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讓你失望過嗎?
低首看著不守信的樂浪,玄玉握住他冰冷的掌心,很想就這麼將他給拉回來,要他守住他所給過的承諾,但指尖下的撫觸依舊無絲毫熱意,樂浪那雙緊閉的眼,亦不肯在他祈求的目光下再為他睜開一回。
行轅中,玄玉孤站在樂浪的身畔,在他身後,哭聲此起彼落,一室樂浪的下屬,皆齊跪在他身後,似想用眼淚洗去此時的哀傷,又似想用哭聲獲得他的原諒。
在這刻,除了沉默外,玄玉想下出這世上還能用什麼言語代替。
生死有命。
人們都是這麼說的,戰場上的每一位戰士也部有這覺悟,可人人也知,這話不過是說來安慰人用的,等到真正接觸到生死之後,才會發覺
這謊言根本就安慰不了什麼,它只是用來強迫活著的人得偽裝堅強,使勁隱藏住那任憑什麼也填補不了的心痛。
玄玉無言地將擰濕的布巾攥在手中,仔細拭淨殘留在樂浪臉上的風沙、為樂浪將留在頰上的血漬拭去,他是那麼小心翼翼,手中的動作輕柔而緩慢,在打理完樂浪的臉龐後,他再換過一條乾淨的布巾,將樂浪身上的光明鎧甲每一片甲片都拭得潔淨光亮,一如他身上已穿上的戰甲。
他不記得他是如何趕抵堯郡城前線的,他只知在他來到前線時,他見著了-個士氣低迷的軒轅營,尤其是那些盛長淵帶過,後由樂浪接手照顧的手下,人人皆自責的伏跪在地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現下的他也不敢看自己,因為他伯,他會看到一個拋下身份顧忌只想報仇的自己,更甚者,他伯他會看到想殺了這些害死樂浪者的自己。
在軒轅營派人向長安傳達噩耗後,得知這消息的他,又怒又痛,更為樂浪是因何而死感到悲忿不已,旋即向父皇請旨親自出兵的他,不顧父皇的反對,用最快的速度趕來此地,當他親眼見著了樂浪時,他很想狠狠痛責為他人犧牲的樂浪一頓,或定就這麼在樂浪面前放聲痛哭-場,但他什麼部沒有做,因他,什麼都下能做。
他萬萬想不到,樂浪竟是為了一個前南軍而死。
值得嗎?
無論是於公或是於私,他當然不願樂浪為一個下屬而死,若是可以,他情願用一百個、一千個袁樞來換一個樂浪,可他不能換……也換不回。
或許樂浪根本就不在乎死得值不值得這問題,又或許,總是在等著能有-個解脫的樂浪,這回終於可以逮著個正大光明的借口,藉此解脫那份自喪妻後的痛苦,那他呢?樂浪可曾想過他?誰又來替他這個被留下的人想想?
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苦,也更需要勇氣以渡過殘酷的未來,因他們不能選擇命運,只能面對。
想當年,教授他劍法的,就是樂浪,同時也是樂浪,告訴了他沙場上的風光與辛酸,以及武人們不能改變的生死命運?以往當樂浪在沙場上衝鋒陷陣時,他總認為樂浪必定會平安歸來一如它役,在他心中,樂浪是從不敗的,因體貼的樂浪深知,若是戰死,在身後將會有許多人為了他而傷心,因此就算戰事再如何驚險、再如何命懸一線,他總會見著樂浪安然歸來的身影,而不是如今這具冰冷的屍體。
現下的他,就極度需要樂浪給他一個能讓他心安的眼神,他需要樂浪一如以往地站在他身後,替他撐起這片他們共同打下的江山,他渴望能夠再次聽到樂浪那如兄如父般的關懷,他多麼想挽回這個令人不甘的錯誤,而他更恨的是,為何他要遵旨留在長安城裡,任憑樂浪獨自去應戰。
他該趕在爾岱殺了樂浪前就親手殺了爾岱的。
站在玄玉身旁的堂旭,靜看著玄玉的側臉,在行轅外射進的光影裡,他看不清玄玉此時的模樣,他甚王在玄玉的臉上找下到任何表情,一股深沉不見底的哀痛,自無言的玄玉身上悄悄蔓闊了來,令站在玄玉身旁的他,低首不忍多看玄玉一眼。
自樂浪死後,就-直沒開口說過話的袁樞,在玄玉親手將樂浪打點完後,跪在他身後低喚。
「殿下。」
玄玉緩慢的轉過身,低首瞧著在臂上綁了孝巾的袁樞,同時也是樂浪捨命所救之人。
「樂將軍……」他鬆開始終都緊握著的掌心,將它高舉向玄玉,「樂將軍要末將把這交給您。」
在見著那三束髮時,玄玉拚了所有力氣才有法子壓住此時內心的激盪,他將它緊握在胸前,分不清樂浪留給他的,究竟是份希望還是份遺憾。
將樂浪所托付之事完成後,袁樞朝玄玉深深三叩首,每一下皆叩地有聲。
「末將死不足惜。」再次抬起頭時,袁樞飛快地拉出腰間的陌刀,將刀柄一橫,用力抹向頸間。
玄玉在他使勁抹下去前,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
「盼殿下成全。」死意甚堅的袁樞,眼底沒有半分動搖。
「你的命……是樂浪用命換來的。」隱忍的玄玉,渾身不斷顫抖,「你得代他活著,你得代他好好的活著。」
已乾涸的眼眶再次泛滿濕意,背負著樂浪之死的袁樞,在玄玉的顫抖中,同感其痛地紅了眼眶。
玄玉難忍地別過臉,「別辜負他。」
「殿下……」袁樞不禁淚流滿面。
「啟稟殿下,敵軍叫戰!」在監視著敵軍一舉一動的前軍傳來消息後,前將軍急忙的衝進行轅內通報。
如遭針刺中般,玄玉狠然拾起眼眸,再次憶起了樂浪身上的傷口,和爾岱又是用何種方武將樂浪永遠逐出戰場。
就連他也沒料到,爾岱竟求勝至此,甚至連這種手段也部用上,雖然在戰事中,取敵性命的手法無分卑劣高低,只重成與不成,但這叫不能凱旋歸來,或足在沙場上堂皇戰死,反倒枉送一命的樂浪,情何以堪?君子重德,若他將楊國交子爾岱之手,日後,楊國會是什麼景況?一場戰事爾岱都尚且如此了,若將治國治厭之權交予爾岱之手,爾岱又曾做出何等錯事?
行轅內等著他發號施令的眾將軍,人人皆屏息以待,個過-會,玄玉在他們等待的目光下拿起樂浪的陌刀。
「殿下要親自應戰?」眾將軍見狀,莫不緊張地起身。
玄玉環視眾人一眼,未及開口,行轅裡的將軍們都惶恐的出聲阻止,因他不同於他人的太子身份,也因他們不願他冒著和樂浪一樣的風險接續樂浪遺留的戰局。
「殿下切勿親自應戰,殿下不可……」
「傳旨。」玄玉轉身朝堂旭交待,「命元麾將軍破伏羲營後,速返長安。」
不是要按照計畫先兵援九江嗎?對於他突然改變計書,堂旭雖有猶豫,但仍是應了下來,
「遵旨。」
玄玉再看向一室怕他步上樂浪後塵的人們,半晌,恢復鎮定的他沉穩地開口。
「現下,我不要求你們馬上為樂將軍報仇,我要你們守。」
「守?」眾人眼中有著不解。
他朝眾人-令,「在元摩將軍趕來會合前,軒轅營務必得守住長安三十里敵距,絕不可讓益州大軍越雷池一步!」
「聽到余丹波如雷貫耳的名號,寫滿失望的眾人臉上,不自覺地又抹上了一份希望,人人都在想,只要余丹波率另一半軒轅營趕赴此地,屆時他們定可擊敗益州大軍一雪前恨。
「本帥任你為此役的行軍總管。」玄玉走至袁樞的面前,將手中樂浪的陌刀交給他。
袁樞怔愕地看著池。
「守住三十里敵距,別教我失望,」已有堅守堯郡城準備的玄玉,將眼下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末將領命!」
洛陽。
伏羲營大軍遭拒在洛陽城外十里處,由余丹波所領軍的軒轅營,目前已退回洛陽城內。
就表面上來看,此役中犧牲掉前軍,還退守至洛陽城的余丹波,似乎是很令人失望,但不介意讓狄萬歲得意一時的余丹波,實際上乃是刻意引誘敵軍全軍盡出,一點一滴耗掉狄萬歲手中的兵馬,加上遠自丹陽趕來的伏羲營,在長途奔波下本就已兵疲馬累,只要戰事拖延得愈久,糧草減損得愈多,也就對伏羲營大軍更不利。相形之下,目前洛陽城內的軒轅營大軍,因保存戰力計策成功,城中軍員數已超出伏羲營大軍。
現下全軒轅營的人都在等,就等已盤算好如何捲上重來的余丹波,抓準時機,出城予以伏羲營重重一擊。
當時機已然來臨,余丹波在行轅中傳達完戰略,準備安排大軍出城襲敵前,另一個不在他們預期中的消息,卻先行抵達洛陽城。
由玄玉所派的探子,自長安外的堯郡城一路奔往洛陽,以百里加急之勢進入洛陽城內,人行轅後跪在余丹波面前,雙手奉上帖子時亦大聲報出樂浪的死訊。
行轅中靜默得可怕,原本士氣高昂的眾將宮,頓時陷人難以自禁的哀傷中,如遭晴天霹靂的余丹波,則是怔怔地握著手中的加急帖不發一語。
過了許久,不願相信這事實的他,壓下兩手的顫抖,執意打開帖子親眼去確認這個噩耗,當樂浪的姓名映入他眼中時,他倒抽口氣,任帖子自他的掌心中滑落,如同不瞑目的屍首般,攤放在案上與他兩目相對。
離開長安前的那陣不安,算是預感嗎?從軍這麼多年,他向來就相信預感這玩意的,可這一回為什麼他不信?事關樂浪,管它再怎麼荒誕無稽,他也都該信的?明明他就擔心樂浪恐無法對晉王絕情,他為什麼還要讓樂浪獨自去對付晉王?為什麼他不早點除掉狄萬歲兵援長安?
若是他能早點回長安,或許樂浪就不會戰死,他就能及時救同樂浪一命,狄萬歲在他心中造成懼敗的陰影,今他自這場仗開打以來就處處過於謹慎小心,不似以往與敵交戰般,只要有了七成的把握就出手,為不徒增損傷,向來就求速求快的他,總是快刀斬亂麻地盡速掃平敵軍,只是這一回,他沒有這麼做,他怕輸。
或許他在戰場上並沒有敗給狄萬歲,可在某方面,他的的確確是輸了,他輸掉了樂浪的-條命。
緊緊握住雙拳的他,站在案內低垂著頭,不住地大聲抽氣,自雙手學會拉弓射箭以來,余丹波從不曾在戰場上這麼後悔過,心中充滿悔責的他很想嘶聲怒吼,更想現下就將大軍調頭殺回長安,親自去找晉王報仇,但眼前那個在洛陽城外拖延住他,令他下能返京報仇的狄萬歲,仍在苦苦與他糾纏。
「將軍……」行轅內的將士們皆對他翹首以望,就盼他能領著他們定過這場風暴。
余丹波回首看向這些如今只能倚靠他的下屬,心雖痛,但他也知,在少了樂浪之後,長安戰況已是如此不利,孤立無援的玄玉只能倚靠他,他得盡快解決掉狄萬歲兵援長安,他不能再打擊軒轅營。
「封鎖消息!」他直了背脊大聲喝令,「下許讓風聲走漏半分,在這場仗結束前,絕不可動搖軍心!」
「遵命,」
「出陣!」揚手取來余家弓後,急於返京的余丹波率眾將宮大步走出行轅。
就快抵達洛陽城了。
汗水順著狄萬歲的臉龐滑下,抬首看去,今日又是日照耀眼的晴日,照耀著伏羲營大軍的日光,將他身上的鎧甲照得發燙灼身。
已率軍逼近洛陽的狄萬歲,坐在行進中的馬背上遠望矗立在前方的洛陽城,口中咬菩乾糧的他,口乾舌燥得無法將手中的食物下嚥,他伸手取來鞍旁的水壺,不意瞥見身後看似口渴得緊的副官正瞧著他,他再看向後頭更多與副官一樣都將飢餓與疲憊寫在面容上的部眾,他的心房頓時一緊,將本快到口邊的水壺拋給副官,他不能再拖下去。
這場戰事拖得愈久,也就愈不利,因余丹波事前就已控制了整座河南府的資源?由於先前大旱之故,在洛陽腹地內,農作無存,河南府存糧皆盡收至洛陽城內,洛陽城外不留半顆米糧,而原本四處是水環繞的洛陽城,河道也因大旱之故乾涸見底,就算是他在洛陽城附近郡縣裡找著了小川或是水井,余丹波也早巳命人在這些水源裡動了手腳,這些水源根本就不能供人與馬匹飲用,余丹波存心想讓伏羲營餓死渴死在洛陽城外。
眼下伏羲營大軍的糧草已經所剩下鄉,為了大軍著想,也為避免軒轅營能在洛陽城內獲得喘息的機會,他不能再任打算以拖延計策拖垮他的余丹波再耗下去,他得趁伏羲營仍士氣高昂時,一鼓作氣攻進洛陽城內,否則先前辛苦得來的戰果,恐就將付諸東水。
特意自丹陽前來尋敵,沒想到所遇上的竟是這種狀況,他不免感到有忿。這算什麼?堂堂元麾將軍躲在洛陽城內,只想善用地利來消耗敵軍的糧草,卻不敢出城與他一較高下?余丹波太教他失望了。
此次自丹陽而來,他是為了信王而出兵,但信王知道,他不過只想與余丹波交手,而趙奔也因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刻意主動要求出兵絳陽,表面上,趙奔是說有些忌憚於余丹波,但實際上的原因為何,他們都心中有數。
自弱冠起至今,許多聽聞過他不得志事跡的人們,看他的眼神裡都藏著遺憾,就連趙奔也同情他總是與戰爭失之交臂的命運,有些人甚至叫他回鄉,忘了能成為另一個趙奔的夢,安安份份的當個私墊的夫子,或是就留在趙奔的麾下替趙奔訓練新兵?這世上能有幾人能夠成為趙奔或是石寅?在余丹波自滅南之戰中崛起後,又有誰還能在余丹波的光環之下出頭?這是命哪。
若這真是命,那麼在他命中,上天看不見他,人人也都看不見他,就在他認為這一生都將這麼不得志而過時,信王透過趙奔找到了他,是信王給了他一個發光發亮的舞台,讓他有了這個與余丹波-較高低的機會,他一直都牢牢的記得,當他替信王送禮至九江時,余丹波那高高在上、視他為無物的姿態,那時他很想告訴余丹波,他不是不能,他只缺少了那個運。
「敵軍來襲!』居於大軍最前頭的前軍隊伍,突然人慌馬亂,在遇箭襲後緊急向後急報。
事前半點預兆也沒有,早巳繞過洛陽城正門,自其餘多處城門出城的軒轅營大軍,埋伏在伏羲營大軍行進的路徑上,當伏羲營前軍遭箭襲時,整支大軍頓時停止了前進,此時在大車一旁忽竄出陣陣濃煙,順著西南風飄抵至大軍處,辛辣刺眼的濃煙中,人人伸手不見五指,嚴陣以待的軒轅營中軍一分為二,據於伏羲營前方與後頭開始大量派箭。
伏羲營居於煙霧中的兵員絲毫不敢在這時往外街,岡若是隨意住旁一踩,即叮能踐踏到中箭而死的同袍,然而他們也不能待在原地,雖明知道軒轅營就等在外頭,但若是不快些離開煙霧中,別說會被濃煙嗆昏或死在箭下,更可能在推擠慌亂中死於自己人的腳下。
狄萬歲-手掩著口鼻,沒想到余丹波這回競主動出戰,因三面受敵之苦,他不得下命部眾朝著唯-沒有敵軍埋伏的濃煙飄散處撤,但甫沖
出煙外,卻愕然發現這竟是另-條死路。
烈焰沖天,先前他們途經一旁的小城,正熊熊的在他們面前燃燒,蔓延全城的火勢阻攔了他們眼前的去路,將他們困在原地動彈不得,而埋伏於前後的軒轅營,甚至是一兵末發,只管不斷派箭,就足以以逸待勞。
策馬居於中軍前部的余丹波,在敵軍做困獸之鬥,想改朝燃煙處衝鋒時,他朝身後彈指後冷聲低喃。
「在我的地頭上,想翻出我的五指山?」這場仗中,損失一個前軍就已經算很給狄萬歲面子了,他還急著要兵援長安,狄萬歲別以為他會再讓軒轅營多損失一兵一卒。
在余丹波令下,另一批兵箭馬上自敵軍另一旁派放上天,不但阻止伏羲營前進亦大大地刪減起兵員數,從天而降的兵箭勢若雨下,來不及持盾的士兵們當場慘死箭下,一整支訓練有素的大軍登時如亂了手腳,陣型守不住、攻勢又拉不開,不願大軍在煙霧中盲目待死的狄萬歲,狠心朝殘餘的全軍下令往前衝鋒與軒轅營中軍硬碰硬,也料到他們會做拚死一搏的余丹波,立即派箭燃訊,命左翼軍停止燃煙,埋伏在燃燒小城兩旁的右翼軍登時派大量騎兵竄出,與據於伏羲營後頭的另一半中軍,及前頭余丹波所率中軍齊時收網,一舉將敵軍夾陷在原地。
據於馬背上的軒轅營騎兵,開始在煙霧散開的戰場上進行掃蕩,眼前四蔓的煙霧方散開,站在煙霧中禦敵的伏義營士兵才睜大眼想看清, 一柄柄長形陌刀巳白馬背上掃下直朝眾人喉際掃過,伏義營陣中持盾的步兵紛紛上前舉盾力拒戰馬,然而緊接著派出步兵跟上的軒轅營,亦開始一步步縮減敵軍據地。
夕日不知是在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又是一日將盡。
接連著一整日受敵軍強攻,伏羲營盛況已不再,狄萬歲的眼眸中閃爍著心痛,不忍地看著那些誓死跟隨他的部屬,遭敵軍分割在圓陣中,
一一遭到誅減,其實他是可以避免再讓手下死於敵軍之手的,只要他願降,但堅信他終究能夠戰勝餘丹波的手下們,卻不肯讓他保他們一命,他們寧願保全他的威名。
承認戰敗並非易事,但承認手下是死於自己之手,更不是件容易的事。
四面出路已讓軒轅營徹底截住,在部屬們懇求他不要出降聲中,狄萬歲斷然地拒絕了他們的請求,派兵舉旗出降,且命殘軍棄械,而非得負起戰敗之責的他,則手持一刀一盾,正正地迎對恭候他已久的余丹波。
余丹波毫不猶豫地舉弓瞄準朝他衝來的狄萬歲,首箭避過他手中的厚盾射向他的左腳,在他顛跛著步伐時,一箭再射中他持陌刀的手臂逼他棄刀,在此時,自四面八方將狄萬歲包圍的箭兵,亦紛紛持弓拉弦對準他,狄萬歲分神一看,余丹波立即把握這機會再補一箭,左肩上的兵箭,令狄萬歲再舉不起手中之盾,縱使他能擋得下前頭的余丹波,他亦無法阻止將他包圍的箭兵們,眼中盛著不甘的他,索性在余丹波的面前棄盾。
透過弓弦,余丹波瞬也下瞬地瞧著這個將自己不得志,全部怨懟至他人身上的對手,半晌,他收箭將手中的余家弓拋向身後的副官,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際的陌刀,一步步走向狄萬歲。
「你在等什?」狄萬歲還以為他會一箭解決他。
余丹波低沉地開門,「我要你死個明白。」
聽了他似隱怒的聲音,狄萬歲怔了怔,而後在他的目光下吃力地站直了身子與他四目相對。
「先前,你勝在心中有怨而我無。」伏羲營之所以能夠逼他進洛陽城,是因為他對狄萬歲根本就沒有半點不滿與不平,他沒有狄萬歲那般極力求勝的決心。
「我敗在哪?」狄萬歲緊接著問。
「你敗在心中無恨而我有。」
他眼中有著訝然,「恨?」
「我恨我沒能早點送你上黃泉……」樂浪死後,堆積在他心中的自責,令他後悔之餘決定速戰速決。
就連威名赫赫的辛渡與閔祿都不能教余丹波有恨呢,他可能是余丹波在這世上最恨的人。
狄萬歲露齒一笑,難以言喻的滿足感,覆蓋住了多年來心底那份對余丹波的妒怨。
封侯拜將,是他一生的夢,他總渴望著所付出的,能夠與所得到的相同。他一直都是這麼告訴自己,不是他狄萬歲無能,而是時不我予,多少人曾在他背後為他不能有所成就而感到惋惜,聆聽著他們一聲聲的低歎,他比誰都想自這困境中爬出,他不信天意如此,若余丹波能,他定也能,他不信他就只能永遠站在低處看人。
但在洛陽戰場上,他的夢醒了,究竟誰是天下第一,和那些自年少至今的渴望,在他與余丹波交手後,變成了沙場上遠處寂寂繚繞的回音。
他怎會忘了,武將的一生,就只是在等待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就只是在追求一場暢快淋漓的戰役?等待了那麼多年,在洛陽城外他找到了期盼已久的對手,而他也自余丹波的眼中看見那份肯定他的目光,他是獨一無二的,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在余丹波的心中刻下更深刻的痕跡。
也再不會有人,會用這種眼神看他。
這就夠了。
在接觸到狄萬歲眼底那份釋然的眸光時,余丹波登時揚刀衝上前,傾全力一刀砍過狄萬歲的頸間,當余丹波停止腳步時,狄萬歲的人頭,在他身後,緩緩墜下。
九江。
伏羲營兵臨城下,退回九江城的軒轅營大軍,正據守在九江城外城牆上,以大石或滾木向下力砸,或將燒熱的油往下淋澆,試圖逼退那些想攀上城牆的敵兵,一根根拒木,不斷推走架上城牆的木梯或是鷹爪,九江城外城處一片喊殺聲,往卜竄升的黑煙密佈天際。
眼看九江愈守愈不易,再如此下去趙奔恐將得逞,坐鎮在城內的冬卿在收到燕子樓派來的急報後,忙不迭地去與袁天印商量,但她並沒有找到心急如焚的袁天印,倒是找到了個安安靜靜待在房內一事未敞的袁天印。
「袁師傅還不求援?」
「向誰求援?」袁天印挑了挑眉,似乎壓根就沒這打算。
她一臉不可思議,「當然是向長安求援!」
「長安無兵可援。」袁天印朝她搖首,「此時長安前線若減損兵員援外,晉王所率益州大軍即可能往長安推進一步,長安前線若個能守,益州大軍恐就將攻入京內,因此長安前線一兵也下能撥。」
「軒轅營既已-分為二,何不就叫玄玉命余將軍速往九江?」今早洛陽方面已傳來捷報,在洛陽迎戰伏羲營的軒轅營已退敵軍,洛陽距九江距近,只要余丹波將大軍轉向南下,即可解九江燃眉之急,要大敗趙奔亦不是不可能。
袁天印頓了頓,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丹波已趕往長安。」在洛陽傅來捷報之時,他也同時收到了個噩耗,一個,不但打擊軒轅營軍心,更令此番內戰充滿變量的噩耗。
「為什麼?」她瞼上寫滿了焦急,「長安下是已有樂浪?」軒轅營的樂浪,戰功不亞於余丹波,難道連樂浪也不敵年輕氣盛的晉王?
不知該如何告訴她的袁大印,緊屏著唇,同樣他也不知該怎麼將這消息告訴九江城內的人們,尤其是軒轅營那邊,自南國亡國後,由樂浪一手安撫帶人營中的前南軍們。
一直以來,軒轅營之首即是元麾將軍余丹波,余丹波雖是在戰技與軍階上高人一等,卻為人不夠圓融易得罪人,向來軒轅營的大小事就是由能夠填補余丹波缺點的樂浪所發落的,軒轅營愛戴樂浪者甚於余丹波,因余丹波或許是無敵,但在兵士們的眼中,樂浪有若父母?
袁天印伸出一掌輕按住她的肩,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啞聲低吐。
「樂浪死了。」
倏遭怔住的冬卿,怔怔地看著他,許久,她難以置信地搖首,兩手緊掩著顫動的唇。
「聽說,晉王刀上有毒。」先前,他還為了樂浪的性子,擔心樂浪對晉王恐會心軟於舊日之倩,可他萬萬沒料到,樂浪這個戎馬一生的軍人,不是敗在親情手中,而是死於暗算。
她惶惶地拉著他的衣袖。
「玄玉他……」樂浪在玄王心中佔有何地位,不需玄玉來告訴她,她更知道,視樂浪為兄長的玄玉,在樂浪死於親兄弟手中,將會多恨多自責。
「在與丹波會合後,他定會率兵親討晉王。」袁天印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樂浪之死,玄玉之痛恐甚於丹波。」
不能死得其所、死得其法,這或許是所有戰士們心中最深的痛,而對樂浪施以狡計的又是晉王,不要說這對樂浪來說有多痛心,對與晉王有著血緣關係的玄玉而言,這是個再怎麼做也無法弭平的愧疚,這傷這痛,恐深深烙在玄玉的心頭,終其一生,也無法撫平這傷口。
自鳳翔兵變前,發生在九江之事,就已到了玄玉忍耐的底限,太子與霍天行之死接踵而來,無異是給玄玉另一個更深的打擊,就在樂浪死於晉王手中後,他想,玄玉此刻心中或許再無忍耐二字可言,拋開身後楊國太子之責後,等待迎戰晉王的玄玉,只是頭受傷過深急於反噬的猛虎而已。
冬卿緊咬著唇,什麼話部說不出口,一來是因戰況出乎意料的棘手,二則是因她深知玄玉為何會在樂浪死後,不顧九江安危命余丹波兵援長安。只是,長安是玄玉的掌心肉,九江亦是她的骨血,在戰況這麼吃緊的情況下,要她兩者擇其一,她辦不到。
「眼下晉王逼近長安,長安形勢岌岌可危,故玄玉才會急召丹波回長安?」袁天印邊為玄王找著借口邊安慰她,「你放心,他二人若聯手,定能擊退晉王。」
「那九江怎麼辦?」心中充滿矛盾的冬卿,顫著聲,低首直視著地面問。
袁天印怔了怔,在她抬首時看著她充滿不安的眼眸。
「長安雖危,九江亦然啊!」九江若破,就等於是加深了長安的威脅,若是趙奔善用九江的資源,將九江據為信王之地,狄萬歲雖敗,但到時信王若再捲土重來發兵北上,只怕將會更陷長安於水火之中。
雖然她言之有理,但袁天印還是不能不為另兩人著想。
冬卿,咱們不能在此時要玄玉或是丹波任何-人回九江,若咱們這麼做了,他倆其-雖必會兵援九江,可在日後,他倆也定會生悔。」
若是不能親手為樂浪報仇,就算日後玄玉與余丹波都能壓下這份傷痛,可後悔的印子,也將永遠存在。
她難忍地攥緊了雙手,「我不是不明白……」換作她是玄玉,若不敗晉王,她也定勢不罷休,只是……
「就讓他倆任性一回吧。」袁天印歎了口氣,雖知這麼做很自私,可還是希望她能夠成全。
「那九江呢?」她撫著兩臂,深深覺得孤立無援的處境是如何艱難,「難道咱們要放棄九江,助趙奔北上與益州大軍合攻軒轅營嗎?若是閃此而讓玄玉兩面受敵,進-步拖垮了玄玉怎麼辦?」
聆聽著她哽咽的語調,袁天印清楚的聽見了捨與不捨之間的為難?這般看著她,他恍惚的覺得,在她身上,他看見了當年在江邊見他最後一面的玉權,那個,舉弓對準了他,卻是射與不射皆為難的玉權。
「以眼下的情勢來看,燕子樓無法擊退趙奔,長空又受了傷,就算短期內我們守得住九江,九江也禁不起趙奔如此輪番猛攻,而城中糧草也總會行吃盡的一日……」冬卿無奈地低語,「我怕,我們等不到玄玉回來……」
袁天印拉來她顫抖的兩手,小心握緊後,下定決心地問。
「冬卿,你信我嗎?」
她不解地看向他,「信。」
「若你信我,不妨就將趙奔交給我。」玉權的兩難、玉權的後悔,皆是由他一手所這成,而現下,在玄玉與冬卿之間,他不願再棄其-保其一,因他不想再見到另一個玉權。
交給他?
對他的請求,冬卿有些訝然,在她將希望全部寄托在燕子樓他們這些武將身上時,她從未考慮過袁天印,因袁天印雖智謀,卻非出身沙場,可當她在看著袁天印這雙眼眸時,她卻見著了自信的光芒,一種很類似常在余丹波身上見著的光芒。
「如何?」決定不借助軒轅營力量的袁天印,低首問她的決斷。
有何不可?既然手中無半點希望,為何不就自己創造希望?反正就算死守在這,若是等不到軒轅大軍趕至,九江城也必破,何不就放膽-試?就算九江日後終將遭破,好歹他們也能為玄玉他們拖延住趙奔,不讓趙奔在此時北進,如此一來,玄玉在長安對付益州大軍時,也不需撥兵來對付趙奔,而造成兵力分散的風險。
她收緊了掌心,牢牢握住袁天印的。
「我願賭。」
長安。
堯郡城外,由玄玉自長安調派來的太原兵馬,在最短的時問內納入袁樞麾下加入戰局。被任為行軍總管的袁樞,在整合兵員後,立即率軍將原本已快兵臨城下的益州大軍逼退出另一段敵距。
此後月餘,軒轅營嚴密編成攔堵敵軍逼近堯郡城的軍陣,據在堯郡城外一動也不動,縱使軒轅營已加入了太原兵馬,袁樞仍舊是堅持把守著敵距,不時派出一波又一波的游擊小隊,藉以防堵敵軍的偷襲或越界,並未在敵軍的挑釁下大舉反擊。
坐在馬背上的袁樞雙目直視著敵軍的方向,他知道,此時在肩負守城重任的他身後,有著雨雙正瞧菩他的眼睛,一是坐鎮城內等待余丹波到來的太子玄玉,另一,是停靈在堯郡城內的樂浪,因此他絕下允許敵軍揮兵近抵城下,或是攻陷堯郡城使得軒轅營守個住最後三十里敵距,風沙吹掠過眼簾,聲音聽來很孤寂,此處戰場上的黃沙,原本是欲往長安的南隊所途經的黃土官道,那顆顆飛揚在風中的沙塵,就像他們武人的人生,起風時,飄無定根,風停時,落在異地裡無人聞問。
這些風沙令他想起樂浪。
當年亡國後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裡,是樂浪拉著他們每個人的手,-塊跨過罪疚與背叛的陰影,親自領著他們步入軒轅營安身立命,讓他們不致流離在外,被前南民視為叛國的叛徒倍受歧視,或是被迫得放下刀槍,遠離他們唯一賴以為生的出路。他們這些長年來活在軍中的軍人,一旦離開軍隊、失了沙場後,就沒有別的出路謀生了,是領他們至軒轅營的樂浪,讓他們不致於無所適從、無處生根,他始終都忘不了,體恤他們心情的樂浪,在一安頓好他們後,就立即拋下公務親自領著他們回去與親人團聚的景況。
他是多麼懷念樂浪的背影,他不似嘴上倔強的袁衡,總是不肯承認自己其實很佩服余丹波,他從不否認他景仰胸懷寬大卻又心細如髮的樂浪,南國亡國時,樂浪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並讓他有了追隨的機會,而這回,在晉王的刀下,樂浪更給了他第二次活下去的機會,他欠樂浪的,已不只是還不還得清。
當玄玉親手將樂浪的陌刀交至他手中的那個瞬間,他知道,玄玉等於是把樂浪的一切全都交給他繼承,他得代為他而死的樂浪守護住長安,他必須保護好玄玉,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樂浪心中最掛意的人就是玄玉,他欠樂浪的恩情,或許他此生都還不盡,但至少,他可以還玄玉。
「將軍。」身後的副官低聲稟報,益州大軍又將進行另一回合的突圍。
無時無刻部在等著爾岱的袁樞,只是朝副官頷首,要手底下的人就照已安排好的計畫再次進行攔截,而後袁樞扯過手中的韁繩,領著身後的前軍朝前方滾滾沙塵處前進。
再次領軍而來的爾岱,一手扯緊馬韁,遠望著敵方領軍的袁樞。
「憑你,真以為會是我的對手?」不過是個樂浪子底下的人,也敢不自量力?這一同他就將那個叫袁樞的給逼進堯郡城裡,與玄玉一塊待城破後受死。
密集的戰鼓再次在黃沙裡揚起,跟在盛長淵與樂浪麾下多年的袁樞,戰法融合了兩者長處,一重攻一重守,在爾岱再次派出前軍欲強行突破攔阻的大軍時,袁樞命配掛著弩弓與長形陌刀的騎兵伍出陣,疾快的馬蹄聲,在沙嘯陣陣的風音裡,似斷了弦的出塞曲。
聆聽著城外再次揚起的戰鼓聲,堯郡城內的玄玉抬首看向行轅外,不斷在心中祈禱著這同袁樞亦能夠把守住陣地,若非他身旁這些將軍們極力勸阻,他很想親自率軍前去助袁樞一臂之力,這不是因他信不過袁樞,而是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在長安那邊,聽令奉派執行長安守城任務的盤古營,已做好堯郡城若破即得接手迎戰的準備,軍員數不多的盤古營正等著他回長安,父皇亦每日派員傳旨要他回長安避險,偏偏堯郡城的戰局仍舊是僵持下下,若非到最後關頭必須得孤注一擲,他實在是不想撤走長安最後的防線盤古營,命盤古營前來兵援。
「殿下,元麾將軍率軍趕到了!」難得出聲的堂旭,拉大了嗓門自行轅外一路衝進裡頭,一臉興奮地對著他大喊-
那問,所有糾纏在玄玉心頭的憂心與焦急,全部煙消雲散,苦等這麼久,也讓袁樞咬牙獨自撐了這麼久,他總算是等到了軒轅營兩軍會合,-舉反擊益州大軍的時機。
率軍日夜兼程趕來的余丹波,趕到此地時在聽聞益州大軍全軍出動後,並未命大軍在城中稍做休息或是停留,必須得先去見玄玉的他,對身後的蒙汜交待。
「即刻率軍兵援我軍,我隨後就到。」
「得令。」
兩腳方踏人行轅內,等候他巳久的玄玉立刻迎上,余丹波還未行禮,迫不及待想知援兵有多少的玄玉已開門先問。
「你手中的軒轅營損失如何?」
「回殿下,」余丹波脫去頂上的盔甲,低首拱手以覆,「兩軍合一後,我軍對付晉王,綽綽有餘。」
「你可擬好敗益州大軍之計了?」
透過玄玉的肩後,余丹波方抬起頭即瞧見後頭玄玉為樂浪所設的臨時靈堂,他怔看著牌位上那再熟悉不過的人名,一想到他是為何趕來此地後,登時一湧而上的忿意,隨即覆蓋過了連日以來的疲憊。
玄玉催促著他,「丹波?」
「末將可即刻出城接手戰局。」他振了振思緒,重新打起精神。
「好。」得丫他這句話後,玄玉立即朝堂旭揚手,堂旭很快就捧來他的鍾甲和戰弓。
「殿下要親征?」在玄玉開始穿戴時,余丹波注意到了他瞼上那份急於報仇的神情。
「你要攔我?」玄玉在穿妥後,邊接過堂旭遞來的帥劍邊問。
「不。」他也同樣非親自手刀仇人不可,「末將這就去安排。」
「丹波,」在他欲走出行轅前,玄玉叫住他。
他側過身,靜候下文。
「把他留給我。」玄玉走至他身旁,決定與他一塊出城。
即使不問,余丹波也明白玄玉話裡指的是誰,他看了玄玉那雙充滿壓抑的眼眸一會,同意在此事上退讓。
「末將明白。」
自堯郡城出城前,余丹波看了城外遠處自己所帶來的軒轅營大軍那一面面飄揚在藍天下的餘字軍旗一會,徵得玄玉同意後,他命人取來城內的樂宇軍旗,親自舉旗與玄玉一塊同赴前線。
面對益州大軍的輪番強攻,守在最前線抵擋敵軍進擊的袁樞,在另-半軒轅營趕來會合時,派出原有的前軍結陣持盾往前步步開去,好扯開身後正在整軍的軒轅營與敵軍的距離,而不願讓軒轅營合而為一的爾岱,則是派出箭伍派箭阻止,持盾撐擋著箭雨的軒轅營前軍,人人莫不咬牙忍耐,連月下來的疲憊,已讓身心俱疲的他們到了極限,就在敵軍箭襲過後,已經無力重整結陣的前軍在準備退至後頭時,袁樞回頭看見了重新飄揚在戰場上的樂浪軍旗。
所有屬於樂浪前軍的士兵們也都瞧見了,看著旗幟上的樂字在風中不住地飄打著,不禁悲從中來的他們,恍然的以為樂浪又再次和他們並肩站在戰場上,而他們,則有責任替樂浪打完這場仗。
馳至大軍前頭的余丹波,將軍旗交給蒙泛後,在眾人面前立馬起蹄,眾人不約而同地深深望向軒轅營的另-支柱余丹波,在這時,玄玉策馬來到余丹波的身旁,一見玄玉親征,再加上他們對余丹波的信心,士氣低迷已久的大軍,總算在樂浪死後這麼久來重振士氣,在趕往長安路途上就已安排好軍員與破敵陣式的余丹波,此時高舉手中的長弓朝前頭的眾將軍下令。
「佈陣!」
重整過後,軒轅營兵分四路齊出,左右兩翼負責包圍來襲的敵軍,前軍結合余丹波所屬的數十連箭隊一徑朝敵軍派箭,由玄玉所率的另一半中路,則是避過戰場,繞道王敵軍後頭斷去敵軍生路。
當四路兵馬皆就定位,為了不讓敵軍有機會可閃躲,四路兵馬在令下開始定起移動圓陣,順著四個方位逐次移動,如同逐漸收緊的漩渦般不讓敵軍有任何出逃的機會,持續不斷的兵箭自四面集中往圓陣中射,不留給敵軍任何可躲藏的餘地。
當敵軍結成無數侗方陣反制箭襲時,軒轅營四路兵馬整齊劃-地派出持長矛的步兵快速衝鋒,步兵手中的長矛方紛紛用力將敵盾挑上青天,接手而來的騎兵,手中的長矛或大連陌刀馬上就抵達接手。
爾岱並不是只能在原地一路挨打。
益州大軍一連連善用長刀的步兵,很快即讓馬背上的敵軍-一下馬,善於肉搏的步兵依令朝前後兩路開進,試圖在包圍中殺出兩條活路,其中一路,正正地朝著玄玉所領之軍而來。
陷於陣中的玄玉也注意到了這點,但他並沒有迴避,-心只想找到爾岱的他,邊開道前進邊兩目不斷搜尋著每一張敵軍的臉龐,緊跟在他身後的堂旭,絲毫不敢讓玄玉離開他的視線。忽然間,堂旭瞪大了眼,飛快地衝至玄玉的身畔,在一旁玄玉沒注意到的敵兵將陌刀砍向自己時,先代玄玉擋下一刀,緊接著他再轉身護住玄玉的身後,不讓後頭的敵兵補上另一刀,頓時一陣撕裂的痛意自他的腹部傳來,他深吸口氣,一刀捅向眼前的敵軍。
為救玄玉,硬生生挨了一刀的堂旭兀自咬牙隱忍,玄玉在轉頭赫見他腹問被橫砍了一刀的傷況時,忙不迭地將他拉至身後,一邊抵擋著朝他靠攏的敵軍,一面對身後看似站不穩的堂旭大喊。
「撐著!」
堂旭將大刀直插在地,喘息了一會,眼看逼近玄玉身邊的敵軍愈聚愈多,他一手握緊大刀不顧疼痛再戰,這時混藏在敵軍步兵裡的箭兵, 開始朝玄玉放箭,玄玉揚劍揮砍著快抵面的兵箭,一具背影忽地竄至他的面前,手中無盾的堂旭用更快的大刀代擋,無視腹部與大腿部中箭的他,絲毫不肯讓玄玉走出他的身後。
玄玉忙不迭地拾起敵軍棄置在地的大盾,一手拉過堂旭一手揚盾,他邊回頭喚菩副官命他快趕來支持,邊命身旁的人帶走堂旭,可這時堂旭卻站不住地跪了下來。
「不許死!我不許你死!」玄玉按著他的肩頭大聲喝斥,「你聽見了沒有?」
看著玄玉那雙深怕他也會死去的眼眸,不願令他失望的堂旭拔去身上的兵箭,按著腹部再次站起,軒轅營前後兩支中軍漸漸衝進益州大軍中路,自兩旁包圍的兩翼也配合中軍的攻勢派出騎兵與步兵逼近掃蕩,領著前軍衝鋒的余丹波,在搗散了敵軍中路的陣勢後,在一片人海中終於找到了坐鎮指揮的爾岱。
爾岱同樣也看見了他,心底只想著連續擊敗兩名軒轅營大將的爾岱,領著小隊馳向余丹波,然而張弓拉弦已久的余丹波,在爾岱一進入箭距內時,一箭先中馬兒兩眼之問,-那間,馬兒往前頹傾,將止不住衝勢的爾岱摔下馬。
護帥的益州大軍兵員迅即上前保護爾岱,但余丹波領著善射的余家軍,一箭箭地射向舉凡想靠近爾岱身旁的援軍,舉弓的余家軍在身後的步兵掩護下逐漸圍成圓陣,將爾岱獨自隔離在援兵之外,這時玄玉排開人群,信步踏進圓陣中,手握著帥劍朝爾岱走去。
無處可逃的情況下,爾岱盯看著敵軍的主帥玄玉,心想眼前的玄玉是他最後的機會,若他不降,他可用玄玉相脅,屆時還怕余丹波手下不留情?
與他心思回異的玄玉,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在爾岱舉起手中的陌刀時,二話不說地也揚劍揮向爾岱,一旁架箭在弦的余丹波,則是擔心地將箭尖始終都瞄準在爾岱的身上,以防玄玉有任何不測。
兩人刀來劍往問,勝負難立現,因爾岱刀法造詣雖高,但自小即由樂浪教授劍法的玄玉亦不讓分毫。
「你以為你殺的人是誰?」揮劍的玄玉,早等著問他這句話,「你忘了從前你是怎麼喚他的嗎?」
想起自己曾在這處戰場上喊過樂浪什麼的爾岱,緊豎著眉心,不去想當時求勝的他究竟用過什麼手段,與樂浪不親的他,其實根本就不在意他與樂浪疏遠的關係,可與樂浪極親近的玄玉,卻將劍用力架在他的陌刀上,整個人逼近他的面前,以森冷的目光直視他的眼底。
「你以為,你我二人,誰較狠?」
被他面上寒意震住的爾岱,在下一刻回神使勁將玄玉推擋開,欲轉身個與玄玉纏鬥的他腳下未踩過兩步,又急忙揚刀斥開再次衝著他來的玄玉。
「石寅難道沒教過你,當忍則忍?」玄玉邊說邊不斷反手抽劍,劍劍直撲人面,「你或許已知道,天下不是等久了就是你的這道理,但你可知道,天下更不是衝著一腔熱血就是你的?」
石寅的名字再次被提起,心火遍生的爾岱凜著眼,不相信在這節骨眼上,玄玉的眼中竟還只有著石寅而沒有他。
「光憑手上這把刀,你能給百姓什麼?石寅可教過你了?」旋身一劍砍下他的戰盔後,玄玉刻意再問。
他忿聲嘶吼,「住口!」
玄玉趁隙一劍直刺進他的右肩,劍柄一轉,令爾岱痛得不得不將陌刀換手,一刀砍斷仍插在肩裡的長劍,玄玉登時拋開手中的斷劍朝身後一揚,緊跟在他後頭的袁樞立即再拋上另一柄劍,接到劍後,玄玉拉劍出鞘不留給爾岱半點脫逃的機會,緊接著又再次舉劍,將陌刀換至另一手的爾岱,忍著疼,試著用不熟練的左手揮刀擋了一陣,當他再次舉刀時,玄玉-劍直抵在他的喉際上,制止住他所有的動作。
「天下人能容忍一個-兄殺弟的儲君嗎?」望著他寫滿殺意的眼眸,爾岱屏息地向他提醒。
「我不曾-兄?」玄玉手中的劍沒有離開分毫。
「但你會殺弟。」
「不錯。」
爾岱滿面不甘,「為何你不先殺了鳳翔?」手下敗將鳳翔,亂國甚於他,卻還能保住一命?而他不過是殺了個前皇戚,就得送上一命?未免也太下公平了。
玄玉冷冷應道:「我不殺鳳翔,是因對鳳翔來說,生不如死,死了,反倒是-種解脫。恥辱的活在他人腳下,對他,才是-種最大的折磨。」
「你好狠的心……」爾岱萬沒想到他根本就沒斷恨,反而竟是以另一種手法來報復鳳翔。
「這是人生,不是兒戲。」玄玉銳目一瞪,「這道理,樂浪因你而明白了,而你,現下也得跟著他明白!」
趕在他動手前拚死一搏的爾岱,揚刀揮開了玄玉剌上前的劍尖時,舉起右手自左手上的陌刀裡再拉出另一柄短刀,趁玄王微愕應變不及時刺向他。
「殿下!」堂旭和袁樞在爾岱抽出刀時已衝上前,有傷在身的堂旭慢了一步,袁樞揮刀一手砍向爾岱的左肩,一手則緊緊握那柄短刀,一旁射來的快箭,硬生生地將爾岱逼退兩步,在余丹波發另一箭前,爾岱大步衝至袁樞的面前,玄玉一把拉開還想護著他的袁樞,將劍直剌進爾岱的左胸裡。
在那一刻,玄玉的臉上沒有淚,他亦看不見爾岱的瞼龐,他看見的是另一人,是那個早在他心中取代了手足之情的樂浪。
爾岱瞠大了雙眼,站不住地一手緊捉住玄玉的肩頭,以不信和不甘的眼神望著上方玄玉決絕的臉龐,然而,雙目直視前方的玄王,完全不肯低首看他一眼。
「我不能把江山交給你。」玄玉面無表情的低語,語畢再將手中的長劍更刺進他的身體裡。
受這-劍後,爾岱的身子緩緩往下滑,當玄玉不留情地拔劍轉身走開時,爾岱跪在四起的風沙中,微瞇著眼,試圖想看清玄玉的背影,但在這時,他眼前所看見的卻不是玄玉,而是石寅多年來總是站在他前方保護他的背影。
是那具寬闊的肩,領著他來到戰場上,也是那道他依賴的身影,教會了他如何在戰場上求生求勝,如何用手中的陌刀殺出一片未來。
他沒忘記過石寅,他從沒忘記,那張如父的臉龐。
這一輩子,他都活在矛盾之中,想等又不能等,既愛石寅又恨石寅。當他決定不再等待,想藉戰爭之手,將那些他沒盡力去爭取過的都拿至手中,可卻已失了奪得天下的先機,當他終於明白石寅那片捨生救己之心,石寅也已離他而去。
許多人與事,是不能再重來一遍的,就在他錯過之後。
當爾岱無聲垂下頭時,手中那柄石寅的陌刀亦自他的掌心中鬆開,風沙吹掠過他的臉龐,沒有代他留下隻字詞組,
「傳旨?」決定速速結束這場內亂的玄玉大聲喝令,「不降者,殺無赦!」
戰場上人聲再次沸騰,當奉命去逼降的兵士們部紛紛離開時,持弓的余丹波垂下手中之弓,默然地看著玄玉動也不動的背影,過了許久,立在原地的玄玉去取來軍旗,將繡寫著樂字的旗面自桿上取下,仔細折妥後,悄悄收至袖裡。
余丹波深深喘了口氣,始終都關在心底的傷痛,總算能夠隨著玄玉的動作釋放出,那些在洛陽時他沒來得及流,也不能在眾人面前流的淚,化為眼前的風沙,跟隨著風兒流浪到遠處。
揚首遠望西邊墜落的夕日,風兒嘶聲地在他耳邊訴說著,這不過又是另一次的浴血歸來,所謂的生與死,僅是沙場上的片景。
舉步跟上玄玉前,余丹波回首看著身後樂浪的旗幟,以及遠處的堯郡城。
日後這座堯郡城,將會-如往昔地繁華富庶,欲往長安的商隊旅人,和那些來自西域的使節們,會如常地踏過堯郡城城門,但多年後,善忘的人們定不會行人記得這座戰場上曾發生過何事,總有天,人們也都會忘記,忘記風沙裡的背影,和那些流傳在耳邊的英雄之名。
冬卿仰起臉龐,直望著眼前一面面高聳的伏義營軍旗,在她前方,是列隊整齊,等著她交出九江城的伏羲營大軍、
袁天印的賭法,就是開城出降,而領頭出降者,還是身為太子妃的冬卿。
在這之前,除了冬卿之外,其餘九江城裡軒轅營的將士們全都反對這麼做,但這其中,卻不包括燕子樓,事實上,在冬卿下令之前,燕子樓與袁天印皆已率軍離城中,現下伴在冬卿身旁一塊站在九江城城橋這端的人,分別是已斷了一臂的顧長空,與堅持不走的洛陽太守康定宴。
太子妃與楚郡王,加上-個洛陽太守齊出城敗降,這對趟奔來說是莫大的勝利,尤其是在聽聞狄萬歲已死在余丹波之手後,眼前的勝利,方可稍稍弭平趟奔心卞那份痛失愛徒的傷痛,也可藉此提振伏羲營的士氣。
陰霾的大色下,陷於烽火多時如今已經偃兵息鼓的九江城,此刻城內城外籠罩在一片大霧與等待的沉默中,率領伏羲營大軍的趙奔,等著城橋另一頭的太子妃率眾渡橋出降,而冬卿也在等,但她等的卻是另兩個不在她身旁的人,
飄浮在空氣中的陣陣白霧,令趟奔看下清遠處冬卿的臉龐,等候許久,就是遲遲不見冬卿越橋而來,當趙奔等得不耐,欲遣人上前一催時,某種類似馬蹄、又似重物輾過大地的聲音,自霧中緩緩傳來。
手按著腰際上的陌刀,顧長空很想親自上前砍上趙奔兩刀,在聽見那陣聲音後,他更是耐不住性子地往冬卿的身旁靠,準備隨時一把拖走她,神情自若的冬卿,怕他小不忍亂大謀,忙偷偷按著他的手示意他別在伏羲營的面前露出半分異狀。
不久,發覺不對勁的趟奔,深伯中了埋伏遂命大隊上前越橋去逮已出城的敵方,可原本聽來像是仍在遠方的古怪音息,此時卻以疾快的速度愈逼愈近,彷彿在下一刻即將抵達?轟隆隆的聲音,其震天價響之勢,令所行人都忍不住想掩住雙耳。坐在馬背上的趙奔緊拉住韁繩,在揮散不開的濃霧中搜尋音源究竟是來自何處,當聲音大到一個極點時,在迷霧中聽來有若千軍萬馬,寬廣的城橋亦開始隨聲震動,定在上頭的人馬被震得幾乎站不住,迷濛的水氣忽然大量蔓延在空氣中,
恍然明白此聲為何物的趟奔,拉大了嗓門命城橋上的士兵快捉住太子妃並策馬衝上前,已撐至最後底限的顧長空,發覺趙奔已識破後,隨即扯了冬卿掉頭往城裡跑,跟在他們身後的康定宴,則是邊跑邊命候在裡頭的城兵合力收起城橋。
傾斜的城橋漸往上收,令馳在上頭的趙奔馬勢不穩,他倏然收繩止蹄,回首看了仍在他身後的大軍一眼,頓時調過戰馬奔向大軍,大聲喝令全軍速離九江城盡快朝地勢較高的地方移動。
下一刻,滔天洪水在伏羲營慌忙撤退中驟抵,三條圍繞在九江城外卻遭人截流並蓄洪的支流,被迫同時集中衝向九江城,漫高的洪水以無人能阻之勢一洩千里,緊急關上城門的九江城,雖說地勢較高,但還是險些因劇烈的水勢而拉不上城門,城內的城兵們紛紛拉緊了城門巨索關攏城門,在城門一關上後,一湧而上的軒轅營士兵趕緊上前以巨木抵住城門,並以雙手推擋在厚實的城門上,試圖阻止外頭水勢強烈的奔流衝垮城門使得洪水也衝進城中。
伴著水流,擊打在城門上的樹枝或石塊,一下又一下撼動著城門,聲勢之大,令門內的軒轅營人人耳中聽不見人語,亦聽不見外頭伏羲營任何兵員的聲音,大伙都咬緊了牙根在心中祈禱著,歷經過滅南烽火、數百年水患,專為防災而築的這座九江城,能夠抵擋得住這次人為的浩劫。
來得急亦去得快的洪流,在橫掃過九江城外後,順勢衝向長江。數個時辰過後,清晨的濃霧早巳散去,身子早已緊繃到僵硬的眾人,在外頭再無任何聲響時,緩緩自城門後撤開。
沉重的城橋再次落下,走出城門的眾人,啞然無言地瞪視著眼前難以想像的景況。
放眼看去,九江城外眾鎮皆毀,眼前儘是滿地泥濘與殘屋,自上游衝下的大水與石木,將九江城外摧殘成一片狼藉,而先前包圍九江城的趙奔與伏羲營,已不知去向。
「敵軍……」一片靜默中,顧長空困難地自喉問擠出兩字。
不願去想像方才城外發生了何事的眾人,無人回答他。
「九江……」顧長空吶吶地指著前方,很慶幸在開戰前就已將百姓全都撤往臨川。
眾人全都看向站在前頭的冬卿。
她深吸了口氣,信誓旦旦地道:「我們可以再造一座九江。」
聆聽著她令人安心的保證,眾人下自覺地都鬆了口氣,自震驚中回神的康定宴,忙下迭地命人設法出城,好去將在上游截流轉向的燕子樓與袁天印接回來。
潺潺的黃流,低聲白橋下和前方的城鎮中走過,冬卿走至橋上,低首看著這-手創造了九江亦可毀滅九江的河水。
那日,袁天印告訴她,就由九江城自己來決定他們的勝敗,由上天決定他們究竟該不該亡在此地,敵不過趙奔的她,同意一賭,雖然她以往都深信人定勝天,也下相信什麼命運,可這一回,她卻在城破之前押下了所有的本錢與命運一賭,或許,這只是臨死-搏,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軒轅營是否命中注定將亡在九江,而她與玄玉,定否夫妻真無再聚之日。
當康定宴準備派兵出城去江邊尋找敵軍時,冬卿轉身定向城門,打算先告訴康定宴,在確定敵軍生死後,定要快些將九江已退敵的消息傳達給玄玉,頂上的日光照在橋下的流水之上,將她的臉龐映照得瑩瑩發亮,在她走過城橋時,水面上留下了她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