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方至,羽毛般的白色雪花卻已紛紛飄落,萬頂峰上幾乎大半邊的山景都成了一片皚亮,青翠蒼綠已然不見,剩下的,獨有那秋末之際便告衰微的殘敗。
「小子!瞧你往哪裡跑!」
「混小子!峰上白茫茫的一片,你以為你逃得掉嗎?」
雪地中,暴怒著一聲聲喝罵,七、八名身穿裘衣的漢子驅著幾匹惡狼,正追著一個瘦小的少年跑。
少年東西不分的亂撞,只要見著前方有路可行便往裡頭鑽,身上的衣服一次次地教那些殘枝敗芽割劃得不成樣子,早沒了御寒的功用。可這一切他都不管,他一心一意只在逃出這座萬頂峰,只想逃出去。在下次再來之時,他一定要讓連洪濤與他的混帳兒子付出代價。
背後幾聲難以入耳的狼嚎響起,聽得少年心中著急。
身後到底有幾匹浪、幾個人?他不能死在這兒、絕對不能死在這兒!
殷大哥!殷大哥!他在心中暗自呼喊。
「哎呀!」
少年應聲倒地,右膝讓一塊雪中突起的銳利岩石絆倒並撞個正著,綿軟的褲子上劃出一道掌大的口子,殷紅血色立時滲了出來,滴濺在銀白霜雪之上,像是這冰天雪地中嬌美盛放的花兒般絕艷。
「該死的,看你還能往哪逃!」盛氣凌人的漢子人未至、聲先到,眼看人影越漸越近,那該死的畜生更是迫在眉梢奔來,少年恨極咬牙,徒勞的掙扎著。
眼睜睜瞧著狼群緩慢地向自己逼近,目露邪光,不知是這些畜生們的天性抑或是教他流出的鮮血挑逗得興奮了?他艱難的拖著身子連連後退,雪地上被拉出一道長痕,拖碎了先時盛開的朵朵紅花。
肥壯的惡狼群起而動的向著少年跳撲了過去。
就在他以為只能閉目待死之際,耳畔刮過幾道莫名蒼勁的疾風,以破空之勢,迅極地朝前方飛去,幾聲淒厲的哀號緊跟其後,須臾間沒了任何動靜。
隔了半晌,少年不見惡狼撲上來撕咬,心中直感奇怪。他睜眼一瞧,才曉得那幾匹惡狼全部躺在地上,動也不動,身邊淌著掃流的血色,顯然是被什麼給打死了。
少年忙向四下探尋,卻未見任何人影。許尺前的一座密茂森林中除了落下來的皚皚白雪外,就只有林野間幽幽魅魅的一片漆黑與一隻當空盤旋的鷹。
「這是這麼了?」七、八名漢子相繼奔來,看著眼前癱死一地的狼只,不禁大為奇怪。
「難道是這小子幹的好事?」一個滿臉胡碴的男人叫道。
「怎麼可能?他要有功夫那還逃什麼?」
疑惑頓逝,這些惡家眾瞬即又是一副狗仗人勢的嘴臉。
少年發怒,忍不住恨道:「狗仗人勢的爛東西!現在我落在你們手上,死後我一定做鬼來找你們!」
漢子們又是一陣發噱狂笑。就當他們又要出言相辱時,一句輕煙緲緲似的女聲不知打哪個方位傳了過來。
「七、八個大男人歎負一個瘦幹幹的小子,可真不害臊啊!」
包括少年在內,眾人放眼萬頂峰是一片雪色遍地,卻不見任何其它人影。
那女聲忽然咯咯笑了起來,「我道你們這些男人多有本事呢!原來連我一介女流也瞧不著。」
一名惡漢喝聲罵道:「哪來的妖魔鬼怪,沒膽出來見大爺們嗎?」
他話聲方落,面頰上便感到一陣濕黏,伸手一摸,不就是熱燙燙的血嗎?受傷的漢子一聲慘叫,森林中也響起輕輕笑意。
忽然,這片皎白的冰雪之地中竄出一團火紅身影,翩翩巧巧地點足落地,適才空中那只蒼鷹也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這不就出來了嗎?」紅衣女子彎眉哂笑。她看向少年,「跌得疼嗎?跟我來。」說完便要伸手去拉地上的少年。
可那群漢子哪裡肯讓這麼個纖纖女子小覷?眾人不顧臉面,一陣呼喝後,群起而上。
紅衣女子攏蹙眉峰,猱身一躍,化作紅光竄進人群中,只見她舞動紅袖、身法變幻莫測,猶似鬼魅,看得人眼花撩亂。忽然啪啪的幾聲清脆擊打,女子在每個惡漢臉上烙下熱辣辣的五指印,手法奇異而鬼魅,惡漢們紛紛不敢動彈。
「走吧!」女子轉回少年身邊。
紅衣女子再不理會呆立雪地中的漢子,她一把拎起少年後襟,輕功點踏,飄飄搖搖的往林裡飛去。
「你……你……」少年仰著臉看她。
這女子瞧不出年紀多大,但容貌艷麗絕倫那是沒話說的。
女子笑道:「說話便說話,怎麼這般吞吞吐吐?」
刮過耳畔的疾風讓人膚骨刺痛,少年鼓足了氣才能放聲說道:「你會武功?」
女子點了點頭。
少年又說:「教我好不好?」
女子莞爾,「我不教陌生人功夫。」
「誰說陌生了?」女子聞言一愣,少年續道:「我叫曲瑤。」
「曲瑤?」紅衣女子隨口一念。
曲兒喜道:「瞧!你這不是認識我嗎?你呢?」
女子雖然教曲兒給拐了,卻不怒反笑。
「風飄飄,」她輕聲應道。
曲兒趁勢追擊,「好,你我可不是陌生人啦!」
風飄飄微微一笑,再不給曲兒機會說話。她加快腳程,風刮得人更是生痛。她纖足一點,便領著曲兒跳了起來,一陣林動葉搖,兩人霎時遁入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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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兒離開孟府後已經三月有餘了。
這段日子以來,無論是殷毅抑或是孟七巧都派出人手去尋找曲兒的下落,甚至為了及早將她找回,他與辛皇還曾一塊夜探連天萬里閣,只是幾夜下來,卻一無所獲。
事實上,會毫無斬獲也是正常的。以他與辛皇的腳步行動,怎麼說都比曲兒來得快。當他們已在連天萬里閣中搜查了不下十數回時,曲兒的足跡甚至未近其幅員十里之內;待殷毅拂袖而去、另覓他途時,曲兒才以小廝的打雜身份混進閣中,恰恰與殷毅鬼使神差的錯過了。
此後,他仍未曾放過任何可以尋回曲兒的機會,即使因為家中商務繁瑣,教他不能也不忍全丟給親娘,而必須留在殷家莊中,他也不斷派出人手在通往連天萬里閣的必經之處守候,能越快找回她,他的心才越能放下,
尋人的時間越是長久,殷毅心中的憂慮越漸沉重,思念與牽掛曲兒的心情更是與日俱增,無以復加。
日子一天天的過,轉眼間,蕭瑟的秋意已過,陡寒的凜冬翩降。
然而,是這冬天本來就如此的冷凝,還是心思頓落的失意才教人如此神傷?
殷毅從來不知思念與神傷這兩字的真正意味,這回他總算是嘗到了,也明白了失去心中千般疼愛、萬般牽念的人兒的滋味。
夜是如此的深冷,曲兒究竟身在何處?衣穿得暖不暖、飯吃得飽不飽?不!她現在一心一意想報仇,這些個瑣事又哪會擱在心上呢?
風吹得人直覺刮骨,只是,臉面上的剌痛卻又哪比得上心中的糾結不安呢?
今晚月色黯淡,亦如曲兒離去的那夜般,勾起的,不單是曲兒在他心中眉睫顰笑,還有更多的是他對曲兒的柔情牽絆。
殷毅雙手交背,在菊園裡引頸望月。
自曲兒走後,他才真正明白了為何小桃兒會對她心有怨懟,又何以七巧會以「截然不同」來形容他對曲兒的態度。
的確,他待曲兒是不同而特別的。或許,早在任何人發覺之前,他便已經戀慕上曲兒那張嬌俏的面孔、那明朗的脾性,且不自覺的潛進心底最深的角落,深深紮下了根。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些日子以來,殷毅腦中千轉百轉,想的都是曲兒出走前留下的這一句。
寒風吹動薄雲掩月,殷毅輕吁一歎。
「人不在身邊,如何相伴長久,又如何共賞嬋娟;呢?」這是哪種心情?愁嗎?
不!不能這麼自怨自艾,自己是對阿爺起過誓,要好好照顧曲兒的。而且他也親口同曲兒說過,她不會是孤單一人;她,有他呀!他怎麼能夠在這時候放她孤單,一人面對大敵呢?
無論派出的采子回音如何,他再也不願讓曲兒隻身臨敵,他早該找到她,並陪著她一塊面對連洪濤這背棄兄弟信義的惡人。
不管了,就算要他當個不肖子他也不管了!
胸中波動的情愫翻江倒海而來,在理智與情感交錯之中,氾濫的,是對曲兒無限的牽念與憐愛,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
此時的殷毅只感覺到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不能,也不願失去她。
他絕對不能失去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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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都這麼深了,你還在這裡練功?」
這裡是離連天萬里閣二十餘里外的一座小木屋。
身穿紅衣的風飄飄迎風俏立,如絲如絮般搖搖而落的輕雪襯得她彷彿是雪中仙子,出塵得絕美。
「師父。」曲兒一見她來就收回正拳,她像是沒聽見風飄飄說的話似的問道:「師父,您瞧我這拳打得對不對?我老覺得打得沒力。」
風飄飄一聲淺笑,「去勢又直又快是對了,沒力是因為你的體力早用盡了。」一隻精壯的蒼鷹飛上了她的肩頭,這是她養了許多年的伴侶。
「啊?」曲兒吐吐舌,羞赧於被她道破的事實。
自前天讓風飄飄從峰上救回,曲兒便簡單的將自己的身世及與連洪濤的恩怨向她說出後,風飄飄便決定收她為徒。曲兒拜在她門下,勤奮的學習她所教授的基本武術。她不是不清楚自個兒每日花了多少時光練功,可她就是難以停下手腳。
混進連天萬里閣中將近兩個月以來,她每回偷眼瞧見連勝領著侍衛練功時,便加深了一層恐懼。她不怕死,死在她心中並不是最令人害怕的事情;真正教她發愁的是,就算犧牲性命也不能為阿爺報仇。也是因為了悟到心中這層恐懼,她才沒有貿然地去行刺連洪濤與連勝。
曲兒曉得,自己若是要報仇成功就得另覓他途。於是在臨定前,她密查到連洪濤手中那份棲霞劍譜的藏處,決意將它偷走,好讓那惡賊嘗嘗失物之痛、先小小懲戒他一番、只是這決定下的還是衝動了點,沒事先探好侍衛巡守交替的輪換時間,東西雖然偷到手了,卻還是教人給發現,才有之前那麼一場險些喪命的雪地追逐。
風飄飄糾正她的拳勢,瞧她再練過一會兒,便命她在身邊的石頭上坐下。
「你歇會吧、你這種練法容易傷了筋骨,再要花時間來調補,會得不償失的。」
雖然還想再練會兒,但曲兒還是照風飄飄的話坐了下來。
對於復仇一事,她有著很深的執念,阿爺是為了她而受了那一刀,要是她不能手刀連勝,哪裡能算為阿爺報了仇呢?
曲兒一時沉默不語,風飄飄也不以為意。
風飄飄微傾螓首,目光忽然亮了一亮。
「這是什麼?」她伸手自地上拾起一隻錦袋,「好眼熟,是在哪見過?」
曲兒一聲驚呼。
「啊!那是我的!」她本想伸手搶過,可風飄飄合掌一縮,把錦袋揣進手中。
風飄飄眉睫輕揚,「胡說。這錦袋我見過,絕不是你的東西。」
曲兒一時語塞。
她囁嚅了半晌,低低說道:「師父,你……認識這東西的主人嗎?」
風飄飄沒響應曲兒,繼續自己的問話:「你跟這東西的主人是什麼關係?」
曲兒這時更說不出話來了。她原本想說是半個主子,可又覺得好像不是那麼回事;想說是朋友,卻又似乎更親暱了些……她跟他到算什麼關係呢?每回想起他,心頭總會湧上一股綿綿暖水,既溫柔又自在,彷彿連空氣中都生了種陶然馨香,教她飄飄然地不禁迷醉了。可這情節該怎麼說明?又算是什麼呢?
「不能說嗎?」風飄飄疑道。
曲兒搖頭。
「師父若真心想知道,那麼曲兒便不能不說。只是……曲兒不知該怎麼說。」
她咦了一聲。「這般難以啟齒?」
曲兒偏了偏頭想,隔了一會兒才道:「師父,這東西是殷大哥,就是殷家莊的少主人的……」她本就無意隱瞞,念頭一轉,便將結識殷毅的經過說了。
聽完曲兒的話,風飄飄問了句:「曲兒,你對這位殷公子有什麼感覺?」從曲兒的話中,她以乎聽出了什麼些況味。
感覺?曲兒低垂臉頰。「我……」她困惑不解地望著風飄飄,「想著他的時候會覺得心頭暖暖的,很舒服、很自在。」
曲兒唇邊不覺的綻出一朵微甜帶香的燦花。
「現在呢?」風飄飄又問。
「現在?」她頓時糾結眉峰,凝凍笑容,一張俏臉不住地沉了下去。「.....好難過,一想到他不在身邊……就覺得好難過……」儘管夜色暈墨,但她臉上的黯然恍惚可見。
「師父,」她仰起臉,「您知道這是怎麼了嗎?」她需要一個明白的答案。
風飄飄彎唇笑道:「傻丫頭,你還不懂嗎?」
曲兒搖頭。
風飄飄神秘一笑,並不解答。
「啊!師父!」曲兒忽地出聲喚住了她,「您……能否不要告訴殷大哥,我偷了他的錦袋?」
風飄飄含笑點頭。
「還你。」她遞還錦袋,「夜深了,為師的要先去歇息了。你也早點休息。」
話聲落定,她人便已轉向小屋走去。
手握錦袋的曲兒呆坐在石上。
這後半夜,她是再沒辦法凝神練功了。一顆心全懸繫在錦袋的主人身上,原來復仇的堅硬意志此刻早成了似水柔情,想到殷毅許多貼心會意的舉動,曲兒有一股掩抑不住的傷懷與溫柔……她好想他!好想他!好想他!
殷大哥,你現在在做什麼呢?曲兒拽著錦袋,專注凝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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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毅親身尋找曲兒的心意已然決絕,但對母親的牽絆仍是掛心。
為此,他又在莊中多滯留了兩日,把一切繁重或瑣碎的事直都整頓交代之後,才敢放心離開。
天未亮,殷毅便朝馬房裡去挑馬,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連天萬里閣,並在途中一路尋找曲兒有可能出現的地方。
怎料,他還未踏出莊園,竟已有人在這天色仍舊灰霧的晨昏中來訪。原來這人是浩天門下的弟子,他這股行色匆匆,為的是替殷毅的師尊--游浩洋傳口訊:命他即刻前往「霜葉林」。
殷毅心中千懸萬念著曲兒,可是師尊傳訊甚急,不能不赴。他正是左右為難之際,那後輩又道:「請殷師兄盡快動身。」
這……這可怎辦?他估量了連天萬里閣與霜葉林這兩地,雖然同是北去,可是路有分岔。他急著要找曲兒,再不願分神,但師尊現在卻來了這樣一道命令……
事出突然,一時間,殷毅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凝神一想,向那弟子問道:「游師叔有沒有交代怎麼回事?」
那弟子道:「師叔沒仔細說。不過,好像為的是一位曲姑娘--」
一聽到「曲姑娘」三字,殷毅便將那人未完的話給截斷。
他急道:「哪位曲姑娘?」
那弟子嚇了一跳,語氣倉皇地道:「不,不知道,師叔沒說。」他嚥了嚥口水又道:「師、師叔說,只要告訴殷師兄你與這曲姑娘是舊識,你就應該曉得了。」
殷毅瞬即千念百轉,不再躊躇,「好,我立刻動身!」
話聲方畢,人巳然縱躍上馬。
他一聲大喊:「我這就前往霜葉林,煩勞師弟代殷毅向師尊稟告。」馬轡一勒,座下良騎霎時如弓上之箭,趿蹄飛出。
殷毅這一下動作,迅捷地教那名弟子登時傻眼。待反應過來時,他才急得大叫:「殷,殷師兄!游師叔有封信要我交給你,你等等啊!」
他忙著跳上自己的馬,緊跟著殷毅後邊追了上去。
殷毅聞聲,緩下了去勢在前頭等他。那弟子可憐兮兮地終於趕上,他自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殷毅。
殷毅向他謝過之後,繼續策馬疾行 ;
他一邊驅馬前進,一邊只手拆開了那封信,會心閱讀。
紙上蠅頭小字寫得蒼勁有力,是游浩洋的親手筆跡。
毅兒吾徒:
前日收到你風師姑自霜葉林傳回消息。
信中所言,在萬頂峰上解救一位名喚曲瑤的姑娘,並已收為門下。詳細情由,你風師姑並未明示,而此姑娘與你應為舊識,為此,特遣鷹兒捎信通知。
為師與你陸師伯會齊後便往霜葉林與之相會。
是此。
師 洋草
殷毅看完書信,頓感胸中血氣奔騰,鬱塞大開,原本積嗆在心中的憂慮掛意,此刻全成了無盡的歡喜。
曲瑤、曲瑤,這不正是曲兒的名嗎?又是在萬頂峰上救下的,這個曲瑤若不是這段日子來他一直心心唸唸的人兒,那還會是誰呢?
這緣一旦結了便是不解了,就是有再多的阻礙那也不管了!
「曲兒,等我!我就來了!」
殷毅拽緊了手中信紙,勒狂了馬韁,一顆心恨沒能生出雙翅膀好立刻飛到她身邊。
知道曲兒的下落,對殷毅而言無非是一種救贖與寬愛。
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他的了,就這麼趿蹄奔去吧!
奔往那個有曲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