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的一個早晨,風生坐在飯廳,看見周嵐正在閱讀新聞紙。
今日的餐點是自製白朗峰栗子奶油蛋烘糕,無出例外的又香又甜。
他剛剛拿起一塊尚未放入嘴裡,周嵐將報紙遞至他面前道:「你且看看今天的經濟版頭條。」
呵,滿川風雨看潮生,只怕好戲上場了,風生暗笑。他接過報紙,只見上面碩大的標題《神秘人士成功收購香童百貨》。
事件大約是這樣的,自從香氏內部爆出經濟案醜聞,股票停牌至幾乎崩盤,勢必須由新資注入後重組,畢竟是老字型大小,多年的實力擺在那裡,感興趣的財團不少,尤以喬氏航運與長江實業競爭最為積極。孰料半途殺出個程咬金,前日通過一家知名的海外證券公司做攬手,以每股高於市價三元港幣的價格大量收購香氏股票,且完全現金交易,不搞那些以股易股或按揭的把戲,惹得剛剛損失慘重的股民紛紛拋售,短短兩日便獲得香氏控制權。
抬眼看看周嵐,神色如常。他知道多少呢?風生決定坦白:「是,收購香氏的正是我。」
「為了你弟弟?」
「不如說是為了自己感動自己。」
「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召開股東大會,宣佈由香雲遏出任要職。」
周嵐皺眉:「會不會太過招搖?」
「放心,我會保持神秘,永不現身。」
兩人吃完早餐,風生閒閒開口:「對我的事,你似乎知道得很清楚。」
周嵐一愣,然後以笑作掩飾:「哈哈,是聽藍玉提過一點半點。」
只怕不是一點半點那樣簡單吧?但是風生決定不再追間。
只聽周嵐又說:「我還得感謝你們的兄弟友愛。」讓我有機會得到你。
風生卻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嵐,你別多心。可否告訴我,你的身家到底有多少?」
這個大城市中無疑有太多財不露白的富戶,數代韜光養晦低調行事。風生有女同事就曾經逢到這樣一位客人,住市區普通大廈頂層,開美國產中級轎車,可是住宅室內,富麗得好比基度山伯爵的行宮。
可是即使那樣的人家,也斷不會允許孫兒輩的年輕人動輒支出十數億的錢財吧?
周嵐回答道:「我十五歲那年,被保送至史丹福電子工程專業作特別生,那時網路不如現在發達,在圖書館登錄電子資料需要排隊輪候,我嫌耗時太久,便利用課餘更新了學校的電腦軟體,使每個視窗可以通過局域多人同時使用,省去查找連接的步驟。後來這項技術被普遍應用……」
風生聳然動容:「啊!我知道,康橋九六年後也在校園中普及,人類學的學生們還與教授討論過那個天才不在年高的十六歲發明者,沒想到就是你。」
「九六年?」周嵐搖頭,「英國佬永遠只會把時間用在莎士比亞等墓木已拱的人身上,難怪永遠慢一拍。那年我都已經在微軟佔有不少股份。」
當然也不能說他是白手興家,沒有受過父蔭。數年後有同他二伯交情至厚的唐人街教父悄悄暗示:「與你們老闆交惡的那位參議員已向我借將,以取得想要的東西,世侄你何必去瞠渾水?常言道富不與官鬥,早些抽身要緊。」
那位世伯有兩員得力手下是最出色的妙手空空兒,去羅浮宮偷取德拉克洛瓦的撒丹納巴勒斯之死也如探囊取物,不知比偷天換日裡的辛康納利和凱瑟琳澤塔瓊斯高出幾個段數。
好一句富不與官鬥,周嵐受教,立時退出微軟。回到家族內的一個中型公司,安安逸逸領個閒職。
不久,微軟被控違反美國反壟斷法條例。
這段經歷他不太提起,親友也知道得不多,就像爺爺,還以為他在西雅圖也是飆車泡妞做太子黨呢!哪裡想到他曾是微軟的高層之一。
周嵐拍拍風生的手:「你放心,好子不問爺田地,我所花用一絲一毫都是私蓄。不過你會為我擔心,倒令我欣喜若狂。」
「咄!」風生啐一聲,「這樣就叫狂?裸奔給我看看才是真金白銀的狂。」
抬首看見周嵐只穿一件緊身背心和牛仔褲,年輕的身形在晨光中分外健美姣好,不由喝聲采:「我今天終於相信上帝的兒女是用最美麗的金子做成。嵐,為什麼同人不同命?」心裡不是不嫉妒的。
「古人尚言不把雙眉斗畫長好不好?上帝不將我塑得好一些,怎能與你匹配?」周嵐上前攬住風生的腰,促狹地在他耳邊吹一口氣,說道:「你真的想看我裸奔?不妨上樓細細觀賞。」
漸漸地,兩人都習慣了這種淫糜的打情罵俏。
***
香雲遏看著眼前這個身形佝僂的男人,心中五味陳雜。
猶記得半個多月前娛樂週刊上登載的照片裡,與十八九歲新進九龍小姐出雙入對的香利早穿時髦的西裝及尖頭皮鞋,倒也意氣風發頗顯年輕。
而現在的他,宛如七旬老翁,比真實年齡還老了十餘歲。
是哪個說的男人五十餘歲正是流金歲月?看看,經過一點風雨就老態畢露。
掠過一陣快意,雲遏緩緩開口:「放心好了,香氏不會更名,你也可以掛一個名譽董事的頭銜。」
香利早久久不能語,他也知道大勢已去。但為著骨血,最終不得不厚起老臉請命:「可否設法替你兩位哥哥脫罪?」
「我沒有百上加斤,已是慈悲為懷。還想怎地,難道當真殺人放火金腰帶?」
「他們是你哥哥!」香利早悲憤交加。
雲遏冷笑:「就不知玄武門之變是如何發生的。」
一對父子關係糟糕到這種地步,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香利早氣餒,頹然揮揮手:「也罷,這本是我們欠你。你好本領交遊遍天下,自有達官顯貴一擲萬金慷慨相助,我們只會伏高踩低,怨不得誰。」
雲遏不語,卻心知肚明除出風生再無他人。真不知他用何種手段掙得數額如此龐大的錢鈔。
呵呵,當真不知?再笨的人也想得到,不外乎是一雙玉臂千人枕換來。
一思及此,頓覺胸中五味湧上口腔,全是苦辣辛酸澀,一絲絲甜鮮香也無。
哥哥,從來沒有明白過他的心思,卻一味作賤自身。
曾經那樣對他,不知他還肯不肯見自己?
既而想深一層,精神又一振,事實擺在眼前不是嗎?若不是為著他這個至親至厚的弟弟,何須收購香氏。
那廂香利早也突然間恍如醍醐灌頂,大叫出聲:「我知道了,是風生對不對,是風生!」
他開始像蟲蟻一樣辦公室裡團團轉,一邊喃喃:「一定是他,他還恨我入骨,所以巴不得搞垮我……」
雲遏冷眼旁觀,出言嘲諷:「勸你莫要高估自身,癡心妄想在風生的記憶裡佔有一席之地。」
「那你告訴我,收購香氏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他擒住雲遏的手喝問,幾近歇斯底里。
被雲遏大力揮開,彷彿他是某種惹人厭的外星生物,「我沒有向你解釋的義務。」
雲遏站起身打開門,「何必放不下,或許明年的今日你會發現,在大堡礁釣魚潛水的樂趣勝過吞併某家小公司百倍。」
香利早只得走出去,立即聽到背後的房門老實不客氣大力闔上。
有助理跑過來擔心地詢問:「老闆,你臉色極差,可有感覺哪裡不妥?」
他這才驚覺,伸手一摸,自己的額頭上滿是冷汗。
沖眼前熱心的女孩子和藹地笑一笑:「不礙事,只是馬齒漸增經不起勞累的緣故。啊!我已不是老闆,請盡心效忠裡面那位新主人。」
他繼續向外走,沒有看到身後年輕的助理眼中滿是同情,因為他花白的頭髮凌亂,領帶鬆脫,腳步趔趄。
所以心想,我照顧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也是應該。
香利早這時卻在想:是風生嗎?一定是。他就像一個幽靈,無聲無息間已經滲透進來,牽引住各色人等的命運,一如當年,浸進他的心魂。
***
聽到樓下喇叭響數聲,李風生自露台上探頭,沖周嵐揮揮手。
卻引得周嵐大驚失色跑上來摟住他,急道:「露台欄杆那樣矮,怎麼能做大半個身子都探出去的動作?!」
風生不悅:「我不是女人。」哪個無疾無病的男子小時候沒有飛簷走壁掏過鳥蛋?杯弓蛇影。
周嵐搖搖頭,摟緊他:「除去我母我妹的任何女人爬上攔桿跳芭蕾也不干我事。」
也知道他是緊張自己,風生任由他摟住,再不抬摃與掙扎。周嵐的頸項間Opium古龍水的香味似有若無地飄散在空氣裡,讓風生有種錯覺,他的一雙堅實臂膀與寬厚胸膛彷彿就是一天一地。
良久,兩人才分開。
周嵐瞥見涼椅上放著一本書,竟是仿筆耕山房老版豎字的《弁而釵》。不禁駭笑:「你從哪裡翻來這樣的書?」
「當然是前屋主留下的,還有《宜春香質》、《醉葫蘆》……讓我眼花繚亂。」
「讀完有什麼感想?」
「可見此人是醉西湖心月主人的書迷,還有,古人的文筆較為寫實。」一點點美感也沒有。
「我倒覺得可見此人與我是同道中人。」
「那當然也說不定。金賽研究不是表明同性戀比例為百分之二到四。」風生點頭表示贊同。
「可是仍然是弱勢群體。」
「哈,你哪裡弱勢?」風生念出一句歌詞,「強人是你,能飛天遁地。」
弱不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事,這人最懂得的就是善待自身。
「你真的這樣想?」周嵐自內袋摸出一個信封,「那明晚你是否願意隨我這個強人出席一個派對?」
「帶秘書前往豈不是更好?」
「並不是商務應酬,各人都是帶家眷。」
「只怕有人會中傷我。」
「風生,難道你是會在意旁人話語的人?而且,我的目的正是為你正名。」
風生卻仍然躊躇:「不會影響到你的事業嗎?」
周嵐笑:「怎不見張國榮因為同志身份無戲可拍?」
風生釋然,轉移話題:「容媽今天帶來大閘蟹。」他比一個手勢,「每隻是有這麼大。」
周嵐一拍腦袋,「啊呀,我倒忘了,現在正是吃蟹的季節。想必是二奶奶差她送來,她們江浙人就好這一味。」言畢急匆匆趕去廚房,突又省起:「糟,沒有紫蘇葉。」
「放心,容媽有一併帶來。唉,現在哪裡還能找到像你家這種做好醒酒湯為主人等門的下人?」風生感概。
「那是因為我們一家全沒把這些老人當傭人的緣故。」他們的制服尚有專人洗熨呢!穿的鞋都是名牌PRADA。突然想到一件事,周嵐停在門邊,轉頭對風生說:「更正你的一個用詞,不是『你家』是『我們家』。」
那怎麼可以?
風生不語。
他對自己的身份有深刻瞭解,再怎樣的如花美眷,也抵不過似水流年的摧殘。周嵐口口聲聲的愛語,也是具有時效性的。就像唐明皇費盡心思得到楊玉環,結果呢?感動了癡男感動了怨女感動了白居易,卻感動不了馬前的叛軍和皇帝自己。
想畢他笑一笑,自己的心啊!恐怕是全身唯一值得自己守護的東西。
他也下樓為周嵐打雜去。
周嵐烹蟹很有一套,從不計時,只憑感覺,偏偏每次自蒸屜中提出都是剛剛好。
風生在橡木酒櫃裡逡巡一番,出來說道:「豈有此理,偌大的酒櫃裡通通全是軒尼詩人頭馬克魯格,一瓶黃酒也無。」
「由此可見這個一百平方尺酒櫃的前主人很懂得什麼叫附庸風雅。」
風生坐下,哀歎著掉書袋:「怎麼辦呢?食蟹不飲美酒猶如好馬無鞍,最為憾事。」
周嵐窺到他那彷彿在為天大的事情煩惱的樣子,煞是可愛,笑著逗他:「來,給我一個吻,我叫容媽偷來爺爺的私藏紹興狀元紅。」
風生驚喜,然後低笑:「我的吻竟比狀元紅還值錢?」毫不猶豫地送上自己的唇……
旖旎的晚風將窗紗吹拂成片片雪浪……
夜,正長……
***
第二天傍晚,李風生難得地穿了一身JilSander的休閒西服,隨周嵐去赴宴。
周嵐一邊駕車一邊為風生解釋:「韓堅是韓臨的弟弟,與他訂婚的黃嘉藍聽說是小有名氣的演員。」
風生說:「我知道,正在熱播的《認真擺命》便是由這個女仔主演。聽說她的英文名叫Green,呵,真的是黃加藍。」
「嘩,那倒真是人如其劇名,聽說黃小姐早已珠胎暗結,難得竟能得到韓家兩老的承認。不過一入侯門深似海,這才僅僅是她萬里長征第一步呢!」
「嵐,為什麼我覺得我倆愈來愈像狗仔隊?」
「唉呀,何必說得這麼難聽,這叫關心他人好不好……」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韓家大宅。
這夜不知是誰的創意,在泳池上方懸掛了無數的七彩小燈泡,再由水波反射得流光溢彩。周嵐與風生甫一進大門,便看見十來個身段妙曼的女孩子穿著三點式的比基尼或在池邊擺出撩人姿勢,或在水中暢遊嬉戲,惹得幾個早到的單身男士賓客顧不得身上昂貴的禮服,躍入水中與眾美色打情罵俏。
舞場就設在池邊的草坪上,從那裡還清晰地傳來歌聲:「薔薇薔薇處處開,青春青春處處栽,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居然是舊上海那種又俗又艷的老歌。
偏偏和現場的氣氛不知多匹配。
風生駭笑道:「豪門夜宴,酒池肉林?」
周嵐也吃了一驚,說道:「久聞韓家老二是個風流人物,看看他的行事作風,果然名不虛傅。莫要出格到讓我們吃肉台盤就好。」
「連你也沒見過他嗎?」
「他只是我好朋友的弟弟,還特意約見不成?」
其實在他倆進門時,不要說眾人的眼光,就連舞池那邊的音樂聲,都好似滯了一滯,只是風生慣會裝聾作啞,周嵐也渾不在意,都像事不關己一般。
這時韓臨迎上來,大嗓門又衝周嵐一陣怪叫:「怎麼才到?快來幫我招呼賓客,累死我。」話畢同風生點點頭算是招呼。
「笑大我的嘴。誰不懂得自娛自樂,還要你招呼?」周嵐不甘示弱頂回去,眼角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驚呼出聲,「我沒看錯吧?那邊草坪上跳探戈的好像是我爺爺!?」
韓臨回答:「哈哈哈,正是周老爺子,他是我弟弟的忘年交。你都沒看見他派的那份紅包有多大。」
「他來幹什麼?放眼望去全是年輕人。」
「周嵐,當心我告你歧視老年人。何況周爺爺哪裡老了,剛才我們搓麻將,他喚二筒為葉子媚,不知多跟得上潮流。」
「有幾個年輕人會打麻將?」周嵐苦笑。
「哎,廢話少說,快隨我去迎賓。」韓臨拉住他就向大門走。
周嵐只得同風生說:「我一會兒便回來,你不要管旁人,只管大吃大喝就是。」
風生笑笑,他當然懂得如何照顧自己的舌頭與胃。
韓堅自然沒有荒唐到設那勞什子肉台盤,草坪邊一溜長桌,上面西式餐點應有盡有,風生撿起一個大盤子,滿滿選了堆成小山似的食物。
旁邊卻有兩個不知好歹的二世祖,只怕早就窺視了許久,見他落單,開口閒閒諷刺:「世道真是變得太快,各式各樣的野草雜花都已經可以登堂入室,煙視媚行。」
「最奇的是有手有足的男子也可以與少女一樣靠姿色求出身,而且男女通吃,左右逢源。」
「聽說和男人做比和女人做刺激百倍,不知是真是假。」
「試試不就知道了?」
「所費至鉅呢!哪裡是你我這樣的孤寒佬負擔得起的。」
「還聽說被人捅習慣後就會欲罷不能,那時倒貼錢也願意讓你操。」
「但是千萬要記得做好防護,愛滋病這樣猖撅。哈哈哈哈哈……」兩人爆出一陣心的大笑。
看看看,世上到處都有這種人,能從中傷別人的過程中獲得快感。
風生當然不會與他們一般見識,他早已練就百毒不侵的高深內功,懂得選擇性耳聾,只是一語不發地坐到另一頭的沙灘椅上大快朵頤。
可是早有人在一旁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周老太爺剛剛舞完一曲,正在自我陶醉風采不減當年,準備喝口酒水再接再厲,就聽見有人出言不遜,污辱自己孫兒的情人。
他自己對李風生的職業略有不滿是一回事,外人是否有資格批評又是一回事。
逕自走到兩人背後,說道:「韓家真是欠考慮,怎麼讓他也作為客人上門。」
二世祖甲扭轉頭看到周老太爺,大喜過望,以為正是巴結逢迎的大好機會,忙不迭接腔:「就是就是。令孫只是一時糊塗,想必不久便會迷途知返。」
二世祖乙亦附和:「周老爺,不如我們陪你去教訓他一番。」
這兩個人,只怕巴不得周老太爺上前揪住李風生,唰唰甩伊兩記大耳括,他們樂得在一旁看一出張天師捉鬼當消遣。
只聽周老太爺又說:「不過看到客人中有你們兩位,又讓我覺得倒還辱沒了他。」
這一招先揚後抑,直把兩人噎得喉嚨咕咕作響,只是發不出聲,最後不得不訕訕退場。
周老太爺猶覺得不解氣,四下打望,準備抓住周嵐也罵上一頓。
這時的周嵐被韓臨纏住盤問,正不得脫身。
韓臨問:「你是怎麼樣被李風生迷惑住的?」
周嵐更正:「不是迷惑,是綺惑。」
「我管你那麼多,劫數才是真。聽說你為他花了不少錢?」
「真可悲是不是,再多的真心,也要用鈔票作鋪墊才有人垂憐。」
「唉,你這個人,天下男子那麼多,難道就找不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偏生要用自己的熱臉去貼一個男妓的冷屁股。」
「呵呵,不要提醒我。你這樣說會讓我忍不住今晚回去嘗試一些沒做過的性愛姿勢。」
聽得韓臨瞠目結舌:「周嵐,你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冥頑不靈!」
周嵐只是一味的笑著回應:「你儘管說,待到你墜入愛河的那一天我再加倍奉還。」
韓臨還要說話,周爺爺卻已殺將過來,逮住周嵐劈頭蓋臉罵:「我們周家的男丁再不濟,也懂得如何看顧自己的家眷,你倒好,撇下人家在這裡做濕水炮仗……」
周爺爺還意猶未盡呢!周嵐早已拂然變色,急急跑去尋找風生。
遠遠便看見風生立於草坪邊凝睇起舞的人群。
他極隨意地站在那裡,也沒有特別地擺什麼POSE,卻自有一種意態風流,瀟灑動人。
而且,還若有若無地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性感。
所以還未等周嵐走近,早已有善於聞香的蜜蜂向風生飛來。
「你就是李風生,嵐少的朋友?」有人搭訕。
風生轉過頭,看到一個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子,瘦瘦高高,且有張熟面孔,於是笑笑,開始了自己的被搭訕:「好像是這樣不錯。」
男子搖搖頭:「這句話文法不通。」什麼叫好像是?
「就是隨你想。」此間大多數人對他的心思不過兩種,鄙夷或垂涎,全都齷齪無比,不過沒有關係,反正他本來就齷齪得很,比傍友還差了幾個檔次,又有什麼好細說的?
只聽那男子又說:「你有雙漂亮而寂寞的眼睛,像秋水,像寒星。」
「還像白水銀裡養著兩丸黑水銀呢!」風生好笑地接過他的話,正想問他是不是喜愛王小玉的哪一出彈詞,便看見周嵐已走到自己面前。
不用說周嵐當然自動將該名男子看作登徒子假想敵,毫不客氣地攬過風生在自己身後,然後質問:「閣下有何見教?」
那男子一愣,爾後長笑:「怎麼這麼像華山論劍時的對白?你不要誤會,我……」他不過是善於欣賞一切美好事物而已。
周嵐打斷他:「我並沒有誤會,只是你這廝一雙桃花眼骨碌碌亂轉,一望便知不懷好意。」又轉頭對風生道:「爺爺說你被人欺辱,對不起。我們回家好不好?」他愈想愈感到此地不夠安全,何況反正他的意圖不過是帶風生露一下臉,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也就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風生並不反對,只是帶著一臉似笑非笑任由周嵐拉著走。
男子還在他們身後說道:「周嵐,其實我挺崇拜你……」
正是聽了哥哥的傳頌,瞭解到周嵐這一號不畏世俗眼光的人物,才給了他敢與長輩抗爭不計較門第娶心愛女子的勇氣。
上了車,周嵐兀自懺悔不停:「風生,我沒有將你照顧周全,下次一定不會這樣,我……」
「不,你已做得很好。」
「你不必安慰我,連爺爺都看不下去了呢!可見我真是……唉!」周嵐大大地歎口氣。
「你這人真是,既覺得對不住我還不讓我有片刻安寧。想想明日怎樣向韓家道歉才是當務之急。」他不發聲,只是不在意,不然以他的口才和身手,還怕誰不成?
周嵐奇道:「為什麼道歉?」他送足禮金兼幫忙迎賓,勞苦功高還要道歉,有沒有天理?
風生涼涼地說:「你沒看清被你罵的那人相貌?他再胖上十幾公斤,活脫脫就是你的死黨韓臨。」
周嵐恍然大悟:「你是說,他就是……」
「不錯,他就是邀請我們去赴宴的主角,韓堅。」韓家只有這兩兄弟,想裝不認識都難,周嵐以為他會無緣無故同陌生人搭訕?
「這……這怎麼得了?」周嵐以手撫額,大叫,「怪不得他穿燕尾服又說崇拜我,我還道是花花公子無聊耍寶。」又指著風生道:「我就覺得你的表情真正奇怪,原來是存心想看我出醜。」
風生叫屈:「那是因為我太震驚沒反應過來的緣故,你不要手舞足蹈了,認真開車!」
***
終於回到家,兩人沐浴完畢,雙雙坐在床上,周嵐問道:「今天到底是誰欺負你?」他有心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風生卻是真的連那兩人的樣貌都沒看清楚,更不願再提起,於是他轉移話題:「你爺爺,和一般的大佬很不同。」真的沒有門戶之見呢!他那時準備再食一份鵝肝醬,便又走過去,在灌木叢後聽到周老太爺為他出頭,認真感動。
周嵐笑,決定將自己家族內的秘密話給他分享:「來,把你所知道的坊間關於周氏大猷的傳聞說給我聽聽,我再告訴你真實版本。」
於是風生娓娓道來:「周大猷,原籍重慶,出身米商之家,祖父曾任西南商會會長,抗戰後移居香港,極有經商天賦,生性風流,娶有一妻兩妾,育有四子一女……」
說到這裡,風生也發現不對勁了。
周嵐頗有孝心,爺爺奶奶時常掛在嘴邊,可是從來只有大奶奶二奶奶的份,三奶奶呢?
接收到他眼中的疑問,周嵐道:「三奶奶還健在,只是足不出戶,每日只與青燈古佛相伴。」
為什麼?
且聽周嵐解釋:「大奶奶是爺爺的大學同學,真心相愛;二奶奶是爺爺從前的秘書,一直仰慕爺爺。爺爺性格有些像段正淳,雖然不夠專一,卻能做到公平長情。至於三奶奶,她並不是爺爺的妻子,而是爺爺ど叔周樂文的伴侶,職業是北平粉子胡同添香樓的紅牌姑娘。」
風生聳然動容,莫不又是如花與十二少的傳說?
只聽周嵐繼續說:「周樂文是奧地利皇家軍校畢業的飛行教官,志願軍,一九四四年犧牲於雲南。他想娶她過門,家長堅決不允,只怕難聽的話也沒有少說,那幾年她隨他輾轉川滇黔,吃了不少苦,後來他的骨灰運回重慶,爺爺的爺爺傷痛交加,更是遷怒於她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將她趕走。卻不知道,她的腹中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爺爺那時尚在唸書,他與周樂文只相差幾歲,一直最是親厚,可惜那時人微言輕,說不上話。後來爺爺的父親早逝,爺爺終於提前當家,動用所有關係,終於找到三奶奶,但已是一九六七年。」
風生問:「在哪裡找到的?」
「廣東的一個農場,那裡專收解放前從事特殊行業的女子,每週都會讓她們胸前掛兩隻破布鞋遊街一次。」
「孩子呢?」風生又問。
「最難得就是這點,三奶奶在那樣不堪的情形下,竟然設法讓大伯自修了大學英文及數理化。萬幸當地人只知道他有妓女母親,要是知道了他有國民黨員的父親,不知還會怎樣。」
「那孩子後來成了你大伯?」
周嵐苦笑:「她們是偷渡到香港的,結婚是獲得外國護照最快的途徑,也是讓大伯認祖歸宗有正式身份的最好方法。我爺爺才比大伯長十七歲呢!於是辦身份證時只得將大伯的生辰延後五年。」
也許是這個故事太沉重,令風生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那個年代禁錮了人們的思想,造成了太多生離死別的悲劇。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句話裡有多少美好的期盼,就有多少殘酷的無奈。
周嵐又說:「後來爺爺也勸過三奶奶,來日方長,多出來走動,說不定能覓到第二春。」
「她怎麼回答?」
「她說,從前曾叔公待她太好,已足夠她回憶一生,找不到人可以代替。」
多麼迴腸蕩氣,簡直可以作為一個永垂不朽的傳說一代代傳頌下去。
半晌,風生終於開口:「難怪你爺爺不以我為恥。」
「要說恥辱,生出我這個與眾不同的孫子才真的是。」當年他出櫃,不是沒有拋起大浪的,最先替他說話的,也是爺爺。
無他,只因爺爺最瞭解情之真諦。
「風生,同我去歐洲結婚好不好?」周嵐突然說。
風生嚇得連連搖頭,「那怎麼可以?何況在香港並不被承認。」
周嵐看住他,看進他的心裡,「不是不可以,是你還不夠愛我。」愛定一生一世,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和很多的力氣。
風生低頭不語。心中歎息,為什麼要說破呢?讓彼此尷尬。不不不,他不是不夠愛,而是不敢愛。歷史中有太多的例子,他知道把心遺落在客人身上是多麼可怕的事。更不要說他們兩人還同為男人,只會被旁人當作笑話談資。
對平常人來講,失戀又有什麼關係,鹹魚翻身的機會多的是,可是對於他們而言,不啻是萬劫不復的地獄。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呵,看看寫下這詩句那女子的下場便知。
誰教人們不會用一顆心感覺愛情?世人常常淪陷於聽到的甜言蜜語和看到的體貼浪漫,偏偏耳朵和眼睛是最容易受到愚弄的器官。
可是,像這樣和周嵐生活在一起,時時刻刻感受著他的神情動靜和氣息,真能不為所動嗎?風生已經愈來愈沒有自信。
這時周嵐捧住他的臉頰抬起他的頭,輕斥:「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他早已發現,自嘲及天馬行空是風生的兩大特長。
風生笑道:「我在想,你是否在生氣。」
「當然沒有!我只會加倍對你好,讓你更愛我,愛到願意和我結婚。」
說著周嵐一把推倒風生,開始剝下他的睡衣,「就從現在開始努力好了。」
風生的裸背接觸到絲綢床單,那冰涼的感覺令他顫慄,忍不住再次建議:「真的應該將這張床換掉。」
周嵐的祿山之爪已經伸到風生兩腿間,聽到他的話,笑道:「何必換呢?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長,多麼攝情,當然我們沒有惆悵,只有愉悅。」
語畢他的手指在風生的鈴口上輕輕一壓,換來一聲呻吟和欲拒還迎的推揉。
風生胸前那兩朵粉紅色的茱萸,點綴在奶油一樣的肌膚上,比盛放的牡丹更妖艷絢目,周嵐哪裡經得起這樣的誘惑,迫不及待一口含進嘴裡,細細品嚐。
這個時候,談什麼過去與未來,反正來日方長,憐取眼前人才是真。
用簾鉤束起的幔帳隨著大床不停搖晃,終於一個綰不住,嘩啦垂下,隔離了月色星光,也隔離了一床的冶艷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