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齊倏地放下茶杯,衝到電話旁拿起話筒,按出熟悉的數字。
按到一半,他重重放下話筒。
方思齊瞪著電話,不知到底該不該播出這組號碼。過去三個月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電話號碼。
他自忖自己一向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人,過去的戀情也有幾次由女方先提出分手。被甩的滋味固然不好受,但他從來沒有這麼牽腸掛肚、這麼捨不得過。
問題是,他被甩了嗎?
當然是。她連句再見也沒說,不是嗎?
他很想親口問她,這是什麼意思?臨時不舒服?突然不想要?想起有急事?不論是哪種情形,最起碼該簡單說明一下吧!
三個月的時間,還不足以讓他們彼此熟悉到以心傳心的地步,她不說,他怎麼會明白?
方思齊再也受不了一個人胡思亂想,拿起話筒,撥出了號碼。
「喂?」一個男人接起電話。
「玲在嗎?」
「喂喂喂!你連聖誕夜也不放過我們哪?這種日子你不去找你的女朋友,度過熱情的一晚,反而來騷擾我老婆,你到底想怎麼樣?」對方的聲音馬上變了,變得充滿敵意。
「我有些急事想和玲說,麻煩你請她來聽。」方思齊耐心的回答,他摯友的老公對他沒有好感不是什麼新聞。
「她不在!」
「那我只好e-mail玲,告訴她你又攔截了我的電話。」
「愛寫就寫,就是不要讓我聽到或看到你!」
方思齊歎氣,正要掛上話筒,電話那端傳來一陣騷動。
「喂喂,是我!你還在嗎?」
這次換成一個有活力的女聲。
「玲,我知道我打擾到你們,但我真的需要和你談一談。」
「你想找我,任何時候都歡迎!該說抱歉的是我,我這個傻老公老把你當成假想敵,光是聽到你的名字就鬧彆扭,害得你連打個電話都不方便。這樣吧!下次我辦個專門讓你打的專線——」
電話突然間斷了線。
方思齊大概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他放下話筒,就地等待。
三分鐘後,電話鈴聲響起。
「我明天再打給你吧!」方思齊一接起電話就說。
「今回事今日畢。發生什麼事?喔,你不用擔心我們的談話被打斷,那個笨蛋已經被我鎖進房裡了,我們可以暢談一整夜。」
「說自己的老公是笨蛋不太好吧?」
「我這麼說,已經對那個亂吃飛醋的小子很客氣了,不過聖誕夜被女朋友甩掉的傢伙也高明不到哪兒去就是。」
「你怎麼知道?」
「前天你還興高采烈的告訴我,今年聖誕節將是個與眾不同的日子,你要和一位特別的女性共度。結果呢?我接到了你的電話和要死不活的聲音,能不知道出錯了嗎?」
「她走了……」
「吵架?」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氣氛本來不錯,可是她卻突然推開我,抓起衣服就跑,好像我強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似的……」方思齊深吸口氣,接下來才是重點。「我很喜歡她,不希望就這麼結束,你覺得我現在該怎麼做?去追她?還是先放著,冷卻幾天?」
玲和他從小一塊兒長大,是鄰居更是好友,兩人一向無話不談,即使她一年前結婚,隨著丈夫遷往新竹,他們還是常通電話,或以電子郵件互吐心事。
「你這個女朋友叫什麼來著?對了!蘇亞姿。這幾個月你的話題老在她身上打轉,我聽得太多反而一下子記不起來。你這種說法,我沒有足夠材料判斷,把事情從頭說給我聽。」
方思齊鉅細靡遺地訴說今晚發生的一切。半個小時過去,終於告一段落,他停了下來,大喘口氣。
「女性的心比你們男人細膩得多,說不定她內心忽然產生懷疑,認為還不該進展到這個階段,所以落荒而逃,這也是有可能的。」
「那我明天再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我願意等?」
「這就對了,給她一點思考的時間,別逼得太緊。不過嘛,也不能忘記還有另一種可能,也許她看光了你以後,發覺你的尺寸構不上她的標準,失望之下掉頭就走。」
「玲!」
「哈哈,明晚我等你的好消息嘍!」
方思齊放下話筒,玲的話讓他心頭重擔一下子減輕不少。或許正如她所說,該給蘇亞姿、也給他一些緩衝時間,等他們談過,事情遲早會撥雲見日,畢竟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不是嗎?
他心底隱約感到有哪裡不對勁,卻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只是有股不安,好像忽略了一些不該忽略的事。
強迫自己把這件事暫時放下,方思齊開始傍晚未完的善後工作。
這時他想起還有通該打的電話沒打。
但,他真的該打嗎?
與蘇亞姿開始交往後,就算沒見面,方思齊也會打電話給她,而每次得到的反應都是大同小異。
「不要在上班時間打過來!」
「我想問你今晚想吃什麼菜,好先訂位。」
「隨便,重點是不要太貴。」
「我請客,你不用在意錢的事。」
「各付各的我才去。」
「一切都聽你的,七點見。」
方思齊聽得出蘇亞姿刻意壓低了音量。她限制他打公司的電話找她,說她沒有專線,打給她的電話很容易被其他人接到,要找她就打手機。
幾次下來,方思齊發現蘇亞姿很不喜歡他在上班時間找她,即使只是短短兩分鐘的交談,也會破壞蘇亞姿傍晚與他見面時的心情。
有一段時間,方思齊忍不住懷疑,蘇亞姿是否不喜歡接到他的電話。
過了兩、三個禮拜,他開始在睡前打電話給蘇亞姿。
「十點多了,我們家的人一向早睡,沒事不要打來。」
剛開始,方思齊得到的第一句話都是這句。
他不得不進一步懷疑,蘇亞姿是否勉強自己和他交往。
「下次九點打可以嗎?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一陣沉默後——
「我的聲音有什麼好聽的?」
「對我來說,那是最美妙的聲音。聽到你在電話的那一端,讓我知道你平平安安待在家裡,我才能安心入睡。」
「無聊!」
「你對我下了魔咒,讓我愛上你,多少要負一點責任吧?」
「我沒有做過這種事。」
「你有。不然為什麼我三天兩頭夢見你,不聽到你的聲音就定不下心?」
方思齊過去也常對女朋友說這些,畢竟甜言蜜語是愛情不可或缺的潤滑劑,但一字一句與他內心的感受結合得如此緊密,可還是頭一回。
「以後要打就在九點半以前打,我要睡了。」
那之後,方思齊知道了更多關於蘇亞姿的事,例如:
蘇父是個夜貓子,但蘇家母女十點半以前不睡覺,隔天就怎麼也叫不起來,因此十點後打電話去蘇家的人全被她們列入拒絕往來戶。
蘇家夫婦叫蘇亞姿和他們一起上街,十次裡她只有一次會去,原因是不想與不顧路人眼光、卿卿我我的雙親走在一塊兒。
根據蘇亞姿的描述:「等服務生上菜的空檔,三個人聊著聊著,爸忽然牽起媽的手送到唇邊親吻,姿勢還會維持個十來分鐘,弄得整間餐廳的人都在看,真是太丟臉了!」
沒多久,方思齊撥給蘇亞姿的電話數目從一星期兩、三通,迅速變成一天一通。蘇亞姿不喜歡上班時接私人電話,方思齊等到晚上才打;她習慣早睡,他自動限制時間,一到十點就道晚安、斷線。
可是,就算是每天通電話,方思齊心裡還是有些不滿足……
「明天晚上有空嗎?我想你。」
這句話只有他會講,方思齊從沒聽過蘇亞姿說過類似的話。
「我們昨晚才一起吃過飯。」
這話對他倒滿耳熟的。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
「明天我同事結婚,我要去喝喜酒。」
「讓我開車送你好嗎?就算只有接送時的短短時間,我也想看看你,當面說上幾句話。」
「不了,我自己有車。你也知道,自從那次被放鴿子,我不管上哪兒都是自己開車。謝謝你願意送我,但我寧願開車,對我來說這樣比較有安全感。再說,我們天天通電話,你照樣聽得到我啊!」
「好吧。那後天呢?」
「我這個月的薪水花光了,等發薪以後吧。」
「開口邀約的人請客,這是很尋常的事。」
「對我而言不尋常,我不喜歡讓人請。再過四天就是周未,我會去你家。耐心點,乖乖等到那個時候喔!」
每當這種時候,方思齊總是歎息著掛下話筒,怎麼也感受不到與情人通完熱線後應有的熱情餘波。
在他們交往接近兩個半月時,方思齊幾乎壓不住衝動,他實在很想抓住蘇亞姿,問她對他到底有沒有感覺?
他不要勉強得來的感情!
那天是星期六,像往常一樣,蘇亞姿下午會到他家,方思齊決定做個了斷、問個清楚。
中午,方思齊突然接到緊急通知,說他前往馬尼拉出差的大哥捲入當地暴動,下落不明!他焦急的訂了機位,趕到機場,並在登機前打電話給蘇亞姿,取消週末的約會。
當天晚上,方思齊順利的在當地一家醫院找到他哥哥,醫生說他被打到頭部,必須住院觀察兩天,最後兄弟兩人在星期二搭飛機返國。
送大哥回家後,方思齊開車回自己住處,等把車停好,已經過了晚上八點。
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電梯,電梯門一開,他發現蘇亞姿抱膝坐在他門前,一看到他,她立刻跳了起來,臉上明顯鬆了口氣。
「你在這裡做什麼?」蠢問題一個,但他不得不問。
「等你。」蘇亞姿扁了扁嘴。「你禮拜六隻告訴我要去馬尼拉,其它什麼也沒講,這幾天新聞又說那邊的暴動愈演愈烈,許多無辜民眾因此受傷,而你一去就石沉大海,沒半點消息……」
「我去接我大哥,他在那邊受了傷,幸好是虛驚一場,現在已經沒事了。」說到這裡,方思齊提高音量:「等一下!難道你擔心我?」
這場戀愛他愈談愈累,單行道式的愛情只會把人折磨到心力交瘁。他這幾天沒打電話,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喘息、摸索的時間。
「一個天天打電話過來的人突然沒了消息,任何人都會覺得奇怪,沒什麼特別的。既然你回來,我也該回家了。」蘇亞姿擦過方思齊身邊,正要走進電梯,方思齊一把捉住蘇亞姿上臂,將蘇亞姿抓回他面前。
「你這兩天每天都來這裡等我?」
蘇亞姿垂下頭,沒有回答。方思齊要的也就是這個。
方思齊鬆開蘇亞姿的手臂,牽住她的手,察覺她沒戴手套,柔嫩的皮膚冰涼涼的,暴露在十二月的夜風裡不知多久。他不禁愛憐的以雙手包裹住她冰凍的小手,輕巧的揉搓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蘇亞姿反手握住他。
「我知道說這種話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希望你去外地的時候能給我電話報個平安,國際電話很貴,你講個一句話,讓我聽到你,就可以掛了。」
蘇亞姿的手指有些抖,方思齊不禁將她擁入懷中。他低頭看她,只見蘇亞姿投給他一個羞澀的微笑,自然的合起眼簾,長長的睫毛顫啊顫的,原本緊閉的嘴唇緩緩張開,微啟的紅唇彷彿是無言的召喚。
這是方思齊抗拒不了的蠱惑。
數秒鐘後,他將自己的唇貼上那如櫻桃般甜美的唇瓣。
「以後不管我在什麼地方,一定每天打電話給你。」
「別天天打,煩死人了!」
雖這麼說著,蘇亞姿的嘴角卻揚起了笑意。
那天,方思齊確定了蘇亞姿對他的確有感覺,或許不像他的那麼深切,但那分感情確實存在。
從那天起,他們之間進展迅速,有時他沒有邀約,回到家卻見到蘇亞姿在家門口等他,手上提著晚餐。
又過了幾天,她第一次主動吻他,令他又驚又喜。
所以他才會認為兩個人的第一次聖誕節將成為一個特別的日子。
而這顯然是個錯誤。
很大很大的錯誤。
承諾過的事就該做到。
方思齊決定打電話給蘇亞姿。
「披薩外送中心,您要訂什麼口味?」
方思齊一時錯愕,明明是蘇亞姿清脆動聽的嗓音,應答的內容卻截然不同。他打錯了?但這分明是她的聲音呀!「亞姿?是我。」
說完,方思齊耳邊立刻傳來斷線聲。
他盯著話筒,皺眉。
不死心的再撥一次。
一接通他就開回:「是我,別掛!」
彼端傳來街上特有的噪音,他不禁問道:「你現在在哪裡?」
「什麼事?」
「沒事,只想說聲晚安……再見。」
對方聲音中的不友善令他不得不提早掛斷電話。
……果然沒指望了吧!
方思齊鬱悶的端起桌上還沒動過的酒杯,一口飲盡,還把整瓶酒拿了出來。看到這瓶葡萄酒,他就想起蘇亞姿,為了早日忘掉她,他決定盡快喝光它,好把酒瓶扔得遠遠的!
十幾分鐘後,門鈴響了起來。
他看了看時鐘,十一點半,這麼沒常識的訪客不理也罷。
然而門外的人似乎打定主意,非逼他出面不可,連續的門鈴聲吵得他不得安寧,只好忿忿前去開門。
門外,蘇亞姿眉頭深鎖地瞪著他。
當方思齊張大嘴,努力的想從混亂的大腦中挖出一些得體的詞句時,蘇亞姿非常不愉快地開口。
「你為什麼不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