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跟蹤者正是項昱。
從那晚無意間瞟見蘇亦卿和寧兒,他和項瑋即一路跟隨到汴京,也知寧兒染病。今晚就是項瑋擔心才無視夜涼如水而苦守在廂房外。只是沒料到居然見到蘇亦卿神色凝重地匆匆離開。
是寧兒病情加重麼?項瑋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只能待在門外乾著急的心情,一見蘇亦卿離開立刻躍入,親自守顧他的小寧兒!
項昱卻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而且夜這麼深了,縱然她會武功,恐怕在安全上仍堪憂慮。關懷之情自心底湧出,腳步也就跟了上去。
※ ※ ※
意晴靜靜站在雍親王府前,又是激動又是平靜,她說不上自己內心真正感受。
「雍親王府」的門匾已經只存一角緊緊攀著,在勁風的吹嘯下,「嘎吱嘎吱」的發出聲響,誰也說不准搖搖晃晃的一塊牌子什麼時候會落地。這大概不會是人們關心的話題吧──因為真正的雍親王府早就毀了、滅了、亡了。
是啊……在八年前。
她低著頭回想著,在那扇朽門裡曾經是她的天地、她的一切;兒時的歡樂情景如走馬燈般一一掠過眼前──昨日的笑語盡成今日的淒涼。
微顫的手,輕輕推開大門,意晴緩緩走入。
當年的一場大火,使得偌大的宅院僅存斷垣殘壁,高與人齊的蔓草橫生在每個角落,寒風在她身後悲鳴著,月光冷冽地漫流著,說不盡的淒清意……
沉重……她竟發現自己的每一步都恍如千斤,這不是早就預想得到的嗎?為什麼當一幕幕的景象呈現眼前,仍是這般難堪?
意晴來到當年的正廳,如今只有數根上頭長滿青苔的樑柱橫陳在地。記得前日進汴京城,曾向居民打聽過當年事後的情形:蘇府百餘具經火焚焦黑的屍體,是由一群感念王爺寬容的佃農小民趁夜晚悄悄收埋的,還為蘇泓立碑造墳。只不過,一夜百餘條人命的慘案不得不讓人心悸,自此雍親王府鬧鬼之說不脛而走,連金國當權者亦視這裡為禁地,一向不願加以管理。
她找到了──雍親王蘇泓之墓!
爹!不孝女兒終於回來看您了!意晴默默地跪在墳前,往昔的影像紛陳交疊地出現在眼前,一種酸楚慢慢形成濕潤的薄霧,而後順著頰面的弧度滑落。就讓自己放縱地掉淚吧──在父親面前,應該可以卸下平素所有的武裝和堅強,展現隱藏內心的懦弱。
她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只是聽任淚水一泓一泓地湧出,沒有停止;這些是積蓄八年的痛啊!
一陣——,驚動了正在憑弔過去的意晴。
有人靠近?
她很快地在附近找了個隱身處。
她看得不很清楚,只知來人步履蹣跚、拄著枴杖,行動甚緩。提把燈籠在黑夜裡幽微發出紅黃色的昏焰,透著幾分詭異。
那人來到墳前,頗吃力地跪了下來。
是誰?意晴探出半個身子,努力地想看明白。
一陣蒼老瘖啞的聲音響起。「王爺,罪奴回來懺悔了,是罪奴對不起您;是罪奴辜負了您的信任。」
好熟悉啊!這聲音……
火光乍起,那人開始焚燒冥紙,面目一下大白。
竟然是……蘇忠……她的忠爺爺?
不會錯認的,雖然這張滿佈皺紋的臉,比記憶中的忠爺爺是老得許多,但是……感覺是不會騙人的,還有那個聲音,分明就是……忠爺爺呵。
有股欲上前相見的衝動,但她還是站在原地,眼眶再度濡濕了。
「王爺,當年之事,實在是情非得已。」他頓了一頓,語凝成咽。好半晌,才低低續道:「唉──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王爺,只求您答應下輩子願意讓罪奴在您身邊做牛做馬,以補今世之過。」
情非得已?她一直以為忠爺爺是為八年前未能完成父親托孤之命而懊悔不已,但若如此又何來「情非得已」之說呢?莫非這其中另有玄機?
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貿然出現,先暗中觀察吧!
蘇忠默默地又跪了半個時辰,才站起來,一跛一跛地。
意晴跟了上去,她必須知道他的落腳處。只是螳螂盯上了蟬,就無法注意到後頭有只黃雀……
※ ※ ※
項昱自客棧即緊隨在她身後,這一切毫無疑問地盡收眼底,伴著豁然開朗而來的是驚訝。
他早該猜到的……蘇亦卿……亦卿──意晴?雍親王蘇泓之女。
蘇意晴──沒錯!他還記得在八歲那年曾隨父親到雍親王府賀喜,那個白白嫩嫩的粉娃兒就是她。是的,印象很深的,當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喜歡上這個小東西了;她張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晴,不怕生地直瞅著他看,定定地不曾轉瞬,而後輕輕地笑開了無牙的小嘴。
他就是這樣愛上那個粉娃兒的!還記得八歲的他強拉著父親,說要她當自己的媳婦兒;只是之後他就被送上山拜師學藝,再次回來竟是父親謝世而必須接掌歸雲莊之時,他只知道雍親王府在一夜之間遭金人血洗,其中細節並不清楚。
看來,現在他必須得弄明白,因為他的心在二十年前為一個粉娃兒所動,二十年後,又為一名女子所擄,而她──不是別人,正是蘇意晴。
※ ※ ※
她不敢相信,蘇忠走入的竟是金太宗之弟完顏霍的府邸。這代表什麼意思?她直瞪著那塊高懸的門匾,遲遲不願承認所見。當然,其中的隱情她仍不知曉,但顯然事有蹊蹺,否則何以跟隨蘇家多年的蘇忠會在金人手下工作?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或許等送浣寧回歸雲莊後,這裡是她的第一個目標。
正當她預備返回客棧之際,有人輕拍上她的肩,動作之迅捷巧妙,讓她絲毫未曾發覺,這點發現使意晴心驚跳了一下,倘使這拍蘊足了內力……
她警覺地立刻抽劍回身,卻在看到來人時愣在當場。
「項……項……莊主。」天哪!他跟蹤多久了?怎麼自己一點也沒有察覺?她下意識地還劍入鞘。
「蘇亦卿,或者──」項昱看著她圓睜的眸子,慢慢地說。「我該叫你蘇意晴?」
「你……」彷彿自己的保護被看穿、被刺破,她強自鎮靜定定地續道:「你果然知道了。」
項昱不發一語,盯著夜風中益發顯得柔弱的她,心中深藏的情愫不禁油然而升;那細瘦的肩膀承擔了如此沉重的家仇八年……這也就能夠理解為何她總是在外人面前隱藏保護自己,漠然孤絕的背後是錐心刺骨的痛。
「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的?」為了掩飾內心的狼狽,意晴半轉過身子,淡淡地開口問著無關緊要的疑惑。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用意,但還是回答:「你和寧兒連夜趕路時恰好被我和項瑋瞧見,於是就跟在你們身後,接下來你們發生的事我們都一清二楚。所以今夜在你出客棧後,項瑋就心急如焚地去看顧寧兒,而我,就追你至此。」
「為什麼要跟蹤我?怕我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她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你要知道原因嗎?」項昱慢慢地扳過她的身子,毫不遮掩地望進她如泓秋水的星眸中。
無處可逃……在他灼熱的目光凝視下,意晴發現冰冷的面具正逐步消融,化成水波盈蓄在雙眼中。
情不自禁地輕托住她的下巴,項昱俯身下去,低低地在她的唇邊輕訴。「這就是答案。」而後沒有猶豫地覆了下來。
意晴被這突如其來的吻弄得心神慌亂,卻仍在他的溫柔下如醉地閉上了眼。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疼惜愛憐的情意不斷由項昱輾轉吸吮的唇瓣傳來,熨得她的心都熱了、燙了。
理智極力阻止她繼續沉淪在這場纏綿之中。腦中有個聲音正盤旋著:他是項國夫的兒子呀!
驀地,她推開了他霸道的溫柔鉗制,儘管臉蛋儘是燒著的紅暈,她依舊命令自己要冷靜,低聲地說:「你不該這麼做的。」
項昱聽出她聲音中的輕顫,他是明白她的,只是執起她的手,柔聲道:「該回去了。」
一路上兩人都未再開口,意晴卻從他緊握著自己的手中,感到很久不曾出現的心安。
※ ※ ※
這場覺睡得可真好,前幾日的疲憊這會兒倒是連本帶利地討了回來。浣寧舒服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果然服藥飽睡之後,精神氣力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心情自是大好,這床是肯定待不住了。
哦?奇怪的是桌上有個穿藏青布衫的男子趴睡著,當然不是她一向著白裳的亦卿大哥。會是哪個醉酒之人進錯房間?這種想法讓她打了個冷顫,別說是有損名節,連貞潔都險些不保……
「喂喂喂!你給我起來!」浣寧沒好氣的說,搖撼著對方肩膀的手更是粗魯。「你這個人怎麼搞的,隨便闖入別人房間。」
對方居然沒有反應?好哇!還睡!本姑娘不小小發個威,還真是便宜你咧!浣寧使勁兒地叩敲他的腦袋瓜兒,邊說道:「趕快給本姑娘起來,否則我上府衙告你侵犯良家婦女。」
她想了想,覺得不對勁,連忙改口:「不不不!是『企圖』侵犯良家婦女!喂!你聽到沒呀?」
那人居然依舊動也不動,這下子浣寧開始緊張了──這人……不會已經……「過去」了吧?
越想越覺得心裡毛毛的,一思及方纔所有對他不敬的動作,更是嚇得去了三魂七魄。
「不會吧?」她戰慄地囁嚅道。整個人俯近想去探清真相。
突然那人抬頭大喊一聲「哇!」,驚得她立時跟著尖叫起來,那人連忙摀住她的小嘴。
「你想嚇壞全客棧的人呀?」此人正是項瑋。一夜守在浣寧身邊,直到她燒退了,才在天快亮時打個小盹。沒想到這睡得香甜之人居然以如此「殘暴惡毒」的手法對付他,自要小小地討回個公道。
浣寧看清楚他的面容後立即停止,長吁一口氣,驚魂未定地開口:「瑋表哥,是你。」
放心過後才登時省悟,這使壞之人就是眼前的這一個,怒氣頓生地揮拳打向項瑋的肩胸。「你欺負我,害我嚇得快哭了,該打!」
這小妮子力氣恢復了!項瑋心下大是欣慰,也就由著她粉拳直落。
浣寧自個兒倒是累了,搓揉著因用力過度而有些疼痛的小手,還嚷嚷道;「都是你啦,生得這麼結實,連想要出個氣都不成。」
項瑋被她那副齜牙咧嘴的俏模樣給逗笑了。「這麼一來,我還得道歉嘍?良家婦女?」
紅霞倏地飛上了浣寧的雙頰,她佯怒嗔道:「你那時就醒啦?居然還故意裝睡嚇我,哼!以後不理你了,誰教你老是欺負我。」
「你忍心不要我啊?良家婦女。」
「別那樣叫我!」她臉上的紅暈又加深了。「本姑娘還是個如假包換、童叟無欺的黃花大閨女呢!」
「黃花?你又沒戴什麼黃花,怎麼可以稱作是大閨女呢?」項瑋促狹地一笑。「嗯──黃?我知道了,你嘛應該是『黃』臉婆,對吧?」
「你……」她氣得直跺腳。「你才是『黃臉公』咧!」
「那敢情好,咱們黃臉公配黃臉婆,可是人間一大韻事,天下第一絕配!」
「你……又佔人家便宜,昨晚我的名節……」浣寧說著說著,覺得不太對勁,靈光乍現,問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大表哥呢?亦卿大哥呢?」
項瑋簡單地把事情經過講述一番,最後又加幾句:「你梳理一下,我去幫你打盆洗臉水,待會兒咱們到樓下去吃點東西。你一定餓了吧?」
「經你這一提,我才發覺真有些餓咧。」她笑著說。
項瑋愛憐地撫了撫浣寧的頭,這才出房門去。
浣寧對著銅鏡開始梳理如雲鬢髮,這時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項昱和蘇意晴。
浣寧連忙起身。「亦卿大哥,你回來啦!昨晚你去哪兒啦?」
意晴遲疑了一會兒,才澀澀答道:「上墳。」
浣寧惻然,斂去了笑容,默默地不再多言。
項昱打破了沉重的靜謐。「讓亦卿休息一會兒吧,他已經一夜未歇了。」
浣寧輕輕地拉住意晴的手臂,說道:「大哥,你去歇會兒吧,我的病已痊癒了,又有瑋表哥顧著我,你放心地休息。」
項瑋端著一盆水,才跨入門即見此景,老大不是滋味兒,酸酸地開口:「早啊,一早就這麼親熱。」
意晴也覺尷尬。昨夜的感受已經多得、複雜得讓她無從整理自己的情緒,現在唯一能想、敢想的就是補個眠,讓一直緊繃的心弦得以放鬆片刻。
她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淡淡地道:「我先失陪了。」即回隔壁廂房。
浣寧狠狠瞪項瑋一眼,一副「待會兒咱們再算帳」的表情,別過臉對項昱說:「大表哥,我瞧你也累了,去養養精神吧!」
「嗯。」他對表妹的關心投以感謝的眼神,的確是有些累了,而且──他可不想留下來,以免慘遭池魚之殃。
※ ※ ※
意晴稍事歇息後,精神好了些、思緒也清晰多了。
她是該走的,或者當初根本該無所顧忌地一走了之,既然寧兒有兩個表哥照料,她應該可以無憂無慮地離去的,不是嗎?
可是……為什麼心湖會掀起一漪酸楚?即使一再告誡自己這些人是項國夫最親的兒侄輩,依舊無法抑阻這種情緒,她有些無奈地勾起一抹苦笑。
她知道自己的意志遠沒有當初堅定了;共處歸雲莊的那個月中,常會在獨處的夜裡,不經意地想起日間浣寧和項瑋孩子氣的拌嘴而輕笑,不經意地想著一旁觀戰的項昱唇角微揚而垂首澀澀。現下,思及昨夜情意繾綣的吻,她仍不禁燒紅了雙頰,心生蕩漾。
這是不可以的!她甩甩頭,想藉此拋開這些念頭,便何況昨夜乍見蘇忠投下的謎團,以及身份未明的仇人,都是她必須好好追查的,她不能期望自己在軟弱的心志下依舊能完成復仇的願望。為了死去的父親和弟弟、為了王府內上上下下數百條人命,她必須堅強起來。
這是她的責任,也是她沒有選擇權力的宿命。
她毅然決然地離開,未留下隻字片紙……
※ ※ ※
「表哥──」浣寧高聲驚呼,完全不顧自身的淑女形象,急急忙忙地奔到兩位表哥的廂房,直接打開房門。
「什麼事?」項瑋望著撫著心口喘著氣的寧兒,眼中儘是笑意。原本兩人針對日前走訪情形所進行的討論,自是被這莽撞的小妮子給打斷了。
「不……不……不好了,」浣寧深呼吸三大口,續道:「亦卿大哥不見了。」
項昱霍地站起,他一直以為她是疲勞過度正休息著而不敢打擾,孰料……
項瑋不解地看著平素穩重沉著的大哥變了臉色。這蘇亦卿的影響力可真不小啊!他不痛不癢地開口:「也許他有急事吧!我們也留人家很久了。」
「可是……」浣寧忙嚷著。「亦卿大哥居然連道別都沒有,我不相信!」
項瑋抑不住心中翻湧的醋潮。「事實擺在眼前也不由得不信。大概是他不知如何開口,又或者他怕被你硬生生地強留下來。本來天下就無不散的筵席,你也就別大驚小怪的了。」
浣寧知道瑋表哥是不可能幫她的,瞧他一副幸災樂禍說風涼話的模樣就有氣,索性不理他,轉向站在一旁沉思的項昱。「大表哥,怎麼辦?真的就讓他這麼走啊?」
的確──乍聞此消息對他而言宛若青天霹靂,震得他有幾秒鐘不知該如何反應。但是,「找到她」這念頭隨即蘊生,重新開啟他的思考。
必須作個妥善的安排……項昱盤算著。
終於,他開口了。「我會負責找到她的。」
項瑋愣住了,怎麼會是這種答案?蘇亦卿不過是個外人,難道要因他不告而別抓她回來認罪?最奇怪的是,就憑歸雲莊在華北的勢力,只消一聲令下,不到三天一定可以揪出蘇亦卿的行蹤,何須莊主親自出馬?
「大哥,這樣做不妥吧?上個月往西域的商隊該在這幾天返回,我們必須趕回去主持,不是嗎?」
「瑋弟,這件事就由你負責吧!」
項瑋還想爭辯什麼,卻被項昱的手勢制止,項昱緩緩說道:「瑋弟、寧兒,你們對於八年前雍親王府滅門血案有何印象?對於爹的逝世又知道多少?」
兩人皆皺起眉,不知為何有此唐突疑問。項瑋不解地說:「雍親王府滅門血案是當年的大事,只不過那時我十歲、寧兒七歲,恰巧被爹送去衡洛園,再被接回歸雲莊時已是在辦喪事了,接下來你就都明白啦,只是,大哥怎會這麼問呢?」
項昱並不直接回答。「瑋弟,項家男兒在年滿八歲就必須至天山的端木師父那裡習武,直到二十歲才能回來,這你是知道的。所以,八年前我的歸來是在這兩樁事之後,對於其中詳情自也不清楚,不過爹的遺書中曾囑我不要只追溯過去,而要盡早投入未來,並且警告我千萬不能涉足政治。我懷疑爹的死和雍親王府一案有所牽連。尤其爹和雍親王蘇泓有深厚交情。」
「以時間上來推斷,不是沒有可能。但我還是不明白這兩件事怎麼會串在一起。更何況爹是病逝的……」
「等等,」一旁聽得興味盎然的浣寧倏地開口,打斷了項瑋的話。「我們三人誰都不在場,所有的經緯也全是從王叔那兒聽來的。現在想想,舅爹的身子向來健朗,怎麼會得急病而撒手人寰呢?而且以遺書的內容來看,舅爹根本不希望大表哥來關心之前發生的事,可見舅爹的逝世並非我們所知道的這麼簡單,或許他想隱瞞什麼?」
「寧兒所想的與我不謀而合。也許爹是保護我們避免捲入一場黑暗混亂的紛爭。」項昱道。
「但這和蘇亦卿有何關係?」項瑋仍是不明其中關聯,驀地靈光一現,若有所悟。「莫非……莫非他和雍親王蘇泓有關?」
「是他的兒子?」浣寧接下來問道。
「答對一半。」項昱頓了頓,才說。「是蘇王爺的女兒。她真正的名字叫蘇意晴。」
這真是具爆炸性的消息!項瑋和浣寧當場驚得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你騙我……」浣寧低低細細如夢囈般地開口,她崇拜仰慕的亦卿大哥竟是女兒身?這讓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事實。
項瑋莫名地有種輕鬆感,只是想到自己曾經不明究裡地大喝飛醋就覺得有些抱歉。他高興地說:「大哥是何時知道的?」
「知道她是女兒身是在歸雲莊,知道她的身份卻是昨夜的事。」項昱答道,並續言:「我若猜想的不錯,她必定知道得比我們多一些,畢竟她曾親身遭逢那場變故。」
浣寧好困難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慢慢地回過神來,平靜地說:「所以你要找她把當年的事故查清楚。」
「嗯。我懷疑八年前的劇變是有人主持策劃的,爹的死因也有必要弄明白。」項昱說,心底卻知道還有一個私人理由不容許蘇意晴就此消失。「瑋弟,你帶浣寧回莊,商隊的事兒全權交給你了。」
雖然項瑋才十八歲,某些方面也許還稚氣未脫,但在生意和工作上的表現絕對可以令人放心,從十五歲開始慢慢參與莊務的運作,經驗上也還不算太嫩。
「我明白。只是大哥,人海茫茫你如何尋她?要不要通令各鋪人手幫忙?」
「不。此事不宜洩漏,你兩人也不要傳消息出去以免打草驚蛇,至於她人在何處,我自有辦法找到。」
「沒問題。」
「我明白。」浣寧和項瑋同時應道。
項昱點點頭,身形一晃已出了房門。
※ ※ ※
「求求你們,我這身老骨頭沒什麼用了,我的兒孫還年輕,求大爹們放過他們,我可以代他們一死。」他涕泗縱橫地匍匐在地,一遍一遍地哀求著。
「什麼?我不能這樣做!王爺待我們一家子恩重如山,我怎麼可以背叛他?你殺了我罷!」
「好好好,我答應就是了。只求你們別傷害我的兒孫,我願意……我什麼都願意。」
……
「不──」一陣驚呼,蘇忠自床上坐起,他拍了拍跳動過快的心口,用衣袖胡亂地抹去滿額的冷汗。已經是第三天了,從掃墓祭拜那夜算起,他已整整三天無法安睡,每晚被夢魘糾纏到片刻不得心靜。
這又能怪誰呢?是自己良心不安啊!他痛苦地撐著頭,無言以對。
突然,一個黑影輕巧地從窗外躍進,點燃了小桌上的殘燭。
火光乍現,刺得蘇忠忙閉起眼,直到適應了室內的亮度才慢慢睜開眼。是一名著夜行裝的女子。
「你……你是誰?」他顫巍巍地問。
那人轉過身來。
蘇忠瞇起眼打量著她唯一表露在外的眸子,一股熟悉感湧至,這般澄澈清明──不會錯的,他一定看過的!只是即使努力思索每一條記憶卻仍然想不起來。
「你是哪位?」他又問了一次,不過已無適才的畏懼和慌張。
那人依舊不語,默默自頸上取下一個色澤略褪的荷包,並從中拿出一塊雕工精細的玉珮。
「那是……」蘇忠瞪視著那塊在燭光下泛出溫潤光彩的美石,竟無法言語,平復的情緒又再度躁亂。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那人輕輕扯下遮布,一張絕世的容顏露了出來,她冷冷地開口:「你還記得吧?」
「是……是……鳳舞九天?」他訥訥地回答,聲音中透著不敢相信的意味,而後勇敢地又問了一句。「你……你到底是誰?這玉珮是怎麼來的?」
看著眼前這位老人家漸趨激動的表現,她並不急亂,只是用一貫沉靜的方式說:「我是蘇意晴。」
「意晴小郡主?」蘇忠乍聞,腦中震驚得暫停思考。可能嗎?當年老纏著自己的小人兒已經出落成眼前這個標緻的姑娘了?他仔細地打量她的姣好面容,記憶一點一滴地拼湊起那張小臉,愈來愈鮮明。是啊!是他的小郡主!
他慌忙地尋找擱在床邊的枴杖,欲起身行禮,驚訝喜悅如閃電貫穿全身,使他不禁有些顫抖。
「你不必起身。我早就不是什麼郡主了。」她淡淡地說,彷彿這事與她無關。「今日前來,只是想弄清楚當年之事。」
「郡主,你……」他有點驚駭,這個冷漠的女子不是他所熟悉的小女孩,而當年之事──她知道了什麼嗎?
意晴看出他仍似有所隱瞞,更是不肯鬆懈地追擊。「不要再對我隱瞞事情了,你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蘇家的事?為什麼會在我爹墳前懺悔?」
這下子,蘇忠豁然明白是怎麼回事。望著近在咫尺卻恍如相隔千里的小郡主,愧疚之情化作淚水而下,他哽咽地說道:「是奴才對不起王爺、對不起郡主、對不起小王爺,是奴才該死……」
「你不必告訴我這些,我要的是事實。」她的言語冷得如一把利刃直直刺入蘇忠胸口。
事實?他蒼涼地苦苦一笑,事實究竟是什麼?一個老人自私地為保住兒孫的命而叛主?他穩穩自己激動的情緒,慢慢地將當年之事道出。
「八年前王爺托孤給老奴,原是希望能帶兩位小主子到江南去。只是他們事先早就算準了,在這之前就擄去我兒子一家以此威脅我與他們配合。我起先也是不肯,但在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折磨下,我屈服了。當年帶著你和小王爺逃亡的路線是他們安排的。最後也是照他們安排,我利用覓食為借口離開,而那群金兵就能……」
「就能除去我和天朗。」她替他接著說完,心裡早就悲憤交加,天哪!父親泉下有知會作如何想呢?最信任的人居然背叛了自己!
「告訴我,所謂的『他們』究竟是何人?」她抑住情緒,平靜地問道。
「是完顏霍和項國夫派來的手下。」
項國夫?果然還是有他?她曾經希望是以前錯聽,沒想到事實還是事實,意晴暗暗嘲笑著自己的傻。
「郡主,你平安無事。那麼想必小王爺也安好吧?」蘇忠一改語調,以關心熱切的口吻說。
「哦?你關心嗎?」她諷刺地說。「當年在你離開後,的確馬上有群金兵圍過來,我還以為是我和天朗運氣太差,為了不願金兵發現回來的你,我和天朗拚命的跑、拚命地跑,直到淮山岸邊,我在掙扎之間失足落水,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一把長刀刺進天朗的身子。這樣的答案夠詳盡嗎?」
「這……」蘇忠說不上話來,深重的罪惡感再度攫住了他,顧不得自身的殘疾,他爬下床來跪伏在地,頻頻磕頭。
意晴盯著乞憐謝罪的老人,霎時間漲滿了同情與悲憫,換作是她,亦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骨肉至親慘死而不相救。更何況,這人已經遭受良心的譴責與折磨了。她慘然一笑,說:「算了,我只要知道仇家是完顏霍就行了。接下來該是他血債血還的時候,如果你要通風報信也可以,我不在乎。」
「郡主……」蘇忠不知該說什麼,告訴她自己不會這麼做嗎?
「不要叫我郡主,我說過我早就不是了。」她黯然道,迅速地繫好遮布,雙足一點,瞬間隱沒在夜色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