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貝子府的下人提了一大桶水準備出去刷洗門柱,才剛開門就正好看見貝子爺與小山子風塵僕僕地歸來。
小山子不斷打呵欠,一臉睡眠不足的模樣,濟爾冷則鼻樑帶傷、眉心深鎖、表情冷肅,顯示他的心情正處於極度不佳中。
他的心情豈會好?
鐵錚錚的兩拳打得他只差沒眼淚飛噴,偏偏兇手早跑得不見人影,讓他想洩憤都無從宣洩,悶了一整夜,可惡!
看到主子回府了,僕人一反常態的沒有問候,還水桶一扔,當下慌張失色地往府裡沖。「貝子爺回來了──貝子爺回來了──」
一聽到「貝子爺」三個字,眾丫鬟、僕役一概臉色大變,突然像熱鍋上的螞蟻,全急慌了。
「慘了、慘了,貝子爺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還以為要一年半載的呢!
「要是讓他發現東廂院落被搞得面目全非,他不氣瘋了才怪!」
貝子爺的性子向來火爆,要是讓他知道離京三個月,自己居住的院落竟然燒燬了一大半,他鐵定大發雷霆。
「那怎麼辦,要先稟報嗎?還是隻字不提?」
「先通知老福晉們,其他的再行打算。」
兵分二路,通知四位老福晉的通知老福晉,迎接主子的迎接主子。匆匆穿過庭廊,一票僕人在天井中間一字排開。「貝子爺吉祥!」
領班丫鬟上前一步,抬頭道:「主子一路奔波,想必一定累……」
話未完,丫鬟便被他不爽的表情震得不敢說下去。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他沒心情應付他們,除非他們想自討沒趣,否則最好快快退下。
「丫鬟現在就給您準備接風的飯菜去。」
「奴才照料您的馬匹去。」
「奴才去掃地……」
「奴才去擦窗戶……」
一大夥下人,轉眼間全跑得不見人影。
濟爾冷旋身朝自己的院落走去,壓根兒沒發現下人們的異樣,憤怒的情緒始終沒平復,暗自在心裡發誓別讓他再遇見那對可惡的父女檔;否則,他一定加倍奉還。天殺的,竟然把他搞成這副德行!
他的表情顯得更加冷厲,加快腳步穿過長廊,正想梳洗一番,預備待會兒馬不停蹄進宮面聖時──
「啊!」他驚叫一聲,臉色驟變。「怎麼會這樣?」
才剛穿過月亮門,眼前的景象馬上震得他臉色發青,他居住的東廂院落不知何時竟成了一座焦黑廢墟!
整座宅第雖然仍舊高大壯觀地聳立原地,但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寸潔白完好的地方,艷麗的色調已不見,富麗堂皇的雕花窗瓦更甭說了,一概燒得只剩下焦黑的木炭塊。下人們只差沒把它拆下來,扔進爐灶裡物盡其用了!
「是誰燒了我的房子?!」他大吼,簡直要吐血身亡。
「濟爾冷,我的兒啊,你終於回來了!」
「濟爾冷,我的寶貝兒子,額娘們好想你呀!」
濟爾冷四位雍容華貴的老額娘喳呼一聲,一擁而上對他又抱又親,疼得不得了。
「夠了,夠了!」濟爾冷對她們的疼愛敬謝不敏,忙不迭地擦掉臉頰上的胭脂印。「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好好一座院落變成這模樣?」
「喲!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誰打的?要不要緊?」
「你一路辛苦了,肚子一定餓了吧?我讓廚子弄桌南北佳餚來吃吃,你說好不好?」
「無事獻慇勤,一定有詐!說,到底怎麼回事?」濟爾冷毫不領情,一下子就識破她們顧左右而言他的伎倆。
老福晉們啞口無言,面面相覷,沒半晌突然放聲痛哭。
「都是額娘的錯!八月中秋的時候,我們找了別府的夫人、格格來府裡賞月。由於你的院落特別雅致,大家就選在這裡吃餅賞月,哪裡想得到幾個小蘿蔔頭背著大人玩火,一發不可收拾,就、就、就一把火把你的院落燒得精光了!」
她們百般可憐、萬般無辜地懺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聲勢之大,無人能及。濟爾冷都快被她們吵死了!
「你們都多大歲數的人了,怎麼會放任小鬼在家裡放火?我現在馬上就要進宮晉見皇上,東西全燒光了,你們叫我穿什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簡直要他的命!
在關外,他可以輕裝度日,就算打赤膊也沒人多看一眼。但回京就不同了,進出都得遵循禮節法制,叫他從今天起穿什麼見人?著什麼上朝?!更別提待會兒如何進宮面聖了!
四位老福晉瞬間破涕為笑。「你放心,發現著火時,我們衝進火場搶救出你的衣物,雖然燒了部分,但也留了一些下來,你們快去把衣服搬來給濟爾冷看。」事實上她們想救的是收藏錢財珠寶的箱子,衣物只是意外被搶救下來的。
「好!好!」
除了最老的大福晉外,其餘的福晉刻不容緩地轉身回到自己的院落去拿衣服,沒一會兒的功夫,便看見她們搬來兩大箱衣物。
濟爾冷彎腰打開兩大箱衣服,沒開還好,一打開,那種想切腹自殺的感覺立刻又湧上來。
「見鬼的,這是什麼東西?」他已經罵不出來,只能捶心呻吟。
箱裡竟然全是御寒衣物,貂皮、狐皮、豹皮,外加虎皮一件,穿上這些毛絨絨的大襖,放心,他不會熱死,只會被笑死!
「我們做得不好嗎?」
她們還敢在他面前裝無辜,濟爾冷壓著胸口,簡直快被氣得口吐白沫,真個是心臟休矣!
紫禁城?御書房
「傳──濟爾冷貝子爺!」
御書房的門扉開啟,太監傳述皇上的旨意。
「貝……貝子爺?」
太監錯愕地看著濟爾冷像「熊」一樣地走進御書房,一身雪白大襖,項間披領緄紫貂皮毛,袖口緄紫貂皮毛,腰際系獸皮腰帶一條,不熱嗎?
濟爾冷直挺挺地往前走,他知道太監們都看傻了眼,直覺他有病,正因為如此,他更要走得若無其事,走得昂首闊步。
「濟爾冷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案前,濟爾冷行大禮,下跪請安。
「起喀吧……噗!」皇帝猛然看見他的模樣,一口茶直接噴出來。「濟爾冷,你……」
「謝皇上。」
濟爾冷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地站起身,佯裝無事。他知道皇上想問他什麼,但他不想回出蠢答案來,於是四兩撥千斤,直接當作沒看到他人的異樣。
彷彿猜到他的心思,皇帝擦擦嘴角,若無其事地續問:「說吧,你這趟北疆邊界之行,看見什麼了?」
「我大清國與俄羅斯國之間貿易興盛,各類畜皮與棉絨皆是與我大清國交易的重點……」
濟爾冷侃侃道出他這一路所見所聞的心得,建議皇帝在面對恰克圖的中方邊界上,另建買賣城以取代原來的買賣城,如此一來,必能讓兩國的貿易更加頻繁。
「嗯,很好,你的奏折我會再與諸位大臣研商,改日再議。」話鋒一轉,皇帝道:「濟爾冷,你此時回京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去辦。」
「皇上請說。」
「大清國與蒙古諸部的聯姻向來廣泛,現在更把聯姻的對象擴展到漠北部落。以往的情況,多是將清朝的王公之女下嫁至蒙古,但這回漠北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部主動提議出嫁皇女,朕也樂見其成。
「可……各方王公大臣爭取這樁親事的人眾多,宗人府揀選的人員更是一大堆,我聽得頭都昏了,也不知選誰好。等土謝圖汗部出嫁皇女的護駕隊伍一到,你就替我去把她盛迎回來吧!」
「請皇上放心。」濟爾冷立即受命。長久以來,愛新覺羅家族一向慣用政治聯姻達到政權維繫的目的,身為愛新覺羅家族的他,對於這等盛迎之事早司空見慣。
「寇沁公主預訂於九月底抵達京城,屆時你再出城迎接。」
「臣遵旨!」
「你路途奔波,想必累了,跪安吧!」
「臣遵旨!」
再行大禮,濟爾冷欠身退出御書房,但一出御書房,即刻頭昏倒地,嚇得太監們趕忙上前攙扶。「貝子爺,您沒事吧?要不要緊?」
「快把我抬走,快……」
他快熱死了,快把他抬出皇宮唄!
一坐上府裡的馬車,濟爾冷立刻將身上的大襖大袍剝個精光,只留下一件絲綢薄衣半裸敞開。小山子輕駕馬車,以平穩的速度朝貝子府的方向前進。
微風吹進窗內,帶來不少涼意,濟爾冷雖覺得舒暢不少,但心中仍有一肚子怨氣沒處發。
怪了,彷彿從他回京的那一天起,運氣就背到家了!
他好心扶了即將摔倒的姑娘一把,沒得到對方的感激就算了,對方還火燒屁股的逃得不見人影,留下一隻鴨對他呱呱叫。
千辛萬苦歸還了鴨,回客棧找小山子算帳,沒想到竟然又為了一滴雨惹來一票流氓鬧事,最後再殺出那對有病的父女瘋狗亂咬人。
好不容易回府,以為風平浪靜,可以好好喘口氣了,想不到卻發現自己住了二、三十年的院落,居然為了一個中秋夜被燒個精光!
實在流年不利,倒楣到家!
「穿著這身獸皮,叫我怎麼出去見人?」他光想就頭大。「停車!」
他突然下命令,驚得小山子緊急煞車,路上行人紛紛走避。
「怎麼了,貝子爺?」小山子連忙問。
濟爾冷從車窗探出頭,視線慢慢梭巡過眼前古色古香的老宅,好奇的問:「小山子,你說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一座布莊呀!」
畢竟是出身民間,什麼稀奇古怪的行業沒見過?再說「司馬布莊」幾個字,就這麼被大大地框寫在門口,有什麼好問的?
「布莊不外乎就是裁衣、製衣,你說我讓他們盡快裁製幾套袍子給我,行不行得通?」濟爾冷繼續問。
「皇室貴族和文武百官的冠服、蟒袍,可不是隨便縫一縫就算了的,再說府裡已經請人在趕工,何必多此一舉?」
「除去冠服、蟒袍,我還是需要輕便衣袍。」
「縫完了冠服、蟒袍,就縫便袍了嘛!」有點耐性嘛。
「我很熱。」
「貝子府就快到了,馬上就有丫鬟們替你扇風送涼。」
「我熱死了,我現在就要找人幫我裁衣!」他近乎任性地道。
不想惹毛他,小山子連忙退讓。「好好好,您高興就好,但這間布莊門可羅雀,我覺得找間生意好一點的比較襯您的身份吧?」
「我覺得這間就很不錯。」濟爾冷固執地道,天氣熱死了,他懶得再繞,相逢不如偶遇,進去就對了!「走,現在就去會會『司馬布莊』!」
合上衣袍,他毫不猶豫地下馬車。
正值晚膳時間,司馬布莊的男男女女們各端著一副碗筷,坐在飯桌前忙不迭地扒飯、吃菜,司馬大海和楚楚也不例外。
幾個較大的節日剛過,生意趨於平淡,不過別以為這樣就能輕鬆一些,因為沒生意,大夥兒更需要加把勁兒招攬生意。
「大家吃快點呀,柳八街那裡今晚有流動市場,吃飽了就搬些刺繡品過去賣。布莊有收入,大家才有飯吃;布莊沒收入,大家全沒飯吃呀!」楚楚拉長聲音,一本正經地提醒大家,順手挾起一隻雞腿放到司馬大海的碗裡。
「你一樣吃飽一點。」她淡漠地道。
「我是一家之主,你要叫我一起去擺地攤?」那他寧可不吃雞腿。他不領情的把雞腿往盤裡頭放。
「叫你吃飽一點,是要你去找阿牛把婚約的事說清楚。昨天你搞砸了,今天你自己看著辦吧!」
語畢,扒了一口飯入口。
昨天因為發生太多事,父女倆紛紛爽約,但阿牛人還是在太平客棧,問題仍然懸在那裡,該處理的終究要處理。
「我?你叫我去悔婚?」司馬大海大為震驚。
「是啊,放著他一直呆住在客棧也不是辦法,咱們若對人家沒意思,就該早點讓人家知道,去吧,我相信你會把事情處理得很好。」她狀若無事地喝湯,臉不紅氣不喘。
「你怎麼說得好像是我的終身大事?」
「『我是你根生』,一樣。」
「強詞奪……」
「楚妹──」
冷不防的一聲狂喜吶喊,打斷司馬大海父女倆的對話,眾人循聲回望,眼睛差點沒當場暴突出來。
阿牛丟下帶路的人,熱情澎湃地走向他們。「司馬伯伯、楚妹,你們還記得我嗎?我是阿牛啊!我捎信給你們,等了你們一整個晚上就是不見你們赴約,我想了一整夜,不如我自己來比較有誠意。楚妹,嫁給我吧!」
他脫口就提親事,嚇死人不償命。
楚楚瞠目結舌,兩隻眼睛睜得比牛眼還大。
司馬大海啞然失聲,不知該如何反應。
同桌的男男女女噗的一聲,飯菜急噴而出。嚇死他們了,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魯莽的求婚方式。
「老闆、小姐,不得了,貝子爺光臨!」就在此時,外院傳來布莊夥計的一聲大喊,再度震斷他們的思緒。
「貝子爺?真的假的?」
楚楚與司馬大海順著夥計手指的方向,視線穿過內院的大門,迎向昂首佇立在天井中間的男子,猛一看,父女倆重重倒抽一口氣──
天啊!
兩人雙眼暴突,晴天霹靂打下來,心跳幾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