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的手在發抖,渾身冷得厲害。他看了一下表,那個人已經走了一個鐘頭了,這一個小時他就這樣一直坐在這裡,一動不動。馬克現在已經到米歇爾住的地方了吧,他動手了嗎,也許他已經……
他強迫剎住自己的思想,每當想到那個可能性他的心臟就會疼得沒法跳動,他不敢去細細思量,他懷疑那會讓他死掉!
他想給自己倒杯咖啡,可是他知道他沒那個力氣,他現在甚至沒有力氣抬起手指,他唯一的感覺就是寒冷和恐懼。心臟艱難地蠕動,像被火煎熟了一樣,明明知道痛得要死,大腦卻失去感應能力般感覺不到……
他握緊雙手,突然覺得心臟一陣痙攣,他痛得縮起身體,低下身,乾嘔著。身體依然發著抖,他摀住嘴,控制著眼中湧出的液體。
沒事的,他答應過他,他答應過他會回來的——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這樣的理由絲毫不能緩解他的心疼,彷彿被燒透的薄紙,脆弱的輕輕一碰,就會支離破碎。
剛才電影的情節,馬克一直沒問,他也沒說。
那個故事……是個悲劇……
那個人,在他最後的復仇中,再也沒有回來。
***
巨大的爆炸聲從身後傳來,鋼筋水泥的樓房霎時化做一個火球,一陣熱浪撲面而來,馬克可以從中感覺得到那威力強大的火藥帶來的毀滅味道。他吹了聲口哨,不愧是新產品,果然好用,不枉它賣得這麼貴!
剛才他發現樓房周圍被傑克托的部下們佈滿了,所以便乾脆炸了樓房。遇到這種突發狀況還能組織起如此集中的火力,倒是讓他對那個新接手的傢伙刮目相看。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那位叫喬治的首席執行官吧,是個超級難對付的角色呢。
他嚼著口香糖,打量著逃跑的路線,他的車停在林蔭道外的路邊,那幫傢伙現在應該沒有多餘的精力拖走它。他擦擦臉上的血跡,它們擋到了他的視線——是剛才被彈片擦傷的,傷口意外的深,一直在流血。他的耳朵聽東西有點失真,可能因為槍聲響得太頻繁的緣故。
他靠在當作阻礙物的水泥台邊,迅速看了一下外面的地勢和火力大至上的佈署,兩百碼……他在心中計算,就可以到達他的車。可是在這種火力下這距離簡直長得要命!
他擦乾淨槍上的汗水和鮮血,保持它的乾燥,他帶了不少子彈來,這件衣服除了可以防彈,裡面還隱藏了各種口袋給他放些「小東西」。
又一聲爆炸聲傳來,他露出一個笑容,幹的不錯!看來我還沒有把以前學的東西忘光,他得意地想,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大開殺戒了,但是他好歹也是個前職業殺手,雖然那曾經為了金錢奪去別人的生命這種事,他有太多年沒有做了。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適合那個行業,他無法像蘭茜那樣在工作時摒棄感情……他不能為了金錢奪取不認識人的性命,那種感覺比賣身還糟。
「只不過是再做一次而已。」他喃喃說,努力回憶著以前的所學,那陣子為了生存他可幹了不少瘋狂事兒。
他深吸一口氣,「好。」他的眼神變得堅定。
他得回去,那個人,在等著他!
***
馬克住的地方頗為偏僻,所以外面尖銳的引擎聲顯得尤其刺耳,何況就算是在鬧市區也很少有人能聽不出這樣極不沉穩的轟鳴聲。
汽車的引擎聲由遠及近,直直衝向大門,緊接著,尖叫般的剎車聲似乎是在門口近在咫尺的地方打了個彎,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托馬斯茫然地抬起頭,這熟悉的聲音是……
大門被狠狠地撞開,蘭茜纖細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她的長髮隨便地紮在腦後,一身迷彩服,弄得髒兮兮的,上面甚至還有彈孔,一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樣子。托馬斯從沒見過她這麼有氣勢的樣子,她一向是喜歡溫柔微笑的,即使威脅時也不忘風度。可是現在她眼中燒著讓人心悸的怒火,清秀的臉上卻像被凍住般沒有一絲表情,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得到她燒炙般的殺氣撲面而來!
她左右張望,像在找什麼,一秒鐘後她決定不再尋找,她走到沙發邊,抓住托馬斯的前襟,冷冷開口,「馬克呢?」
「他去了。」托馬斯說,黑色的眼睛毫盯著蘭茜,他突然發現她是她現在唯一的希望。
但那瞬間他看到蘭茜棕色的眼睛出現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悲哀與痛心。她放開他,咬了一下唇,用懊惱的語調呻吟一聲,「那個白癡!」
她迅速跑上樓,不再是她輕柔優雅的步伐,像吃了火藥般弄得周圍隆隆作響。她衝進庫房,裡面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後,不一會,右手拎著一個巨大的火箭筒,左肩扛著一箱不知是什麼的東西跑下來,那些東西在她纖細的身體上彷彿泡沫制的一樣輕鬆。
托馬斯覺得力量在回到自己的身體,他衝到蘭茜的身邊,「你要到哪裡去?」他滿懷希望的問。
蘭茜已經走到她的汽車邊,把彈藥放進去,然後第二趟跑上樓,她的動作乾脆利落,根本沒有理會托馬斯。托馬斯固執地跟她跑到樓上,馬克的軍火庫已經亂作一團,幾個打開蓋的木箱散亂地放著,裡面放著一些畫著各種顏色圓圈的彈頭。蘭茜又風風火火地把一個巨大的箱子扛到樓下,托馬斯不顧一切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去找他嗎?」他大聲質問。
蘭茜終於把棕色的眼睛投向他,她的眼神銳利得像一把粹煉過的劍,彷彿落在身上就會留下燒炙的傷痕!「真奇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那把劍深深刺入他的身體,「馬克有麻煩了,他可能會死,而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喜歡他,你愛他,也許你們已經是一對情人了,那麼,你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裡?!」她大聲說。
說完,她不再說話,把彈藥丟到車上,坐上駕駛坐。
托馬斯呆呆地愣在那裡,他的眼睛突然變得清醒和堅定,彷彿恍然大悟一般。該死,想要不被他拋下,獨自承受那要命的心疼,他就只有跟著去!這麼簡單的事他為什麼竟然沒想到!他迅速衝上去,向準備發動汽車的蘭茜大聲道,「他把車開走了,你——」
「坐我的車去!」蘭茜乾脆性地說,托馬斯爬上她的軍用越野車,還沒有坐穩,車就猛地開動了。托馬斯關上門,蘭茜的眼睛在儀表板的反光下閃耀著冷冽的光芒。
汽車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發出尖銳的嘶鳴,像離弦的箭一般,消失在夜幕中。
***
馬克迅速閃身,一顆呼嘯的子彈擊中他剛剛藏身的牆壁,留下一個小小的坑洞。可惡,被盯上了!
即使不用看,他也感覺得到不遠處,那個黑髮男人冰冷的眼神,像獵人一般瞇起眼睛,舉起他的槍……傑克托家的首席執行官,喬治-安倫亞斯,沒人知道傑克托從哪裡找到他的,唯一確定的是他的身手絕對是職業級!從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開始,馬克就打定主意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可以不惜付出任何代價,避免與他為敵!
該死,他只是一個軍火販子,怎麼會這麼倒霉和職業殺手對上啊!他鬱悶地想,用力咬著口香糖,思考著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
顯然現在一切已無可逃避,這個男人盯了自己一路,看樣子非要他的命不可。他擦擦臉上的血,被彈片傷到的額頭鮮血仍沒有停止的跡象,過多的失血讓他有些頭暈。他的肋骨斷了兩根——雖然穿著防彈衣,仍抵不住馬格努姆手槍彈近距離的攻擊。
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他握緊手中的槍,上面沾著他的血和汗水,他用衣袖把它擦乾淨……
現在最大的麻煩是,他一顆子彈也沒有了!
而那要命的距離還有五十碼!
他深呼吸一次,手中被體溫溫暖的金屬的觸感即使現在仍能讓他覺得安心,可能這已經是一種條件反射了吧。
左手邊五米處有一個矮牆,那裡是到汽車的最後一個隱蔽點。他得到那裡去……
他脫下牛仔外套,調整自己的呼吸,讓身體的機能達到最佳,至少是現在能達到的最佳。然後抬手把外套丟了出去,在槍聲響起的同一個瞬間,他猛地衝了出去!
他不確定他會中圈套,但是殺手的本能是去發現目標,比起自己裡面穿著的白色T恤,那件深色的外套可能更能引起他的條件反射,他打了個賭,而且贏了。
馬克靠著矮牆喘息,他的左臂中了一槍,鮮血正大量的湧出來,但子彈並沒有留在裡面,而是貫穿了,這樣就好。那傢伙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開了兩次槍,確實是把好手,可惜還是中計了,他暗自得意。
但是現在的情形也更讓他感覺到他的危險——被騙後那傢伙甚至一點都沒有衝動,沒有多開一槍!他在等待著。像最狡猾的獵手,冷靜地注視著他的獵物,因為信心滿滿,所以鬆緊有度。他感覺得他平穩的呼息,殘酷的雙眼正透過矮牆盯著他,帶著強大的威懾力,和獵捕者的優越感。
***
坐在蘭茜的車裡和遠遠看上去一樣糟糕,充滿著顛簸和危險性,她的駕駛並不像她的狙擊技術一樣沉穩,托馬斯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雙拳緊握,他現在已經沒有心思顧忌那些了。
蘭茜一手開車,另一隻手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把手機放在耳邊。
「我是蘭茜,去傑克托家的林蔭道!……現在!……立刻!我負責!」
她掛掉手機,把它丟開。
看到托馬斯疑惑的表情,她解釋道,「黑市醫生,我可不覺得那個白癡現在還是完好無損的!」
托馬斯直視著前方,沉默半晌,慢慢開口,「蘭茜……他會死嗎?」
蘭茜沒有說話,她棕色的眼瞳直視遠方,托馬斯盯著他,他覺得心臟像是無法跳動了,他不知道她的沉默意味著什麼,也許和馬克一樣,那時馬克的沉默,是想說什麼呢……
「抱歉,我不知道,托馬斯。」她說,托馬斯一震,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是的,她想給他保證,可是她不能……
馬克也不能……
他把雙手放在唇邊,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他想到他眼中的淡漠和瘋狂,希望的火花一閃即逝,湮滅在那雙彷彿漆黑大海一般暗藍的眼中……
那個人,也許自己都沒有發覺,他根本,就沒有活著回來的打算……
***
車已經不遠了,只要他快步跑過去,不到幾十秒就能到達,但這個距離已足夠他死上一百次以上。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須殺了他,我是我沒有子彈了,什麼武器也沒有……只有,那一個……
馬克藍色的眼睛一片靜默,腦出浮現出剛才逃過來時那瞬間印入腦海的情形。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是的,喬治沒有動,他站在那裡開槍,一步都沒有挪動,他聽得出來。
他在逃過他槍擊的一瞬間,把口香糖彈到了他的腳邊。——那裡面有個微型炸彈。是本來準備實在不行時和傑克托同歸於盡用的,而且它的存在確實對他精神的集中很有好處。
啊,真該死,如果是遙控型的該多少,可是遙控型沒有小到可以放在口香糖裡的型號。這種炸彈只要感應到壓力就會爆炸,哪怕是最微小的壓力……
他深吸一口氣,只有賭一把!他必須殺了他,否則他就不可能活著離開。
雖然他的勝算小到連說這是場賭博都沒資格,但是他得賭賭看,坐著等死不是他的作風。活下去……他瞇起藍色的眼睛,雖然那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但那是讓他有力氣繼續掙扎的希望。
他知道喬治對他有些顧忌,畢竟雙方都知道對方不好惹。他再一次在腦中計算著喬治躲避子彈的運動軌跡,是的,他有可能狼狽的滾地躲開,卻絕不會敢托大只傾斜身子……如果他向右邊的開槍,他會左移一步……
他平靜了一下心情,不能再等了,也許等一下喬治會移動,但那更可能是向前方而不是左邊。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那個人影,向著他的右側,做出開槍的樣子來!對面的人舉起槍……
那瞬間他輕輕笑了,她會來嗎?他有預感,他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一切,已到了結束。
啪——!!
他手中手槍的擊針發出輕響,空彈。一聲槍聲劃破了夜空。
對面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於此同時,一顆子彈貫穿了他的胸膛。
***
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傳了過來,在這嘈雜的環境仍如此刺耳,是蘭茜的汽車,只有她會這樣子開車,似乎不到最後一刻永遠想不起來怎麼剎車。馬克輕輕笑了,他知道他會見到誰。
子彈是擦著心臟過去的,所以他沒有立刻死掉。上帝留給他這麼一會兒時間……和自己的人生做個告別的嗎?他坐在矮牆邊,他已經站不起來了,白色的T恤被完全染紅了,鮮血仍在大量地湧出。他吃力地呼吸著,眼前的影像漸漸變得模糊。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聽到那個人熟悉的聲音,大聲叫著他的名字,然後他感到自己冰冷的身軀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他小小鬆了口氣,身上的疼痛和將要經歷的寒冷在這樣的懷抱裡,似乎都變得沒有那麼可怕,能最後在這個人身邊死去,是件不錯的事。
「馬克,馬克……」那個人在耳邊不斷叫著他的名字,帶著哽咽的聲音,「馬克,醒一醒……沒事了,沒事了……」他的手不知所措地想摀住他傷口奔湧而出的鮮血,卻毫無用處,弄得滿手血紅,甚至連衣袖都被浸透了!他害怕得哭起來,「救護車等一下就到,我們這就回去……然後我們一起去布拉格……」他哭著說,緊緊抱住他。
馬克扯動一下唇角,虛弱地笑起來。「托馬斯,告訴我,那個故事的結局……他最後,看到他妹妹了嗎……她來接他了嗎?」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馬克,」那個人哭起來,他的肩膀被淚水濡濕了一片,「求求你,求求你……別丟下我一個!你答應過我的……」
「我知道了,托馬斯……」馬克輕輕的說,他湛藍的雙眸睜得大大的,像夏日的晴空一般溫柔清澈,卻沒有任何焦距。「他看到了……她來……接我了……」
他丟下槍,伸出沾滿鮮血的手,似乎想抓住什麼,俊秀的面容上緩緩露出一個微笑,發出一聲輕柔地歎息,「伊娜……你來了……」
托馬斯感到,他的手無力地垂下,長長的睫毛閃了一下,緩緩閉上。那片清澈的藍消失了。
「不——!!別這樣別這樣,馬克!」托馬斯驚恐地用盡全力抓緊他,大叫道,「別走,別走,馬克!別帶他走,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麼離開馬克……求求你——」他絕望地哭泣起來,蘭茜無聲地站在他身後,靜默的看著那個男人像孩子般無助地哭喊與哀求,和他懷中人唇邊一絲柔和的微笑。
「別帶走他,別帶走他……馬克,馬克……求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她聽到車子的聲音,是醫生到了。她轉過身,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低下頭。纖細的身體因為悲哀而顫抖,她慶幸長髮遮住了她現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