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獵犬是一黑一白,讓人想起守門的雙煞。眼睛極寬闊,給人以楚楚可憐的印象。路家聲始終有黃狗的願望,但嫌麻煩。一旦要為某個生命負擔責任,就會讓他覺得沈重。其實底下都有傭人,可以養得膘肥體壯,完全不用他動手。
路老爺子曾說自己的兒子太多情,成不了大事。路家聲以為這樣的評價不能算是不公平。也知道父親但凡有其他的選擇,就不會讓他坐上這個位子,有些事就像是天寒地凍一樣,完全是無可奈何。
「還不錯吧。」杜冷拍了拍狗頭,後者的兩腿搭在欄杆上,滿臉笑容,狠命的擺頭搖尾,舌頭亂舔。
路家聲覺得這兩隻狗有幾分賤相,與人親密,討人的喜歡,卻沒有獵犬的風骨。
杜冷被他的話逗笑了:「狗中真名士,你可太能胡掰了,這是人教的,估計也逮不了兔子,留身邊解個悶完了。」
「那倒不如養博美。」
「太嬌貴。」杜冷一腳出去,狗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有些怯生生的望著他,彷彿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位主子。
路家聲忍不住開口:「你好好的踢它幹什麼?」
杜冷笑了笑:「誰叫它是狗呢,仰人鼻息,被踹也是應該的。」
路家聲知道他話裡有話,但不想跟他計較,他比較擔心的是這兩條狗,杜冷玩心大,沒常性,兩天也就玩膩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送紅燒狗腿給他吃:「你快算了吧。」
他摸了摸獵犬的耳朵,那小傢伙沒受過這種待遇,欣喜若狂,把他的手當了玩具,又啃又舔,路家聲忽然覺得這兩個傢伙有點像大眼睛的阿多:「這兩條狗你花多少錢弄來的,我如數給你。」
杜冷瞄著他微笑,似乎早就料到了是這麼個結局,畫好了圈子,只等他往裡面跳;「我們哥兒倆說錢那不就太遠了嗎?就算我花了一百萬,你給我,我能拿得起來?」
路家聲不言語,杜冷攥了他的手,本來是假戲,倒有些當真了,心裡砰然一動:「你讓我親一下,就都歸你,怎麼樣,這可夠划算了吧。」
路家聲明白他那點小把戲,不想跟他糾纏:「那算了,你的東西,我犯不著替你操心。」
他站起身想走,杜冷在後面哎了一聲:「跟你說笑話的,你還當真哪,別說是兩條狗,就是人,我的命,你招呼一聲,我能不給?」
路家聲聽得耳朵裡直生蘭子,倒笑了,事到如今,他對這個人是一點想頭都沒有了,偶爾鬥鬥嘴,說兩句閒話,倒別有一些風趣:「那好啊,我可說了,我要你的命,你拿來給我。」
杜冷一怔,路家聲這樣的口氣風情,他從沒見識過,卻不知道人越是對自己喜歡的人越放不開,路家聲萬念俱灰,反而倒談笑風生了,杜冷被他看得臉上一熱,暗暗叫了一聲糟糕。
杜冷經歷過的女人也不算少了,他不大挑剔,但對這方面的事也不是很上心,家裡有哪個兄弟叔伯為了女人尋死覓活的,他只覺得特別荒唐,他心裡看不起女人,所以路家聲在他面前擺出予拾予求的姿態的時候,他本能的也看不起他。
杜冷這樣的男人在男性群體中不在少數,他們對肉體關係不屑一顧,更崇尚於精神和力量的吸引,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杜冷比路家聲更接近於一個同性戀者,但他自己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似乎從這種明刀暗槍的言辭往來中得到了許多樂趣,濃眉微挑:「雙手奉上了,你過來拿。」
這是公然的挑釁,沒什麼誠意,路家聲笑了一笑:「算了吧,你的命連兩條狗都不如,我要它有什麼用?」
杜冷失笑:「好啊,你這是明目張膽的來罵人了。」
「是你自己說給命不給狗。」
「算了算了。」杜冷揮了揮手,這種口水仗從來都是越打越糊塗:「我不跟你計較,狗你帶走,命我留下,說不定哪天你還得用得著我是不是?」
他把用字說得極重,彷彿別有話外之音,路家聲只聽得微笑,用他的話,還不如用阿多來的方便,真的要到了用這一步,路家聲想,怕是他自己都要鄙視自己了。
愛爾蘭獵犬一向不嬌貴,路家聲回了家裡,就交給下人去打點。
這時天已經黑透了,卻還沒看見阿多回來,他起先並沒有留意,後來安綠不放心,跟他把下午的情形交代了一遍,路家聲這才感到不對勁兒。
「他會跑哪兒去?」
安綠搖了搖頭:「不好說,不過那車上的玻璃是毀了,回來得讓他賠。」
路家聲本想說你讓他拿什麼賠,話到嘴邊,卻又莫明奇妙的嚥了回去,心裡有點忐忐忑忑的,彷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安綠彷彿也被這種氣氛感染了,顯得有些不安:「他要不回來了,那可就不用賠了……呵呵……」他笑了兩聲,自以為十分幽默,但聲音明明是乾的,離空了的殼子,沒什麼說服力。
***
阿多恍恍惚惚的聽到了一些聲音,極熟悉,近在眼前,又彷彿遠在天邊,他覺得頭痛,想起了什麼似的,記憶彷彿岩漿,瞬間就把他吞沒了。
他胡亂揮舞著雙手,似乎想抓到些支援或者屏障,然而什麼都沒有,他幾乎絕望了,忽然之間他碰到了冰涼的指掌,他迅速的攥住,像章魚一樣纏了上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種冰涼的感覺浸潤著他,讓他得以平靜,他終於漸漸的清醒過來。
周圍是漆黑的,只見牆壁上一點如豆的燈光,阿多發現自己緊緊攥著一個人的手,那人正歪過了頭,靜靜的看著他。
阿多從沒見過這麼美的人,他的美是一種妖,沁入肌理,遍體生寒,阿多猛然坐了起來:「你幹什麼?」
那人拍了拍手,說了一句話,阿多卻聽不懂。
聽不懂,又覺得十分耳熟,以前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阿多緊皺著眉頭,那人笑了,艷色直上眉梢,連阿多都吃了一驚。他卻探過了手,玉琢一般的,在阿多眼前緩緩的綻開來,指尖處淡綠色的痕跡,很快吸引了阿多的注意力。
那人輕輕的念了一句。
阿多彷彿被重錘猛擊,後腦處的舊傷也發作了,痛不可抑,他雙手抱住了頭,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慘叫,那人把他摟進了懷裡,輕撫著他的肩頭,他奇跡般的安靜了,打量著那個人,那人笑了一笑,聲音略有些古怪:「我們不大像。」
阿多隱隱約約的記得,從小就不大像。
「你像媽媽。」那人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似乎要把自己的舌尖咬下來,阿多被這種口音觸動了,忽然緊緊抱住了他,試探著叫了一聲,極低,幾乎聽不到。
他們分開的時候年紀還小,阿多所能記得的不多了,然而這個人是他的親人,唯一活在這世上的,與他血脈相連的人,他心裡有一種柔軟的感覺,水一樣的輕輕的蕩漾著。
阿多想問他為什麼在這裡,但很快發現這個地方他其實來過,天底下的地牢大多都相同;不同的是,在牢裡的人,會記得很清楚,會分辨其中的細節,阿多猛地推開了他。
牙生也並不意外,他早等他來問,鋪墊好了一切的細節,然而阿多並沒有問,牙生攥住他的手,發現他正細微的顫抖著,牙生微微的笑了:「你怕我?」
「你為什麼……會跟李慶後……」
「當初你又為什麼?」
阿多無言以對,這世上的事,包括自己在內,都不是他們所能掌握的,他們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件東西。從這個人手裡轉過來,再傳到那個人手裡,李慶後如此,路家聲……路家聲……阿多微閉上了眼睛,聽牙生近乎喜悅般的說道:「你知道的,他是個虐待狂……」
阿多微打了個寒顫,李慶後的手段他見識的太多了,牙生不比自己,他那麼纖細,白,透明一般的,他像一朵花,把男人比做花太牽強了,然而他就是像,任何加諸於他的嚴厲都會讓人想起辣手摧花這四個字。
「他喜歡折磨我。」牙牛的語氣很平淡,彷彿是談論天氣或者菜色,太平淡了,讓阿多全身的汗毛都悚立起來。忽然牢門碰的一聲響,他身子一跳,一把抱住了樂生,瞪大眼睛看著來人,那人卻笑了。
「怎麼?這麼兩天就不認識我了?」他摸了摸阿多的臉:「路家聲把你養的不錯啊,都長膘了,你看看你這副樣子,真是惹人憐愛……」
他忽然狠擰了下去,阿多慘叫,剛想起身撲倒他,他卻把手放在了牙生身上:「不過比起你呢,還是這個美人兒更合我心思……想不想看我怎麼玩他?」
阿多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又猛地提高了聲音:「有本事你衝我來啊!」
「我捨不得。」李慶後微笑:「我留著你有其他的用處,一根手指都捨不得動你……」他攥著牙生的手略略向後一折,阿多清楚的聽到了,像咬斷麻花一樣清脆的聲音,牙生臉上的表情卻平靜的讓人心寒,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痛到了極處,根本感覺不到痛苦。
「你放開他——」阿多掙扎了兩下,被身後的幾個男人迅速的按住:「你到底想幹什麼?啊?你說!」
李慶後用刀片緊貼著牙生的脖子,笑容可掬:「你不該不知道吧,這還用說麼?」刀刀在牙生後頸上綻放了一朵血花,顏色極艷,觸目驚心。
「你跟路家聲離得最近,裸身相對,除了做愛,還有一件最適合在床上做的事——」李慶後拖長了聲音:「我不傷你,回到路家聲那裡,你不會有任何破綻,但要記住,你唯一的哥哥,親哥哥……就在我手裡,相信你會記住對不對?」
他笑了笑又說:「聽說路家聲正打算送你出去讀書,這讀書裡面的貓膩兒可就大了,你想想看,他既然送你走,那就是不再見你了,讀書……呵呵……」
阿多微抿了一下唇角,李慶後說的,也正是他自己想說的。有太多的疑問,不能夠深思,想多了就像是滔天的水浪,會把自己淹沒,也會淹沒別人……
「事成之後,我會放你們走,這個你放心。」
阿多不放心,他根本不相信李慶後,但是牙生……牙生要怎麼辦?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難道……他對牙生的記憶很淡薄了,但總是有一些,血脈相連,這是不可能磨滅的事……
那麼路家聲……他對他有恩,到目前為止算是好的,以後呢,誰知道?
李慶後彷彿是等的不耐煩了,用牙生做消遣,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戳著,他的血比一般人更鮮艷似的,晃得阿多一陣陣的眼暈,他打著哆嗦,終於向李慶後伸出了手:「我去……我聽你的話……去殺人……」
李慶後微笑了:「這就對了,男人滿地都可以撿得著,哥哥就只有一個……」
阿多兩眼發直,聽到他的話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向牙生走了過去,他抱住了他,像緊抱著一個嬰兒,牙生在他懷裡顯得很柔弱,他似乎總是柔弱的,小時候總是生病……母親為他們所唱的歌謠,那麼的清晰,又似乎很遙遠……
阿多自然而然的哼了兩句,牙生也有些恍惚,沒想到他會記得……多少年的事情了,連他都記不清楚,阿多的手緊湊有力,他沒有被人這樣的抱過,他們總是急於撲上來,撕開他的衣服,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有一些涼……透心之涼……他看了一眼阿多,不想揭穿他,阿多的手卻在抖,終於慢慢的向後退去。
他退到牢門處,忽然間拔腿就跑。
李慶後大吃一驚,他知道阿多的脾氣,他不會扔下牙生不管,可是牙生……不知道是什麼環節出了差錯,李慶後一面吩咐人對阿多格殺毋論,一面向那個妖嬈的美人兒看了過去。
牙生輕咳著,胸口彷彿是洞穿了,涼氣從前胸一直透到背後,李慶後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領:「你搞的鬼?」
「不是……」牙生笑了一笑:「不過換我也會這樣做……不愧是我們家的人,真夠狠的……」
他捂著胸口,彷彿能摸到背後的重傷,阿多的手還是不夠穩,換了自己這一擊必然致命,牙生淡淡的想,他也就讓他這一回了。
***
路家聲和安綠等了又等,也不見阿多的人影,安綠就有些著急,畢竟人是從他手裡走失的,他跟路家聲沒法交代,平日裡說歸說,他不是真的要他死,於是自告奮勇去外面找。
路家聲敲著桌面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
安綠一怔:「這事兒怎麼能勞動大佬,我帶幾個兄弟去就行了。」
路家聲搖了搖手:「這裡頭恐怕是大有奧妙。」
安綠想不透,跟著路家聲出了門,車開到李家大宅牆後,路家聲讓安綠帶人下了車:「你們翻牆過去,不要驚動任何人。」
安綠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分:「大佬是疑心……」
路家聲並沒有多說,棄了車徒步走到大門前,那看門的人一見是他,頓時大吃了一驚,急急忙忙的跑到屋裡去通報,李慶後一聽心裡就犯了嘀咕:「一個人來的?」
那看門人說了聲是。
李慶後心想,這是演的那一出呢,他既然敢孤身前來,那一定是有恃無恐,說不定手裡拎著漁竿,就等著自己去咬呢。李慶後微微吸了口涼氣,轉到前廳,見路家聲氣定神閒的坐著,更覺得自己絕不能上他這個當。
李慶後幾步趕過去,和路家聲攥緊了手,兩個人彷彿多年不見面的摯交好友,你望著我,我看著你,那股子親熱勁兒,偏偏又都是一臉的笑容,看不出半點破綻。
坐下來卻沒有什麼話說,不著邊際的閒扯了兩句,李慶後就暗暗的尋思,難不成是他得了消息,知道是自己把阿多弄來了,一想又覺得不可能,阿多是個什麼身份,小貓小狗似的,丟了也不過是少吃他路家的一口飯而已。
路家聲半遮半掩的,說起自己偶然看見一個美人兒,一直念念不忘,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李家大佬手底下的人,微笑著又說:「你這人艷福還真是不淺呢。」
李慶後恍然大悟,哈的笑了一聲:「原來你是想來個槓上開花。」他心裡微微一動,要是把牙生送過去……但這念頭一轉就沒了,牙生這小子不比阿多,擱在身邊也還怕他造反,更何況是放長線約魚。
「那小子性子太烈了,路家大佬,不是我說,你怕是制不服他。」
路家聲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那樣一個美人兒,任誰也捨不得割愛。」
兩個人哈哈一笑,路家聲眼見時間也差不多了,做出一副求美不成的狼狽相,悵然出了門。
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撲到廳前來。
李慶後一聽臉色就變了:「你怎麼不早說?」
那人委委屈屈的苦了臉:「路家……他也坐這兒……」
李慶後一巴掌扇翻了他:「你是吃他的飯還是吃我的飯?」
他氣極敗壞的在屋子裡繞了兩圈,怎麼也沒想到路家聲竟會為了一個男寵孤身涉險,漂漂亮亮的唱了一出空城計,早知道剛才就該一槍斃了他,現在就算是他不斃他,路家聲從阿多嘴裡知道了一切,也會趕上門來先把自己斃了,到了現在,這一仗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別無選擇,必戰無疑了!
***
路家聲繞到牆後的車前,見安綠正和人把阿多往車上搭,從李慶後那裡出來,路家聲原本也沒指望他是個全人,但一看他全身都是血,緊閉著兩眼,還是略緊了一下眉頭:「快走。」
安綠也知道情勢緊急,他們不過是打了李慶後個時間差,讓他醒過悶來,還未必能脫得了身呢。
幾個人往車上一擠,飛車奔向了老街區。
路家聲用手絹給阿多擦了擦臉上的血,他略微驚動,一把攥住了路家聲:「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路家聲聽得蹊蹺,屏息凝神,阿多卻不再言語,氣息也漸漸微弱,過了一會,突然嗷得叫了一聲,車上眾人都嚇了一跳。阿多哆嗦著,抱住路家聲死不鬆手,幾個人都不好意思多看,掉轉了目光。路家聲也就由他抱著,他卻猛地睜了開眼,瞪了路家聲許久:「大佬!」
路家聲輕應了一聲:「我在這裡。」
他彷彿精疲力竭,全身肌肉都鬆弛下來。
車到大門口,迅速請了醫生過來。路家聲聽安綠把經過一說,就知道這事情是不妙了:「李慶後是想殺人滅口。」
「虧著我們去的快。」安綠卻有些不明白:「大佬怎麼料到了李慶後把阿多弄走了呢?」
路家聲沒說話,卻問:「你看阿多的傷勢礙不礙事?」
安綠略微遲疑了一下:「不好說。」
安綠是玩槍的高手,他要說不好說,那就是真的不好說了。路家聲也不再追問,在沙發上坐等了一會兒,想起李慶後這個人,凶殘狠毒,異常的神經質。如果自己不救阿多,這局面怕是還能維持幾天,路家聲實在是不想打仗,打仗就要死人,他是最看不得生離死別的場面的。
但現在這情勢,怕是想躲也躲不過去了。李慶後的矛頭是衝著路家聲來的,無非認為他性格軟,沒決斷,而且這兩家二父上火,別看杜冷整天咋咋呼呼的,未必就真的會發兵支援。路家聲尋思著,撥通了杜家大宅的電話。
杜冷這幾天被妮卡纏得脫不開身,正焦頭爛額,忽然聽到電話響,拾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妮卡卻有些不樂意:「這又是哪個野女人?」
杜冷橫了她一眼:「你小叔叔。」
妮卡一向畏懼路家聲,總覺得這個人別看是一臉的笑容,不知怎麼的,就給人一種笑裡藏刀的感覺,立刻噤了聲。
杜冷難得的清靜會兒,對路家聲也就份外的和聲悅氣。路家聲卻一向都是和氣的:「能不能跟你商量個事兒?」
杜冷笑起來:「你這是怎麼的了,這麼客氣?」
路家聲本想跟他借五百個人調去青令大營。青令大營兵力最弱,李慶後必然會先向那邊伸手,杜冷愛兵如子是出了名的,他不會坐視不管,一旦扯他下了水,他就算想脫身,也絕對是脫不出來了。但路家聲張了張嘴,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杜冷等的不耐煩:「到底怎麼了?」
路家聲苦笑,他狠不下心來算計杜冷,還是父親說的對,他沒出息,不是成大事的人:「沒什麼。」他頓了一頓又說:「那兩條狗不老實,哪天你過來看看。」
杜冷笑了:「是不是你想我了?」
路家聲聽他沒心沒肺的笑著,自己也苦笑了,這世上的事情永遠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是,我想你了。」
杜冷倒是一怔:「哎,這是怎麼的了,小路,你先別掛,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路家聲知道不管是出什麼事都用不著自己多嘴,自然會有人不分矩細的向他秉報。他想要天下,那就成全他個天下,自己一個浪蕩子,何苦來跟他爭呢。路家聲沒說什麼,緩緩的扣下了電話。
那邊樓上卻鬧得厲害,路家聲抬頭向上面看了看,醫生從樓梯上探下頭:「大……大佬……壞了,麻醉藥不管事,按不住那小子了……」
路家聲猛的想起阿多是有吸毒史的,一般麻醉藥在他身上根本起不了作用,阿多又一向力大無窮,幾個人都制不住他,他正想上樓,卻被安綠一把拽住了:「您別胡來,多派幾個人上去不怕制不了他。」
路家聲看了他一會兒,卻笑了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在他肩上拍了下,「你放心……」
安綠莫名的心頭一驚,鬆開了手。路家聲走上樓去,迎面就被阿多抱了個正著:「滾……滾開……我不會做對不起大佬的事……」
路家聲彷彿被人用針紮了一下,從裡往外泛著剌痛:「阿多……」他喊了他聲:「你看看我是誰?」
阿多全身一震,彷彿是認得他的聲音,卻神思渙散,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他這個人:「你們騙我……你們都騙我……」
路家聲抱住他,見他安穩了一些:「我沒有騙你,聽話阿多,我不管做什麼,都只是為了你好。」路家聲說這話其實是有些昧心的,他對阿多究竟有幾分私慾,幾分公道,怕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阿多是個聰明人,年紀雖小,心裡卻明白的很,他不會看不出來,但就算是看出來了,路家聲說那是真的,他也會相信就是真的,就算路家聲要他去死,他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阿多長這麼大似乎只碰見過路家聲一個好人,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愛過他,沒有人對他說過:「不管我做什麼,都只是為了你好……」
阿多情願相信這是真的,彷彿也沒有其他的選擇。愛情在大多數時候更像一個一廂情願的童話,要的不過是一種氛圍,一種自我心理上的滿足。他眼望著路家聲,終於緩緩的鬆開了手,被醫生拖回床上,手被皮扣牢牢的繫住。
槍傷是七處,腦後有一處重擊傷,連醫生也噴嘖稱奇:「大佬,這小子不是人,這回要能挺過去,您得把他供起來。」
路家聲笑了笑:「礙得了性命嗎?」
「麻醉藥不管事,只能硬挨著,彈片也不能在身體裡待久了。主要看他有沒有這股子韌勁兒。」醫生年近四十,以前伺候過路老爺子,跟路家聲說話也就比較隨便:「要我說不如死了痛快,生剝活剮,槍傷致不了命,疼也得疼死。」
路家聲微微激靈,他打小被家裡釀蜜棗似的用糖醃著,連手指都沒傷過一回,疼也得疼死,那會是個什麼滋味兒?
他摸了摸阿多的頭,他腦後有傷,像只小貓似的側伏著,以前總嫌他長得快,現在看起來,仍然單薄的就是那麼一小掐。路家聲撫著他額上的碎發,看到他黑得發亮的大眼睛。
「阿多……」他喊了他一聲:「會很辛苦,你要熬不過去,就算了……」
阿多眼皮微跳了一下,他對於疼痛的感覺已經麻木了,他的生命極其短促,彷彿總是被各式各樣的疼痛充斥著。他極低的,咬牙切齒一般的,從齒縫間硬擠出一個字:「不……」
路家聲點了點頭:「知道了。」他眼光微抬,醫生就湊了過去,本來是很簡單的外科手術,不知怎麼的手就有些抖。
「這小子力氣太大。」他抹了一把汗:「得給他再加上一層皮套。」
路家聲沒說什麼,痛到了狠處,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他不想看這場面,鮮血淋漓的,讓人覺得慘得慌。他站起身,阿多卻忽然叫了一聲,聲音不大清楚,像是叫他的名字,更像是痛極了無意義的嘶嚎。他狠命的瞪著他,目光怨毒,彷彿是立刻死了,他也不會去找那些害死他的人,反而要牢牢的記住他。
路家聲全身一震,步子就沒能邁出去。阿多至此再沒吭一聲,臉上豆大的汗珠子,眼睛幾乎翻了白,但卻死死的咬住牙。反而是醫生臉色慘白,不住的瞧他的反應,生怕他頂不住,前功盡棄。
路家聲攥他的手,總算知道為什麼會說不如死了痛快,他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惦記的人,這樣咬著牙硬撐著活下去,無非就是為了……
路家聲頭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和杜冷沒什麼區別。
牆上的掛鐘一響,屋裡人都嚇了一跳。醫生終於收了刀,遍體冷汗,長長的鬆了口氣。卻雙手合什,半躬著腰向路家聲揖了一揖。這是緬甸本地的大禮,這些年果敢土人漢化得厲害,已經不大常見了。因為阿多能死裡逃生,闖過這一關,醫生以為實在是個奇跡,虧著有神靈保佑。路家聲急忙還禮,向外拜去,同謝神靈。
然而事情並不是那麼的樂觀,阿多昏迷了兩天,消炎鎮痛的藥在他身上彷彿是肉包子打狗,一概沒什麼用處,他已經習慣了,高燒,幻覺,但從來不出聲,人迅速的瘦下去,像脫了水的黃花菜。醫生對此束手無策。
路家聲總是聽到他屋裡壓到了極低的呻吟聲,他怕吵到別人,本來是為了取悅人而來的,失去了這唯一的功能,唯恐會被拋棄。
路家聲替他難受,推門走進去,屋裡有一種古怪的味道,他已經開始腐爛了。
消炎藥不管用,細菌在慢慢的吞噬他。
他蜷伏在床上,那麼的小,十六歲的男孩子,別家年少正輕狂,他什麼都沒有。路家聲擋住了唯一的光源,屋裡更顯得陰暗,他向他爬過去,彷彿一隻孱弱的小獸。路家聲以為他要抱住他,伸出了手,他卻沒有動,只是透過他的身體呆呆的看著外面的太陽。
已經是日暮西落,陽光染了些微的血色,鋪在窗台上,彷彿是綻開了大朵大朵的山茶花,阿多恍惚記得家鄉門前是有這樣的花的,只是那時還太小,輕易的就被抹煞了:「我……我會得報應……」他大大的黑眼睛裡水霧氤氳:「我知道……我會得報應……」
他平日裡口齒並不是很清楚,帶點外鄉人的口音,這兩句話卻說的分外的清晰,讓人生出不祥的預感,路家聲想起迴光反照這個詞,把他的頭按進懷裡:「不要胡思亂想的,沒有誰敢報應你。」
「我殺了他。」阿多聲音都在抖,輕微的,像得了瘧疾,那場席捲越南的著名的災難,舉家逃難,流離失所,終於全部又反撲到身上來了,人生像一個莫名奇妙的圓,出來的,走回去,掙扎反覆,人人都要回到原點。「我會得報應……我知道的……」
他抱住了路家聲,把額頭貼在他的手心裡,彷彿這樣就能得到些許的安慰,他要的不多,簡直是一無所求,然而還是注定了要被辜負:「大佬你知道的……我喜歡你……誰要我做對不起你的事,誰就該死他們都該死!」他忽然激動起來,臉漲得通紅,路家聲幾乎壓不住他。
「他們都該死!」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多想起了小時候,家門前大朵大朵的山茶花,想起了牙生,眼前這個人,他什麼都不知道:「我殺了他……反正……他活的那麼辛苦,他不會怪我的是不是……」
「大佬你說是不是?他不會怪我的……」阿多彷彿是笑了笑,眼角處卻淌下了一串淚珠。
路家聲只覺得自己的手心全濕了,阿多嘴裡口口聲聲念著的那個人是誰,他隱約也有了些聽聞,阿多和杜冷和李慶後和牙生甚至和自己都不一樣,他真真切切的是一個人,這世上豺狼虎豹太多了,一抓一大把,唯獨人是最少見的。
路家聲長長的噓了口氣,反正他的感情是一樣的不值錢,送都送不出去,只有阿多稀罕,也只是現在稀罕,因為年紀小,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不懂,他是他唯一的浮草,抓住了就不肯鬆手,不過倒也無所謂,既然有人稀罕,不妨就拿去,至於以後,以後的事誰又知道呢?
路家聲抽出自己的手,在阿多臉上捏了一下:「聽我的話,養好了病,你喜歡做什麼,我都隨你。」
阿多想說你又騙我,明知道他要死了,所以肯這樣的哄他,卻見路家聲微笑著,膚色淺淡,被微醺的目光映照著,顯得柔和而又鎮定。
阿多忽然就覺得他不能輕易的放棄這個人,不能就這麼輕易的把他推給別人,他不甘心,他一把揪住了他:「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路家聲笑了一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阿多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路家聲只好跟他解釋說,是情人之間的約定,阿多就放心了:「我不死……」
阿多聽到情人這個詞是份外新鮮的,不要說是情,他甚至都沒有做過一個人,他決定了自己不能死,他要做路家聲的情人,只要有這樣的一個目標,他就絕對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