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為了婚禮忙得沒日沒夜,昨天又從清早的桃園迎娶,累到晚上的宴客,新婚之夜還得應付不甘⼳猿真敢不按倫常娶妻的孤家寡猿們大鬧洞房,新人處境之難艱可想而知。
而將新娘子所剩無幾的氣力摧殘殆盡的,當屬新郎火熱的纏綿。
正午過後,春陽斜灑入室,勁道驚人的寒風將微敞一縫的外推式白色落地窗“啪”地一聲,整個撞開來。窗門連續撞出了擾人巨響,卻未驚動喜床上一雙面對面相擁而眠的新婚夫妻。
被花海淹沒的主臥室,滿室生香,強風從敞開的陽台入侵,一舉將濃得膩人的花香吹散,連帶也將新房的一室旖旎與溫暖吹冷了。
擁著新婚妻子入眠的壯碩手臂畏冷地瑟縮著,寇冰樹在自己被拖往棉被中間時驚醒。
腰酸背痛地欠動了一下蜷成熟蝦狀的嬌軀,甫掀開眼睫,入目一張呼呼大睡的男性面容讓她駭大了眼,小口微張,幸好險險出喉的驚呼被她拚命壓下來。
眼皮子眨了眨,寇冰樹緊張地咽了口唾液,終於記起自已昨天嫁給這個男人,即日起她是已婚婦人,多了一個丈夫,一個……很怕冷的丈夫。
隨著強風的不斷灌入,幾乎埋入棉被中的袁七英將“懷爐”擁得死緊,寇冰樹掙扎著想爬起來把落地窗關上,卻掙不開丈夫剛健的雙臂。
“七英……七英……”她紅著臉,小小聲在他耳邊叫著。
“唔……”袁七英的兩道濃眉漸漸糾結了起來,似乎不堪又不願好眠被擾,於是堅持不醒地將吵人的女人摟得更緊。
寇冰樹的臉貼扁在袁七英心口,原本蜷曲的身子被迫與丈夫強健又肉感的軀體曖昧貼合。
輕輕嗅了一嗅他身上屬於山林的清新味道,她情不自禁想起兩人昨晚恩愛交纏的點點滴滴,想起他吻著她的臉、吻上她身子的麻癢感覺……渾身不禁爆出一層初為人婦的臊紅與敏感。
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下去,羞死在新床上,寇冰樹決定起來弄午餐,但是有一個問題得先解決。
“七英……中午了……”她拍了拍重眠又不肯放人的老公。
“嗯……”迷迷糊糊響應著,幾乎埋入老婆香肩的臉龐抬起一點,濃密的睫毛翕動一下。
揉了揉酸癢的鼻頭,袁七英打開眼睛,睡臉惺忪地望著前方的“不明物體”,沉重的眼皮漸漸滑下來。
他的表情好好玩哦……寇冰樹掩著嘴,偷笑了幾聲。“七英……”
“嗯……”滑下來的眼皮又迅速撐開,愛困的男人兩眼失焦又無神地瞪著面前依然迷迷——的“不明物體”,眼皮子又緩緩滑下來。
寇冰樹實在不忍心自己每喚一聲,丈夫含糊應一聲,就強行掀開眼皮子,又當著她的面緩緩滑下。
就在她決定多賴床一會兒,等枕邊人補眠到自然醒,袁七英卻猛然瞪開他爬滿血絲的睡眸,朝記憶中的“不明物體”一瞥。
“啊!”袁七英大叫一聲,一鼓作氣的推開棉被,猛然跳起。
寇冰樹見狀,立刻跟著跳起來!
她站在床上,抓住袁七英的藍色運動衣,驚恐萬狀地瞄著凹陷成人形的床位。
“有……有壁虎嗎?還是蟑螂?!”她嚇得直往袁七英身後躲去,聲音抖顫著快哭出來了,“還是……老鼠……”如果是老鼠,她要把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消毒一次……她什麼都可以接受,獨獨不喜歡老鼠……對不起……
袁七英驚愕的面孔隨著白色小睡衣,從左側移動右側,頭顱猛晃三下,屈起手指又狠敲三下太陽穴,確定眼前不是夢。
所以,也就是說,昨天晚上他真的和樹兒那個……
“這裡哪可能有老鼠啊!是那個……”袁七英僵硬著身體跨下床,把落地窗一關,兩個大步跳回暖呼呼的被窩,把被子住頭上一蒙,他隔著一層棉被語焉不詳地喊道:“是我忘了啦!不小心嚇到你,對不起啦,”
不是老鼠……幸好……“你忘了……什麼?”寇冰樹雙腿一軟,釋然地跌坐在高高隆起的棉被山旁。“姑婆說我們那裡沒有回門的習俗,想什麼時候回去就什麼時候回去,今天需要做什麼嗎?要准備什麼嗎?我換好衣服,馬上出去買,你繼續補眠……”
“不用了啦!樹兒!”袁七英怕她說完就出門,連忙從棉被中伸出一只手,聽聲辨位地扣住新婚妻子的……小屁股。
寇冰樹瞪大眼睛,低頭向下望,十只手指頭慌然地絞成了祈禱狀。
“袁家只剩我一個人,我百無禁忌啦,今天我們好好休息,明天一大早還要飛南非渡蜜月。我剛剛只是一時忘了……”聲音停住,縮在被窩裡的人嘀嘀咕咕地自我辯解起來:“還不就是忘了你睡在我旁邊啊,不然還會是什麼,我又沒有跟女人過夜的習慣……這張床只睡過你一個女人啊,我就是忘了嘛,所以就嚇一跳啊,哪有什麼辦法……”
“哦。”心慌意亂的妻子,一心想逃離讓她尷尬的現場,完全沒將丈夫的自白聽進半句,“那、那我去准備午餐了,你繼續睡。”
“不用煮了啦,我們出去吃。你要起來!那我也起來了……”掀開被子,袁七英順著寇冰樹無助的眼神,瞥見自己還捏著人家小屁股的手掌,眼珠子一凸,他面色爆紅,轉身沖下床,“用完餐後我們出去逛逛,你想看看有沒有東西忘了買齊!你也去換衣服,我換衣服的速度很快馬上就好!”
碰!浴室門粗暴甩上。
他剛剛到底……說了什麼啊?
縮著肩膀、掩著耳朵,寇冰樹表情鈍鈍地扭過頭,張望後方,浴室門這時又從裡面拉開,袁七英一沖出來就發現她呆呆的凝望。
“你要用這間浴室嗎?樹兒。”見寇冰樹用力搖頭,他一臉狐疑地打量著她,滑開衣櫃門,回眼只一瞄,隨手抓出一件灰藍上衣與深藍牛仔褲就往外走。“這間給你用,我去用外面那間,你別發呆了啦,快換衣服啊!”
寇冰樹看著他打開的衣櫃門呆愕半晌,她突然爬下床,追了出去。
“七英!”她要告訴他,他……
“樹兒——我拿錯你的衣服了!你隨便選一套幫我拿來,我懶得穿穿脫脫了啦!厚!快點!我快冷死!”
“好,你等一下哦。”寇冰樹自門口折返,跑到袁七英專屬的衣櫃挑了老半天,才拿下一件尺碼超大、質感卻極佳的水藍牛仔褲,她看著看著,“嗤”地一聲突然笑了出來。
“樹!兒!你動作好慢!我們結婚才第一天,你就准備冷死你老公啊!”不耐冷的袁七英氣呼呼地套上運動衣褲,跑回房裡興師問罪,結果一進門就看見他的好老婆趴在衣櫃上,自個兒笑得不亦樂乎。“有什麼好笑!你笑我太笨拿錯衣服啊!”
“我、我沒有!”寇冰樹吃了一驚,趕快將衣服和牛仔褲遞出去。見忿忿不滿的丈夫抓走衣服,卻不肯離去,她低下頭怯聲解釋:“我只是……那個……”聯想到他粗粗壯壯的大腿套不進她牛仔褲的畫面,覺得有點好玩而已……
“只是什麼那個?”袁七英雙手插腰,沒好聲氣地將她逼退至牆角。
“就是,那個……”寇冰樹的下巴被一顆硬拳抵住,臉隨即被抬高,她解釋不清的小嘴被忿忿不滿的新婚丈夫以他龜裂的唇瓣輕刷一下,又一下。
將手上的衣褲隨手一扔,抱高老婆,袁七英臉一偏,便熱熱烈烈吻住了他開始發慌的新嫁娘。
“樹兒……”歇息一夜的男性官能蠢蠢欲動,欲望瞬間蘇醒過來,袁七英纏著老婆越吻越過癮的柔唇不放,語音模糊地呢喃:“你肚子很餓嗎……嗯?”
嘴巴被占得太牢,寇冰樹無法回答,只好納悶地搖搖頭。
一搖完頭,她便被迫不及待的丈夫騰空抱起,驚慌的呼聲被悉數吻走。
前後不到十秒,抵死纏綿的新人已躺回艷紅的喜床上。
由於過程之中,新婚妻子的小嘴始終被某張仿佛饑渴千年的大嘴又吻又吮又舔地占得滿滿,無法問話,她只好……妻隨夫便……重回新婚夜的羞人姿式,重建讓芳心怦然的每分每秒,重溫與丈夫裸身交纏的甜美時刻。
就在主臥房再度飄滿嗆死人的濃香,兩人的喘息漸漸濃濁,鼻息也急促了起來……
新婚初始,一切適應中,有些忙、有些亂,還有一些些令人臉紅心跳的甜蜜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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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新人以新婚最大、親熱至上為由,拒聽所有來電,直“忙”到晚餐時刻,夜黑風高,才手牽著手下樓,准備出外解決民生問題。
袁七英雖然一副英雄氣概、男子漢大丈夫模樣,向小臉紅透的老婆拍胸脯保證,新婚夫妻忙於“房事”是天經地義的事,不必感到丟人現眼,可是堅持入夜才出門他卻像作賊一樣,東張西望著躡足下樓。
兩人才踏進社區的漂亮中庭,袁七英眉心一皺,就發現了不大對勁。
“你們干嘛?”他問著一看到他就跟中了定身咒猛然全身僵化的老鄰坊們。
“沒事沒事!”一票社區居民遮遮掩掩,彼此掩護,並馬上轉向嬌容羞澀的新娘子,“啊,英英太太,你好你好,歡迎你加入我們貧困卻溫暖的這個大家庭。改天等你有空了,我們會逐一上貴府拜訪,歡迎你加入呀!”
“謝謝你們。我隨時都有空,歡迎你們隨時過來玩。”寇冰樹真心笑道。
回眸瞄見袁七英由懷疑轉為不善的臉色,居民們大汗直冒,繼續從搞不清楚狀況、看來又很好哄騙的新娘下手,關心道:“你們明天要去烏干達渡蜜月呀,一定好忙吧,那裡的衛生條件聽說不太好,你可要多帶些腸胃藥備著哪。小袁袁,你可要體貼點,快帶小袁袁太太去忙你們的事情了,快點去忙吧!”
就是這些話露餡啦!認識他們五萬年,這批賊家伙幾時體貼過他啊!
“叫她小樹或樹兒就好!什麼小袁袁太太,舌頭都不會打結哦?我們是去南非,沒去過烏干達就不要危言聳聽,亂批評人家的衛生水准。”隨便一瞥他們手中的湯湯水水,袁七英以常年的經驗,篤定道:“誰掛病號了?”
“呸呸!還沒元宵,過年期間說什麼,你這少年郎童言無忌滿嘴渾話,我們健康得很,不許你胡說八道,小孩子亂講話!”一票受人之托的居民很堅持地將老臉一撇,藉機就要開溜到醫院探望老朋友。
袁七英抬頭仰望左右兩棟的燈火。才七點半,他們沒那麼早睡,老賊婆很愛湊熱鬧的,今天絕對不可能放過他……
“是陳老頭,還是賊老太婆?”他臉色鐵青,問著轉瞬已溜到大門的居民們。
“別跟我打馬虎眼,是誰?”
居民們眼見瞞不住這個知己知彼的孩子,只好歎道:“小英,你可別怪我們隱瞞啊。你新婚的當口大伙替你感到開心,不願意掃你興呀。尤其老陳,直說一輩子就這麼一次,絕不能打擾你們小倆口。”
“樹兒,你去地下室把車子開上來。”袁七英把鑰匙交給老婆,指著右側的車道出入口,推推她。等寇冰樹乖順地消失在入口處,他才大皺其臉,回身質問:
“到底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是陳老頭舊疾復發嗎?”
“不是老陳,是老陳那口子,陳大姐啦!她說是開心你居然討得到老婆,脾氣這麼糟還有人肯下嫁,你這輩子不會孤孤單單,一年到頭都到各家打野食,老了淪落街頭當街民……”
“這些話我早就倒背如流三萬年啦!說、重、點。”袁七英咬牙切齒,又有些釋然,賊老太婆的病情若不是不嚴重就是控制住了,和她情同家人的老家伙們,才有心情廢話不完。
“哎喲,這些話全是大姐說的重點呀!你這壞小孩,怎麼跟小時候一樣扭,半點都禁不起人家批評呀!”
袁七英忍無可忍,直接問上說話只講重點的銀發老頭。
“王老頭,你說。”看他張望著左右兩旁的老朋友,袁七英馬上撂話:“不說,以後你家老太婆休想再看到購物頻道。你信不信我這回說到做到?”
不信。不過這孩子是有可能讓他難過個兩三天,早晚要知道的,王老頭取得眾友諒解的眼神後,開口做簡報:
“陳太太在你的婚宴上,喝了兩杯陳紹,後來又陪白太太唱卡拉OK到凌晨兩點二十三分。半夜覺得人不舒服,老陳送她到老劉的醫院,才知道是輕微中風。”
白太太不就是……愛搞浪漫的老女人?袁七英心情沉重,表情陰沉。
眾人瞧他臉色不對勁,知道他對陳家二老有著特殊的情感,紛紛像他小時候學騎腳踏摔車一樣,上前拍拍他已經摔得頭破血流卻愈挫愈勇的倔強臉龐,既贊賞他的勇往直前,也鼓勵他再接再厲。
“不礙事了,你別繃了張臭臉,當心嚇跑好不容易討進門的媳婦。”
“是呀,老陳的那口子剛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由老劉坐陣指揮,不礙事的,老陳的三個兒女最遲後天會從大陸和英國返台。別太操心,別忘了你還有新婚妻子要照顧,人家女孩子可是初來乍到,對咱們這個環境仍然陌生得緊哪!”
“對哦,大姐千交代萬交代,讓你不許冷落了小樹兒!人家女生嫁進來,要適應咱們的環境,很吃虧很辛苦,要疼惜。醫院那邊,我們已經跟老陳講定,大家伙輪著照顧,不會丟給老陳一個人獨攬。你可像別老陳說的一樣,一知道就動了傻念,做傻事哪。”
袁七英緊繃的嚴厲五官柔軟下來,沒好氣道:“你們干嘛說得好像我久病厭世,要輕生尋短見了?”
“呸呸呸!剛結婚,我們是讓你別新婚就跑去醫院觸霉頭,少年郎不懂事,亂說話,童言無禁忌!百無禁忌!”
就在眾人煞有其事替無知的少年郎消除口業之際,寇冰樹已將車子開到門口。
“東西給我,你們早點休息吧。”袁七英揮手讓老婆別下來,不理社區居民強烈的齊聲反對,硬是截走他們手上的湯湯水水,幾個箭步沖上車。
“樹兒,我們快走!”
“好。”寇冰樹對社區內情緒似乎頗激動的長輩們笑著揮揮手,“再見哦。”
袁七英眉眼郁結,瞥了瞥一身喜紅的新娘子。正當他為難地思索該知何在新婚第一天,便要求老婆陪他上醫院探病,何況是探望對她而言幾乎是陌生人之時,寇冰樹突然將車子停下來,轉頭問他:
“七英,醫院怎麼走?”她指著前方兩條岔路,“要走左邊還是右邊這條?”
袁七英像牙痛病患一手托腮,指著左方,猶自苦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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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死老太婆!
“我……我一定要親眼瞧見呀……否則我老太婆死不瞑目,不瞑目呀……”病床上的病人哀切低吟,四肢不忘加強戲劇效果,偶爾做出抽搐狀。
臭老太婆!一對她好就給他拿喬!早知道就放她自生自滅,管她中不中風!
“老太婆,九點了,你該休息了。”陳老先生一派溫文地幫老婆拉著被子。
“老頭子……你幫我勸勸小袁兒呀,別讓我老太婆做了鬼還要回來纏住他呀……我死不瞑目呀……”猶如隆冬枯枝的五爪,一把耙住站在病床右端的袁家新婦。“小樹兒……我不能瞑目,我睡不安枕呀……”
“陳奶奶,你不會有事的!你保重身體,不要太激動了……”寇冰樹著了慌,轉向無法在醫院大聲小聲只好青著一張臉的火大男人,她眼角噙淚,淚光閃閃。
“七英……”
“英什麼英啊!你知不知道她想干嘛?”袁七英不可思議。
“不知道,可是……”寇冰樹掏出手帕壓了壓於心不忍的淚睫,“病人需要多休息,所以……如果老奶奶有什麼要求,你又做得到,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這次絕對不再上當,“她騙你的,你也信她啊!”
病床上的中風病人忽然一陣劇烈嗆咳,四肢抽直。“我……我不行了……”
病房內,除了袁家新嫁娘迭聲的驚呼,在場的兩位男士一派鎮定地袖手旁觀。
“陳奶奶!你怎麼了?我、我去請護士過來,你撐著點呀!”寇冰樹安撫完,轉身就要沖出特等病房。嘴角抽筋得厲害的袁七英,很忍耐地揉著快爆開的太陽穴,伸出一只手將路過的老婆撈抱回來。
“不用叫人,我就有辦法治療賊老太婆的病況了。”這些老家伙就是有辦法逼他出爾反爾,他根本被吃死了,“臭老太婆,你給我看好!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兩眼翻白,陷入昏迷狀態的病人奇跡式蘇醒過來,僵直的四肢回復生氣。
老太太扶著鐵欄桿與老伴,火速坐起來,以便看清楚什麼。
眼前這一幕著實太神奇,神奇到連反應遲鈍的寇冰樹也覺得似乎哪邊怪怪的,並心生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仿佛曾經在哪裡看過……
不解的她還在蹙眉凝思,面頰忽被兩只大掌壓住,她的臉才抬起,袁七英的唇已經壓下來。
兩唇抵觸的一霎,病床上的中風病人非常捧場地爆出熱烈至極的歡呼:
“我看到袁袁親小樹樹了!老頭子,你瞧見沒有?他的大嘴壓在小樹兒的小嘴上面啦!明天我要吆喝眾姐妹來這兒,大家再來看一次!老頭子,你得幫我准備花生和葵花子哪……”
媽的!老干這種事,難怪她中風……
“你給我睡覺了啦!老賊婆!”袁七英面紅耳赤地放開滿眼錯愕的寇冰樹,坐在病床前,像上門討債的地痞惡霸,表情惡狠狠地押著興奮過度的病人躺平。
一老一小不客氣地斗起嘴來。
“小樹……”陳老先生輕拍一下尷尬得不知如何自處的寇冰樹。“老太婆讓阿英看著,你陪老頭子出去買點東西,好不好?”
“好。”寇冰樹解脫地點頭,向袁七英打聲招呼,尾隨笑容慈藹的老先生走出醫院。
笑眉笑眼的老先生帶著一路傻笑的寇冰樹,朝醫院右側的健康步道走去。
“小樹,阿英是個很好的孩子。”寡言的老人家負手在後,打破沉默。“我和老太婆等了很久,終於盼到他娶老婆。袁老弟在阿英十五歲那年辭世……”看她一臉納悶,老先生溫和地解釋:“袁老弟是阿英的大伯,我們是軍中袍澤,算是老戰友了。”
“這段往事我知道哦。”寇冰樹開心接口:“那天去幫大伯和公公掃墓的時候,七英有說,陳爺爺和大伯是湖南同鄉,當年從大陸退守到台灣來,後來同在榮工處任職,兩人私交甚篤哦。”兩人沒有血緣關系,感情卻好得讓人羨慕哦。
陳老先生看著她單純的笑臉,微笑頷首,溫和笑道:
“可惜袁老弟走得早呀,沒福分親眼看見阿英娶太太,沒福分親眼瞧瞧你這個媳婦兒。”阿英為自個兒挑了一個好媳婦,袁老弟,你可以安心了。
他和老太婆也放心了……
老人家對早逝故友的傷懷,觸動寇冰樹隱匿內心深處多年一份類似的情感。
“陳爺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惹您傷心,對不起……”她眼眶微紅。
“哪兒的話,該傷心的是太早離開的袁老弟,可不是我。”老人家笑著,清癯溫文的老臉寫滿對海海人生的豁達。“小樹,我和老太婆這十多年來的生活起居,都由阿英照料,我們兩個老人家都對阿英感到過意不去,常常麻煩他,很感謝。”
“是這樣嗎?”寇冰樹捏著手帕,不解道:“可是七英說,他小的時候大伯常常到阿拉伯出公差。大伯要是出差,就把七英寄放在你們家,打擾你們。七英說,他是在你們家長大的,是您和陳奶奶帶大他的。”她很認真地將心比心。“教養之恩大如天哦,我也很感激我的姑婆,我姑婆和陳爺爺陳奶奶一樣,是很好很好的人哦。”
他和老太婆沒有看走眼呀,小樹真的是個難得的好女孩,阿英有她作伴,他們兩個老的真的放心了……
“小樹啊,我和我家老伴有事情要拜托你幫忙。”
“陳爺爺有事盡管說沒關系!”
陳老先生對認真聆聽的寇冰樹微微笑著,內斂的老臉流露一抹不捨離情。“我和老伴想趁著身體還硬朗,走得動的時候,回湖南老家走一走,看一看。”
“好的,沒問題。”寇冰樹了解地點點頭,“我沒去過大陸,您把日期告訴我們,我和七英一定陪陳爺爺和陳奶奶過去走一走,看一看。”
“你和阿英過來探望我們,我們一定很開心的。”
“過、過來?”寇冰樹不解。“可是,我們不是一起過去的嗎?”
陳老先生長歎一聲,“我大兒子在長沙經商快十年了,目前定居那裡。我和老太婆商量過,等老太婆病情一穩下來,我們可能跟著過去大陸住一陣子……”老大一家在對岸等著兩老團聚快十年啦,難為老大這孝順的孩子兩頭奔波。
寇冰樹還沒想通,淚珠卻已經一顆顆滾了出來。
“我聽不懂……”她不要聽懂……
“大陸幅員遼闊,我和老伴計畫東走西走,短時間可能無法回台灣了。”他們年紀也都大了,有可能這一去就葬身故土,永難回返了。
“為什麼……”寇冰樹哭得傷心,“我和七英才剛結婚,你們就要離開,為什麼?是不是我不好?我會改進的,您和陳奶奶不要走好不好?如果姑婆要離開台灣短時間不回來……我會傷心死的……”
“別哭別哭!”老人家面容慈愛地拍拍傷心欲絕的她。“多虧了你,我和老太婆才能得償夙願,我們兩老很感謝你呀,小樹。”
“怎麼說……”她不明白……明明是她出現害他們想離開……
“做父母的,總是盼望自己的孩子長大之後,能夠找到一個可以相互扶持的好伴侶,日後有個依靠,健康幸福,不是孤孤單單得教人牽腸掛肚。”
“然……然後呢?”寇冰樹哭得淚漣漣。她聽不明白呀,為什麼她那麼笨……
老人家對淚娃娃誠摯一笑,“阿英的脾氣有時候大了點,個性又直,口氣有時難免沖了一些,這孩子有口無心的,本性善良,請你多多容讓他。夫妻既然要走一生一世,免不了會有不愉快的時候,阿英日後要說了什麼你不中意聽的話,你可別跟他計較,別放在心上呀。”
“我不會的!真的,我不會!”寇冰樹急切地抓住老人家的雙手,拚命保證完之後,悲聲嗚咽:“所以陳爺爺……您們不要離開台灣,就短時間不回來好不好?不然七英好可憐哦,他會很想你們,我也是哦……”
她的純善,讓老人家最後的一絲猶疑頓去,至此完全放下懸念心中多年的大石。
“阿英這孩子交給你了。小樹,以後請你多多包容他了。”
寇冰樹一聽他類似托孤的口吻,淚水立刻嘩啦啦流瀉了下來。她不喜歡面對生離死別,就算是不得已,她也不喜歡……很不喜歡……
“阿英在窗口張望了,我們上樓了。”老人家柔聲催促掩面啜泣的孩子。
“陳……爺爺,您先上去沒關系,我……我整理一下心情……一會兒上去……”
她現在的心情太失落,停不下淚水……
哭得迷迷糊糊之中,埋首哭泣的寇冰樹仿佛聽見陳老先生安慰她什麼,而後拍拍她哭得抽顫的頭顱,人便走開了。
隔了不知多久,另一只大掌貼住她抽泣不止的頭顱,她就聽見此刻讓她倍感罪過的熟悉嗓門。
“新婚第一天耶!我們上醫院探病不夠,你還給我哭成這樣!這樁婚姻是不是被詛咒了呀……”袁七英失魂落魄,依著抽抽噎噎的老婆坐了下來。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七英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麼呀,別哭了啦。”心事重重的大個子,伸出大掌平貼著她抽顫的背脊上下滑動,來回輕輕拍。
終於也到了啊,唉,真煩……剛從妄想從他眼中逼出男兒黃金淚的賊太婆口中,一點都不婉轉地得知了,陳家兩老將提前返鄉的“惡耗”。對這件事雖早有心理准備,離別在即了,袁七英方知心頭的落寞與感傷竟是如此之深。
經由自身的遭遇,他早早認清一件事:親情並不是靠著血緣在維護,而是感情與人情味。他和陳家兩只老的、和社區那批老家伙,以及和老女人不就是血淋淋的例證嗎?
他再粗心也知道,大伯病故之後,本來有意隨大兒子赴大陸定居的兩只老的為何執意留在台灣,這一留就是十幾年。他知道啦,當然知道兩只老的惦念他什麼,走不開什麼……總不能讓他十五歲就娶老婆吧?
不結婚煩,結了更煩!袁七英交疊起雙腿,心浮氣躁地搔著頭發。
一結婚,兩個老的無牽無掛,馬上無情無義走人,唉……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見賊老太婆的賊頭賊臉,唉……最煩人的他該如何向樹兒開口……結婚第一天狀況就頻傳,不曉得樹兒會不會覺得嫁錯人了,會不會想要離婚啊?唉……
寇冰樹捏著濕透的手帕擦拭紅腫的淚眼,轉身拍了拍袁七英。“七英……”
“你說沒關系,我在聽。”煩惱得頭皮屑愈搔愈多。
“因為……相聚的時間所剩不多了,要好好把握,所以……”
“什麼?”袁七英瞄了一瞄欲言又止的脆弱淚人兒,沉重一歎,頭又壓低,開始尋思如何在不傷害老婆的情況下,向她開口蜜月旅行取消一事。
“我……我們別去渡蜜月了,好不好?”
“你覺得好就好啦……”啊!煩哪煩哪!想不出來啦!
袁七英像個腦瘤發作的可憐病患,握拳猛搗太陽穴,苦惱得近乎神經錯亂。
新婚第一天,淚水潰堤,煩惱叢生,還有不少相知相惜的美麗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