過來找,就是無伊人影蹤。

    允笙頓悟,敲一下腦袋,衝下山道,一股氣直往頭頂上冒。

    他奶奶的小狐狸,分明是藉「物遁」,哄得我一時高興好乘機溜出我的視線,去會情郎。她把我當成什麼了,絲毫不放在眼裡,我卓允笙那一點不強過那個假白臉、真騙子?看人光憑一張臉,小狐狸的道行可還差得很。

    ***

    秦家花園前,一雙男女手牽著手,相依相偎,十分親匿。麗日暖暖,和風徐徐,香花滿園,薰人欲醉,如此美景映襯這一對金童玉女,瞧得外人也醉了。

    美人花樣容貌,玉潤雪肌,如燕輕盈,若鶯輕啼,秦雨晨終是還有一絲血性,不再克制,著意親近起來。盼盼含羞帶怯,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兩心一同,正要做第一次接觸,猛然一聲暴喝凌空劈下:「停下來!」

    人隨聲至,卓允笙闖進秦園,一把將金盼盼帶離秦雨晨,藏在自己身後。

    「他親了你沒有?」他一開口便很唐突。

    盼盼惱煞,一絲羞意靜靜的躺在她眼珠子裡。

    允笙放心了,只把一對黑眸瞪視著雨晨,嚴厲的說:「你若還要臉,就別逼我說出你是個甚麼角色。盼盼是家父為我選中的媳婦,你就為了這點來接近她是不是?回去告訴你母親,有事衝著我父子,別把盼盼拖入你那個骯髒的圈子,否則事情鬧開來,難看的是你。」

    雨晨淡淡一笑。「看來你對我的誤解很深。」

    「別擺出一張無辜的臉,教我作嘔!」

    「喜歡一個人並沒有錯。」雨晨笑望盼盼,無視於允笙的存在。

    「是貴府慈禧太后的旨意?」允笙責問。

    「我是秦家不要的敗家子,不論做什麼事都憑自己的心意,與旁人無干。」

    「無幹嗎?這一座別墅你住得起?又靠什麼生活?」

    盼盼再也忍耐不住了。雨晨謙恭忍讓,允笙節節逼問,孰優孰劣,一看便知。少女的私心使她從不像此刻這樣討厭過卓允笙,自他頂上的一根頭髮,到他腳下的黑色便鞋,她一概瞧不順眼。

    「卓允笙,你夠了沒有?」盼盼一時氣不住,忿忿的罵道:「我愛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我有眼睛也有腦子,犯不著你操心,更輪不到你向雨晨發威。請記住,我不是你的女朋友!還有你,雨晨,見鬼要說鬼話,你明不明白?」

    堂堂二鬚眉,不若一裙釵。卓允笙和秦雨晨當場呆住,這兩位口銜金匙出生的公子爺兒,一生何嘗受過妙齡少女的叱喝,霎時全楞住了。

    允笙可氣了。「你該慶幸你不是我女朋友,否則我非一腳腳把你踢開不可。你什麼朋友不好交往,跟他接觸,你舅舅知道了不暈倒才怪。」

    盼盼小臉漲紅,怒之極矣。「你再口出惡言侮辱我的朋友,我便立刻離開花蓮,令尊那邊由你自己負責。」

    「你真是不知好歹,混帳透了!」

    允笙甩門而去。

    留下的兩人許久沒出聲,氣氛有點尷尬。

    盼盼一聲歎息:「沒見過脾氣這樣古怪的人。」目光投向雨晨,又是輕歎:「因為我……希望你別見怪。」

    雨晨自是不介懷。「我能夠諒解,他的處境值得同情。」

    「同情?」

    「原來你不知道。卓允笙同我有相似的生活背景,我父親早亡,他母親也去世得早,有了後母卻又很快生下小弟弟,所以他和家人的感情一直不好。」雨晨淡淡的說:「說這些話並非我長舌,而是你做為客人心裡該有個底子。」

    「不管怎樣,他也不該遷怒到你身上。」

    「他有理由排斥我,因為我沒種,畏懼商場上的廝殺,又喜歡跟一些怪人在一起,比如同性戀。」

    「同性戀?」盼盼立刻沉下臉兒來。

    「你別誤會,我不是,不過,卓允笙和別人一樣,都以為和同性戀在一起的人便是同性戀,所以才會那麼緊張的將你拉離我身邊。」

    盼盼想起允笙剛才那樣兒,咯咯笑了起來,同時睜大一雙黑色眼睛瞪了雨晨一眼:「為什麼要讓人家誤解呢?」

    「沒人相信。」

    「不能同那些人劃清界限嗎?」

    「我不排斥他們,他們中間有好些學問比我高明,我怎能失之交臂?」雨晨書獃子脾氣一撩起,可也倔得很。

    盼盼皺眉。「你真的不是同性戀?」

    「你也不相信?」

    「不是,你和阿敏生活那麼久……」

    雨農笑了起來。「我的天,女孩子的幻想力畢竟豐富。阿敏是我以前的學弟,跟家裡鬧翻了跑出來,他為我工作,我付他薪水,就這樣。」

    「真是這樣就好。」

    「除了母親和妹妹,我只願和自己的妻子同處在一個屋簷下。」

    盼盼一笑,心頭甜甜的。

    ***

    回去卓府,知道允笙開車出去,盼盼輕鬆起來,實在是不想太快見到允笙的面。那樣脾性的一個人,她不想招惹。

    開開心心的拿出雨晨寫給她的情書一再細讀,回憶方才相聚時的每一句言語,每一個多情的動作,不知日頭將盡。天黑了,也不開燈,縮在床上咀嚼甜蜜,快樂地作著白日夢。這時候,什麼雄心、任何宏志,全一古腦兒拋之腦後,思耶雨晨,念耶雨晨,心切意切的就是渴望做了雨晨的小妻子,也喜也怒亦哀亦樂的日子陪他一起度過。

    她輕輕歎了口氣,一個念頭終是縈懷不去:「他也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呢!明知朋友是同性戀也不嫌棄,莫怪別人要誤解了。勸是勸不來,別看他和和氣氣,其實心高氣傲得厲害,凡事自有主張,不會聽我的。」

    走到窗畔,盼盼悵望夕照,情思困困。她的家庭很正常也很正派,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中學職員,下面有兩個弟弟,若是家人知道她的男朋友結交一些同性戀者,只怕父親第一個對雨晨「另眼相看」。

    其實真到了情深意濃,父母之命很容易置之不理的,只是金盼盼天性中理智的一面常會戰勝衝動,事情未到絕境,她便先考慮到父母將有的反應,尋思應對之策。

    突然間,房門大開,卓允笙闖了進來,旋即關了房門。

    盼盼驚叫一聲:「做什麼呀?」

    允笙不答,只不住在房內轉圈子,神情古里古怪,似乎有件重大的心事委決難下,汗珠一顆一顆猛往額上擠。

    盼盼走到門邊,站在最有利的位置。

    「卓先生,……」

    「我說過十次了,叫我允笙!」他大聲的說。

    盼盼小嘴一撇。「我連選擇的自由也沒有嗎?」

    「自由?我太信任你了,結果你卻悄悄和秦雨晨來往,一個gay,這一傳出去,大家都別混了。」

    盼盼不明白gay是什麼意思,但聽允笙的口氣顯然是指那回事,也不生氣,靜靜的分辨:「他不是,他是交過一些同性戀朋友,但他不是。」

    「他這麼跟你說?」允笙睇她。

    「嗯,他並不隱瞞,態度很是誠懇,我信他。」

    「你是二愣子。」

    「只怕是你獨斷獨行的毛病犯了,杯弓蛇影。」

    「什麼時候你才收起那副尖牙利舌。」

    允笙坐到床上,研究的目光瞧得盼盼心頭發毛,正預備奪門而出,忽聽他感歎的說:「要抗拒你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美女,需要多大的定力,你知道嗎?我也是男子漢,有同等的七情六慾,跟你住在同一個屋子裡,對我已經是極大的考驗了。到現在我才逐漸明白家父看上你自有他的道理,像你這樣的女孩,除非跟你結婚,否則我根本不敢碰一下。」

    盼盼不知他有何用意,窘得滿臉通紅。

    「這樣就臉紅,真是純潔。」

    允笙走到她面前,抬起她俏臉,凝視一會,俯身欲就香唇,盼盼扭頭避過,低叫:「別這樣!」週身如遭雷觸,動彈不得。

    允笙在她左頰上輕碰一下,竟是不敢強逼,自己也覺不可思議。放開她,轉身走開幾步,急呼一口氣,說道:「我認栽了。我無法捨棄你,我決定跟你結婚。」

    即使他說「你拍拍翅膀飛起來吧」,也沒有這句話教人吃驚。盼盼還道他說的不是自己,面孔呆呆的,心頭如小鹿亂撞,尋思:他剛剛開車出去,是不是出車禍了,撞壞了腦子,所以現在胡言亂語無法克制?

    允笙沒有看她,繼續陶醉在自己的多情中:「你不會瞭解我內心的掙扎有多厲害,我喜歡你的人,但你的性情,老實說我不太欣賞,尖牙利舌,罵入不帶髒字,結婚後難保不使我碩痛;還有你的家庭、你的出身,實在不配當企業家的夫人,因為你不懂得上流社會那一套。然而,我愛你,我不逃避的承認你深深吸引住我,因此,這一切都將變得微不足道,我有耐心教育你。看過『窈窕淑女』那部電影嗎?沒有人是天生的貴婦,是環境和教育下的產物。只要你乖乖的離開你那群不入流的親戚朋友,加入我的生活圈子,謙虛的接受我給予你的,很快的,你將脫胎換骨,不再只是虛有其表,氣質的改變,會讓你前後判若兩人,艷蓋群芳。如此,就配當我卓允笙的夫人了。」

    一說到「愛」,初歷情場的盼盼難免歡喜中帶著三分羞澀,雖然自己不看重他,蒙人青睞,總是驕傲的,應當客客氣氣的拒絕才是,誰知道卓大少爺愈說愈不像話,侮辱到她的家庭和她的親友身上,他看不起她既非出身書香世家更非豪門巨富,對她客氣關愛是因為她很幸運有一張鶯漸燕**************的俊俏臉蛋,所以呢!她應該對他的眷顧感激涕零。──盼盼不想也罷,這一細思深想,不禁將卓允笙給恨上了,憤怒和禮教鬥起來,最後,怒沖沖的詰問:「你這算誠意的向我求婚嗎?」

    「自然真心真意。」允笙興奮得臉有點熱呼呼。

    「本來我該有禮的回絕你,但現在,我不客氣的說一句:你呸!」盼盼重重啐他一口。

    「你說什麼?」允笙不信的瞪著她瞧。

    「我說我一點也不想嫁給你。」

    「我不相信。為什麼?你到那裡去找一個條件比我更好的男人。」

    他不屑的語氣使她忍不住想報復他,一對如春日遠山般的黛眉漸漸揚起,聲音卻很和氣,但話一入耳允笙便知「她又來了」

    「卓先生,承蒙你看重,居然向我這樣一個窮丫碩求婚,可是,我並沒有得『軟骨症』

    呢!所以必須拒絕你,如果因此使你難堪或難受,那也不是我的責任。」她冷冷的自鼻孔一哼:「像你這麼出色的男人,做『活期存款』倒是不差,但是當『定期存款』則嫌乏味了,好好一朵鮮花,在你身邊待久了搞不好悶成了塑膠花。」嘴上逞了強,心底卻起皺,給人這樣瞧輕,生平第一遭,盼盼難受得想尖叫。

    允笙忿忿地蹙起眉頭大聲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女人求婚,你竟然反過來挖苦我。好,你很好,跟了秦雨晨學得嘴巴也更利了。」

    他簡潔有力的聲音幾乎扯斷她已然繃緊的神經。

    「別扯上別人好嗎?你那算什麼求婚辭?沒有半分柔情,只有傲慢自大,看輕我,看輕我的家人,你有錢就了不起嗎?可以侮辱人嗎?」說完話,她隨即低頭,滿眶淚水險些掉了下來。

    「我沒有侮辱人的意思,只是實話實說,難到你要我假裝很高興有一門窮親戚嗎?」他也武裝起自己的尊嚴,傲慢的說。

    「你出去!」盼盼叫道。

    「哼,在我的家向我下逐客令!」

    「說的是,該走的是我。」

    盼盼心灰意冷的走向衣櫥,拿出自己的行李袋。

    允笙冷道:「你也太小看了我,我不至於狹心到要你摸黑回家。你待著吧!我自己會出去。」開了房門,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明天你舅舅會到。」砰地一聲的關上門。

    像是全身力氣都被抽走了似的,盼盼雙手掩著臉,悲悲切切的哭了起來,因為她回想過去幾天的快樂、和今日的屈辱,料知來日再也難以相見,萬種愁緒,一時交集,再也熬忍不住了。

    怎麼以前都沒有發現允笙有一雙帶點孩子般邪氣的瑩亮雙瞳呢?高興時似星光燦爛,沉思時如月樣朦朧,一旦發起火來像六月艷陽般炙人。略酷的臉型也只有這一對眼睛會不時散發出溫暖和熱情,使人不那樣畏懼他了。

    其實他待她是好的了,由阿枝口中得知,允笙他繼母對這位繼子不但敬重,簡直還有點害怕,由此可知允笙是多難相處的人了。雖說礙於父命,他對她也真是厚愛,原來他在愛著她呀!要不是他的話氣那般傲慢無禮,盼盼真要受寵若驚了,絕不致弄到無可轉圜的地步。

    明天怎麼個相見?

    窗外天已漆黑,對映盼盼此刻的心境,這個夜晚顯得淒涼難熬。

    在這事發生之前的快樂心境躲到那裡去了?原來這個叫「快樂」的傢伙是個陰陽人,可能因為怕事,或是怕惡人,乾脆來個獨善其身,躲進某一個紙醉金迷的地方取暖去了。

    「它」是從不肯跟人類共患難的勢利鬼。

    盼盼不渴也不餓,努力撿拾心中殘餘的怒氣,安慰向己:是他不對,他明知我的心意卻又來亂人心神,太自負了,況且他的態度十分惡劣,沒骨氣的女人才受得了。如果傲慢也是一種愛,讓他去打一輩子光棍好了。

    如此反覆,直到她像個孩子似地酣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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