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硯台你過來一下。」最近幾天應浣寧非常認命地待在房裡,不為什麼,誰教項昱記憶力絕佳,最後還是不忘對她前些時候的劣行施以薄懲。薄懲?是項大莊主說的,她可認為是空前未有的難事。「你懂不懂刺繡呀?」
沒錯,就是刺繡!項昱要浣寧跟著慕南學點兒女人家技藝,但很久以前她就有學燒菜學到廚房燒大火,幫忙清掃幫到十數個唐代留下來珍貴的三彩陶重歸故「土」,所以為了眾人生命安全著想(沒被燒死也被嚇死,沒嚇死也被氣死),她只好選擇刺繡了,不過,她還是少了那麼一根筋……偏偏項昱規定限期內交出成品,害得她天天大歎遇「兄」不淑!
「小姐,刺繡這玩意兒多是富家千金會的,我們這種貧窮人家有的穿就得偷笑了,誰有餘錢餘力去學繡工?」
「唉!我怎麼這麼可憐哪!」浣寧哭喪著臉,嘴角哀怨地下垂著。
小硯台看慣她這苦瓜臉,懶得多說什麼。「我到廚房幫徐大娘張羅午飯去。」
小硯台前腳才剛出房門,馬上就有人來訪。
「小妹子,這些天怎麼老是待在房裡,難不成你這小妮子終於轉性啦?」是蘇意晴,浣寧反常的行為讓她決定今早抽空先來一探原因,關心一下。
「意晴姊姊,」自從和項昱回來後,只要是兩人獨處,浣寧都是這麼喚她的,她也由著她叫。「你懂不懂刺繡?我快不行了,你要救救我啊!」
「刺繡?小時候是學過一些,不過好多年沒碰了,也不知道還記得多少。」
「記得的、記得的!」浣寧急切地接口,一把拉住她,就像溺水者攀住浮木一般。「只有你能救我了。」
「好吧!」她最挨不過浣寧的懇求了。「我看看,這裡應該要這樣……」
慕南剛忙到一個段落,正想看看她的寶貝徒弟有何進展。進展?這是善良的說法。她心底明白,每次瞧她小嘴一撇的怨婦樣,聽她左一句「好姊姊」、右一句「好姊姊」的哀求,自己就忍不住心軟地作起本該屬於她的活兒。這小鬼靈精!
裡頭居然傳來笑聲?她還以為浣寧一定在哀嚎呢!
一瞧!不會吧……是她那個冷傲孤僻的恩公在……在刺繡?她忍不住驚訝地「啊」了一聲,愣在當場。
房裡的兩個人聞聲往門口一看,也呆住了。怎麼會這樣?
浣寧無奈地把慕南拉進房門,往外頭左右瞧了瞧,迅速闔上門。「事到如今,我只有招出實情了。」
「亦卿大哥,」她指了指意晴。「其實是女扮男裝的,她的本名是蘇意晴,是雍親王蘇泓的女兒。」
雍親王蘇泓?她曾經聽過──在八年前為父親所抄家的叛黨;當時她不滿十歲,可是這件事多年後仍一直為族人所津津樂道,認為是父親的一大豐功偉業,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有女兒活在世上,而且還救過自己?慕南更是詫異。
「慕南姑娘,」意晴實在是不希望發生這種情況,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這麼說了。「如果你真的認為我曾幫過你什麼,就請你保守這個秘密,我也不願意增加你的心理負擔,只是事關重大,所以……」
「我理會得。」她一個勁兒地猛點頭,就是要表明自己不會洩漏的決心。
「是啊,咱們都是好姊妹嘛!」這禍首反而最樂觀、最坦然自若,一手挽著意晴、一手挽著慕南,喜孜孜地說著。
這樣一來,她的真實身份就更不能曝光了……慕南臉上笑得開心,心裡卻不免有幾分擔憂。
※ ※ ※
「小姐,你打算什麼時候回王府呢?」私底下,問巧還是習慣這麼稱呼。「你可是大金的郡主呢!」
「我不知道,再過一陣子看看吧!」
又是這種敷衍的答案,問巧不明白,這裡的生活雖很快樂充實,但她是大金國皇室的一員,怎可以淪落至此呢?即使是報恩,也該夠了吧,莫非……莫非……
「難不成你愛上恩公啦?」問巧心直口快地說出心裡的疑惑。
慕南臉上立刻一片羞紅。「她是女子我怎麼會愛上她!」衝口而出的話讓她馬上摀住自己那張快嘴。糟糕!闖禍了!才信誓旦旦說出保證的,這會兒竟然……
「女的?」問巧驚叫,音量和聲調不自覺地提高。
「你小聲點!」慕南趕忙作個要她噤聲的動作。「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她明白主子的性子,這下無論激的、套的她都決計不會說的;好在自己與此事無甚關聯,嚇嚇也就罷了,追根究底倒沒那必要。
但對窗外不小心聽到這消息的人而言,卻有如疾雷驟響。原來顏慕南應該是「完顏慕南」,而且蘇亦卿是女的。他滿意地點點頭,沒想到父親要他送剛買的胭脂水粉來,居然能得到這麼有價值的情報!
「慕南,這是我爹要我拿來的,他早上到城裡去,順道挑的。看看合不合意。」王力勤一臉微笑地走進來。
不知適才的話有沒有讓他聽到?慕南不禁狐疑著,卻見他的態度一如往常,像是大哥哥對妹妹般的,應該沒有吧──她如此自我安慰。
※ ※ ※
「啟稟鬼王,歸雲莊傳來急訊。」
常自笑接過密函一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得意之情。他立即晉見完顏霍,準備有所行動。
「原來那丫頭在歸雲莊。」完顏霍輕輕頷首,彷彿這只是一個順便得知、無關痛癢的消息。「還為本王提供這麼重要的情報,也不枉本王養她十六年。但是鬼王能確定這消息正確嗎?」
「應該不會有誤,本來想利用歸雲莊名下藥鋪尋找那兩人,卻始終得不到線索。按照密函中所指,莊主項昱的胸口有劍傷,前些時候是和一名男子在隱密處療養;而更重要的部分在於那名叫蘇亦卿的男子實際上是女扮男裝,連歸雲莊裡的人都不知她的底細。試想,若非特殊情由,何需如此大費周章、掩人耳目呢?」
「嗯,有理。這倒讓本王省卻不少工夫,原本兩組必須對付的人馬居然身份重疊。」他細細盤算後,繼續說道:「如今要除去蘇意晴這個眼中釘,第一步得誘她離開那裡,否則下手不易。至於歸雲莊的勢力,無論用什麼手段也要將之納入我大金,必要時可以動用軍隊。」
「王爺所言極是。」常自笑屈身一揖。「不過,以歸雲莊在華北的商業影響力,實在不適合在這時和它起正面衝突。因為南方岳家軍目前士氣如虹、節節相逼,兀朮將軍已連吃數場敗仗,應該等大金在華北穩住陣腳,我們才能行動,現下只能暫時忍讓了。」
「似乎也只有如此了。不過蘇意晴這根刺怎麼說也要盡快拔除,她一日不死,本王一日不能心安。」
「這事我會安排的,請王爺放心。」常自笑遲疑了一會兒才接著說。「不過……王力勤請求王爺能給予事成的保證,否則他不確定是否該繼續為王爺效力。」
「哦?這是威脅嗎?」完顏霍冷笑,勾勒出嘲諷和略帶輕蔑的神情。「也罷,就如他所願,封他『四品輕車都尉』並賜印,這樣應該能暫且安撫他吧!」
「王爺當真明白駕馭人心之術,相信他會更賣力為王爺做事的。」
※ ※ ※
重回歸雲莊的日子遠比她意料中來得忙碌。項昱在各個工作場合都不著痕跡地讓她參與,即使是十分重大的決策過程她也得出席,甚至發表自己的意見和看法。現在她完全明白項昱為何常必須工作到中宵,當整個華北的經濟活動都是由歸雲莊一手掌控時,這莊裡的當家怎麼有可能清閒呢?
今夜,蘇意晴一如往常靜佇梧桐林中等待項昱現身──這似乎是兩人靈犀相通的默契以及自然形成的習慣,或者,是因為彼此心底都仍惦著最初結識的情景吧!
有時,她的烏首枕倚他的肩頭,並坐在高枝上聽任夜風呼嘯,聊著對方未及參與的過去種種;有時,他會以似水深情的溫柔定定瞅著吹簫的她,彷彿時間在此地此景悄然靜止,有種「天地雖大卻有人相伴」的心安。
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從後環摟住她的腰,讓她整個人跌入結實溫暖的懷抱中。意晴並未掙扎回身,她知道身後是誰。
「冷不冷?」他輕輕在她耳旁留下暖熱的問題。
「又來了,」意晴回瞪他一眼,啐道。「有兩次不小心的記錄就得天天接受你的盤問,難不成,我真的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
項昱微微一笑。「我習慣了。」
她不禁心有所動──習慣,如果可能,她真希望現在的生活能成為「永遠的習慣」,平實又充滿樂趣;生命中起起落落的波折已經讓她倦了、累了。如果真有神靈菩薩,她會衷心祈求,希望自己的下半輩子能是這般淡中有味兒的生活。
「想什麼?這麼專心。」項昱揉了揉她柔順如綾、細滑如緞的發。
「沒什麼,」意晴緩緩答道。「只是覺得現在的日子似乎太完美、太舒適了,我怕我會捨不得離開。」
「離開?我不會答應的。」他摟得更緊些。「我知道你要找完顏霍和常自笑報殺父滅家之仇,但是憑你一個人如何能達成?我希望你暫且按捺,等待時機。答應我,千萬不要莽撞行事。嗯?」
瞧他那緊張的模樣,意晴不由得輕笑出聲。「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這裡的生活像是一場美好到不真實的夢,只怕終有甦醒的時候。」
「你……這多愁善感的小東西。」項昱倒是鬆了口氣,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
意晴輕輕合睫,享受這份親暱所湧生的甜蜜。另一方面她心底隱約也明白,這並非多愁善感,而是殘酷的事實──她就曾親身經歷、親眼目睹這種無情猝來的痛擊,誰知道平靜無波的湖海什麼時候會突然風浪大作呢?況且,項家、蘇家上一代的仇怨即使當事人俱已謝世,無須延續至下一代,但是她沒把握自己能做到完全遺忘的地步。項昱和她之間的種種,會不會在未來徒留夢醒無著處的喟歎?
「又怎麼啦?」項昱扳過她的身子,低聲問。
在他熱切關懷的詢問下,她重新張開清靈秀目,淡淡一笑,向後退出項昱溫柔的鉗制。「你知道我在哪兒出生的嗎?」
「不是在汴梁嗎?」項昱記得二十年前是在雍親王府見到剛足月的她,那個晶瑩剔透的粉娃兒,沒錯!
她搖搖頭,笑得很輕很輕,像是映照在她秀顏皎若素綃的月華。「我出生在臨安城南一個濱海的小鎮──曲湄,只是爹幾乎立即就把我和娘接來汴京,對那兒反倒是陌生了。」
意晴的眼光似乎望向很遠很遠的江南,繼續說:「爹曾說曲湄有滿丘綴著白花的蘆葦,一到秋天隨風搖擺,乍看之下宛如銀浪,他和娘就是在那兒相識的。我沒去過曲湄,也沒見到海,爹說那是一大片與天相連的湖泊,望不著邊、深不可測,還有喜怒哀樂呢!你見過嗎?」
項昱寵溺地看著語帶天真的意晴,再度將她擁入懷中,低低地說:「沒有。常聽你提起你爹,卻很少談到你娘。你爹和你似乎較親近,嗯?」
「嗯。」她微頷首。「我娘不大搭理我,她總是顧著天朗較多些。爹或許是為了這緣故才特別寵顧我吧,否則連對娘他也很少主動開口。」
朔風野大,吹得她衣帶飄飄,纖細的身子彷彿隨時會乘風而去──一道沒來由的不安陰影掠上項昱心頭。他直覺地將懷中的她摟得更緊些,如此才能稍稍舒緩惟恐她遠去的惶急。
意晴不解他突如其來的緊張,瞧他額上沁出冷汗,關心問道:「你沒事吧?」
項昱驀地覺察到自己的唐突,也隱隱約約了悟內心深埋的憂慮是什麼,他給意晴一個安撫的微笑,並鬆開手。「沒事,只是希望你千萬千萬不要獨自去尋仇。」
原來這是他適才情緒緊繃的原因?項昱毫不掩藏的眷顧,讓她點頭給予保證。
項昱暫時服下了定心丸,但陰影仍如苔粒般黏附心頭,要能除去卻非這一時三刻了得的,勢必得挨上一陣子,挨到意晴心頭的陰影剜除,他的陰影才能消失。他牽起她滑嫩的手。「走吧,風刮得緊,我送你回屋裡去,免得你明兒犯頭疼。」
「嗯。」兩人往梧桐館的方向並肩行去。
「天寒地凍的,怕是要下大雪了。」
是啊……就快下大雪了……
※ ※ ※
「大哥,找我有什麼事?」項瑋順手掩上門扉。
「瑋弟,我希望你能帶寧兒到江南蘇州去,越快動身越好。」
項瑋聞言大驚,語氣中儘是訝異和疑惑。「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這是我計劃已久的。」項昱冷靜地道出始末。「我一直有意結束歸雲莊在華北的商業活動,現在正是時候。」
「可是……這裡是父親一手建立起來的啊!」項瑋已經忍不住地打斷他的話。
項昱做出要他稍安勿躁的手勢,聲調一如剛才的淡然。「瑋弟,我也明白。只是一旦女真在華北的勢力站得穩了,歸雲莊偌大的產業和經濟操控力絕對會成為朝廷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到時非但你我性命可能不保,最危險的還是名下許多的店家會遭牽連。」
項瑋細細考量,終於收起乍聽時不可思議的滿腹驚詫,有些明白項昱的深意。「大哥,我知道你的顧忌。我們可以用歸雲莊的勢力和女真狗一搏,但無論輸贏,受害最深的都是無辜的百姓。你是為了怕走到那步田地而做這決定的,是不?所以在這幾次巡查時,你都不經意地透露許多經營上的策略和實務資料,大哥早就暗中讓他們學習獨立了。當時還對大哥的行為頗感納悶,原來是有如此深的涵義。」
項昱微揚唇角,表示嘉許──瑋弟又長大些了。
「不過,」項瑋仍有疑問。「大哥何不一起南行?」
「我在北方還有些事兒得親自處理,更何況八年前父親逝世那樁疑案尚未解開。待一切安妥後我自會到蘇州與你們相聚。」
項瑋也看得出來大哥放不下蘇意晴,當下不再多問。「那麼大哥,我到蘇州去是不是有些任務?」
「沒錯!」項昱拿出一本帳冊和江南地圖。「我在多年曾以『巧織坊』為名投資蘇州織造,並差人秘密搜集不少相關資料,這些年下來也小有斬獲。這帳冊和地圖可以讓你明白細部狀況和分佈情形。」
項瑋接過,大致瀏覽一下,不禁對眼前沉著冷靜的大哥更加心折,在短短數年內能有如此規模,簡直就是奇跡,雖然沒有歸雲莊在華北那種呼風喚雨的勢盛,但是已經佔有一席之地了。他問道:「大哥,是誰在江南助你管理生意?」
項昱輕鬆一笑,說:「你絕對料不到,是韓叔。」
「韓叔?這怎麼可能?」項瑋眼晴一亮。「韓叔不是名大夫嗎?怎麼會幫大哥你照顧生意?更何況韓叔最討厭定居一地了。」
韓若風,世稱「醉淳於」。「淳於」是讚他醫術高超不下西漢太倉公淳於意,也是形容他有著同淳於意「不以家為家」的行遊瀟灑,至於「醉」字自是言其嗜酒如命的個性。由於小時和項國夫一起成長,兩人比親兄弟還親,儘管後來各走各的方向,這份情感不曾轉淡,至今未成家的韓若風更是把項家兩兄弟視若親生。
「只要有美酒……」項昱難得在弟弟面前露出一臉狡獪。「何況,韓叔可以藉訪查時滿足一下他閒雲野鶴的性子。」
項瑋看大哥的樣子,態度也放輕鬆了些,無奈地歎口氣。「狠毒的大哥,可憐的韓叔。」
「我相信他會很高興有人去拯救他的。」項昱接著說。「瑋弟,回歸正題。我希望這事兒能秘密進行,對外便稱和寧兒到『衡洛園』去玩賞,以免徒生是非。」
「我明白,那麼大哥,我會要寧兒盡快收拾包袱好早日啟程。」項瑋應道。
哥倆又閒聊了一會兒,項瑋才告退。項昱看著幾可獨當一面的弟弟,心中滿是寬慰。其實,他並未完全將理由告訴項瑋,為的是不想增加他內心的擔憂──說真的,項昱並沒有絕對把握能毫髮無傷的到江南與他們重會,接下來必須面對的事也許他將會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
項昱漫步至窗軒前,無言地望著外頭。
雪,輕輕地開始飄降了……
※ ※ ※
一大清早,問巧已趕到廚房去幫忙徐大娘張羅早膳,慕南剛梳洗完,準備到王總管那裡看看今兒個有什麼差事可做,外頭雪是停了,只見滿地銀白,在初陽的光線下閃動著亮燦燦的輝芒,寒氣倒是挺重的,使得她加快腳步,還不時哈暖自己幾乎結霜的青蔥玉手。
慕南在滑溜的雪地上行得急,終於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落一地濕冷;在她還來不及發出驚惶失措的尖叫以前,一個人影自旁閃出,扶定了她的身子。
「郡主,小心!」
驚魂甫定的慕南也沒去留意來人說了什麼,撫撫猶自劇烈跳動的心口,說道:「謝謝。」
一切回復常態後,她才赫然發覺似乎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力勤大哥,你……你……你剛才稱呼我什麼?」
「郡主。」王力勤微微低首彎腰行禮,臉上儘是莫測高深的詭笑。
原來那一晚還是讓他聽到了,慕南頓覺不知所措,原本蒼白的面色更增幾分慘然。
「王爺要小的特別照顧郡主呢!」
慕南自不會傻得去問:「真的嗎?」父親對她的態度如何,她自己是最明白的了,所以她只是虛弱地咧一咧嘴角,問道:「你和我父親有來往?否則如何確認我的身份?」
王力勤乾笑二聲,說:「我?我不過是雙方接頭的橋樑角色,真正和王爺有交往的,是咱們歸雲莊的當家。我哪裡有身份夠格和王爺來往!」
「項莊主?」她頗覺奇怪,好像對於王力勤所說的不太能理解接受。
「這有什麼好質疑的,八年前弭平蘇泓一干叛逆,不就是王爺和咱們老莊主在合作愉快下達成的?」
提到這檔事,慕南乍然思及蘇意晴,更是覺得不大對勁;如果真是這樣,何以項昱和蘇意晴走得這麼近?而且,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那兩人之間似乎有種旁人不易察知的情感牽連……怎麼可能?
王力勤看她一臉遲疑,於是緊接著又逼下去。「蘇意晴既是蘇泓之女,你以為她在這裡會安什麼好心?我想不過是等待機會報仇罷了。又以歸雲莊為藏身處,王爺絕對料想不到,再來就是伺機行刺你父王了。」
「不會的,不會的。」她喃喃輕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王力勤聽出她聲音中的無力,知道自己的話多少產生了些作用,再加把勁就可以讓郡主成為他的一大助手,他放軟語氣。
「郡主娘娘,王爺是你的父親,你總不忍見他遭人殺害吧!歸雲莊和大金合作,無非是希望女真和漢人兩族能和平相處、共謀利益,尤其是這些日子以來你和莊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有接觸,不用多言你也心知肚明他們是怎麼樣的人。我是不曉得蘇意晴會怎麼報復,但如果是要將當年雍親王府的遭遇,加諸歸雲莊以此償恨,你又忍心見到這樣的局面嗎?」
慕南打了個寒顫,卻仍想為意晴辯護。「我想蘇姑娘不是工於算計又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吧!」
「哦?郡主娘娘還替她說好話?蘇意晴若是知道你的身份,恐怕不會放過你的。」王力勤頓了頓,再接著說。「郡主,你是不能瞭解蘇意晴的行動的,畢竟你沒有在一夜之間嘗到毀家滅門滋味的經驗。她蟄伏八年所為何來,不是復仇嗎?」
慕南綰緊雙眉,又心傷又為難地開口。
「可是,蘇姑娘有大恩於我,我該怎麼做呢?」
王力勤一聽,知道自己已經說服完顏慕南了,喜孜孜地笑著說:「郡主不必擔心,王爺也考慮到這層,決定放蘇意晴一條生路,以謝其搭救郡主。不過,就不知蘇意晴領不領情了。王爺現下最擔心的是歸雲莊。要是哪一天她真的動手了,只怕……」
「那你認為該如何做?」
「讓她離開。」王力勤說。「她離開後就傷害不了歸雲莊裡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了。至於王爺那兒,郡主大可放心,門禁森嚴不說,尚有許多高手保護,相信她幾次無功而返,就會知難而退。」
「真是這樣?」
「相信我。」王力勤眼看就要成功了,怎肯鬆手?「有件事想請郡主幫忙。」
「請說。」
「我想,蘇意晴對郡主應該不會起疑,我希望郡主能適時在她面前透露項莊主和王爺往來的事實。」
慕南不解。「為什麼?」
「如果能激得她和咱們莊主交手,她是絕對贏不過,屆時她就沒理由待在歸雲莊;至於她的性命,王爺已吩咐過,莊主不會傷她的。」
她仍是有些遲疑,但是她怎麼忍心見到這場恩怨繼續下去,而終得拚個你死我亡的?她無法眼睜睜看著父親和歸雲莊裡視自己如親出的眾人命喪九泉,卻也無法忘恩負義的不顧蘇意晴的死活。人命關天,她最後還是點頭應允了。
「多謝郡主,多謝郡主。」王力勤一逕陪笑,既是計謀得逞,又是諂媚阿諛。
「謝什麼。」慕南歎口氣,依舊愁思滿面。說真的,她委實不願遭逢這等恩怨糾纏,生與死、愛與憎把人們彼此的關係弄得這麼複雜。也罷,這就是命吧!
「我先走了,我還有活兒要做。」她淡淡說。
「恭送郡主,恭送郡主。」王力勤堆著笑一揖到地。
慕南略微蹙眉,有些厭惡他那副嘴臉。也不多說什麼,便往王總管那兒去。
王力勤看著郡主離去的背影,一時之間只覺志得意滿,頗有玩弄人於股掌之上的快感──尤其這人還是操縱他、指使他,卻不得不從的完顏霍之女。
※ ※ ※
「南丫頭,怎地今兒個臉色蒼白得嚇人,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王總管像慈父般關心問著,突然有所悟地「哎唷」一聲,更是心急了。
「是不是心口犯疼的毛病又發作啦?那還得了?快休息快休息!」
慕南哭笑不得地見手上米菜清單被王總管搶去。
一旁正準備拿清點過蔬菜、白米回廚房的徐大娘也圍了過來。「是呀!你這孩子早也忙、晚也忙,身子骨又弱,怎麼受得了?今日就先歇著,我讓問巧陪你回房,嗯?」
徐大娘一手指著王總管的鼻、一手插著腰,緊接著潑辣地罵道:「都是你這老渾子,瞧人家姑娘乖巧能幹,就猛派工作,這下好了,南丫頭累出毛病來,我徐大娘第一個不放過你。」
「我……」王總管想要辯解,才說一個「我」字,又被徐大娘搶白,只能張口結舌地任她數落。
「還想辯什麼,人家好好一個白淨漂亮的姑娘給你這樣折磨。」
徐大娘輕輕扶著慕南的肩,一邊喊著在廚房裡幫忙的問巧,一邊柔聲安慰。「南丫頭,回頭徐大娘幫你熬碗燕窩粥補補,瞧你瘦得有骨沒肉的,我都心疼啦!」
「謝謝,我沒事兒的,大娘不必費心了。」慕南好生感激。「這臉色白是天生的,當真沒什麼。」
「還說,」徐大娘輕斥。「就算這老渾子要你幹活兒,我也不許,你儘管去歇息。」
「我……」王總管只覺得自己被罵得不明不白,又想為自己說幾句話,沒想到話頭又被徐大娘硬生生地搶了去。
「你什麼,還不差人去請大夫給咱們南丫頭看看。」
「大娘,我真的沒什麼。」
徐大娘不理,逕向急忙趕來的問巧說道:「巧丫頭,你姊姊有些不舒服,你送她到屋裡躺著,待會兒大夫會來瞧瞧。今兒個你也休息休息,好生照料南丫頭,廚房的事兒還有幾個小丫頭顧著。」
問巧點了點頭,立刻攙著慕南,關懷備至地問道:「南姊姊,你還好吧?我扶你回房。」
慕南聽問巧這麼一說,登時鼻頭一酸、眼眶一紅淚珠滾滾而下。「慕南前輩子定是積德行善,否則哪裡能受大叔、大娘和巧妹妹如此的疼愛。」
徐大娘見狀,更是百般憐惜,拍了拍她的肩。「傻孩子,別想這麼多了,好好調養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嗯?」
問巧明白徐大娘的心意,扶著她往屋裡去。
「這兩個孩子真是好!」徐大娘喃喃道,眼中儘是母愛的光輝。
「是啊!」王總管終於得以講話。「希望老天有眼,能讓姊妹倆有好歸宿。」
徐大娘和氣地點了點頭,這才想到這老渾子怎麼還在這兒磨蹭,當下神色一斂,怒眼相視、劍拔弩張地大聲說道:「你還不快差人去請大夫,在這裡呆立個什麼勁兒啊?」
「是!是!是!」王總管迭聲應道,他真是怕了這徐大娘。心裡正想著孔夫子的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