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爾冷站在天井中央,神情慵懶從容、略帶霸氣,雙手反背在身後,悠閒地敲著拍子。反觀司馬楚楚,則是皺緊眉頭,面色蒼白。
真的是他,那個在客棧和她起衝突的男子……
他竟然是貝子爺,竟然是高高在上的皇親國戚,天要亡她啊……
夥計興奮地嚷嚷:「他的隨身侍從一通報他的爵號,我馬上仔細的打量他一遍,果真舉止尊貴、氣勢不凡!」
其他工人聞言,從阿牛的驚嚇中回神,紛紛看向前院,爭相一睹王公貴族的風采。
「氣勢不凡?有嗎?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除了一張臉長得比較好看外,還不是跟我一樣。」
「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屁股紅,你灑泡尿再看清楚吧!」
「欸欸欸,你這不是擺明了狗眼看人低嗎?」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熱烈討論,倒是楚楚與司馬大海見到貴客臨門,沒有興高采烈,反而槁木死灰,一副死期將近的可憐相。
「叫他出去。」
司馬大海倏地把臉別開,刻意迴避,以免被認出來。
夥計嚇傻了。「叫他出去?!」
楚楚的動作更快,八百年前已經低下頭,不敢多看濟爾冷一眼。「咱們是普通的布莊,招呼不起他這種貴客,你快叫他走。」
「我叫?現在?直接?」
「不然等到什麼時候?快去!」楚楚更加堅定地命令。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老闆出面招呼,濟爾冷不耐煩地看向內院,隔著一大段距離,注意到圍在一起說話的工人們。
原來老闆就在那裡啊!他心想,隨即邁開步伐,朝他們接近。談買賣嘛,當然得當面談嘍!
啊!啊!他走過來了!
楚楚與司馬大海急得火燒屁股,冷汗開始狂飆。
「不得了,他走過來了!他走過來了!」
「怎麼辦,我們還在吃飯耶!」
「他是貝子爺,豈有等我們吃完飯再招呼他的道理,快把碗放下,快!」
驚慌的叫聲此起彼落,眾人心臟怦怦直跳,連忙放下手中的碗筷。
「大家給貝子爺請安,貝子爺吉祥!」
眾人手忙腳亂地跪下行禮,正好擋住了濟爾冷的去路。
「別多禮了,你們老闆呢?我要見你們的老闆!」他的眼底隱隱流露出不耐。
「沒問題,我們老闆就在那裡!」
大夥兒異口同聲地指向後方,不料回頭猛一看,才發現司馬大海和楚楚竟一聲不響跑得不見蹤影,位子上僅留兩副用過的碗筷。
匡噹一聲,筷子掉下桌了……
兩道身影急速地在布莊後院移動,楚楚及司馬大海當場「棄碗筷」逃命。
楚楚步伐飛快地往後方跑,還不忘對父親司馬大海道:「客人在外面等你,你跑進後院幹什麼?快出去啊,如果怠慢了人家,就糟糕了!」
「說我!那你呢?布莊的生意一向是你負責接洽,你不出去跟人家談價錢,你跑進來幹什麼?還走得這麼快!」
逃命不落人後,司馬大海死命加快速度,不想輸給自己的女兒。
「我……我走快,是因為我吃得太飽,需要動一動!你沒事走得這麼快幹麼?不怕跌倒嗎?」
走出長廊,穿進菜園子,有幾隻雞在院子裡覓食,他們一來,立刻驚得四處飛散。
「笨!就是有事,我才跑得特別快!」
「你能有什麼事?我是因為昨天打了那個貝子爺一拳才要逃命,你湊什麼熱鬧?」她倒忘了他父親為她也打了濟爾冷一事。
「他臉上的傷我也有份!」
司馬大海一臉苦瓜相,煞是懊惱。他依稀記得那拳他揮得有多用力,這下可好,被抓到不被打得滿地找牙,恐怕難以了事!
「什麼?你也有份?」
「我還不是為了你!」
「算了、算了,唯今之計,先躲起來再說!」
「好辦法,刻不容緩,馬上行動。」
兩人加快腳步,從一開始就打著鴕鳥心態,心想只要不出面便天下太平,便不會節外生枝。
楚楚領著父親奔入廳中,關上木門,接著轉進耳房,耳房共有四重,每進一間耳房就關上耳房的房門,一直關一直穿,一直穿一直關,終於抵達最後一間耳房,關門、上鎖──
「行了!」擦著額頭上的汗,楚楚拍拍手,大功告成。
司馬大海看了看四周,突然大叫。「可是我們人在外面呀!」
他跟著她穿過一重又一重的房間,落上一道又一道的門鎖,最後她卻帶他從最後一間耳房的側門穿出來,站在後院中間,跟進去前的位置一模一樣!既然如此,又何必進去?
他們有躲跟沒躲一樣嘛!
「你知道什麼!我這是聲東擊西,如此一來,就算那叫什麼貝子爺的衝進來找我們,也會被我的障眼法迷惑住,搞不清楚我們究竟躲在哪裡。而事實上,我們人根本不在裡面,因為那時候我們早已逃出布莊,走吧!」她信心滿滿地轉身,不料竟撞上一堵高大身軀,硬生生彈退一大步。
楚楚與司馬大海猛然抬頭,霎時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濟爾冷雄偉英挺的站在面前,雙手抱胸,氣勢逼人地瞪著他們。
「好樣的,居然讓我歪打正著給碰上了!」
他邪邪一笑,那眼神、那姿態,儼然一副早已等著將他們挫骨揚灰的模樣。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布莊的人全擠在窗邊,好奇地張望大廳內的情形。
司馬大海及楚楚站在大廳中,拚命用手和袖子遮掩自己,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
貝子爺則威風凜凜地坐在太師椅上,好整以暇地冷眼看著眼前的「仇人」。
「好大的膽子,本貝子爺在此,你們這是什麼態度?」濟爾冷表面上平靜自若,但心裡其實已經樂翻。風水輪流轉,上次他只能徒悶出一肚子火,自認倒楣,這回他們落在他手上,看他怎麼整治他們!
「不敢!不敢!」司馬大海哆嗦不斷,早就嚇得兩腿發軟。
「為什麼不敢直視我?臉上長麻子嗎?還是我樣子長得可怕,讓你們不敢多看一眼?」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司馬大海急得大聲否認。
「你們別怕,我雖然貴為貝子,但其實相當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是各府間出名的謙謙君子,我不會吃了你們。」話雖如此,他卻嘴角扭曲,一臉猙獰。「還不快把手放下,我總覺得兩位似曾相識,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司馬大海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楚楚沉默不語,蹙著眉,心情其差無比。
「昨天我在太平客棧遇上了一對瘋父女,女兒跑進我房裡大獻慇勤,說不到兩句話就動手傷人;父親則尾隨在後,狼狽為奸,打了我一拳。我不懂自己究竟招誰惹誰,為何招來如此橫禍?我鼻子疼到現在,一想到他們的惡行,我就恨不得扭斷他們的脖子!」
司馬大海心涼了半截,他果然記得他們!
「我這人的記性不太好,但總覺得你們有幾分相似,不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說罷,不客氣地抬起楚楚的下巴。
逃不了了,楚楚也不跟他裝瘋賣傻,索性揮開他的大掌,大方承認:「是呀,就是我,打你的瘋女人就是我!打你的瘋男人就是我爹!」豁出去了!要殺要剮隨他便!
可殊不知她一聲大喊,嚇得廳外的阿牛當場軟腳跌坐在地。
「我有事先走了,後會無期!後會無期!」
侮打貴族是要被嚴懲的,他唯恐受到牽連,招來殺身之禍,當下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至於走廊上的人,乍聽見楚楚的話也全傻眼。
司馬大海一個迅速的動作,立刻跪地求饒──
「貝子爺,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這些粗人一般見識,我們不是故意動手傷您,我們只是情勢所逼,真的是無心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楚楚毫不示弱,直截了當地問濟爾冷。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看眼前的兩人,有意無意地玩弄指上的翠綠玉戒,慢條斯理地說:「我在天井等待時,聽你們的夥計不斷吹噓你們的梅花繡鬼斧神工,能隨綾羅綢緞的布料不同,繡出出色的層次與意境,在京城無人能出其右。正好,我最近缺衣物,不如你們就幫我裁製幾件,也讓我見識見識你們的梅花繡。」
「開門做生意,歡迎!」
濟爾冷冷笑一聲,抬眼睨著她。「生意?我只說讓你們幫我裁製幾件,可沒說要付銀兩。」
楚楚豎起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坑你呀!」
「卑鄙!」
「是,我就是卑鄙,誰教你斗膽在我面前撒野,甚至打傷我?」說到痛處,濟爾冷站起來發火。「我念你心地善良,曾經幫過我一回,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免受杖打之苦,已經是對你最大的仁慈,還不快磕頭謝恩!」
楚楚雙眼圓瞪,像被劈了一記響雷。
司馬大海不敢放肆,馬上跪地叩首。「多謝貝子爺寬大為懷,能為貝子爺效勞是司馬布莊天大的光榮,別說梅花針法了,就算神仙針法我也想辦法弄來!」
「爹!」
「別爹了,快跟著跪下求貝子爺寬恕,本來就是我們不對,沒什麼話好說的,你快跪!」
司馬大海硬將女兒拉跪在地,楚楚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伏地磕頭。「……多謝貝子爺的大人大量!」
「好,很好!」濟爾冷滿意地再度坐下,揚起不羈的笑容,內心大呼過癮。
瞧,她氣急敗壞的模樣,多好看哪!
「扇風……大力一點。」
「茶。」
「太燙了,涼一涼。」
耀眼的陽光穿透雲層,照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司馬布莊的前院有人喂雞,有人裁縫,有人偷懶,一切事情如往常般進行,只除了──
「以監督之名,在內院行享受之實」的濟爾冷。
他又來布莊了,這些日子來除了上朝的時間外,他幾乎都出現在布莊當太上皇,接受楚楚好不熱情的款待。
反正貝子府的東廂院落盡毀,正處於大興土木重建的狀態,每天敲敲打打的刺耳極了,而西廂院落是女眷們活動的地方,他壓根兒不想參與她們三姑六婆的話題,於是乎──他就一個人偷閒來到布莊,美其名監督裁衣進度,實則躺在內院耳廳的躺椅中,左一口茶、右一口餅,讓司馬楚楚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楚楚不悅的暗暗咬牙。
這個名叫濟爾冷的傢伙,自從她和爹向他磕頭認錯的那一天起,便三不五時跑到她家來當大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將他們當成下人使喚,真是欺人太甚!
幾天來拜街坊鄰居愛嚼舌根之賜,她總算搞清楚他是何方神聖。
除了皇室血緣的身份、爵封貝子的頭銜外,他還和皇帝面前的重臣──善褚、善敏、阿格、都爾靜齊名,相貌俊偉、權勢顯赫,是各府千金爭相討好的成親對象。
可,縱使他的名聲再響亮,在她看來都是土匪一個!
「請問這樣的溫度行了嗎?」她隱隱按捺著怒氣,其實心裡真正想做的是把整杯茶往他頭上澆。
濟爾冷喝了一口。「可以,但我熱了。」
楚楚不敢發火,只能僵硬地扯開嘴角,故作順服地笑道:「我立刻幫你扇風,這樣可以嗎?不夠涼的話,吩咐一聲,我可以揚大力點。」
「削顆梨子吧!對了,記得切成薄片才容易入口……
「肩膀酸了,幫我捶捶……
「脖子,對,很好,溫柔一點,再溫柔一點,很好……
「背部,對,就是那裡,大力一點……」
「腿呢?腿要不要順便服務?」
「好,既然你這麼有心,我怎麼忍心說不呢?」濟爾冷拿起一塊梨丟進嘴裡,整張嘴快笑咧到耳邊。
他看得出來楚楚表面上順從,但心裡其實快氣炸了,說不定還想一拳打得他鼻青臉腫,可她不能。樂得他作威作福,每天都以逗她為樂。
瞧!那怨恨的表情,多教人愛不釋手呀!
輕抬右眉,漾出一朵倜儻笑雲,濟爾冷笑得好不開心。
望了望臉色鐵青的楚楚,他又道:「茶又涼了,拿去熱一熱。」
忍無可忍了,楚楚倏地舉高茶杯,砸個稀巴爛。「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痛恨什麼?我最恨別人使喚我!」
火極了,管他是貝子爺還是貝勒爺,她受夠了,大不了豁出性命罷了!
「立刻收回你的話,我可以原諒你的無禮。」濟爾冷涼涼回道,繼續吃梨。
「我不需要你的原諒!」她大罵一聲,朝他揮拳而去,管他天會不會塌下來,她今天非打得他滿地找牙不可,教他這個傲慢貝子不敢再欺壓良民!
濟爾冷眼明手快,順勢一閃,及時從躺椅起身。
「翻臉了?」
嚇死人了,要不是他反應快,恐怕白白挨了一拳。
「翻臉又怎麼樣!大夥兒都在前院忙,你的隨侍也不在身邊,內院這耳廳裡只有我們兩個,把你打得不成人形,也沒人證明是我打你!」
話還沒說完,她再次出拳突襲,老早就想找機會教訓他,現在機會難得,非揍得他眼冒金星不可!
濟爾冷連閃了好幾掌,一個敏捷的動作,跳離她一大步。「這回你佔不到便宜。」
「打了才知道!」楚楚扯住他的衣袖。「大男人的,大熱天還包得密不透風,礙眼!」
「喂!」濟爾冷大叫一聲,沒想到她竟一把扯破他的衣袖,讓他整條胳臂暴露出來。
「我的衣服……」他心疼不已。
「你這麼虛嗎?」
濟爾冷見她又出掌攻擊,不想跟她正面對打,使勁閃躲。「袖子都破了,你還不罷手?」這女人真愛動粗。
「就是不罷手!」
楚楚緊追在後,他閃到哪裡,她就追到哪裡,他的速度快,但她的步伐也不慢,轉眼間便將他逼到牆角。
「哪裡逃?」
濟爾冷準備突破重圍,她以更快的動作扯住他的坎肩,想將他往自己面前拉,好好賞他一記巴掌。
濟爾冷眼尾一掃,兩手往衣扣處一撕,金蟬脫殼,坎肩送給她!
「夠了喔,我的耐性有限!」他回頭指著她鼻子怒聲警告。
「不打得你哭爹喊娘,我不叫司馬楚楚!」
雙掌飛出,濟爾冷腰帶落地,她見他試圖搶救,快步向他奔去,伸出手臂一抓──
「痛!」濟爾冷悶哼一聲,辮子被一把拉住。「別太過火了,你撕我的袖子、脫我的衣服,我都可以忍受,可辮子不能開玩笑。」
「是嗎?」楚楚冷笑,忽而拿出一把剪刀,對準他的辮子就要剪下。
「不能剪!」千鈞一髮之際,濟爾冷使勁一拉,將她捲至自己跟前。「留發不留頭,你開玩笑也該有限度!」
他俊魅的目光直直勾著她,如蘭的氣息噴在她臉上,驚訝她如此任性、張狂,被逼急了,竟不顧他貴為貝子的身份,以下犯上。恐怕在客棧時,就算她知道他的身份,也照樣會揮拳揍他。
「誰跟你開玩笑!」
她展開還擊,但無論她的攻擊如何猛烈,濟爾冷皆能輕易化解,讓她的攻勢頻頻落空。
「可惡!」
上盤打不倒,她改攻下盤。右腿一晃,她要一鼓作氣踢得他四腳朝天!
「啊!」
豈料,濟爾冷搶先掃了她一腿,她痛叫一聲,整個人失足倒地,因她仍抓緊他的辮子,於是兩人一起摔成一團。
「媽呀,痛死了!」頭皮被硬扯一把,濟爾冷痛得五官扭成一團。
「看拳!」楚楚怒喝,兩人又是一陣扭打,腳踢、拳揮、牙咬,已顧不得禮儀規範,打得昏天暗地,難分難捨。
「呵,看你逃哪去!」楚楚意外佔到上風,兩腿分開坐在他的腰際,居高臨下地瞪著他。
「你不覺得我們的姿勢很曖昧?」濟爾冷喘著氣問,由這角度仰望上去,正好拜見她引人遐想的大腿曲線。
「我方便教訓你就好了,管你什麼姿勢!」
「這樣很危險。」
「可笑!」
「不信?看──」
他雙手一陣疾閃,楚楚猛然一震,下一瞬間雙手手腕竟被他抓住。
他對她邪氣一笑,猛然將她的手往自己頭頂拉,讓她的胸口撞擊到他的俊臉。
「啊──」楚楚杏眼圓睜,拔尖的女音頓時衝破天際。
沒有幾秒鐘,布莊的人只看見她滿臉火紅、雙手護胸,像是驚嚇過度似地從旁廳奪門而出。
濟爾冷則因自己的妙計成功,順利擺脫她的糾纏,在她身後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