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裡的空氣彷彿素山籐,密密麻麻的纏了人一身。半夜裡下起了雨,和著細碎的冰碴子,打得玻璃砰然作響。杜冷一直沒睡著,果敢這小地方,一草一木都瞞不過他的眼。李慶後和路家聲終於是交起火來了,首先動的果然是青令大營,這一仗打的是份外凶險,天時地利對路家都十分的不利。
杜冷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出兵,這兩家兩敗俱傷,那當然是最好的,怕就怕路家聲書生用兵,根本不堪一擊。杜冷前思後想,也拿不定個主意,偏偏路家聲也是個不成器的,據說這些日子整天圍著那個叫阿多的小子轉悠,大有愛美人不要江山的意思,杜冷想勸勸他,卻又實在沒有個立場。
倒是妮卡一直在這裡面周旋,但她也明白杜冷的脾氣,是最見不得女人摻和這些事的,她不想犯他的忌,又不能失去路家聲這樣的大靠山,妮卡是個聰明人,路家聲雖然嘴上說她一嫁杜家,就和他姓路的沒了任何關係,但血源在那兒擺著,他不可能事事都袖手旁觀。果敢是一夫多妻制,像杜冷這種門戶,娶四五個老婆也算常見。妮卡絕對受不了這個,有路家聲在後面撐腰的話,諒杜冷也不敢太亂來。
妮卡對打打殺殺這些事也不太懂,恰逢著杜冷的母親過生日,世道不安定,並不想大辦,妮卡在老太太面前已經是定了的媳婦,所以得了消息,轉頭就跟路家聲說了,這一來倒讓路家聲十分的為難,不去的話,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倒像他銜了仇似的,真的去了,和杜冷見面不是份外的尷尬,他這邊水深火熱,他這邊按兵不動,明擺是要把自己撇乾淨,又何必要送上門去討這個沒趣呢?
安綠卻勸他說:「去還是要去的,不然情理上說不過去,再說,這事情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不妨見了面細談。」
路家聲看著他微笑:「依你看,杜冷倒是個什麼心思?」
安綠卻韭不避諱,迎著他的目光說:「是人之常情,放在誰身上都會猶豫,因為動一動就是成千上百的人命,不能由著脾氣胡鬧,換了大佬您也是一樣。」
這倒是實在話,不過路家聲暗想,如果換了他,他未必能如杜冷一般坐的安穩。袖手旁觀兵不刃血到底是需要氣度,一般人學不來的。
杜冷的心腸一向都比他硬,這是一早就知道的了,但畢竟還有幾分奢望,如今卻連這奢望也沒有了;真真切切的坐實了,路家聲首次覺得心酸,反而鬆了一口氣,彷彿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這許多年來巴望著櫃檯裡的洋娃娃,積攢錢財,吃盡了辛苦,終於知道自己是買不起的了,從天上跌到了地上,這一跤摔得雖狠,卻也就踏實了。
杜路兩家的老輩頗有些交情,路老爺子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生前被緬甸全國的女性仰望,與許是桃花運走的太多,奪了小輩的風光,路家聲倒對女人愛不起來了。杜冷的母親據說當年也是要給路老爺子的,只是陰差陽錯,沒能成就姻緣,杜冷的父親早亡,這些年路老爺子沒少扶持他,但這是路家的說法,到了杜家,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路家聲深知這世上的事,無所謂對與錯,親與疏,分合聚散,都大不過一個利字,沒必要弄出一副挾恩以報的嘴臉來,再進一步講,當年路老爺子的用心,也未必就是那麼單純,誰又能料得准呢。
想透了這一關節,路家聲也就坦然了,杜冷的母親做壽,他帶了些禮物,無非是玉石瓷器,名貴卻沒有什麼用處的東西,往杜家一來,杜冷倒也不意外,知道他必定是要來的,不但是他,連李慶後也送來了禮物,如今他杜冷是奶餑餑了,大老遠都能聞得著香氣。
路家聲跟杜母嘮了幾句家常,從屋裡出來,妮卡跟了他幾步:「小叔叔。」
「啊?」路家聲恍然回過神,見妮卡出落的越發明麗,也就笑了一笑:「怎麼?」
「你們的事我也不大會說,不過……」
路家聲明知道她要說什麼,偌大一個杜府,不會有人聽不到,只要放任她說下去,依杜冷的脾氣……路家聲還是微笑著打斷了她:「杜冷不喜歡女人管他的事。」
妮卡立刻噤聲,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正想開口,路家聲卻已經走遠了,她跺了下腳,覺得這人實在不識時務,死到臨頭還要擺著臭架子。
路家聲卻看得透亮,這些人的心思,正所謂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古人的話真正是一針見血,讓人遍體生寒。他緩步走到了葡萄架下,鬱鬱蔥蔥的綠葉,鋪展開來,極密緻,看不見一絲縫隙,上面掛著細微的水珠,彷彿不負重苛,出了一層的細汗,路家聲替它勞累,看了一會兒,就有些倦意。
「這架葡萄長了四十多年了。」
「怪不得這樣的豐盛。」路家聲回過頭,杜冷穿了件花格子襯衣站在入口處,他的品味總是這樣的讓人不能恭維,但勝在個子高,在果敢人中真算得鶴立雞群,穿什麼都讓人眼前一亮。
杜冷琢磨著他的來意,有心讓他先開口,故意不去提正事:「是呵,當初也是疑心活不下來的,哪想到以後就這樣的爭氣,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路家聲微微一笑,難怪世人最見不得小人得志,果然是有道理的,但也不想戳穿他:「說的是。」
杜冷聽他就這麼一句話,沒了下文,也沈住了氣,不再開口。
路家聲也不想說什麼,天地萬物,忽然間靜了下來,兩個人相對無言,卻有一種微妙的氣氛。路家聲暗想,如果能這樣一直的靜默下去,化身為石,倒也是件快活的事情,可惜不可能。
但凡是他所希望的,好像都只有不可能,父親的生死,自己的學業,情人也是如此,就連辛辛苦苦一力維持的和平局面,都不能夠長久,路家聲這樣想著,心裡就充滿了說不出的酸楚與無奈,人生中到底還有多少不如意的事情呢?
夏末秋初的天氣,葡萄是熟透了的,甜裡面透著微澀的滋味,恰如人生一世,甘苦不過是由人由天,而由不得自己。
路家聲隨手摘了一顆,丟在嘴裡微呷著。
杜冷見他意態悠閒,彷彿人來不過就是為了他家的這一架葡萄,吃到了嘴裡,也就心滿意足了,杜冷摸不透他的心思,是胸有成竹還是欲擒故縱?他始終也不能夠明白路家聲,如果他處在他的位置上,他會不惜一切的去拼去搶,如果他愛一個人,就算是死也要把他弄到手。
然而路家聲是不一樣的,他彷彿有更玄妙的一些東西,杜冷只能說他是書讀得太多了,讀呆了,人傻了,然而他負手立在葡萄架下,那一臉淡極而雅的神色,還是讓杜冷心頭砰然一動。
「味道不錯。」路家聲笑了一笑,「不過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那是。」杜冷皮笑肉不笑,「幾十年的東西,就是人心也變了。」
路家聲並不搭他的話茬:「今天是好光景,只望著明年也能吃得到。」
「想吃自然是能吃得到的。」
路家聲微笑,正所謂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杜家的東西那更是份外的昂貴,況且杜冷這樣明白的人,每一分利害得失都要計較的清清楚楚,多說也沒什麼意思:「那你要好好的伺候它,到了明年,說不定我就又來了。」
杜冷微微一怔,莫名的聽著這話不吉利,腦子裡略一迴旋,竟有些心驚。
路家聲出了杜家的大院,車停在外面,安綠心急,迎頭就問:「杜家大佬是個什麼意思?」
路家聲不言語,安綠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用俗話就叫親信,親密而且信任,毫無芥蒂,他這樣的溢於言表,那一定是為了自己,然而撥雲見霧,什麼事都不能看表面。路家聲倚上車背,安綠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再追問。
車經過一條大道,只有主街是柏油馬路,橫穿而過的土道經過一季暴雨的蹂躪,泥滾滾的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一群佤幫婦女肩背了籮筐,手裡帶了孩子,風塵僕僕的往南邊趕過去。
路家聲讓安綠停下了車,透過玻璃窗怔怔的看著她們,青令大營的失利,讓許多本土居民流離失所,南方彷彿是他們想像中的樂土,但事實上,戰火會不會蔓延開來,連路家聲自己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眼下的辦法,最好是能速戰速決。」安綠說的是至理,路家聲卻只有苦笑。杜冷是個極明白的人,他認為有好處的,那自然是好,如果不是,任他路家聲舌綻蓮花也只能是白費力氣而已。
「可是杜家大佬……」安綠遲疑著說,「他也算是血性漢子,不會……」
路家聲忽然覺得煩惡:「你倒知道他?」
安綠語氣一窒,立刻斂了聲音,似乎是在專心開車,眼角餘光卻不住的瞥到路家聲身上,見他閉了眼睛養神,彷彿不過是隨口的一句怨言:心裡才踏實了些。但想這些日子,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活得也實在是累,如果能促成杜路兩家的聯手,那對人對己都算是皆大歡喜。
路家聲卻在想另外的一些事,身邊的每一個人,安綠也好,杜冷也罷,他所記得的,見過的,認識的,略有一些印象的,這些人,他對他們都曾有過真心,但曇花一現,就收斂了,這世道真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讓人覺得傻,徒惹人笑。大家索性是一丘之貉,誰也不要指摘誰的不是。只有虛情,沒有真意。
他掩住臉,略沈吟了一會兒,車卻已經到了門口,世事逼得他連傷春悲秋的心思都沒有,許多人還要仰仗著他混口飯吃。
路家聲打起精神下了車,門口守著傭人,趕上來低語了幾句,路家聲輕咦了一聲:「已經能下床了?」
「是,今天早晨吃了兩大碗粥呢。」傭人臉上笑逐顏開。
路家聲也是一笑,這些日子總算聽到個好消息,阿多雖然無足輕重,但總算是活生生的擺在那裡,讓人有成就感。他上了樓,剛推開門,就被人撲了個滿懷。路家聲驚歎,這小傢伙真不是人做的,難怪醫生會說,等傷好了要把他供起來。
阿多卻只是偎著他也不說話,他個子不小了,抱在懷裡有點吃力,無論如何也聯想不到溫香軟玉四個字。但他的體溫是灼熱的,很真實,路家聲一生中所缺少的只有真實,彷彿每個人面對他的時候,都要計較著能得到什麼好處,他是一塊美味的西式蛋糕,人人垂涎著,想在他身上揩一些奶油。
阿多卻不會,他的生命太簡單了,懶得去轉這些心思,他是透明的,一眼可以看到底,路家聲抱著他,心忽然就軟化了,他想要真的,那麼唯一真正的人,只有阿多,只有他對他是一片赤誠,沒有任何的利害攸關。
路家聲抬起他臉,他瘦了很多,眼睛越發的大,有一點驚悸的嫌疑。路家聲看著就笑了,在他額頭上輕點了一下:「傻小孩兒。」
「我不是小孩兒……」阿多嘟囔著,微抬了頭,試著去吻他,阿多是練過泰拳的,四肢極其靈活,容不得他閃躲。
路家聲揪了他的頭髮:「別胡鬧,快到床上躺著……」
阿多疼的吱吱呀呀的抗議,到底是聽了他的話,乖乖的躺到了床上,卻略歪過頭,怔怔的望向路家聲:「大佬……」
「嗯?」
「你自己說過的。」
「什麼?」
阿多閉上了嘴,路家聲說過的話,如果不記得,那就是不想記得了,阿多只是年紀小,直白些,並不傻,他用閃亮的大眼睛睨著路家聲,使他沒有遁形的餘地,終於忍不住用手覆在了他的眼上。
「你答應過我。」阿多低低的念了一句,路家聲的掌心很熱,這是以前他就覺得的,那種熱度很舒適,有一些軟,明顯沒經歷過什麼苦楚。
阿多喜歡把玩他的手指,把手蓋在了他手上,眼前看不到一絲光亮,他的聲音就顯得份外清晰:「小色鬼。」
他低下頭,在他耳邊輕吻了一下:「等你傷好了以後……」卻又忍不住一笑:「你腦子裡也沒別的東西……」
阿多大喜過望,猛地拉開他的手:「我……我要在上面……」
路家聲幾乎噴血:「少得寸進尺。」
他轉身想走,看到桌上的藥瓶,紋絲未動,就知道這小傢伙又在偷懶:「藥吃了沒有?」
阿多微張了嘴,想應聲而出,卻又實在不善於說謊話。
路家聲淡淡一笑,收了藥瓶:「那也沒必要在這裡做擺設。」
阿多急忙從身後抱住他:「我吃……大佬……我吃……」他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只要你肯理我,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路家聲心裡一軟,阿多像剛出殼的小鳥,認定了一個人,心無旁騖,雖然讓人覺得不勝其煩,倒也有他的可愛之處,這世上不要說找一個忠心耿耿的情人,就是下屬,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路家聲回手摸了摸他的頭:「身體是你自己的,除了自己,沒有人會替你惦記著。」
「我知道……」阿多收緊了手:「大佬……」
「嗯?」路家聲聽他可憐兮兮的聲音,回過頭看他。
「我……我……」阿多幾次欲言又止:「我要在上面……」
路家聲哭笑不得,狠搡了他的額頭,阿多撞上枕頭,唉的叫了一聲。路家聲拍了拍他的臉頰:「毛長全了,再做這種夢也來得及。」
阿多急於證明,去解自己的褲子:「我長全了,不信你看……」
路家聲哈哈大笑,阿多有點不好意思:「你淨拿我尋開心……」靜了一會兒,覺得心裡難過,路家聲待他自然是沒的說,可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兒。
路家聲摟了他肩頭,阿多還帶著少年的細瘦,漸漸長起來了,介於少年和成人之間,臉是極俊秀的,比杜冷更多了一份清麗,路家聲扭過他的臉,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阿多猛地瞪大眼,路家聲微笑了:「等你長大了,也不是不可以。」
阿多呆了一會兒,臉竟慢慢的紅了。
***
南傘口岸到果敢不過是百米之遙,距離臨滄太近了,戰火一起,不但中國政府密切關注,就連國際禁毒組織也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但只是觀望,認為是狗咬狗,李慶後名聲固然狼藉,路家聲在這些人眼中也不是什麼好鳥。
他對國際禁毒人員的態度十分懶散,禁毒是沒有錯的,口號掛在嘴上也份外的響亮,但切實的問題根本不在這裡,十八萬人張著嘴,讓祖祖輩輩靠種煙為生的農民吃什麼?他不反對禁毒,但做起事來唯唯喏喏,並不肯身體力行,因此而失去了美國人的歡心。
杜冷倒一直是以民族實業家的身份出現,被外界傳的神乎其神。前些年他提出以糖代煙,鼓勵煙農種甘蔗,卻耐不過天炎人禍——有李慶後從中做梗,國際市場上的糖價又從兩千四跌到了一千七,煙農手裡的甘蔗賣不出去,杜冷只好掏自家的腰包回收,大傷了元氣,但也意外的賺了個好名聲。
杜冷是看重這些的,他有他的道理,果敢地窄人薄,外面碾死他們無非就碾螞蟻似的。路家聲的位子早晚是他的,他看的明白,路家聲雖然心思夠用,但性子軟,纏綿於情事,是扶不起來的阿斗,他倒有點喜歡他,想起他在葡萄架下的欲言又止,意外的有一種柔軟的感覺,百轉千回。
杜冷在這些事上是比較遲鈍的,也可以說他是有點晚熟,他熱中於名利,認為愛情純屬扯淡,對此不屑一願,但他忘了最根本的一件事,他是個人,不是木頭,木頭不會被感情所左右,可人呢,那就很難說了。
秋季裡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拉開了雙鶴城一戰的序幕。杜冷是在夜裡接到電話的,他睡得正酣,忽然間電話鈴響,彷彿長空過電,杜冷猛地坐了起來。他這幾天倒和週五全商討過,如果李慶後下手,得了青令大營,下面就可能是南傘,一直也沒聽見什麼動靜,估計著也快差不多了。
電話果然是下面的駐軍打過來的:「大佬,李慶後的兵打到雙鶴城這邊來了,我們正往外撤!」
杜冷吃了一驚,雙鶴城名義上是路家聲的地盤,但兵權卻在白笑成手裡,是最難啃的一塊骨頭,怎麼也沒想到李慶後竟會從這邊下手:「路家那邊的情形怎麼樣?」
「全亂套了,潰不成軍,這一手太狠了,誰也沒料到。」
杜冷聽得電話裡的風雨聲,心裡微微一動,李慶後會有這樣高明的手段?以前倒沒看出來。電話一撂,鈴聲又響。
「大佬?」
杜冷輕應:「知道了。」
對方沈默了一會兒:「容我說句逾矩的話,大佬,此時再不出手,長了李的勢氣,寒了路的心,怕是以後不好相處。」
「他情形不好?」
「好的。」對方輕哼一聲:「樂不思蜀。」
「怎麼講?」
「和那小猴子抱成一團了。」
杜冷攥著話筒的手緊了一緊:「那就讓他去樂。」
猛地扣下話筒,杜冷立了一會兒,竟有些氣息不穩,不禁佩服路家聲,真是好氣度,這種時候,竟還有心思尋歡作樂。杜冷來回走了兩步,越想事情越是不妥,這樣下去,李慶後一股作氣,收了路家聲的兵力,哪還會有他杜冷的立足之地,他撥了電話過去,接的人竟是阿多,杜冷氣不打一處來:「叫路家聲過來聽!」
阿多也不敢多話,過了一會兒,彷彿是換了路家聲,杜冷一聽他的聲音,心裡頓時靜了大半,心想自己這是做什麼呢?人家不急,你又急的什麼。杜冷把火氣壓了一壓:「雙鶴城那邊也開火了。」
路家聲彷彿是歎了口氣:「他倒是精明的很。」
「我疑心他後面另有高人。」
「或許吧。」路家聲不置可否,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
杜冷暗自氣悶:「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啊?」路家聲應了一聲:「沒什麼。」他打了個哈欠:「最近有些累。」
杜冷的心思立刻就轉到另外一些事上去了:「你倒看得開。」
「有什麼看不開的。」路家聲笑了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你爭也沒有用。」
杜冷真想從電話裡伸出手去一把捏死他,靜了許久,才甩手扔下了電話。他腦子裡轉了許多念頭,路家聲若是使詐,按兵不動,只等著他出手,那這心眼可就玩的太深了,也不像他的為人。但就算是如此,路家聲勝這一仗,也總好過李慶後,杜冷此時的心境有似押寶,生死攸關,富貴一念間。
雨下得越發暴烈,透過紗窗可以看到豆大的雨點,拍在玻璃上,迅速化成了一條水線。
杜冷彷彿可以聽到遠山傳來的吶喊廝殺聲,那聲音清越激昂,彷彿是陣前敲響了戰鼓,讓人熱血沸騰。杜冷緊抓著話筒,眼前閃過一道道的人影:李慶後、路家聲,臉上的表情栩栩如生。
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這並不容易,於他來講,就像是大海撈針,並且隨時可能變成漩渦,毫不可靠,只憑他的直覺,他又想起了阿多,這小子始終給他不好的印象,或許是他多疑了,或許是其他的什麼原因,他始終不承認是因為路家聲,那似乎讓他覺得羞恥,但想到阿多的時候,他手指微緊了一下,又緩緩的鬆開,然後再收緊。
容不得他再猶豫,機會很多時候就像這場暴雨,劈頭蓋臉的來了,轉瞬就毫不留戀的去了,他猛地提起話筒,指下如飛,撥通了雙鶴城駐軍的電話。
「掉轉回頭,向雙鶴城開火!」
***
半夜裡雨勢才略見了緩和,安綠泡了一杯茶,送到路家聲手上,外面天黑的是一片籠統,路家聲看那水杯裡的茶葉,或沈或浮,輕飄飄的,彷彿無根的浮萍,料不清自己的歸宿,他讓阿多去睡,他傷還沒好,受不了熬夜的苦楚。
阿多卻笑起來:「大佬太看輕我了,我什麼事沒經過?」
路家聲看了看這個十六歲的男孩子,卻口出狂言,只是微微一笑。
電話鈴忽然抽風似的猛跳起來,安綠全身一緊,急忙把話筒抓在了手裡,凝神屏息聽了一會兒,臉色就漸漸變了,他微張了嘴,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轉頭看向路家聲:「大佬、大佬……」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把阿多嚇了一跳:「雙鶴城現在情勢大轉,杜家大佬他出兵了!」
屋裡眾人先是一怔,隨即歡呼成一團,路家聲卻咋了一口茶,淡而無味,顯得有些漠然。阿多往他懷裡靠了靠,彷彿是覺得冷,路家聲微笑著拍了拍他,他抬起頭,想從路家聲臉上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但什麼都沒有;只是他的心惴惴不安,他忽然伸手抱緊了他,像一個孩子,任性的霸佔著自己的玩具,不允許其他人染指。
安綠低聲問路家聲:「要不要給杜家大佬去個電話?」
路家聲搖頭微笑,沒什麼好說的,各取所需而已。
安綠還不死心:「杜家大佬也算仗義了,總不至於見死不救,大佬您也放開些,日後還有許多事要合作。」
路家聲淡淡應了一聲:「你說的是,不過利害是非擺在那裡,他自然有他的主意。」
安綠不服氣:「他怎麼不去幫李慶後?」
「哈哈。」路家聲倒笑了,拍拍安綠的肩膀:「你太天真!」
安綠還想說什麼,路家聲卻向阿多一招手:「走,睡覺了。」
阿多立刻跟了上去,緊貼在他身後,路家聲打發眾人:「都去睡,戰局已定,雙鶴城我們贏定了,用不著惦記著,睡個安安穩穩,明早起來好做事!」
眾人哄然回應,紛紛熄了燈,各自回屋。阿多隨路家聲走到臥房門口,向屋裡探了探頭,他平時並不跟路家聲一起睡,因而試探著,不住的去瞄路家聲的臉色,但今晚的路家聲彷彿份外的沈鬱,他看不出一點端倪來。他直覺感到他不高興,但又不明白為什麼?只坐在床上呆呆的看著他。
路家聲洗了澡,見他還佔著床,兩腳微蜷著,蹲坐在上面,輕聲呵斥:「還不去睡!」
阿多微扁了嘴:「大佬你為什麼不高興,仗不是打贏了嗎?怎麼還不高興?」
路家聲看了他一會兒,他忽然一頭撲進了他懷裡:「我讓你高興起來好不好?」
路家聲笑了,他如果只有十六歲,像阿多一樣的,除了愛和情慾之外,什麼都不用想,他也能高興得起來,可惜那不可能,一個人的年齡和快樂永遠成反比,處在他的位子上,用不勝寒三個字來形容是最恰當的。而他的高處,不過是一個果敢行政區的首府而已,難怪古時候的皇帝都要稱孤道寡。
「大佬你笑得好難看。」阿多用手扯了他的兩邊嘴角:「不想笑就不要笑,幹嘛和自己過意不去?」
「傻瓜。」路家聲抓住他的手,讓他安份些:「人活著,大多數時候都是要和自己過意不去的,如果由著脾氣胡來,那這天底下不是亂套了?」
「我管他,自己高興不就好?」
「所以說你傻。」路家聲拍了拍他的臉:「快睡吧。」
阿多趁這機會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見他沒什麼反應,就又到另一邊去親。路家聲把燈關了,阿多從身後抱著他。奇怪的是這夜裡,萬籟俱寂,他距他這麼近,竟也沒什麼想法。
阿多直覺感到路家聲是睡不著的。他的直覺一向很靈敏,手伸到路家聲面前晃了晃,果然聽他低斥一聲:「別胡鬧。」
阿多忽然翻身坐起來,興致勃勃的扳著他肩膀晃了晃:「大佬,要不然這樣吧,反正你待在這兒也不高興,我們兩個私奔,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誰都不認識我們,你想想看,也沒人來煩你,也用不著想這麼多的事……」
路家聲被他逗笑了,睡不著,索性也坐了起來:「想的倒挺不錯,那這兒一大家子怎麼辦?」
「你不在,他們也有他們的辦法,這天底下誰缺了誰不能活啊?」
路家聲心裡微微一動,阿多這話說的倒是個道理,誰也別把自己當個人物,在別人眼裡,說不定你就是個傻瓜。
路家聲心情莫名的好起來,微笑著看向阿多:「那我們得吃飯吧,靠什麼生活?」
「這好辦。」阿多攥緊拳頭揮了揮:「我有力氣,能幹活,我養你,大佬,你什麼都不用做……」
路家聲實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一把摟了阿多到懷裡:「好,等我把這手頭上的事兒收拾完了,我就跟你私奔。」
「說真的?」阿多猛地抬起頭:「你可別又哄我。」
「不哄你。」路家聲微笑,不哄他還能哄誰呢?
阿多楞了一會兒,竟一個人微笑起來,但總覺得不可能,真真假假的,被這個念頭折磨著,夜裡就做起了夢。
阿多的夢是灰白色,暗而慘澹,兩個人同居,相視而笑,臉上都蒙上了灰沈沈的土,阿多聽人說過,有些人做夢是有顏色的,可以顯得幸福些,竟在夢裡就暗自先羨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