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就是一個善於隱藏自己真實面貌的人,幾乎對任何人都是冰冰冷冷的,有時甚至習慣到連自己都開始懷疑這種偽裝其實不是偽裝,而是她真實的性格,也許吧,她──蘇意晴真是一個冷血之人。可是,自從下山至今,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在某些人面前波動激烈到無從藏匿。很顯然地,這「某些人」是指應浣寧和項昱。寧兒純真開朗,快樂無憂的背後也同是國仇家恨的痛,加上年齡與弟弟天朗相同,意晴不由得視其為手足,呵護有加。至於項昱……她深深歎一口氣,怎地沒來由就賠上了自己的心?她真不明白;尤其在井邊一遇之後,她發現原本不過若隱若現的依賴感開始以失控的速度散播開來,深入內心的每個角落。
意晴愣愣地瞪著架上的烤雞,逕自想著心事,渾然不知有個人已經注意到她的失神,滿懷關心地走到她的身邊。
「你怎麼啦?」項昱正對著她秀眉深鎖的面容。
她似乎仍浸淫在自己的思緒,對項昱輕聲細問置若罔聞,沒有任何反應。
項昱這下子可有些急了,音量提高地再問一次:「意晴,你怎麼啦?」
她仍是沒反應。
項昱索性雙手使勁地搖撼著她的肩,更宏亮地喊了幾聲她的名字。
「啊?」她恍若自夢中被驚醒,盯著距她很近的俊臉,茫茫然不明何故。半晌才開口。「你怎麼又下床了?如果明天一早要啟程,你更應該好好待在床上養足精神氣力呀!」
「還說呢!」項昱對於她的「指控」感到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鼻尖。「不知是誰,一直對著烤雞發呆,害我好奇心大作,定要瞧瞧這雞有什麼暗藏的玄機,能使人專注如斯。」
意晴一聽他的話立即就明白了,一抹緋紅飛上她白皙的雙頰,心底明白是一回事,也仍希望自己在項昱面前能更自主獨立些。她假意撥弄跟前的柴火,似乎不甚在意淡淡地說道:「沒辦法,這是我的習慣了。倒是你,快回床上去,免得傷勢起了變化。」
她這種彷彿無關己身的語氣對項昱已產生不了作用,他依舊是那副溫溫的、略帶微笑的臉。「我受的是外傷,又不是內傷,一天到晚待在床上,假殘廢也弄到真殘廢了,要再不下來走,身體都快抽芽開花啦,更何況,我是真的關心你才……」
「謝謝。」她有些心虛地打斷他的話,起身行至窗邊,想逃離他的注視,怕這種熱切會讓她無法自持。既然沒有「免疫力」,就只有選擇「逃避」一途了。
項昱輕輕皺起了眉頭:她又想躲回自己的殼裡去。好不容易在兩人之間逐漸建立起的信賴與親密,他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它再度消弭。
他痛哼一聲,音量雖不大卻足以讓她聽見。
果然,她惶急地回身來到他身邊,一隻手十分自然地搭在他的臂膀上,切切地問道:「怎麼,牽扯到傷口了?我就知道,來,我扶你回床上歇息。」
他索性裝到底,滿臉痛楚,一手捂著胸口,任由意晴攙扶至床邊坐下。然後極為迅速地反握住她的柔荑,兩眼直瞧進她的雙眸中。「你別又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我還以為我們已經不需像陌生人般相互提防。」
「你……」她怔怔地望著他,軟弱地開口。「放開我……拜託……」
「天曉得我多麼想一輩子握著你的手。」他輕輕地用手指摩挲著她的纖纖玉手,極其溫柔地吟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微微一顫,別過頭去,無力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放開我的手吧,求求你……」
「不,我不放。」他固執地說。「為何不可能?我要你告訴我理由何在。」
意晴強抑心頭紛亂的思緒,冷靜地說:「還記得我曾給予你的允諾嗎?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明白的。」
項昱唇邊漾開了笑意。「既是這樣,那咱們就該公平些,我不追問,你也將這些暫拋一邊,嗯?」
她有些驚訝,這就是他安慰別人的方式嗎?重新注視他的臉,不得不因他的體貼怦然心動;的確,如果真要逼她說出實情,項昱有太多太多機會了,只不過他不願這麼做罷了。也許……不!是「應該」,他應該已經能感受到她的矛盾與掙扎,縱使不明其理,也應該瞭解到一切都需要時間,讓她做好準備。
「嗯。」她輕答,難掩一絲女子的嬌柔。「那麼,可以放開我的手了嗎?」
他開懷一笑鬆開了掌握。
意晴卻被他的笑聲弄得靦腆不安,嗔道:「沒瞧過哪個當家的像你一樣,沒個正經!」
項昱喜見她的漸撤心防,忻悅怡然地說:「誰說的,我可是嚴肅冷峻的歸雲莊莊主。還記得寧兒是多麼費心力地想躲過我的責罰的嗎?」
她想起初到歸雲莊那晚,寧兒想盡辦法轉移話題就是不希望自己歹行暴露,惹這位大表哥發火,事後小妮子還很得意地把這「救命三絕」傳授給她呢!只是意晴一直不願明白地告訴她,她那大表哥早就對她的「救命三絕」瞭然於心,不過不想計較罷了。
意晴想起當時的景況和寧兒的表情不由得倍覺有趣,她輕咬下唇以阻止可能會讓自己大大失態的笑意,整個表情卻因強忍而顯得格外令人發噱,終於她忍俊不住地笑出聲來,五官線條也隨之柔和,散發出讓人目眩的光彩。
項昱第一次見到她如此燦爛的笑容,與適才滿懷心事哀愁的蘇意晴判若兩人。只不過,因著一股特異的氣味,迫使他不得不清清喉嚨,開口說道;「就算我的嚴肅冷峻這麼難以得到你的認同,我的罪過還不至於連頓晚餐也沒有著落吧?」
晚餐?糟糕!她的臉霎時僵在那兒,努力吸吸鼻子,還真有股焦味兒,不禁花容失色、神情丕變地趕去解救那只前世陰德積得不夠的烤雞,還不忘嚷嚷著:「唉!我可憐的雞!」
他也慢慢移動到「災難現場」,二話不說地接過那只「體無完膚」的「大作」,聞聞嗅嗅,大呼一聲:「嗯,好香啊!我可是不客氣啦!」隨即扯下一隻焦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副「天下佳餚以此為最」的饞樣。
「喂喂喂!病人不能吃焦的!」
「我不是病人。」
「不行就是不行,少逞強!」
「還我晚餐來,你搶走了我吃啥填肚子?」
「嘿嘿!有傷在身還想搶我手上的東西,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我去城裡打買些好菜,總成了吧?」
「不!我就是喜歡吃這焦焦的烤雞,外頭天色已暗,店家多半已經打烊了。」
「還是不好,我想……」
※ ※ ※
其實,這樣的自己扮演起來並沒太大的困難,或許是在他的面前才能如此自然吧!意晴想著,他又何嘗不是將極少在人前展露的體貼風趣很自然地呈現在自己面前?在這方面的個性上,兩人還真是旗鼓相當呢!
看著她嘴角微揚、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項昱竟有十分心滿意足的感覺,忍不住輕輕問:「什麼事兒這麼開心?不妨說來聽聽。」
「沒什麼。」她斂斂眉,正正神色。「只不過我在想,寧兒和項瑋絕料不到咱們這兩個平日嚴峻冷淡的人,昨晚可以為一隻烤焦了的雞鬥嘴斗這麼久。」說完又不可抑地噗哧一笑。「他們真會以為咱們瘋癲了。」
他真喜歡她說「咱們」那種理所當然的口吻。「沒錯!不過,我想,在你面前的我和在其他人面前的我都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童叟無欺的項昱,只是因為對像不同而有不一樣的情緒個性。我希望你能接受各種不同風貌的我,好嗎?」
「我瞭解的。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她接口說,隨後才驀地發現自己的言外之意不就是: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特別的、與眾不同的!這樣倏地清晰的認知讓她有些赧然,卻又不敢出言澄清什麼、辯解什麼,以免愈描愈黑,反倒陷入沒台階下的窘境,只好似若無心地將滑落到兩鬢的青絲重新順回耳後,假裝一切不知。
項昱如何會不明白她的思路是怎麼轉的,但看她那副明明羞怯卻強裝無事的模樣,實在狠不下心來讓她感到不自在,而且……天曉得他真喜歡她這個樣子……最後他選擇「轉移話題」以拯救快被自己靦腆淹死的蘇意晴。「咱們該上路了吧?」
她自是順口接下去啦──這麼一個脫身的大好機會。「嗯。」從懷裡掏出一袋碎銀,放在桌上,十分誠心地合什說道:「謝謝你,若不是有這小屋,咱們肯定得吃不少苦頭。這些銀子算是一份薄禮,但願菩薩能保佑你一切安好如意。」
項昱瞧她認真誠懇,也動容地說:「小屋的主人,無論你是誰,我都非常感激,希望有一天項某能親自向你道謝。」
意晴有些不捨,她已經不只一次捫心自問:在小屋這段日子會不會是她十二歲之後最美好的一段時間?畢竟,跨出門檻也即意味著她必須時刻惦著自己給自己的任務是什麼,那是心頭上極重的包袱……說真的,她覺得這裡對她而言就是桃花源,沒有紛爭擾攘,一切都是這麼單純,生活就是生活;只可惜,武陵人終究得離開桃花源的,陶淵明不是早就把結局昭告世人了嗎?她也不可例外吧?
「捨不得?」
「嗯。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回來,也許之後就沒機會,一輩子都沒有了。」
「別再感傷了。」項昱柔聲安慰。「我也很想再回這裡看看,待事情全部得到解決,咱們一塊兒來吧!」
她並未回答,因為她實在沒有把握自己能有這份福氣,重入人世又是一片刀光血影,誰能說得準什麼絕對。她輕歎一口氣。「走吧!」
※ ※ ※
完顏慕南有著與名字不相稱……根本幾乎完全相反的外表。她沒有大部分遊牧民族女子該具備的特質:沒有大骨架和健壯體格,不會騎馬和基本的箭術,也沒有那種不讓鬚眉的豪邁英氣。甚至她根本談不上健康,她有心口犯疼的宿疾……這一切或許與她的母親有關吧!
她的母親是漢人,原本居住在靠近邊疆的小村上,在一次金人的「打草谷」中被擄了去,首領完顏霍見其容貌俏麗而收為側室。
不像金人的體質確實曾讓完顏霍起疑,可是當時他的侍妾實在沒有與漢人男子私通的可能……也就只有接受她這個女兒了。不過,她一向不受父親重視,自小到現在都是如此,早已習慣了……就和母親的認命一樣。
今兒個是初一,照例她會上廟裡祈求平安。一身與平常漢民百姓無異的粗布衣裙,即和丫鬟問巧出了王爺府側門,事實上她在王爺府如隱形人的地位本也就是與丫鬟僕役無差,所以自是沒有華蓋美車的排場了。
一切都和往昔相同,上完了香便順道逛逛市集,只是她倆忽略兩個跟蹤她們已久、口水都快流乾的男子。
「財哥,沒想到大王派咱們下山採買,還能遇上這等姿色的姑娘,看得我心好癢……你瞧那白嫩嫩的粉頰,好想咬一口。」接著聽到「咕噥」一聲,他很努力地嚥下了所剩不多的口水。
「我警告你,阿富,這姑娘可是拿來獻給大王的,你不要輕舉妄動。哎呀,只要以後下山採買的工作都是咱倆包辦,你還怕沒有快活逍遙的機會?」
「財哥,我知道了啦!」阿富搔搔頭,略表歉意地說。「你看,咱們什麼時候動手?」
「等她們離開市集。」
果然,當慕南和問巧一走到行人較少的路段,這兩個賊子就準備動手了。一把將兩名姑娘拉至巷裡,在她們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前,上過蒙汗藥的布已經罩住她們的口鼻,毫無意外地,這兩個原本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當場昏厥了過去。
財哥和阿富各自抱起一名姑娘快速來到停在城外的馬車,手腳俐落地把貨品和人安置好,便得意地往寨裡駛去,兩人還嗯嗯啊啊哼著不成調的曲兒。
到底怎麼了?顛顛簸簸地害她開始犯頭疼,她明明是步行去拜拜啊。慕南揉揉自己的額角,奮力睜開眼晴,刺眼的陽光讓她瑟縮了一下,卻在適應後發現身旁景物快速向後,風刮得呼呼直嘯。
她正坐在馬車上,枕頭是塞滿東西的大布袋,旁邊可不是問巧嗎?再往前一瞧,那兩個形容猥瑣的傢伙……霎時間,她完全明白了:她們被綁架了!
慕南頓生懼意,卻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先搖醒問巧再說了。
無奈蒙汗藥效極強,問巧整個人仍是昏沉沉的。這可如何是好?她的心更寒了,慌張害怕的情緒繃緊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她不敢哭……怕驚動前頭正歡欣的賊人。難道就真的讓他們綁架成功?
※ ※ ※
項昱和蘇意晴離開小屋後,即沿著山路小道往歸雲莊去,因為騎馬震動太大對傷口不利,所以還是選擇步行,到村莊小鎮上再設法弄來一輛馬車,如此既不怕傷口復裂也不用勞累雙腳。
在路旁歇息的意晴看到前方有馬車疾駛而來,大喜過望,轉頭對項昱說:「不知駕車的能否順道載咱們一程,我去攔攔看。」
「嗯。小心點。」
路旁有人!慕南感覺到一絲希望,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求救,否則……她實在不敢想下去了。
「財哥財哥,前頭有人耶!」阿富手持韁繩駕著車。
「真他媽的奇怪,平常這一路連半個屁影子也沒有。」財哥隨口說說,念頭一動,又接著道:「咱們干他一票怎麼樣?只有兩個人應該很好對付,拿大刀出來晃晃,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雙手乖乖地把銀兩奉上,咱們兄弟的私房錢又可以增加些了。」
「真不愧是財哥。」阿富諂媚地說。「嗄!他們有個人起身招手,好像要攔車吶。」
「那正好,讓他們知道他們攔的是什麼車。」財哥一副霸氣十足的凶樣。
馬車速度漸減,在路邊停了下來,意晴還沒開口,就有人先出聲了:「公子,救命啊,他們要綁我回山寨!」
兩小賊還來不及亮出大刀,就發現後頭嬌滴滴的小姑娘居然醒了,一時之間愣在當場。
「財哥,我看咱們這票就別幹了,到時出了什麼岔子就不好了,我去搞定那女人。」阿富用肘推推他,囁嚅道。接著拿起繩子想要綁縛住慕南。
「喂!你給我站住!」財哥斥了一聲。「咱們是強盜、馬賊、綠林好漢噯,你沒看那小子弱不禁風的,這種買賣不做,傳出去可是會笑掉人家大牙的,你去搞定女人,我去討買路財。」
意晴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看看後頭那姑娘清麗可人,也難怪會被抓去當押寨夫人。不過,這兩小賊顯然上路前沒燒香拜佛,居然撞到了她,算他們倒楣,她暗暗在身後打了個手勢給項昱,表示她能處理。
項昱看看這場面,也知道意晴游刃有餘,遂不上前,只是專注地盯著事情發展以防萬一。
「喂!你……」財哥惡狠地喊出第一個字後,就發現那小子不知在他身上動了什麼手腳。「你在我身上亂摸什麼?老子不給你顏色瞧瞧,你不知道厲害!」說罷欲抽出身側大刀,嗯──奇怪,手怎麼不聽使喚?想-對手一個狗吃屎,腳卻如釘入地中般動也不動,才知道大事不妙!
意晴不去理會,輕躍到那名姑娘面前,順手也點上阿富的穴道。
「多謝公子相救。」慕南驚魂甫定,講起話來還微微顫抖著。
「不用。」意晴淡淡地回答,隨即轉向阿富,問道:「馬車我借去了,他日再還,你是哪個寨子的?」
「天……天……」阿富見「他」瞬間擺平財哥和自己,早就嚇破膽了,這會兒連平常掛在嘴邊唬人的寨名都卡在喉頭,好困難才說出口。「天……天狼……幫。」說完,發現褲襠一熱,接著便濕成一片,天殺的,怎麼該動的不能動,不該動的卻偏動得厲害!不過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去羞慚,命能不能保住比較重要。
「大俠,我們知道錯了,你放了我們吧!」財哥僵在那頭,心裡不勝恐懼。
意晴置若罔聞,逕自走向項昱,輕聲道:「咱們可以上路了。走吧!」
「嗯。」他指了指那邊的四個人。「他們呢?你準備怎麼處置?」
意晴朝他笑了笑。「你瞧著。」接著她拿過阿富手裡的繩子,將兩人面對面地捆綁住,身手俐落地把兩人吊上樹梢,拍拍手上的灰塵。「好啦!」
項昱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鼻尖,低低柔柔地斥了一聲:「頑皮!」
旁邊的慕南看呆了。原本她以為救她們的人十分冷靜自持,一般人不管是真有心還是客套總會問上一句「你沒事吧」,這人居然只說「不用」兩個近乎冷漠的字就當她不存在……可是這會兒卻突然換了個人;更奇怪的是兩個大男人……
她卻沒法再深究下去,因為胸口的一陣緊悶讓她知道事情不對勁了;果然,心頭開始彷彿有人重捶不止的疼痛,慕南咬著下唇,強忍著痛楚。
當意晴扶著項昱就定位後,準備問兩位姑娘作何打算時,才發現慕南臉色蒼白、冷汗直流,下唇微微沁出了血絲,她輕綰眉頭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慕南只覺疼得快暈厥了,卻依舊勉強自己回答救命恩人的問題。「老……老毛病,心口……心口……犯疼,恩公……你……」還沒說完,就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地昏了過去。
意晴接住她的身子,小心讓她躺在另一個女孩旁邊,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怎麼啦?」坐在前頭的項昱回頭關心地問。
「沒什麼,」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喝呼一聲,驅馬前行。「只是恐怕你有兩名貴賓到府上叨擾了,莊主。」
後頭懸在半空的財哥和阿富,拚著命地哀嚎。「這麼高會跌死人哪!」、「喂!別走哇!趕快放我們下來!」、「來人呀!救命哪!」
※ ※ ※
歸雲莊,項昱書房內。
「大哥,你可回來了。」項瑋只差沒感動得涕淚直流。「你再不回來,我絕對會被寧兒逼瘋。」
「你說什麼呀?」一個嬌俏玲瓏的人兒正巧推門而入,手挽著蘇意晴,剛安置好那兩位不省人事的姑娘。
項瑋見她齜牙咧嘴的潑辣貌,正猶豫著該不該抖出她所有的罪狀,這小魔星居然先下手為強地嘀咕不停:「瑋表哥忙著公事,亦卿大哥又不在,人家都快悶壞了;他還嫌我麻煩嚕囌,每次我一進書房,就被他趕出來。還想先告狀啊,小人!」
最後兩句是衝著他的面說的,手指像是在控訴什麼冤情般直對著他。這下子倒激起他不甘示弱的好勝心──本來就是嘛,哪有真理反被扭曲的,項瑋於是辯道:「大哥,你知道你不在的這些天裡,這小鬼有幾次想溜出莊去,不下五十次呢!哦老天!我忙公事是責任,但還得管這小鬼,太過分了吧!」
「人家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幫忙找到亦卿大哥嘛!」浣寧有點兒理虧地自降音量,但這可不表示她甘心認錯,果然,下一句話又是理直氣壯的逼人。「誰教你老是不睬人家。」
「還有她每次一到書房就在我面前晃來蕩去的,要不然就騷擾我……」
「停。」項昱心頭暗暗歎一口氣,這兩人怎麼還是一吵起來就沒完沒了,真是不知長進!「我不想一回來就為這種事頭痛。」
「哼!」浣寧對項瑋用力地吐舌頭扮鬼臉。「還是亦卿大哥好。」本就無啥顧忌的她,既然得知「亦卿」是「意晴」就更沒什麼好避諱的了,攀在她手臂上的手抓得更緊,整個人親暱地偎在她身上。
項昱眼光瞟向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意晴,表面上是輕斥浣寧的無禮,實際上卻不乏調侃她的味道。「寧兒,你別太放肆,要有點規矩,哪個女孩家跟『男人』如此親密?還不放手?」
大表哥明知「他」是女子還這樣說?浣寧嘟著嘴,滿心不依地鬆開了手,卻仍是不甘心地回瞪他一眼。
意晴臉蛋被一片紅潮淹沒,而事不關己的項瑋則很賣力地憋著,不爆笑出聲。
「有沒有請大夫看看那兩位姑娘?」解鈴還需繫鈴人──項昱秉持公事公辦的態度,開口換了話題,彷彿沒看到其他三人各自不同的表情。
「嗯。」意晴簡短地回答。「都沒什麼大礙,開了藥方子就回去了。」
他點了點頭。
一旁好不容易回復平靜的項瑋這時說道:「大哥和蘇兄沿途勞累還是早點歇息吧,尤其是大哥還負傷在身。我已知會相關人員明晨報告這些日子以來莊裡的情況。」
「是啊,我們不吵你了,大表哥好生休養喔。」太好了!這個借口讓她「金蟬脫殼」,如此大表哥就不會想到要處罰自己啦。於是,又一把拉住意晴。「亦卿大哥,走吧!」
意晴被浣寧強拉出門,只能臨別一瞥地將關懷之情傳達給項昱。
他微微一哂,她的心意他能瞭解。
項瑋看大哥難得這麼露骨表現的溫柔,滿腹的爆笑因子又蠢蠢欲動了。不行,再不走,就真的忍不住啦!項瑋快速地退出房門……終於在回房後無可抑制地狂笑起來。
※ ※ ※
嗯……好柔軟的被褥……這是哪兒呀?
慕南意識逐漸清晰,那些驚心動魄的過程開始一點一滴地浮現腦際,最後……她昏倒了,然後呢?還有問巧又是如何呢?
她驀地睜開眼晴,一張掛著兩行清淚的瓜子臉佔據她的視界,是問巧那丫頭。「問巧,你醒啦?」
「小姐,你才令人心急呢!」問巧見主子無恙,歡喜得流下眼淚。「我一醒來就看你人事不省地躺在我身側,這兒又不知是什麼地方,我嚇得不知該怎麼辦,只有守在你身邊等你醒轉了。」
「傻丫頭,哭個什麼勁兒。」慕南用袖子拂去問巧的眼淚。「咱們不都好好的嗎?」
「小姐,究竟發生什麼事兒,我只記得有人用布捂著我的口鼻,腦子一糊塗就什麼都不知啦,一醒來就在這個地方了。」
「這應該是恩公的住處吧?」
「恩公?」
「是呀,讓我慢慢告訴你……」
「你們都醒啦?」一個可人兒像入幃春風一樣輕靈地進來了。「蘭大夫真高明,算準了你們會在巳時前後醒來,果真如此。」
慕南、問巧兩人都不解地瞅著這名笑得如陽光燦爛的少女。「你是……」
「我叫應浣寧。」她仍是笑咪咪的。「至於你們是誰,我想有許多人和我一樣都很有興趣知道。事實上,大廳正有不少人恭候二位大駕呢!」
匆匆梳洗略略整裝後,慕南、問巧隨著浣寧來到長青樓大廳,裡頭聚集了歸雲莊所有重要的幹部,剛向項昱作完這些日子的工作簡報,問巧被如此氣勢震懾住了,加上又全是陌生面孔,畏懼怯弱得幾乎站不住;倒是慕南,無論如何她好歹也算是有大金皇室血統的郡主,雖然不受重視,但雍容大方的氣質此時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來,加上她細緻精巧的容貌,讓在場許多人很自然地將目光集中她身上。
慕南看到她的救命恩人了。其中未曾有過丁點交談的那位正坐在中央,一看便知道是這些人的領袖,那不言即明的天生威勢就是最有力的證明;至於那個出手的俠士則依舊是一身白素,遠遠地斜倚在廊柱上,似乎適才進行的事情與「他」無關,冷傲的感覺亦未有改變。
「多謝恩公相救。」她盈盈跪倒在地。「小女子對此大恩永銘在心,未敢有一日忘懷。」
「請起。姑娘無需行此大禮。」項昱說。「敢問姑娘家住何方,在下會盡快派人送姑娘回家。
如果報出她的真實身份,被送回王府,那豈不是永遠沒有報恩的機會了?其實回不回王府對她而言並非特別重要,那不像一個家,只像一個暫居的旅店,住在沒人關心沒人問的角落,過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生活;既然如此何不留在這裡,以報天恩──慕南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女子姓顏名慕南,是汴梁人氏,父母亡於靖康之難,如今只與妹妹問巧相依為命。希望恩公能收留我們姊妹,讓我們能一償恩情。而且,我們也害怕回到汴京後,那兩個馬賊會找麻煩,請求恩公讓我們留下,慕南一生為奴為婢也願意。」
問巧一聽,更是顫抖得厲害,堂堂完顏家的郡主自甘淪為奴婢,這怎麼成呢?況且她哪有資格與郡主互稱姊妹?她輕輕扯了扯慕南衣袖,聲若細蚊地喃喃道:「小姐,這樣……」
慕南反手握住問巧微顫的手,稍稍收緊,傳遞要她安心的力量。
項昱仔細斟酌一番,那位姑娘說得也不無道理,那幫匪徒若存心找碴,這兩個弱女子肯定只能任憑宰割。「那好吧,就請二位在敝莊作客一段時日,待風平浪靜後項某再送姑娘回家。」
「謝謝。」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歸雲莊多了兩朵溫柔能幹又善體人意的解語花。顏家二姊妹名義上是「貴客」,實際上,知恩圖報的觀念讓她們不願只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經常主動幫忙烹飪、清掃和裁衣的工作,頗得眾人讚賞。尤其是慕南,人長得美,刺繡工夫又精巧,個性溫婉兼明理懂事,王總管特別疼愛,常暱稱她為「南丫頭」,還直歎可惜──可惜力勤已娶妻,否則無論如何也要她進王家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