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黑色的軍用直升飛機懸在半空,巨大的螺旋槳吹動周圍的塵土,也吹得兩人衣襟獵獵飛揚。飛機並沒有落地,而是懸停在那裡,一個穿著黑色外套的高大男人向駕駛員說了些什麼,然後從直升飛機上跳了下來。
「馬克,」他打招呼道,「修個停機坪怎麼樣?這樣我搭便車很不方便。」
馬克揚揚眉,「停機坪是要錢的,再說我這裡可沒那麼多這種的『便車』造訪。」——他看上去很自然,已經完全沒有剛才緊張怪異的情緒。
男人笑笑,他看起來很少笑,那樣淺的笑容讓他的肌肉有點僵硬。他走過來,托馬斯注意到他的個子非常高,至少有一米九零以上,黑色的短髮,帶著墨鏡,長相談不上英俊,但還算有稜有角,好像幾天沒有整理的胡碴讓他看上去很有男人味兒。外套裡罩著軍人的迷彩服,托馬斯知道那邊一定還隱藏著很多東西,這點不只是從衣服下垂的角度可以看出,他在這男人身上聞到了濃重的火藥味,和某種……危險的血腥味道。
他激動地看著他,上帝啊,這麼久了,總算讓他看麼一個像不良份子的人了!
馬克轉過頭,向他介紹,「這位是羅伯特少校,這位是托馬斯,我的朋友。」
羅伯特朝托馬斯點點頭,後者張大嘴巴看著他。「他……他是軍官?」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難以接受夢想再次破滅的衝擊。他向這個週身散發著危險和野蠻的氣息,並且身為美國軍官的男人,手腳並用的比劃著,「我以為你是個殺手呢,我是說,我覺得電影裡的殺手應該是您這樣的感覺,危險而且帶著血腥味,還帶著墨鏡……啊,你很像那部《終極追殺令》的男主角——」
羅伯特尷尬地看著他,馬克往托馬斯腿上就是一腳,在他耳邊警告道,「閉嘴!」
把那位很像殺手的軍官迎進去後,在馬克警告的目光下,托馬斯一臉委屈地去煮咖啡。馬克和羅伯特談了些什麼,然後跑到廚房裡來,好像要找什麼東西。
馬克放東西一向亂七八糟,基本上都是托馬斯在幫他收拾,但和工作相關的東西基本上他是不讓托馬斯碰的,所以找起來尤其辛苦。托馬斯心驚膽戰地看著他翻箱倒櫃,覺得像在看一隻動作危險的猴子。
馬克不小心打翻了一個盒子,吃驚地大叫道,「天哪,天哪,這是什麼!」他用力甩著手上沾沾的白色泥狀物。
「那個是奶油。」托馬斯用慘不忍睹的聲音說,現在馬克家的廚房完全是他的地盤。馬克一愣,舔了一下手指,露出愉快的表情,「真的耶。」然後一邊把手指上的奶油舔乾淨,一邊繼續翻找著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
托馬斯心猿意馬地盯著馬克舔手指的動作,這個人似乎對這方面的一些暗示非常不敏感,不曉得他粉紅色的舌頭舔在白皙修長的手指上對托馬斯的意志力是怎麼大的衝擊。當然他肯定不是在引誘我,托馬斯悲哀地想,所以如果我現在去親親他,他一定會揍我一拳,他盯著馬克越發不耐煩的神色心中暗自驚懼。
經過了幾分鐘的努力,馬克終於從一堆舊箱子下找到了一個一米高的金屬箱,光滑的表面可以清楚地映出人的影子,馬克嘀咕一聲,「就是這個。」然後拎著箱子走了出去,托馬斯注意到咖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泡好了,連忙也跟了去了客廳。老實說他很好奇政府的人會和馬克談什麼樣的生意,而這個男人確實是他遇到過——至少是看上去最危險感覺的角色。
「我聽說無論要什麼,馬克-西瓦斯都能弄到,果然是真的,」羅伯特喝了口托馬斯給他倒的咖啡,上下打量著金屬的箱子,「真虧你能找到這個。」
馬克笑瞇瞇地看著他,「只要有錢,什麼都好說。」
羅伯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據說你連核彈頭都能搞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馬克微笑,「有興趣嗎?」
托馬斯用一種見鬼了的眼神看著他,高大的軍人有禮地頜首,「暫時不用。」
托馬斯感興趣地看著他,「羅伯特少校,你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嗎,」他問,看到馬克沒理會,繼續道,「為什麼是搭飛機過來的?」
羅伯特嚴肅地看著他,「我高興能在這裡看到大名鼎鼎的托馬斯-門迪亞先生,我看過您的一些片子,非常出色。」他認真地點點頭。托馬斯張大眼睛,受寵若驚地看著他,馬克淡淡接口道,「只是為了還人情,暫時住在這裡罷了。」
托馬斯有些受傷地看著他,但是醒悟到他是不希望自己和他這種危險人物扯上關係才如此說,又感到有點感動——雖然他不太確定這些感動有多少自作多情的成份。
羅伯特又啜了口咖啡,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開口,「我剛從伊朗回來,八個小時前我在那裡碰到蘭迪亞小姐,她讓我帶兩句話給你。」
馬克揚揚眉,托馬斯本來想著政府軍和殺手的相處將是什麼樣的,可是看起來他們處的還不錯……他失望地歎了口氣,羅伯特看出他的心思,特別補充了一句,「她是個很有職業道德的殺手,現在這麼有職業意識的女孩子已經不多了。」
托馬斯無趣地靠在椅子上,天知道,在見識過靠「老公」養的女殺手,和非法軍火交易用的信用證後,對於一個警察稱讚殺手有職業道德這種事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她說,『最後一隻老鼠找到了』。」
馬克的身體猛地繃緊,托馬斯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跟著集中精神,馬克深吸一口氣,藍色的眼睛直直盯著羅伯特。「第二句是什麼?」
羅伯特盯著馬克,托馬斯看不到他的眼神,只看到那圓形的墨鏡鏡片,但是他感覺得到他的沉默的話下似乎醞釀著什麼……
羅伯特用低沉的聲音慢慢開口。「『真巧,是正要殺你的人』。還有一句是朋友的忠告,『現在最好別動』。」
「等一下,」托馬斯示意自己有問題,向馬克道,「有人要殺你?你不是說你的人際關係一向處理得很好嗎?」
羅伯特露出訝異地的表情看著托馬斯,又轉向馬克。彷彿在說,「他還不知道?」
托馬斯緊張地換了個姿勢,「嘿,怎麼回事馬克,發生了什麼事,你在瞞著我?」
「不過蘭迪亞小姐的情報網可真厲害,難以想像她當時在萬里之外,並且托我帶話的時候離事件發出只有不到兩個小時。」羅伯特沒有理會他,向馬克道,「不管怎麼說,我對此保持緘默,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我不知道誰能贏,不過和傑克托老頭子對上可不是好玩的。」
托馬斯的動作猛地停在那裡,他以不可置信的語調道,「米歇爾?」
羅伯特看了他一眼,又轉向馬克,「我不知道你在查什麼,但我想『死神代理人』的情報不會有錯。」
「等一下,你說……米歇爾要殺馬克?」托馬斯問道。
羅伯特終於直視他道,「我以為馬克告訴你了,必竟事情因你而起。」
托馬斯疑惑地張大眼睛,「我?」
馬克揉了揉眉心,「有點估計失誤,他一向不把床伴兒這種事放在眼裡,不過他好像很重視你,」他語氣煩躁地說,「你昨天打電話和他說了什麼?他三更半夜打電話過來衝我大吼大叫,說他把你交給我,我卻把你給拐走了。最後他提議用男人一點的方法解決,比如決鬥什麼的,不過可不是一對一的方式,他有一大堆部下!」
托馬斯的雙拳下意識地握緊,盯著馬克,「我不知道,你沒有告訴過我……」
馬克聳聳肩,對此似乎完全不以為意。「告訴你也解決不了問題,他決定要的東西不會去聽別人的意見。」他說。
「確實意外,」羅伯特喝了一口咖啡,評價道,「傑克托一向有輕有重,他對你沒有使用暴力,而且還向馬克宣戰……看來他真的很喜歡你。」他看了一眼托馬斯說。
「如果他真的喜歡幹嘛不來個公平競爭呢,」馬克不屑地說,「和他一整個組織鬥我根本沒有勝算。」
「傑克托不懂得什麼叫公平競爭,他只懂得善用所有資源。」羅伯特喝光最後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我要走了,謝謝你的貨物,錢一個小時內會到帳。」他拿起桌上的金屬箱,轉身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禮貌地頜首,「謝謝款待,咖啡的味道很不錯。」
托馬斯目送著這位頗有紳士風度的危險軍官跳上直升機,馬克坐在那裡沒有動,藍色的眼睛直直盯著前方。
托馬斯看了他一會兒,喃喃道,「我不知道米歇爾會……」
馬克聳聳肩,他看起來很冷靜。「那是因為他沒有對你動粗過。我可不管他是不是你的朋友,托馬斯。」他說。
托馬斯蹙起眉頭,馬克說話的時候有種毫無情緒的冷淡,其實比起自己來馬克和那個人的交情更加深厚吧?但那一切顯然已在他得知那個消息時結束。那仇恨對他到底意味著什麼,他握了一下拳,那種恨太過絕決,可以輕易斬斷所有的感情和牽絆,這樣的認知讓他有些不安。
他擔憂地看著他,「可是你說動起手來,你沒有勝算。」
馬克點點頭,「哦,是的,那是說如果他主動出擊,我想他現在並不真的想動我,如果我先動手的話……」
「能贏嗎?」
「我能殺了他。」馬克淡淡地說。
「你說你能殺了他?」托馬斯提高聲音,「你是什麼意思?你殺了他,然後呢?」
馬克沒有看他,「沒有然後。」他說。
他感得到那雙黑眸瞪著他。托馬斯覺得身體都在發抖,「沒有然後?沒有然後?」他下意識地重複著,他知道馬克在說認真的,這讓他的心臟像被捏碎了一樣的痛苦和懼怕,可是身邊的人一臉冷靜。
托馬斯看了他一會,猛地站起來,直視他的眼睛,大聲道,「馬克-西瓦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他媽為什麼要覺得你已經死了,除了殺人你的人生就沒有別的東西呢!你是活著的,你是活著的!媽的!」他看著馬克淡漠的眼睛大吼道,「你會哭會笑,會心痛你的錢衝我大發脾氣,會拒絕我,會囉嗦得讓人發瘋!會對你的槍愛不釋手,吃飯的時候會挑三揀四!你憑什麼說你已經死了!就算這些都沒關係,但是……我活著!而我愛上了你!你牽動我的心,讓我滿腦袋都是你!我可是個活人,世界有無數的少女視我為夢中情人,給我寫情書對我甜言蜜語,如果你是早就死了那我算什麼!」
他在他身邊坐下,拉住他的手,把它放在唇邊,放柔聲音,「馬克,馬克……那些該死的全是幻覺,別去理它們!我是真實的,我會一直在這裡馬克……看看我,馬克……」他覺得嗓子裡有什麼哽在那裡,「你得留下來,跟我在一起……你屬於這個世界,你該好好活著,快樂地生活……」
馬克看著他,手中暖和的觸感和那個人的話語讓他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很痛,像是因為太久沒有被觸碰,突然被溫暖的痛感。活下來,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世界……好像是個很好的主意,可是,可是他不屬於這裡……他閉上眼睛,再睜開,她不會原諒的……
馬克的呼吸一窒,突然變得急促起來,藍色的眸溢滿了恐懼,定定地盯著桌上!茶几上……放著那個金屬箱!
它不是已經被羅伯特拿走了嗎?怎麼還會在這裡?!寒意慢慢從腳尖滲入心臟,箱子正放在他的對面,光滑的金屬映出他的影子,金色的發,熟悉的面孔,和一雙湛藍的眸子。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真實!
他感到背後泛起一陣陰冷,又來了……那雙絕望的,空茫的藍色雙眼慢慢浮現,無機質的,毫無情緒的,透過金屬箱盯著他……無數雙眼睛從後面睜開,怨毒的,詛咒般……它們一直,站在他背後!
那裡是幽森陰冷的地界,他應該屬於那裡的……只要伸手便可觸及,死者的世界!真真切切!甚至能感到它吹拂在頸後的森寒氣息……
他也已經死了,不然他怎麼能看見幽靈呢……一模一樣的容顏映在對面,一樣湛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張開了,呈現的是一片模糊曖昧的色彩,他不知道那是她的還是他的。
她,他們,在催促他。快點……快點……
「怎麼了,馬克?」托馬斯緊張地握著他的手,「你看到了什麼?天哪,你在看什麼?!該死的,不管那是什麼都是幻覺……別這樣,別這樣馬克……」他驚慌地摟著他,試圖擋住他的視線。他感覺得到他留在自己身體上溫暖的觸感,可是那完全沒有實在的氣息!
「我得去。」他聽到馬克開口,他的聲音淡淡的,輕柔卻堅決。
那瞬間托馬斯的眼神露出的是一種悲哀與絕望,他知道他阻止不了他,這種時候,他能說什麼呢。他看著他柔和的輪廓,金色的髮絲,散發著那讓他熟悉迷醉的馬克的氣息……他藍色的眼睛寫著他不明白的情緒,彷彿不屬於人世間的淡漠和瘋狂……不管他是什麼樣子,不管他是什麼樣子,我都這麼愛他,他想。他湊過去,把唇印在他的唇上。
他接受了他的吻,溫柔地回應他。托馬斯想,自己也許以後再也不能吻到他了,來感覺那唇齒間熟悉的氣息了。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有點呼吸困難,他離開他的唇,看到他的眼睛因為剛才的吻柔和了一些,他們對視了一會兒,他低下頭去吻托馬斯。
他第一次主動吻他,也許所有的話可以在這個吻裡說盡,他想,肢體語言必竟佔了人類語言中的百分之七十。粘著的嘴唇慢慢分開,那雙近在咫尺的黑色雙眼看著他,他知道自己的唇邊一定掛著微笑,像很多的年前對著鏡子的微笑一般。托馬斯絕望地看著他,然後以從未有過的力氣握緊他的手,放在唇邊。
「答應我,馬克,你得回來,我在這裡等著你……」他扯出一絲笑容,試圖輕鬆氣氛,「你看,死之前至少得讓我做一次,你還沒讓我碰過……不然我這輩子都會想著你,沒法子安寧了。」
馬克凝視著他,沒有像平常一樣把臉色冷下來,說一句「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他笑笑,唇型彎成一個柔和悲哀的弧度,湛藍的雙眸溫柔又悲傷地看著他,輕柔地開口,「要不要做?」
托馬斯張大眼睛看著他,那個人看著他,又加了一句,「現在。」
托馬斯覺得自己的手抖得厲害,他的瞳孔突然收緊,那是一種極度的悲哀與痛苦。他知道他在說認真的,只要他點頭的話就可以……
他張開唇,努力控制住顫抖的聲線。
「不。」他清晰地說。
「你得回來,你得回來,馬克……我在這裡等著你……你不能那麼殘忍,讓我一輩子想著你,再也接受不了其他的愛情,」他說,感到每呼吸一下都如此困難,「我幫你做了那麼久的家務,你至少得達成我這個願望……那種事情……我等著你回來做……」
藍色雙眸的對面,那片黑色充滿著無助,近乎一種哀求。「你會回來的,你會回來的對不對,馬克。」
馬克看著他,他張了張唇沒有說話。他能說什麼呢,他看著那雙哀傷的雙眸,覺得心像被刀子狠狠劃開了,鮮血湧出來,痛得呼吸困難。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知道,他不能拒絕他,因為他沒有那樣的意志力……所以他只能張口結舌地看著他,他沒有辦法在這種時候告訴他:抱歉,托馬斯……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