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生再一次來到半山會所,定睛一看,坐在那裡的不應是母親嗎,怎麼卻是弟弟雲遏?
風生趕緊退出大門。上次的後遺症尚未完全消退呢!他還沒有做好和雲遏見面的準備。
可是雲遏更快過他,不知怎地竟一瞬間便移動過來,攔住他的去路。
風生只得裝懵,眨眨眼道:「咦,你竟會凌波微步。」
雲遏在風生面前也是裝慣了乖的,當即用楚楚可憐的聲音說:「哥哥,我好想你。」吃定了風生對這一套缺乏免疫力。
果然,風生見眼前這個比自己還略高一點的男子佝僂起背,眼睛裡似蒙上一層水霧,不知多像離家小狗,心裡一下就軟下來,畢竟是弟弟,即使對自己有非分之想也是弟弟。
風生當下決定,還是常和他見面吧!自己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於是他說:「去坐下吧!不要擋在門口。」
頂多只蕭條了兩天,這會所裡又是一幅冠蓋滿京華的景象。想也知道,有多少人跌下去,就有多少人浮起來。最恐怖的是他們旁邊那張檯子,幾個三十出頭的暴發戶正拿上等陳年的Macallan純麥威士卡當礦泉水一般牛飲。
香港的生命力,真的就和蟑螂一樣茁壯。
風生仔細打量雲遏一番,氣色很好,也多了幾分風發的意氣,看來過得不錯。
而且依舊用那種可以稱作熱切的眼神貪婪地看著自己。
這種熟悉的眼神風生在許多人眼裡看到過,之前雲遏還懂得掩飾,現在既已說破,也就愈加肆無忌憚。
於是他打開話題:「香氏最近不錯吧?」他聽說雲遏的爺爺香子儒前幾日在醫院過身,可憐他生前曾是要風得風的太平紳士,最後卻晚節不保,中風後在醫院一躺數月,終於撒手人寰。
不過,弟弟似乎一向與他沒什麼感情。
「托賴,已經穩定下來。」正向榮昌行以最低折扣進貨,周嵐大約是愛屋及烏。
不過雲遏不打算告訴哥哥,誰會給情敵講好話?
雲遏問道:「哥哥你現時同寶英貿易的周嵐在一起?」
風生點點頭,周嵐刻意公開,他們的關係在香港這個不大的上流圈子早已不是秘密。
「這個人,做生意很行,他的出入口公司專做網上交易,成立幾個月就賺到人眼紅。」
風生笑,他知道周嵐夠本事,卻不知他的公司已經大有名氣,每日只見他早早就下班陪自己,也不曾把工作帶回來做過,真是不簡單。
「就是不知他人品可好。」
風生立即道:「放心,他是個好人。」而且又懂得享受生活。
居然是同志,足以哭死天下的少女。
雲遏不服:「哪有這麼輕易就瞭解。」是你沒看到他藏在羊皮下的狼性而已。
風生辯道:「看小說開頭一萬字已經知道通篇是否精彩。」
雲遏氣餒:「哥哥你竟然偏幫外人。」
「我不過實話實說。」
「可是你若是顧及我的感受,就不應在我面前說情敵的好話。」
「什麼情敵,雲遏你只是我弟弟。」風生急忙更正。
「我恨死李風生弟弟這重身份。」
風生勸道:「我們從小相依為命,感情是比尋常兄弟深些,但決不是你誤認為的愛情。雲遏,你何不多結識幾個女孩子,慢慢就會弄清楚兩者的差別。」
一席話惹得雲遏伏案大笑:「哥哥,你又把我想得恁地天真愚蠢。我好歹也是二十二歲的大男人,怎麼可能沒嘗過幾個男男女女?」
風生又被嘲笑得無話可說,心中罵自己:你看你看,李風生,這個世上就數你最笨。雲遏比你聰明百倍,還需要你來自取其辱地教訓不成?
只聽雲遏又道:「憑我的相貌,難道自動貼過來的人還會少,中學時甚至每天早上都有幾份免費早茶飲,香利早四年前就想利用我去聯姻,可是我一直拒絕,你知道為什麼?」他長歎一聲,語氣變得幽怨:「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雲遏至今還清晰記得,十二年前香利早將風生騙到書房意圖不軌的情景。
那天是郊外寫生課,他沒有去,因為知道最親的哥哥會來看媽媽——這是他昨天在爸爸接電話時聽到的。可是當他從計程車回到家,不知怎地宅子裡一個傭人也不見,靜得出奇。雲遏也沒有發聲,只是安安靜靜地逐室找尋哥哥,回到這個所謂的家三年,他早已被那個巫婆一樣的大媽由過動兒教導成自閉。
然後,他來到了緊鎖的書房門口。
這裡是那個他稱為父親的人的聖地,從來不許他們小輩等閒雜進入。
他聽到書房裡傳出細細的響動和人聲,是哥哥和父親的聲音。
剎那間,似乎是神由心至,年幼的他也明白了裡面絕不是補習功課那樣簡單。
是不是敲門進去?那一定會讓爸爸惱羞成怒:還是假裝不知道?可是哥哥……
人小膽小的他正在猶豫。
突然匡一聲巨響後,門被霍地打開,他看到哥哥狼狽地衝出來,頭髮凌亂衣服撕裂,神情彷彿受驚過度的小鹿,他甚至完全沒有看見就站在一旁的他,就倉皇逃走。
他悄悄探頭窺視,只見象牙雕的稚子垂綸掉在地毯上,香利早癱在沙發裡,左手捂著滿是鮮血的額頭。
他靜悄悄地退開,沒有給任何人講過這件事。
可是當然並不能瞞住所有人,即使後來香利早佯稱是洗澡時摔傷額頭,哥哥也從沒提起過隻言片語。雲遏記得,就是從那之後,母親為哥報名學習空手道,又把哥哥送去英國。
而他,也在那一瞬間就長大不少,終於明白為什麼香利早平日總是不經意用手指觸碰哥哥的頭髮和肩膊,心中更裝下了一件秘密:那天哥哥逃跑時,從被撕裂的衣衫裡露出的那一截珍珠光澤的肌膚,時時進入到他的夢境裡。
從此曾經滄海難為水,過盡千帆皆不是。
想到這裡,雲遏繼續說:「哥哥,你離開周嵐吧!我們和媽媽三人一起生活一輩子,我會努力賺錢養你們。」
風生搖頭道:「我是簽了合約的,怎可以違約?」何況知道了雲遏的心思,打死他也不會和他同住一個屋簷下。
「那……我也在落霞道買棟房子吧!聽媽媽說你住在那裡。周嵐出門後,你就到我這邊來。」雲遏說了一個異想天開的提議。
風生氣得發笑:「你準備怎樣?是要我綠楊移作兩家春嗎?」
賣身給周嵐是他自願,從未想過要以此為條件讓弟弟敬佩他或回報他,可是至少應該尊重他——他並不是同性戀,難道一定要接受同性的愛意不成?
「所以我請你離開周嵐嘛!像這樣給我香氏,你以為我會高興嗎?我說過我想得到它只是為了你。乾脆賣掉它作數。」
「雲遏!」風生忍不住提高了聲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想盡自己所能讓你好好生活的苦心?」
「明白,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是風生……」他第一次不再稱眼前的這個男子為哥哥。「你知不知道,周嵐正是利用了你的苦心。」
「我不懂。」風生愣住。
「香氏為什麼會破產?香港為什麼會股市大上大落?全是周嵐搗的鬼。」雲遏雙手一攤,忍不住還是把殺手鑭說出來。並不是只得周嵐一個人會請私家偵探,他請人調查周嵐,不過是為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沒想到卻挖出些趣怪特別的資訊來。
「他再有錢也還沒有此等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本事。」風生不相信。
雲遏發出冷笑一聲:「他是中情局曾想用重金延攬的電腦天才,破譯密碼竊取商業機密再轉手提供給一直對香港虎視眈眈的炒家,容易得很。他要是有心,可以把新鴻基與和黃的資產作乾坤大挪移。」
「他沒有這樣做的動機。」
「自然是為了你。」
「我從不炒股。而且這中間環環相扣步驟太多,就一定算得準?他可不是劉伯溫。」風生像在聽天方夜譚。
「可是你總有不能不管的親人吧?比如我。他早已委託偵探把你的家譜掌握得滴水不漏,所以知道你這個人。你看重除出你自己以外的所有親友甚至不相干的人,你一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可有可無的東西,即使有人要求你犧牲賤命去拯救一隻貓狗你也會答應。你輕易就能原諒別人做的錯事,卻總是不懂得寬怨自己,即使你從來沒有做過錯事。」偉大得近乎愚蠢。
「不成立。直接吞併你們香氏不是來得更快?或者假意與你們合作,然後半途撤資……」小說裡不都是這樣寫的?
「那樣香氏又不會破產,你又怎麼會犧牲自己拯救兄弟?他是要做到讓你乖乖投懷送抱而不是受他威脅迫於無奈,因為他不但要得到你的人,還要得到你的心。所以不惜拿數萬平民作陪葬。」
「我怎麼可能有讓人瘋狂至此的本領?」
「美人傾國傾城的例子難道歷史上還少了?」
兄弟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飛快。
風生實在無法接受,又問:「就算是真的,周嵐做事小心謹慎,如何讓你知道?」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雖然他也是無心插柳,誰叫太陽基金老大的妹妹是大學時曾暗戀過他的學妹。「他是與俄羅斯太陽基金進行的合作,講好事成後分文不取,只提出一個條件,重點攻擊香童集團,太陽的負責人簡直樂翻了天。」
「你有什麼證據?」
「天!」雲遏不禁以手掩面。「風生你不相信我?走走走,我們出去決鬥,老天爺都一定會幫我贏你。」然後他正色說:「你也說周嵐小心謹慎,當然不會讓任何人拿到把柄。不過你可以開門見山地問他,我相信他不會不承認。」
「是嗎……」風生只覺心中的感覺複雜得不可名狀,但首先竟是鬆了一口氣,「那麼他就不會被香港政府逮捕吧?」
「政府?只怕想都不曾想過是有人做內鬼。要是我有證據,早就將他告上法庭,把你搶回我身邊。每次想到你在他懷裡呻吟的樣子,我就要吐血。」雲遏悶悶地說。
風生聽不下去,只得站起來,將幾張千元鈔票放在桌上,對雲遏說一句:「你保重。」就往外走去,他實在是覺得同弟弟已經多說無益。
「哥哥……」雲遏慌忙拉住他。風生手腕一帶,一個類似太極推手的動作震落他的臂,冷冷道:「我沒有義務為自己兄弟的愛情負責。」
走出會所,風生深呼吸兩口,仍然覺得有一種火辣辣的疼痛感燒灼著他的心肺。
是真的嗎?那樣陽光看似毫無機心的周嵐……
就像一名傀儡師,只是輕輕扯動繩索,便將他,和整個香港玩於股掌之間。
可是為什麼自己心中還泛起一陣喜悅?
但同時他又深深自責,一定是因為有像他這樣淫蕩而低賤的哥哥,雲遏才會變得無視道德與倫常。
這一瞬間,他突然異常的想念周嵐。
於是他給周嵐撥去電話:「你在哪裡?……所以,可以來接我嗎?」
得到周嵐欣喜若狂的回答,風生闔上電話,然後苦笑,不可避免地,自己竟已漸漸習慣於依賴。
也罷,就讓他任性這一回吧!
***
晚上周嵐做了鳳梨炒鴿片和縐絲甜扣肉,又煮了韓式泡菜湯加碗豆飯。
他把熱騰騰的湯端上桌,發現風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
於是自我陶醉:「迷上我了?」
風生卻沒有像平時那樣一句做夢打擊回去,而是摸摸他的臉,說:「你呢!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誰還記得,大概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已離不開你的一顰一笑。」
「愛上一個人是這麼容易的事?」風生十分納罕。
「不是難易的問題,而是人對了,時間對了,自然而然就會發酵的本能。」
「可是人是一種很自私的生物,書上說我們都期望被愛,卻都不願意付出愛。」
「誰說的?明明施比受有福。」
「……」風生再也說不出話。
還有什麼必要質問他?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和立場。
周嵐卻好奇另一件事,「風生,你今天受了刺激?」無事發感慨。
繼而欣喜,「你不是真的開始愛上我了吧?」
回味一下風生剛才的話,似乎真的有鬆動的苗頭。
風生岔開話題:「再不吃菜就快涼了。」
周嵐卻還想打蛇隨棍上,「風生,你心裡現在是不是充滿了痛苦和矛盾,還有無邊的掙扎與彷徨?來來來,盡情地向心理醫師周嵐坦白吧!」
風生白眼丟過去,喝道:「收聲,吃飯。」
終於讓周嵐乖乖噤聲。
可是風生卻在吃飯時不由自主時時偷窺。
愛上他了嗎?
或許,真的已經無法制止一顆心的淪陷。
第二天上午,風生正在酣睡,卻被門鈴聲吵醒。睜眼便從窗簾縫隙聞看到陽光,不知已是什麼鐘點。
他下床,兩腿間竄過一陣激痛,幾乎站立不穩。
風生苦笑,昨夜,也確實太瘋狂了些。但是他頭腦發熱主動投懷送抱,也就怪不得周嵐需索無度。
他下樓,按下對講機:「誰?」
來人回答:「一位周先生托我送花來。」
風生不疑有他,立即打開門。
門外果然是一個穿禮品公司制服的年輕男子,他把一大束紅玫瑰遞給風生,並拿出紙筆說道:「請簽收。」
風生接過,埋頭寫下名字。
就在那一剎,他的眼角突然瞟到銀光一閃,向自己的小腹逼來。
風生大驚,下意識地揮手用花束一格,同時腳下一錯,後退一步。
霎時一大篷玫瑰被分成殘瓣散葉,在兩人之間形成花雨,再簌簌墜地。
風生也終於看清,那人手中所持,是一把相當鋒利的瑞士軍刀。
還來不及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歹徒又已經揮著凶器衝上來。
風生邊躲邊退,退到沙發旁,順手扯起沙發上靠枕的絲絨罩子,向前一揚,裹住了歹徒持刀的手臂,用力一振,迫得他不得不鬆手,瑞士軍刀一下被裹進罩子裡。
見他利器已經撒手,風生立即將罩子捲成一團向他面門丟去,遮住了那人的視線,緊接著一記掃堂腿,將他掃倒在地,然後一個翻身壓在他身上,喝問:「你是入室搶劫還是有人指使!?」
歹徒卻並不回答,只是高呼了一句:「扎手!」
身後似乎傳來呼吸聲,電光火石間,風生明白了,他有同夥!
說時遲那時快,風生聽到有物體夾著破空聲向自己的頭頂欺近,趕緊一個前滾翻想要避開,可是就在起跳那一刻,股間的疼痛卻令他的身形一滯,只來得及偏開腦袋。
一聲悶響,風生的左肩遭到了重重一擊,幾乎痛暈過去。
用右手撐起身,風生看到了第二個歹徒,也是一名高壯的年輕男子,手持一根棒球棍。
方才被他制伏的那人也已經爬起來,又自皮靴中抽出一把牛角刀。
風生暗叫一聲糟糕,他的左臂現在完全無法動作,身形也不像往日那樣靈活,要對付這兩個人,實在有些困難。
可是現實容不得他思考對策,那兩人已欺身上前,逼得風生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好容易終於逃進廚房,風生拿起一把日本剔骨刀自衛,他剛橫著一刀劃破持刀歹徒的手臂,還來不及轉身,背脊又被狠狠一擊,震得風生「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眼前一黑,接著金星亂冒。
又聽到棍棒揮舞的破空聲,這一下,只怕避無可避。
萬幸這時大門口響起剎車聲,然後哆咯幾聲,周嵐家的司機阿福衝進來。
見來人是阿福,風生才鬆了口氣,兩腿一軟便癱倒在地上,瞬間不省人事。
***
待風生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陳設完全陌生的房間裡。
「你醒了!」是周嵐欣喜的聲音。
有心開個玩笑,風生裝出迷惘的樣子眨眨眼,用困惑的聲音間道:「你是誰。」
三個字嚇得周嵐一張俊臉由白轉青由青轉紫,最後全身都發起抖來。
看到他這樣的反應,風生終於咭咭笑著破功:「我逗你玩呢!」
言畢想轉個身,卻被痛得齜牙咧嘴。
周嵐趕緊扶住他:「不要亂動,你的外傷內傷都很嚴重。」
風生問道:「這是哪裡?」
「我爺爺家,你也來過。」這裡保全設施完善,最安全。
「有沒有捉住那兩人?」
周嵐搖頭:「他們見打不過阿福,閃得很快。」
阿福是周老太爺的貼身傭人,忠厚又勤力,還是兩屆南拳冠軍,一套開山掌全港九也鮮有對手,周嵐回城後將他借來暫作司機。
「會是什麼人呢?這幾年連混洪興都不流行了,更不用說大圈仔。」
「不要想太多,休養好才是真,這件事我們慢慢查。」周嵐給他掖一下被子,說道:「我去叫福嫂給你煮一碗山藥百合粥。」又間:「需不需要通知親友?」
風生搖頭,又是一陣痛,「告訴藍玉一聲就是,千萬別讓我母親和弟弟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何必令她們徒增擔心。
周嵐起身出屋,輕輕掩上門,看見大奶奶正站在走廊裡。
大奶奶問道:「怎麼樣,可是醒了?沒有什麼不妥吧?」
周嵐回答:「還有心情捉弄我,可見已無大礙。」
大奶奶點點頭,手劃十字連聲喃喃「大吉利是……」又說道:「去一趟你爺爺的書房吧!他等你多時。」
來到書房,周爺爺劈頭便罵:「幸好沒鬧大,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被傳媒嗅出風聲怎麼得了?你好太大意,一棟屋子連保全系統都沒有便住進去,真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周嵐辯解:「落霞路那邊幾乎是我們的私家路,誰會想到有人闖進去;何況風生的身手相當不錯……」
「那怎麼連三兩個人也對付不了?」周爺爺打斷他。
周嵐苦笑:「事發突然,何況阿福也說了,那兩人是練家子,有凶器,而且……」
「而且什麼?」
「沒什麼。」他哪裡敢說而且夜裡縱慾太過導致氣力不濟,只得岔開話題:「我分析了一下,劫財的可能性不大,只怕是存心尋仇。」
「為你還是為他?」
「不知道,我做生意難免和人有小摩擦,大的齷齪倒是不曾有過。」
「如此說來,是他的仇家可能性倒還大些。」
「可是爺爺,他們那個圈子其實比一切商號會社更單純。」
「會不會是他從前某位客人的丈夫所為?」
周嵐否定:「無論如何,能成為大賈的人,總算是個人物,斷不會為了一個他們心中看不起的老千,和自己的太太撕破臉來較真。何況,大多數人的那頂綠帽,也是自己咎由自取。」
周爺爺聞言,歎息一聲,說道:「嵐兒,你當真愛他至深,不在乎他的職業,背景,過去,也不在乎他是否愛你,即使以後再發生似今次這樣的事,甚至危及你的人生安全也矢志不渝?」
周嵐堅定地點頭:「不錯。爺爺你是過來人,應該懂我是檳榔樹一條心。」
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世上有多少人能夠與自己的最愛相識相戀相守?他長至二十六歲才遇到真正想要為其付出一切愛意的人,怎麼可能不珍惜。
「情感越熱烈,越容易很快燒盡,過上幾年,你厭了倦了怎麼辦?」
「爺爺,風生也是這樣想,所以才不願意放膽愛我,怎麼連你都對我沒信心?我是你的孫子呢!只需將你的長情十成中遺傳到一兩成,就已經足夠持續一生一世。」
周爺爺聞言只得苦笑道:「那我除了祝福還能說什麼?唉,只可惜你母親那些大衛莫裡斯和蒂凡妮,當真是沒有送給兒媳的機會了……有好幾套的鑲工都是絕版呢!」
周嵐應道:「有什麼關係,她願意拿出來,還怕沒人要?我那些堂妹表姐早就眼巴巴地等了多時。而我嘛!嘻嘻,爺爺百年後多傳給我幾個板指也就夠數了。」
「小鬼崽子咒我死?不怕天打五雷轟!」周爺爺氣結,大罵。心裡卻在想,也罷,過幾日就叫律師來,把那幾千件堆滿幾間屋又無實際用外的玉器寶瓶兒列出清單,全都留給嵐兒作數。
然後又叮囑:「快些查出是何人所為,免得夜長夢多。如果公司的事忙不過來,我叫你錦昌堂哥那個最得力的大將朱家慧來幫你。」
周嵐拒絕道:「你還信不過我這個天才大學高材生的能力?」
這時週二奶奶敲門進入,說:「風生說左邊身子疼得厲害,嵐兒你快去看看。還有,老爺你要不要喝粥?」
嚇得周嵐立即跑了出去看望他的風生。
周爺爺不由氣苦:「怎麼每次我與嵐兒說話都會被你們打斷?」
二奶奶笑道:「姐姐說你把嵐兒叫進書房好一會子了。何必整日訓他呢!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又不是他父母,誰在整日訓他?孫子,只需一味寵下去就可以了,這句話只怕還是我對你說的吧!」周爺爺委屈得大叫。
「我知。只是當家長訓孫子的快感太巨大,怕你一時情不自禁。」二奶奶掩嘴笑著說。年過六十的她鳳眼眨一眨,猶帶一種少女的俏皮味道,惹得周爺爺想起兩人相戀的從前,不由瞇眼回味當年。
半晌,他又問:「李風生可配得上我家嵐兒?」
二奶奶側頭想一下道:「他倆站在一起,真是連Gucci的男裝平面廣告都沒得比,不知多般配,而且名字也很相稱,兩段清風。至於人品,這世上哪有什麼好人壞人的分別,你還擔心嵐兒罩不住嗎?唉呀!老爺,我是來問你要不要喝粥的,怎麼愈扯愈遠……」
***
傷中的風生當然並不知道自己這個小人物引得周家上下討論連連。
他只記得那幾天因為發燒時昏時醒,令周嵐頗為辛苦,讓他相當過意不去。
有幾次醒來,看到一慣儀容整潔的周嵐鬍鬚老長,活似生骨大頭菜,被嚇得不輕。
旅行讓的同事也紛紛送來鮮花水果,讓周嵐感歎:「比一般的公司同事有人情味多了。」
風生笑:「因為都是掙扎求有的天涯淪落人,所以比較懂得惺惺惜惺惺。」
藍玉還親自登門看望他,問:「會不會是正和我們競爭的那兩家旅行社?」
風生答:「肯定不是,從前尚且沒有槍打出頭鳥,我現在做單幫,怎麼會礙著她們。」他有第六感,這是他的私人恩怨。
可是是誰呢?他實在想不出招惹過什麼人。
直到後來可以下床了,才從醫生處得知自己左肩粉碎性骨折,脊柱也受到重創。不過他的復原能力驚人,大約三數個月後就能康復。
這天風生做完例行檢查,坐在窗邊擺弄起那盆周嵐怕他悶特地叫人移來的拖鞋蘭。
容媽還給他端來一碗潤肺的杏仁茶。
想起那天的事件,風生不是不害怕的。
如果是從前,被那兩人追堵得快沒有退路時,一定會想:由得他們打死吧!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因為也曾經歷過流氓被客人的丈夫指使來潑硫酸的事件。
躲避那一剎,突然覺得意興闌珊,於是身形滯了滯,還好只潑到衣服上。
倒是事後藍玉大驚小怪了好一陣。
那時他才發現,呵,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原來他一直都生活得這樣不快樂,以至於對生命毫不留戀。可是風生還一直以為自己心態平和,並不悲觀。
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他對這個塵世,本就沒有太多可以留戀的東西。
媽媽和雲遏都已經生活得很好,並不需要他。他的存在,只是讓雲遏執迷不悟走進亂倫的罪惡深淵的原罪。
但是現在,若他真的死去,周嵐大概會很傷心吧!不知道會不會哭?他在自己身上付出了那麼多。
就是因為這樣想著,他才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所以拚命反抗。
是因為愛嗎?愛上一個人,也能讓他自愛。
這時周嵐走進來,打斷他的思緒。
風生看到他一臉異常嚴肅的表情,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周嵐坐下。他這月餘聘請私家偵探多方調查,獲得了大量資訊。
「風生。」他開口,一邊小心地擬著措辭,「你認識香利早吧?」
再看風生,還好,神色如常。
只聽他回答:「當然,他是我弟弟的父親。」
周嵐清清喉嚨,繼續說:「這個人很鍾意包養小歌星。」
風生笑:「全香港人都知道他的這一嗜好。」
「對呀,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性好男色,但為什麼他曾經試圖侵犯你?」
「喲,嵐,你連這樣的陳年舊事都能挖出來,真本事。」
風生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心中大約也猜到了,他的遇襲,想必就與這人有聯繫。
「我們找到香利早從前的一個傍友,他告訴我們有一次香氏醉後如此這般地說出了這件事。萬幸聽說是未遂。」
「怎麼,難道若不是未遂你還要嫌棄我不夠玉潔冰清?」
「當然不是。」周嵐急道,「那時為什麼不控告這禽獸?」又把對話拉回主題。
風生好笑地看著他:「周先生,以你的聰明才智,難道還分析不出打官司我的勝算是多少?」
鬧上法庭,法官問:所犯何事?
回答:嫌犯意圖猥褻男童。
男童是誰?
是嫌犯小妾與她前夫的兒子。
有何證據?
沒有。
有何證人?
沒有。
報紙只會將此事件當作笑話刊登。
所以注定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進肚子裡。
「可是……唉!你才十多歲!」
「你若不提起,我早已忘記。何況我因禍得福,由香家負擔了全部留學費用。」
「那有什麼。」周嵐不屑地撇嘴,「最過份的是你母親居然趁機勒索。」自己賺夠,突然省起,啊!應該讓真正受害的兒子也分一點餅乾屑,何況眼不見為淨,送出去吧!
「不然怎麼辦?本就是天大的亂子地大的銀子。你設身處地替我母親想想,一個沒有地位的妾室,被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弄得下不了台,還必須默默隱忍,沒有精神崩潰已是不易。」
他也不知道母親如何知道了此事,後來也只對他說了一句:「唉呀,這可叫我難做人了。」然後為他請來日本教練學拳術。
不得不承風生說得很有道理。
周嵐氣餒。過了半晌,他才說道:「當初若將他繩之以法,也就不會生出現在這些事端。」
風生了悟,點點頭:「是香利早叫人幹的嗎?我想不到是他,但是查出是他,我也不吃驚。你不會想將他拎回香港服刑吧?」心中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還好……不是雲遏,不是弟弟產生了玉石俱焚的念頭。
「為什麼不?」
「因為他是雲遏的父親,因為他恨我。」
周嵐嗤一聲,「他有什麼立場恨你?不要告訴我是有愛就有恨。」
「因為我使一向只喜歡女人的他變得不正常,就像亡國的周幽王沒有錯,錯的是那個不祥的褒姒。而且我想,他已經知道了收購香氏的人正是我,然後將這兩件事連繫起來,以為我還恨著他,所以先下手為強。」風生苦笑一下。「你看,可見我果然是禍水。」
周嵐急道:「不不不,你不是,他們自己作祟的心魔才是禍根。」
「是又有什麼關係,醜人還沒有這個資格。」
這樣說著的風生,臉上帶著微笑和一種無可奈何的意味;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房中,把拖鞋蘭葉子的陰影投在他淡色的嘴唇和肩膊的繃帶上,光與影使他顯得脆弱而孤清。周嵐看在眼裡,心中油然升起無限的憐惜。
自己做得還不夠,真要對他更好一點,他那些親人有等於沒有,這麼多年來吃的苦都是孑然一人承受。
想到這裡,周嵐蹲下身,執起風生的雙手在臉上摩挲,說:「風生,不管怎樣你還有我。」
「我知。」
「不,你不知道。香利早這件事頗棘手……」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他移民澳洲前曾在香港買兇,不是上次那種亂揮刀棍的小古惑仔,而是真正來無影去無蹤的職業殺手。他也是稀里糊塗才找到中間人,根本不知道再聯繫的方法,無法取消交易。」
找到香利早,盤問始末也是件大費周章的事,不過他絕口不提是怎樣套出這些消息。
「呵,好似奇雲高士拿電影中的情節。」
「風生!你難道不著緊自己的生命?」
「我只覺得如果是禍躲不過。」
「怎可以這樣消極?我仍會盡力追查,你要少出門,出門就穿上防彈衣。」
什麼?風生幾乎尖叫:「嵐,香港即使冬天穿一件毛線衣也不覺得冷!你要讓我看來像只北極熊嗎?」
他又不是圈養的肉雞。
「外貌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不是孰輕孰重的問題……周嵐,你未老先衰,囉嗦得似已入古稀;而我,並不是未成年少年。」防彈衣?笑話,像在重排梁家輝的江湖告急。
「氣死我!」周嵐站起來,抱住風生,一邊小心地不讓手臂碰到他的傷口。「你沒有想過我的心情嗎?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我。好,我就同你講金不講心,你是被我買下的吧!我不允許自己的物品有任何損傷,所以你一定要聽我的話。」
啊!這幾個月過得太舒服,他不說,風生已經差點忘記和他是什麼樣的關係。
當然不能和客人爭執,會爭執只因他已不把周嵐當客人,而是……可是也不能這樣鬧意氣呀,分明恃寵而驕。
風生突然非常慚愧,趕緊說:「我聽你的。」好讓周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