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曾經都如此輕鬆,可是個消息把一切都改變了,當然也許本來就很糟,只不過是現在問題暴露出來了而已。
馬克慢慢地擦著他的槍,托馬斯坐在對面,給自己倒了杯咖啡,眼睛恍惚地發著呆。馬克並沒有抬頭看他,他曾以為報仇是件簡單的事,特別是這次,那甚至應該是愉快的。殺了那個人就一切就結束了,他也就可以逃離那心靈的折磨。可是這個人打破了一切。一想到自己死後,他會多麼痛苦,他就會覺得難掩的心焦。他已經多久沒為自己以外的事痛心了?他以為他早已學會和正常的人保持距離……
「你不可能把槍帶到他面前的,見到他會有嚴格的搜身。」托馬斯表情沉痛地喝著咖啡,仍在試圖勸服他。雖然那個人的眼睛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
「我有辦法,」馬克頭也沒抬,「米歇爾在這種事上總是太自以為是,而且他並非立刻想殺我。」
「確定……那個人是米歇爾嗎?」
「他年輕時殺過一個警察,被老傑克托改名換姓放到芝加哥,名字叫安東尼奧,在那裡的一個組織裡從事販毒工作,他是105孤兒院的『顧客』。」馬克淡淡地說。「那種事對他們來說很正常,但對我不。」
「一定要今天去嗎?」
「越早越好。」
「你至少……可以等蘭茜回來……」
「托馬斯,我和蘭茜的交易只包括她向我提供情報,不包括幫我殺人。」
「可是你們是朋友——」
「她有她的工作原則,而且我不會讓別人插手這件事的。」他說。
托馬斯不再說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覺得手有點發抖,不知道神經性的毛病是不是會傳染,可是馬克的手卻很穩,他不可能讓他回心轉意,每個人有每個人最重要的東西,沒有理由為另一個人放棄,可是這樣子喜歡上他的自己又該如何處理那糟透了的心情?怎麼處理那可能會沒有他的未來……
他神經質瞪著桌角,感到馬克停下了動作盯著他,但他沒有抬頭。他覺得他現在的表情一定糟透了!該死的,如果他沒回來我該不會想去自殺吧!他詛咒著,為自己深陷到這樣一個地步而悲哀,他完全無法想像他的將來會沒有這個人的身影和他喋喋不休的嘮叨……一想到就會讓他心痛的一陣要命的抽搐……
馬克環視了一下周圍,上午的陽光從落地窗裡射入,雖然開了空調,仍讓客廳暖洋洋的。龜背竹的葉子在微風中打著擺,淺藍色的客廳裡一片靜謐,雖然有點凌亂,卻充滿溫暖的氣息。這些東西,都不屬於他。他轉過頭,托馬斯坐在那裡,眼睛直直盯著桌面。黑髮有些亂,手中拿著喝了一半的咖啡,他很英俊,五官像是剛與柔最優雅的結合。他黑色的眼睛有一種可以輕易牽動人心的色彩,無論是憤怒時,悲傷時,還是耍賴時……都讓他難以抗拒。這是屬於他的東西,他想,在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中,唯一屬於他的東西。
那麼他是否也可以屬於這個世界。如果有他在,那麼以後的生活乎頗值得期待。如果有以後。他沒有以後……
因為他屬於死亡……
他輕輕開口,「托馬斯,如果我沒有死……我們去布拉格看看吧。」他說。
托馬斯猛地抬頭看著他,那瞬間黑眸中有一種讓他心碎的欣喜。「是的,」黑髮的男人說,「是的……我陪你一起去……」他捂著嘴,控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馬克看著他,覺得那個在哭泣的彷彿是自己。不知道是因為希望,還是絕望……
但是那個人黑眸中的神采讓他感到由衷的高興。「如果想活著去布拉格的話,還要準備些別的東西,至少先得換件可以防彈的衣服。」他輕聲說,開始盤算著要帶些什麼過去。
托馬斯開心地點點頭,喝了一口咖啡,這次咖啡剛到他嘴裡就被噴了出來。
馬克連忙閃開,沙發上卻被沾上了咖啡漬,他責備地看著托馬斯,後者捂著嘴巴乾嘔了兩下,結結巴巴地道,「天哪,我把鹽當成糖放進去了!」他不可置信地說,「剛才那個羅伯特……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還在誇我的咖啡泡得不錯,他沒有味覺系統嗎?!」
「我不知道軍隊的食堂是不是真的很糟糕,但是我想確實不怎麼樣……他以前誇過我的廚藝。」馬克有些心虛地說,托馬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你會做飯?」他問。
馬克聳聳肩,「我覺得我的飯有人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並沒有遇上食物中毒算得上特長,不過也許你也沒問題,」他看著那已經被喝掉半壺的咖啡,「你喝了三杯咖啡以後才發現你把鹽和糖放錯了。我以為演藝圈的伙食不錯……」
「奇怪,我剛才居然沒感覺到?」托馬斯驚訝地說,「你家咖啡壺一定有什麼問題!」他拿著咖啡壺左右檢查。
「那只是只普通的咖啡壺。」馬克說,迎向托馬斯「我絕對不相信」的眼神。
陽光溫暖地照在身上,冷氣機吹出舒服的涼風,托馬斯坐在對面,伸手可及。馬克深吸一口氣,活著,也是件不錯的事……他閉上眼睛,沒有讓托馬斯看到他眼中悲哀留戀的藍色……
***
馬克漫不經心地把手中的史密斯-韋森M500左輪手槍遞給門邊的男人,他穿著一套牛仔布的外套,深色的布料顯的他皮膚很白,金髮有種讓人目眩的燦爛。他舉起手做投降狀,嘴巴裡還嚼著口香糖——這東西可以鎮定神經,一邊向坐在裡面的傑克托道,「要搜嗎?」
傑克托坐在沙發上喝咖啡,藍灰色的眼睛打量著這位老夥伴,他已經不年輕了,但這大部分是心態上的,他外表保養的還很好,給人正值壯年,身強力壯的印象。淺棕色的髮梳的微絲不亂,穿著裁減合身的西服,笑容可掬,看上去像個事業有成的正派人士。只有眼中那偶爾的陰鷙殘酷才顯示出他是怎樣一個狠角色。
這當兒他正露出一副見到老友時輕鬆友善的表情,向手下揮了揮手,笑道,「不用了,馬克-西瓦斯真想帶武器進來的話,你們也搜不出來。」他示意手下退下,藍灰色的眼睛玩味地看著馬克,像貓在看一隻試圖逃跑的耗子。
「你說要和我談談?」他揚眉。
馬克走到他對面坐下,傭人立刻遞上一杯咖啡,馬克沒有理會,笑道,「不會不知道我要來談什麼吧,傑克托老頭子。上午羅伯特去找過我了。」
傑克托不動聲色的點點頭,一切顯然在他的掌握之中。「我聽說他想要一套飛彈導航系統,你可真是什麼都能弄到啊,老朋友。」
「不說這個,」馬克擺擺手,「你下了格殺令要殺我?」
傑克托聳聳肩,「昨天我已經通知過你了。」
「嘿,米歇爾,犯得著嗎?」馬克不安地換了個姿勢,「為了一個男人,你的洋娃娃。你對我下格殺令!」
「親愛的,」傑克托笑得無比輕鬆,「你要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簡單,我出於信任把他交給你,而你幹了什麼?你把他拐走了。」
「說來說去都是一樣!」馬克煩躁地抓抓頭髮,「你為了一個玩物要殺我!」
傑克多啜了口咖啡,馬克的話讓他放下心來,看來這個年輕人還很識相。他輕鬆地換了個姿勢,「可是你為了一個玩物想跟我鬧翻?馬克,你昨天在電話裡跟我說什麼『他不想回去了』,『我不會讓你勉強他』,」他說,「明人不說暗話,你我都明白,如果你閉上嘴的話,他就根本沒有抉擇權。我們該談談,如何,你愛上他了?」
「愛上他,這可真是個有趣的笑話,老頭子。」馬克說,漫不經心地嚼著口香糖,咧咧嘴,好像聽到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傑克托也笑了,「馬克,你知道,愛情那玩意兒不適合你!你一向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希望我漂亮的娃娃就這麼被轟掉腦袋!」
馬克聳聳肩,嘀咕,「話是這麼說,可是……」
「可是你為什麼要為你不需要的東西來惹怒我呢?」
不需要的東西嗎……是的,他這一生根本就不需要愛情,那東西和他絕緣,但是……但是那種靈魂都被溫暖的感覺確實讓他留戀,他苦笑。
「我可以不計較這件事馬克,你一直是很好的合作夥伴。」傑克托繼續說,冷冷盯著對面的金髮年輕人,他應該很識時務的,可是……「為什麼你會做出如此愚蠢的判斷,想要殺死我呢?」
馬克驚訝地看著他,他在傑克托藍色的眼睛看到殺機一閃而過,他猛地繃緊身體,露出一個不安的笑容,「是什麼讓你做出這樣的判斷,米歇爾?「
「你換衣服了,馬克,」傑克多漫不經心地說,「和早上穿的不一樣,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一直在監視我?馬克聳聳肩,當然,既然他不能攻擊我的房子,那這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他撇撇嘴,解釋道,「哦,白色的那件被托馬斯弄上咖啡漬,他拿去洗了。」
「『他拿去洗了』?」傑克托重複,「你讓他洗衣服?」
馬克無辜地看著他,「是啊,怎麼了?他很擅長,這些天收拾房間,洗衣服,做飯,買東西……全是他做……」
傑克托惱怒地看著他,「我讓他跟著你學習軍火知識,玩玩而已,你就讓他幫你洗衣服掃地做飯收拾房間?!」
馬克心虛地看著他,「他做的很好啊……」
「我不是讓他去給你做家務的,」傑克托透著咖啡水蒸氣的眼睛變得殺氣騰騰,「他那種人是要被好好疼愛的——」
「我只是物盡其用……」馬克尷尬地解釋,「反正他在那也沒什麼事做,啊,對了……他一直在不停的刷我的卡買衣服,你得為此付帳……」
傑克托點頭,「當然,我可以付雙倍。」他說,口氣有點鬆了下來。
馬克剛輕鬆地舒了口氣,卻感到冰冷的槍管抵在他的額頭上,他驚訝地看著對面的人。
「別擔心,老朋友,只是再搜一下身,如果你沒有觸霉頭的意思我不會把你怎麼樣。」傑克托微笑著說,他不會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地方,這樣多疑的性格也是他生存到現在的理由。
馬克抿了一下唇,咬著口香糖,沒有說話。
「站起來,兩手放在腦後。」對面拿槍的男人說。
傑克托手指扣在扳擊上,警惕地看著他,把手放到他的腰間,卻摸到一個冰冷的金屬物。他歎了口氣。身邊人長長的睫毛下,湛藍色的眼睛盯著遠方,帶著某種認命的堅決。
他看著從他腰間抽出的槍,吹了聲口哨,「沙漠之鷹50AE,看上去很不錯。想不到你居然會蠢到對那小子動感情,那直接導致了你的死亡。」他說。
「不是那個問題……」馬克遲疑了一下,藍色的雙眼睛直視傑克托,開口,「最後,傑克托,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沒有說「看在這麼久合作關係的份上」,也沒有任何哀求或低姿態,彷彿現在沒有一把槍指著他的腦袋,而是在和那個人面對面喝著咖啡閒聊一樣。傑克托笑了,他一向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膽識。
「這也許就是你這麼做的理由了吧,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做出如此愚蠢的決定。」他說。
「你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幹什麼……十六年前,一個叫安東尼奧的男人,在當時芝加哥的帕加裡亞家族做事。是你嗎?」他問。
傑克托收斂了笑容,柔聲道,「你早就知道,來向我求證嗎?」他直視那藍色的眼,他的眼睛像第一次看見時那麼漂亮,但那湛藍的顏色裡那一刻卻是如此的悲哀和無力,他的印象中從為沒看過他這種眼神……傑克托無奈地歎了口氣,「馬克,我殺過很多人,不知道你是哪一個的仇家,但是……馬克……你怎麼會犯這種錯誤,當你把最後的底牌也攤出來以後,你就失去了唯一活下去的可能……我很抱歉,馬克。」
「我曾經……當你是朋友,米歇爾……」馬克輕聲說,他無力地閉上眼睛。
傑克托歎了口氣,張了張唇,卻最終沒有說什麼,他們確實曾經像是朋友。但以後再也不是了。
「雖然我相信你如果想殺我,不會只帶一把槍來,但是這種情況下你已經失去了最後一絲殺死我的機會……」
「那不是槍,」馬克輕聲說,他的聲音輕柔而堅決,藍色的眼睛帶著某種讓他心驚的悲哀與……解脫。他笑著說,「那是個炸彈,米歇爾。」
傑克托驚恐地張大眼睛,那瞬間他突然想到的竟是很久以前一個和一個殺手聊到那個軍火販子時,他說的話,「別讓馬克的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無論是放在腦後還是鎖在手銬裡!他是個最精明的賊!」——他看不到馬克的手!他的手放在腦後!
轟——!!一聲巨大的爆炸聲。
馬克迅速伏下身,仍被強大的衝擊力和炸裂聲衝擊,腦袋發暈,耳朵嗡嗡直響。幾乎是身體自動反應地,把剛才順手摸在手裡的小型遙控器丟掉,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手指甲般大小的東西丟了出去,在手槍響起的瞬間,催淚瓦斯迅速在房間內生成。
他以袖掩鼻,從沙發上跳過去,逃出房間,他剛才已經看好了路線。身後響起陣陣槍聲,但是在視野如此差的地方是不可能射中他的,他可以從聲音的位置判斷子彈大至的去向,這是這麼多年來生死邊緣積累的經驗。
從衣服裡的口袋裡摸出幾個零件,一把威力強大的手槍在手中迅速成形,裝進彈匣,拉開保險。他躲在門後,輕輕喘息,暫時安全。可是現在所有人都在找他,這個林蔭道全是傑克托家的部下。
他閉上眼睛,複習著計劃好的逃跑路線。心臟瘋狂地擂動著,有一種進乎脫力的解脫感。他擦乾淨濺到臉上的血和腦漿,那個人已經死了。
最後一個人死了。
雖然這些年他不停重複著同樣的事,但這次他知道是真的到了結束。他,是否自由了呢。
自由意味著什麼呢?死亡?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微溫的槍柄,那麼多年了,這樣的感覺總能讓他覺得安全。即使他要死了。
伊娜……會來接他嗎?這樣也很好啊,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等待著……
可是為什麼他還在這裡呢,他在怕什麼……他握緊手槍,他在怕什麼,怕死嗎?這不是他一直追求的嗎,遵循那死亡氣息的招喚,逃脫那空茫絕望的,瀕死的藍色眼珠……得到她的原諒,和她一起回到本該屬於他的森冷地界……
他艱難地控制住紊亂的呼吸,眼前浮現出那個黑髮男人執著悲哀的雙眼。我等著你回來……他這麼跟他說……
他在等我回去……
「該死!」他罵了一句,躲過飛來的子彈,開槍還擊。
我不想死!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