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並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藍眸的焦距像鎖在某個遙遠的空間。
「因為我精神極度不穩定,我和你說過吧,我很不喜歡聽到別人那麼罵我……但是其它街區的孩子總這麼叫,我拿著槍從家裡面出來,他們那麼衝我叫……於是我抬手,開槍,那裡是貧民區,有幾聲槍響沒什麼,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就繼續往前走……看到有人就開槍,我的槍法還不錯,一直到我殺了第六個人,他們才抓到我。那年我十歲,可能是他們想不到一個十歲的孩子會幹這種事吧。」他說。
「我有個妹妹,叫伊娜,長的和我很像,小我三歲。是個可愛的女孩兒,不喜歡說話,但總是微笑著,從不哭鬧,我想她死的時候,一定也是這麼安靜……」他的手指劃過格子的桌布,「她喜歡穿著淺藍格子的睡裙到處走,就像這種的格子……」他微笑。
托馬斯心中泛起一陣寒意。
「你說你殺了六個人,那……第七個人是誰?」他試探著問,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馬克把杯中剩下的橙汁喝完,把空杯推到桌子上,漫不經心地道,「哦,是我老爸。」
托馬斯猛地睜大眼睛,一時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能瞪著他,馬克藍色的眼睛看向他,讓他一陣心驚。「再去倒一杯。」他說。
「什麼?」
「再幫我倒一杯橙汁,好嗎?」馬克說,藍色的眼睛依然是那樣懶洋洋地看著他,托馬斯點點頭,拿起他的杯子,到廚房裡去。
他知道他要在這個完全沒有預料的早晨聽到什麼——那個人的過去!
這是某種他完全信任他的表示,他一直渴望知道的東西……他早就知道他大概有些不太愉快的過去,可是聽到他漫不經心說起的那刻,他還是覺得心中一陣驚懼……他竟然……殺了自己的父親?!
這完全是他所不能想像的過去!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個孩子殺死他的父親!
但是他又為那一刻竟然對馬克感到害怕而覺得羞愧,他應該看到了自己的眼神吧……托馬斯咬咬唇,他知道他看到了,所以他沒有再把故事說下去。他知道自己那刻恐懼的表情對他是多大的傷害!
馬克那麼做當然有他的理由,他至少得耐心聽完,他想。一想到自己剛才對那個人造成的傷害便覺得心疼不已,他是愛他的,只是……只是他居然曾做過那樣的事……他還是不太能接受……
也許我還沒有準備好聽這些,托馬斯想,我的世界和他的差別太大,即使我曾以為非常相似,卻仍然有著本質的不同!他深吸了口氣,杯中的橙汁散發著新鮮誘人的水果香味,他轉身走出廚房。
他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他會接受所有的他,即使那是個怎樣糟糕透頂的過去。
他出來的時候馬克坐在沙發上,他看上去已經決定了什麼。托馬斯把橙汁放在他面前,在他身邊坐下。
「讓我說完它,」馬克說,「然後隨便你怎麼決定,我知道我……」
「我不會走,」托馬斯說,眼睛盯著他,「你沒有在打一個糟糕的賭,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
馬克愣了一下,托馬斯緊抿著唇,那是一種讓他所有的軟弱都無所遁形的堅決弧度,他似乎看透了一切……馬克露出一個微笑,這個人總能讓他吃驚。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下去。「精神上有問題這點,我可能像我老媽,她有時候很歇斯底里。她愛上了一個男人,跟他從布拉格來到紐約,結果並不怎麼好,因為後來她為了生計當了妓女。接著她跟了老爸,他是個街區的黑市軍火販子,不過結果更糟,那個男人酗酒,到處找女人,反而要她賣身賺的錢來養他。」
「米歇爾說你要演的那個片子主角和我很像,那麼那個故事多半不怎麼有趣……你看,我的故事很無聊,跟所有貧民區的孩子一樣。我六歲那年老媽死了,她是凌晨回家時被搶劫,為了保護自己的皮包被刺死在街頭。滿傻的死法,但有很多妓女是這樣死的。後來我和伊娜跟老爸一起生活,他已經很少去做生意了,沒人願意和一個醉鬼做生意的,所以家裡的經濟情況也不怎麼好。伊娜很怕老爸,但是很粘我,一直都是我帶著她玩……那天……伊娜去朋友家,老爸又喝醉了酒,他跟我說……」
他閉上眼睛,無意識地轉動著手中的杯子。那個男人的臉記得已經不是很清楚了,可是仍清楚記得當時撲鼻的酒氣,和那男人被酒精腐蝕嘶啞的聲線。他當時剛把一把槍裝好,家裡散放了不少的槍支,那一直是他的玩具。那個男人靠過來,抬起他的下巴。
「馬克,你和你媽媽長得很像,和伊娜也很像……她們都是漂亮的小美人,我現在很無聊,也許你也能像她們一樣,讓我爽一下……」
托馬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馬克的手抖得厲害,他很快反應過來,從他手中抽走杯子,緊緊握住他的手。
「你看……伊娜她才七歲……所以她才那麼怕老爸,我……」
他的聲音有些哽住,不知如何是好般停了下來。身邊黑色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帶著某種心疼與憐惜,「過來。」托馬斯低聲說,他的手穿過他的腋下,從身後摟住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用溫暖的軀體把他整個包裹起來,十指緊緊相扣,托馬斯希望這樣能讓他舒服一些。可懷中的人依然在發著抖。「馬克,如果你覺得難受的話……」他遲疑著開口。
馬克歎了口氣,握著他的手緊了緊,「讓我說完。」
「我當時很……很憤怒,是一種『一股熱流直衝腦門』的感覺吧,腦袋裡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我拿起手邊的槍,指著他的腦袋,開保險,扣扳擊,中間連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然後他就死了。」他輕吁了一口氣,好像他剛剛殺了那個人。「一個軍火販子的家裡一聲槍響也沒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我就拿著槍走出去,我聽到有人說,『嘿,捷克婊子的雜種,你家怎麼了?』,我看了那個方向,然後開槍。」
「腦袋一直很昏沉,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不停的開槍……直到我被抓住,然後,我在精神病院呆了三年,我是高度危險型的病人,沒有人和我說話,每天呆在什麼也沒有的房子裡,那裡甚至連個窗戶也沒有,只有一片死灰色。身上穿著縛身衣……」
他皺起眉頭,「那可真是個折磨人的玩意兒。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害怕看到任何人,並且沒辦法說話。可能因為太久沒說所以喪失了語言功能,那種感覺是……腦袋裡很清楚自己要說什麼,但是舌頭完全不聽使喚,甚至沒法子說出一個完整的單詞。一年後,我沒辦法停止說話……現在後遺症還沒有完全好,」他咧開嘴笑笑,「所以你肯定覺得我很囉嗦。」
托馬斯咬緊下唇,更加用力抱緊他,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哽咽,他用力搖頭,「不會,一點都不會!」
馬克歎了口氣,也許就是這個人如此的溫柔才讓他卸下了心防吧,他繼續往下說。
「可是,比起我經受的那些來,伊娜更加不幸……比起她來,我那些與緊身衣和水泥牆相伴的生活簡直是一種罪惡的幸運。」藍色的眼睛無神地盯著遠方,「我離開精神病院的時候去找伊娜,可是她已經死了。三個月前,據說是因為淋雨引起的肺炎,他們火化了她,什麼也沒有留下,我只看到一座小小的墳墓,連張照片也沒有。」
「他們準備把病癒的我送到同一家孤兒院去,那是家政府辦的孤兒院,規模很小。我並不是非去那裡不可,我一直跟著老爸做生意,我想我已經可以繼續他的生意了……可是我還是去了,我不相信伊娜是肺炎死的,她小時候掉到水裡過,有嚴重的恐水症,怎麼可能像他們說的,因為貪玩淋了雨所以生病呢……」
孤兒院是個破舊陰暗的地方,和精神病院一樣冰冷的水泥牆,只是更為破敗,殘留著時間刻下的痕跡。即使白天仍是昏暗一片,幽幽暗暗的燈光吐納著陰森的氣息,地面打掃的一塵不染,那裡實行嚴格的軍事化管理,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即使那是有很多小孩子的地方。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中迴響,孩子們麻木的眼神和那眼中偶爾的恐懼……
他跟在神色冷漠的工作人員身後穿過安靜的走廊,那人打開一扇門,房間裡和外面一樣,看起來沒有一絲人氣。左右分別放著兩張床,中間靠窗的地方是陳舊的鐵腿桌和折疊椅,上面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那人指著左邊的單人床道,「這是你的床鋪。」
金髮的男孩默默地看著那冰冷的床鋪,輕輕道,「有血……」
工作人員不耐煩地揚起眉,「什麼?」
「沒什麼……」他輕聲說,逕自走到自己的床邊坐好。這些年他已經學會該說些什麼,他不想再被送回精神病院。
他就這麼安靜坐著,房間裡陰暗而且寒冷,灰色的水泥牆讓人窒息般地靜默著,外面也是一樣的森冷和昏暗,這世界到哪裡都是一樣,到處都是灰暗和冰冷的一片。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那下面,一大片鮮紅的血跡正從漆黑的床底滲出,在死灰色的水泥地面爬行漫延,彷彿還帶著讓人心悸的痛楚呻吟。
身邊尖銳的桌角也是刑具之一,也許剛剛有人用它用力撞擊了什麼人的額頭,濺得被子上滿是星星點點的血沫,周圍有小孩子掙扎時留下的血手印。還有少量的白色物質,大概是腦漿。
他就這麼面無表情地坐著,能看到這些東西已經三年了,早已習慣。
——那一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服用了大量鎮定神經藥物的關係,他總會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記得自己最經常做的事就是孤單地坐在冰冷的床鋪上,藍色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房間裡來來回回的影子。他們大都是些小孩子,安靜地走來走去,或者在森冷的走廊停留,或蹲或站,毫無聲息。有時候他們會看到他,但是麻木的眼神像這裡所有的孩子一樣,對他並不感興趣。
他們的樣子很糟糕,有些看上去像被勒死的,有著充血的臉頰和吐出的舌頭,眼球突了出來。還有些身上滿是鮮血,像是被刀子一刀刀劃過……他記得其中有一個坐在他的床上,和他面對面看了很久,不說話,但是走的時候向他微笑了一下,那是這麼多年唯一向他微笑的人。他注意到他胸前的名牌,大概是這張床前一任的主人。他的兩隻手臂斷掉了,向不自然的方向聳拉著,前額破了一個大洞,腦漿流了出來,是被重物擊打留下來的痕跡。
他們從不玩什麼遊戲,總是跟在那些工作人員的身後,眼神帶著無比的怨毒,但和這裡所有的孩子一樣安靜,即使死了,也一樣不大聲喧嘩。
這裡曾發生過什麼?
「然後……果然被我發現了問題。小孩子們有時會失蹤一陣子,或者晚上被帶出去,直到有一天……一個工作人員,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熄燈以後,他叫我出去……」他閉上眼睛,記得那個腦袋破掉的小孩子就跟在他後面,他看向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種幸災樂禍,馬克抿抿嘴唇,甚至挑釁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此行不妙。但是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刻。
「我十三歲了,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他要對我幹什麼!」他記得那個男人亢奮殘忍的目光,帶著一絲君王般的優越感,他指指他,開口……「他說,轉過身去,把衣服脫下來,腿分開。」
他驚訝地看著那個男人,睜大藍色的眼睛,對方顯然不耐煩了,但是他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小男孩。他走過去,拉扯他的衣服,口中道,「快點,小子,或者你想在這種天氣不穿衣服繞操場跑個二十圈!外面可是零下十三度!」
「我當時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馬克說,「伊娜也同樣遭遇到了這些嗎?!」
托馬斯感到他身體猛地一顫,他抱緊他,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身後人的體溫似乎讓馬克平靜了一點,他繼續說下去,聲音中有著難掩的怒火和怨恨。
「她一個人在這裡,三年,求救無門!被這些禽獸……她還是個小孩子,她是怎麼死的?因為不聽話被大冬天時丟到操場上,還是反抗時被重物擊打頭物,弄得腦漿迸裂死掉?或者只是因為那些畜牲的慾望,被活活的……」他的聲音哽在那裡,呼吸輕為激動而變得急促,「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殺了人,所以她才會被送到孤兒院,才會碰到那種事情……她一直在那些骯髒的慾望中哀求,如果不是我……我們可以一起繼續生活,也許會很辛苦,可是至少……至少……」
托馬斯用力收緊手臂,他知道馬克現在是什麼樣子——睜得大大的藍色的眼睛看著前方,他的心被恐怖的回憶和自責所佔滿……他不知道如何做,他把頭埋在馬克的頸窩裡,那個人向他打開了心扉,可他面對那樣的悲傷卻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他只能在他耳邊一次一次重覆,「沒事了,馬克,已經過去了,我在這裡……我會一直在這裡……已經過去了……」
「沒有過去。」他聽到馬克冷冷地開口,他的聲音冷酷而殘忍,帶著刻骨的恨意,他冷靜地說,「然後,我立刻干了和三年前同樣的事。」
托馬斯有些訝異地說,「你帶著槍?」
馬克笑了,望著那片虛空。「當然,老爸那些存貨放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你知道,槍是件多麼好的東西,她可以輕易讓你最討厭的東西從你面前消失!」他瞇起眼睛,「他死的時候眼睛瞪的大大的,放大的瞳孔中充滿絕望和恐懼……原來他們也知道害怕!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麼的興奮!因為我終於明確了我以後的生活目標!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槍上裝了消音器,所以沒引起什麼騷動,我用了大半夜的時間處理掉屍體,回去時居然沒引起懷疑,因為小孩子半夜回去這種事情在這裡見怪不怪吧。」
他藍色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遠方,他記得自己放下槍,男人的屍體躺在他腳邊。他轉向頭,看著那個有些驚愕的幽靈。「你……看到過……伊娜嗎?我……妹妹。」他說,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聽話的舌頭,這是他第一次和它們說話,也是他這麼久來第一次開口試圖交流,說話的對象是個幽靈。
小孩子盯著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我看到了。」他看到它用口型說,黑色的眼中閃耀著邪惡和嘲弄的光芒。
馬克感到自己的呼吸停住了,他的腳邊躺著一具小小的屍體,她穿著藍色格子的睡裙,已經被鮮血染紅了,長長的金髮凌亂地散在地上,一樣被染得血紅。她看上去被狠狠打過一頓,身上已經沒有完整的皮膚,她沒有看見他,她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藍色的眼睛只是默默地盯著遠方,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冰雪般冷冷的空茫。
她的瞳孔已經放大,死神陰冷的黑袍從那裡掠過,最後一絲生命的光芒從她眼中湮滅。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他曾經溫柔可愛的妹妹,會用溫暖的身體擁抱他,用陽光一樣溫暖而純淨的笑容,看著他的妹妹。
他默默走過漆黑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走過第一道走廊的拐彎處時,他頓住身子。——走廊盡頭的牆邊斜放著一面破碎的大鏡子。佈滿灰塵的鏡面映出的不是他纖瘦的影子。
她在看他。
她站在那裡,藍色的睡裙,滿身鮮血。
那以後無數次,他每一次照鏡子,都會覺得心像浸透在冰水裡一樣的陰寒。她一直在那裡。透過他的眼睛看他,透過生與死的空間,她的眼睛冰冷,空茫,什麼也沒有……只有死神獰笑的影子。
冰冷而絕望地催促著他。牢牢地盯著他。無法擺脫。
他冷靜地看著漆黑鏡面透出那雙眼睛,破碎的鏡面裡,一個小孩子的身影無聲地站在他背後,它的眼睛突出來,舌頭伸的長長的,看上去是被勒死的。又一個小孩的身影從陰暗走廊的深處走來,它的面孔青紫,手裡抱著一個大大的枕頭,可能那枕頭是悶死它的凶器。它們在他身後越聚越多,死狀各異,相同的是,它們每一個都在用怨毒的眼睛看著他,看著殺死他們的人世。
他用意外流利的聲音輕柔地開口,「我知道了。」他說。
他向著鏡子微笑。
它們朝他微笑。他們一起微笑。
——他的呼吸自看到她的屍體那一刻停止,緩慢而且理所當然。然後再也沒有恢復。
「我調查了所有在105孤兒院工作的人員名單,所有的人事調動……然後,一個一個的……用槍,炸藥,刀子,繩索……各種方法,殺死他們。我做了很久很久,」他瞇起藍色的眼睛,映出另一個世界無數怨靈殺氣騰騰的目光,「不過很快,很快就會結束,她就會原諒我……」
「法曼加……也是你要找的仇人之一?」托馬斯輕聲問,馬克的語調讓他心中有點微微的不安。
馬克點點頭,「曾經的調職人員。我選擇做軍火販子,因為可以得到最靈通的消息和資訊,認識世界上最厲害的殺手和情報組織,請他們幫我搜集消息。」
「蘭茜也是?」
「我免費提供給她軍火,她幫我探聽消息,她人路很廣……」他歎了口氣,「我們合作很多年了。」
這麼說是合作關係?可是他們顯然已經是很親密的夥伴了,托馬斯想,可以馬克的下一句話卻讓他鼻子再一次發酸。
「謝謝你,托馬斯,」馬克疲憊地歎了口氣,「以前我從來沒能把這個故事講完過,即使蘭茜也不行,因為你在這裡,所以我才能……」
托馬斯猛地抱緊他,「馬克,抱歉……」他在他耳邊難過地低低呢喃,「你竟然曾經遭遇到這些……你看,你把它們告訴我,我卻不能說出任何勸解你的話。我想和你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要抱著仇恨不放……可是我知道,發生過的不可能當做沒有過……」他不知所措地說。
馬克笑了,他放任自己躺在托馬斯的懷中,那雙手臂緊得讓他有點疼痛,但溫暖和實在的感覺讓人心安。他已經太久沒享受過這種溫暖。「我從來沒有想讓你去理解啊,托馬斯,我告訴你只是因為你一直很想知道……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但是……但是你在這裡就好了,托馬斯,」他說,「已經足夠了。」已經是我太意外的收穫了……
他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轉回去……那瞬間,托馬斯想他確實在馬克的眼中看到了……那曾經收他忌妒不已的柔情,那他曾只對那美麗槍支展示的深深柔情……當被那樣的眼神看著時,那種強烈的幸福感讓他的喉嚨一陣發緊,彷彿有什麼在從胸腔中滿溢出來。他抱緊他,靜靜享受著心中滿溢的幸福。
半晌,托馬斯輕柔地開口。
「你是覺得……你妹妹會恨你嗎?」他說,「你知道那種事情並不能怪你……」
「我不知道……」馬克閉上眼睛,我不知道。我從她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的情緒。她恨我嗎,憤怒嗎,痛苦嗎……這問題攪得他心痛如絞,但是沒關係,很快,很快他就會知道的……她……會來接他的……他靠向身後溫暖的懷抱,他還能享受多久呢……
「對了,我終於知道米歇爾為什麼說那個電影裡的角色跟你這麼像了。」托馬斯在他身後說,他感到他沮喪不安的情緒,但他不知那情緒從何而來,以及該如何勸慰,便岔開話題道。
果然,馬克感興趣地揚眉,「怎麼說?」
「情況很相似,」托馬斯想了一下,說,「那個片子裡有政治黑幕,還有一直被掩藏的兒童性虐待問題……男主角的妹妹因此而死,於是他成了一個軍火販子,以非法的身份去追查傷害他妹妹的人。不過和你不同的時,他可以看得見靈魂。」他感到懷中的人顫抖了一下,他摟緊他,繼續道,「他相信靈魂的存在,他相信只要有一天他殺死了所有傷害他妹妹的人,她的靈魂就會來接他離開,原諒他曾經的過失……」
「真的……非常相似,」他聽到馬克低低地說,「他也相信自己已經死了嗎,因為他總能從鏡子裡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已經死去的無數人的眼睛嗎……」
托馬斯愣了一下,正待說些什麼,外面突然傳來直升飛機的呼嘯聲,托馬斯驚訝地想著又是什麼麻煩事,馬克從他懷中跳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托馬斯緊緊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