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週日傍晚。
吱!滾滾煙塵隨車輪揚起,銀、藍兩輛越野車一前一後,減速左轉,停在一座開滿杜鵑花的可愛小社區前。
接著,閒磕牙一下午,準備回家弄晚餐的社區居民,透過雲彩造型的雕花鐵門就看見,一名體型剽悍得極為眼熟的大個子被扔下車。
背向居民的他,渾身是泥,模樣狼狽地趴臥不起。
碰!車門一關,第一輛藍色越野車宛如打帶跑的游擊部隊,把人一丟,和來時一樣,匆促駛離了現場。
由於這一幕太過熟悉,太像電影裡肉票或人質交付贖款後獲釋的場景,社區居民與駐守門口的年輕警衛一陣緊張,紛紛收拾笑臉,嚴陣以待。
陽明山給人的刻板印象是富戶多、愛招搖的有錢凱子多,宵小猖獗自不在話下。小社區人口單純,僅僅二十戶,由兩棟五層樓高的雙併建築隔著中庭花園兩相對望,座落地點隱蔽且清雅。這裡雖屬於陽明山的精華地段,平均年齡在六十五歲以上的社區居民卻堅稱生活困頓,絕不富裕。
居民們一致宣稱,在生財無道、節流無望之下,兩年多前脾氣一發作就天搖地動的年輕主委,同時也是社區內最年輕的急驚風少年郎,雪上加霜,連夜召開社區大會,拿出一大箱專家評估報告,以及舊公寓牆壁龜裂慘狀的實地堪驗照片。
詭異的是,穿著從來隨性得近乎邋遢的雷公喉少年郎,那天不曉得吃錯什麼藥,居然西裝革履,還多此一舉的手持麥克風,配合震災、風災各種天然災害的幻燈片,一板一眼對居民說明重建的必要性。
活像在主持董監事大會的反常少年郎,對著一屋子的老弱婦孺,強烈主張三十年的老社區地基嚴重鬆動,裂縫處處,儼然成為比輻射屋危險一百倍的特級危樓,必須重建;否則,大家活不過下一個颱風來襲。
此事疏通了快三年,激動的少年郎不擇手段到幾近恐嚇。說明到重點處,他就捶一下白板、就再一次發佈最後通牒——
他們這些老傢伙,灌漿的腦筋假如堅持冥頑不靈,他就搬家,不管他們死活!
這句狠話,由於少年郎同樣講了三年,他每天照樣早出晚歸,每個月照樣固定抽出兩天,義務當起社區的水電工。狠話感覺起來,就漸漸沒有那麼狠了。
不幸的,那天傍晚六點整,氣象局發佈了海上強烈颱風警報。
血淋淋的報告與幻燈片歷歷在目,年事已大的居民們再也禁不起少年郎的危言聳聽;加上少年郎這次似乎吃了秤砣鐵了心,整整三天,他看到老人家都不吭一聲,連他們送去的飯菜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來。
事態嚴重!為了不讓行為日漸偏激的火爆少年郎走到絕食抗議的絕路,居民們只好接受威脅了。
原本搖搖欲墜的老舊公寓,在少年郎親自監督下,歷時一年峻工。
煥然一新的小社區一掃往昔的晦暗,清幽又明亮。最出人意外的,對花草樹木從來沒給過好臉色的少年郎,竟配合陽明山的土質,在社區內外大量栽植了不同品種的杜鵑花。
「浴火重生」的杜鵑小社區,此後聲名遠播,差不多成為陽明山的模範社區。
出名,對行事低調又貪生怕死的居民們並非福音,因為這表示引人注目。而引人注目則表示,災難躲都躲不過。
居民們為了不讓自己身陷險境,只好展開自救行動,集體聲稱重建過後他們的荷包瘋狂大失血,早早兩袖清風,端差沒喝西北風。心理上,更是自動調整至一級貧戶的困頓狀態,吃簡單的、用粗糙的,穿著務求破爛。
在如此這般「窮途潦倒」的情境下,他們一點都負擔不起遭人洗劫的後果。
因此,光天化日之下,親眼目睹歹徒丟棄「肉票」的駭人經過,居民們除了嚇了個魂不附體,他們力求貧困的信念,也更加牢不可破了。
「現在的歹徒真是無法無天,無政府狀態了,荒唐荒唐……」
「這種治安怎麼得了,怎麼住人呀!咱們一定要投書給內政部長……」
「台北市長也不能放過哪,一定要讓那些朝野官員們看看咱們民不聊生,讓他們別成天在電視上互揭瘡疤。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故民者為國之根本也,他們懂不懂得治國之道呀,成天要嘴皮子,淨是獻醜……」社區居民們在年輕守衛的陪同下,壯大膽色,七嘴八舌朝大門口的「肉票」小心靠去。
吱!已經駛離的第一輛藍色越野車不知何故,突然匆匆回轉。
居民們抱頭鼠竄,紛紛逃入視野最佳又安全堅固的花崗石守衛室,靜觀其變。
藍色越野車駛停在「肉票」的身側,車門一開,車內就咚咚咚,扔出了三個大型登山背包,將半抬起身張望的「肉票」給壓回地面。
碰!分秒必爭地車門一關,越野車又像打了就落跑的突擊部隊,匆忙逃離。
老居民們與年輕警衛面面相覷,人心惶惶,顧忌著第二輛銀色「匪車」尚未離去,全都不敢輕舉妄動。正當大傢伙各司其職,有的抄下車牌號碼,有的密切監控車中動態,有的拿起電話準備報警,「匪車」緊閉的車門突然打開——
越野車上,慢慢爬下來一名穿著白色羽毛衣、海藍牛仔褲的「女綁匪」。
此匪個頭嬌小,模樣秀氣,素淨的臉蛋明目張膽地暴露出來,並未戴上黑色面罩遮羞,看上去不像是幹壞事的歹人,而且……
她發現他們了!
守衛室內,賊頭賊腦窺探的一排頭顱才想往下縮,卻驚詫地發現「女綁匪」面朝這方,躬身微微笑,像是在跟他們打招呼。她軟軟的笑容親切無邪又有禮貌,居民們忍不住站起身,微微一福身軀,對她回以極具長者風範的慈祥頷首。
開步朝左方而去的「女綁匪」見狀,趕緊停步,又回以躬身一笑。
雙方你來我往、你笑我更笑,社區內外笑得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居民們的視線尾隨邊走邊笑的「女綁匪」笑個不停,飄飄地往左側笑了去,落定在自行爬坐起來的「肉票」身上。
哎呀!肉票危險了!糟糕了!
他們這裡不能成為新聞焦點!不能讓SNG車現場連線,不能曝光!他們得先一步將中看不中用的大個頭救出,然後蒙上布罩!山路多繞幾圈,故步疑陣,確定他不記得來過這裡,再把他丟到外縣市的警察局去!
居民們打算採取攻堅行動捍衛家園時,銀色越野車的車窗忽然打開,一張他們很面善的臉孔探了出來。咦?那不是火爆少年郎的——
「樹兒,我們跟你交代的事,你記下了嗎?」
寇冰樹在垂頭喪氣的袁七英身邊蹲下來,幫他拍掉他臉上的泥沙,納悶回頭:
「什麼事?」他們這兩天交代了很多事情耶。
寧一的大臉旁硬是擠擠擠,擠出另一張笑嘻嘻的大臉,姬玄慫恿道:「總結一句話啦,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不用委曲求全,不用藉此普渡眾生……」
「趕快給我滾啦!廢話一堆!」沒人性的傢伙,這次竟然不讓他跟,他們每次登山回來都要去東區朝聖!這樣他的就少他們一張了!可惡!「看到你們就不爽!滾啦!最近別在我面前出沒,否則我不保證你們不會出事,快點滾啦!」
哎喲!那聲音不就是……果真是——
「英英!」
「袁袁!」不顧一切,放足狂奔來。
「什麼?」坐在地上搔發洩恨的袁七英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被像在保護脆弱雞仔的母雞兵團一重重護住,又擁又抱,又是拍又是撫的。
「原來你被壞人綁票了呀!可憐的少年郎,難怪社區這兩天這麼安靜,我就說嘛,事有蹊蹺……原來你孤立無援……求助無門……」
「誰被綁票啊!誰孤立無援啊!」怒吼聲破中帶啞,「還不快點放開我!」
「下回又被綁票時,你要記得想法子通知我們呀!」對少年郎的吼叫習以為常般,母雞兵團拍得更賣力,撫得更起勁,「我們是窮,但為了讓你少受點折磨,我們會想法子湊足巨款,盡快贖你回來呀,傻孩子!」
「你們……你們說夠了沒有……放開我,聽到沒有!誰會遜到被綁票啊!誰硬來啊!」這兩天在濁水溪飽受兄弟凌虐,袁七英元氣大傷,回來又遭遇這等不幸的陣仗,氣得他兩眼翻白,手腳發冷又發軟。「你們到底抱夠了沒有……給我……一點新鮮空氣吸吸……行不行啊!放開我啦!聽到沒有啊!」
悄悄地退到最外圍,寇冰樹看不見被包圍住的袁七英,卻清楚聽到他時強時虛、忽高忽低的垂死掙扎聲。
起初她有些點擔心,但是看著看著,她忽然有種……
展力齊將車子開到怔忡失神的寇冰樹面前,與她一同凝視三姑六婆,戲謔道:「有沒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呀?樹丫頭。覺不覺得這群歐巴桑,很像咱們村裡那堆有理說不清的老妖婆?」
寇冰樹恍然大悟。
「嗯。」她對滿眼興味的鄰家大哥哥開心點頭,笑了起來。「真的好像哦。」
是呀,就是這種熟悉又老邁的笑聲與氛圍,讓她感覺親切,讓她……彷彿回到桃園般溫暖又自在。
這幾位長輩沒有姑婆與婆婆們那麼老,應該只在六、七十歲。剛才他們一直對她微笑致意,看起來似乎都是很好相處的人呢。七英先生住在這裡好好哦,有這麼多長輩可以聊天,好好哦……
看著她欣羨的表情,展力齊笑道:
「樹丫頭,你看這些長舌婦每個都又乾又癟,七英一顆拳頭就可以將她們捶成肉泥……哥哥我只是比喻……比喻而已……你別嚇成那樣嘛,真是!我的意思是說,她們卯足勁圍攻七英,七英這傢伙耐性一向爛,這兩天又被幾個挾怨報復的死傢伙操得人仰馬翻,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樹丫頭。」
寇冰樹蹙起秀眉,為難地想一下,才對車內三張靜待答案的大臉搖了搖頭。
「表示七英是一隻外強中乾、虛有其表的紙老虎啦,哈!哈——唔……唔……」
寧一一拳堵住姬玄的嘴巴,直截了當道:「這表示七英面惡心善,就算盛怒,他都不會傷害任何人。他大的只有體型,你不必怕他。懂了嗎?」
「懂、懂了,我會改進的,寧一先生。」寇冰樹為自己的觀察不力感到汗顏。
「七英不成材是他的問題,你沒什麼好改進,只要接納就好。我們走了,七英交給你。他好像有點感冒,人在生病的時候會特別難相處,你要多擔待。」寧一縮回車內之前,忽然深吸一口氣,朝吵吵鬧鬧的人堆一吼:
「兄弟們,出發吧!上東區朝聖去吧!走吧!」
「可——惡——」間雜著感冒鼻腔的咆哮,飲恨地突破重圍而出。「你們給我小心點!這陣子在路上不要被我堵到!可——惡!」轉身仆倒在地。
「哎喲!想不到英英會有昏倒的時候,來人呀!快來人救命呀,英英昏倒啦!」
「我……才……沒有……」他也要拍大頭貼……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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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大床上,發高燒的病人輾轉反側之際,傷心地不斷囈語著同一句話:
「……我要拍……大頭貼……可……惡……」
大致幫忙整理一下房子,拖地拖進了主臥室,聽到傷心欲絕的呻吟,寇冰樹身子一頓,緩緩轉頭,望著病得昏昏沉沉的病人。
「……大頭貼……」
大頭貼對七英先生好像真的很重要……將拖把往門柱一擱,寇冰樹擔憂地走近大床,探了探大個子高燒不退的額頭。有點燙……
跑到客廳,從對門張奶奶剛才過來探病時塞給她的醫藥箱裡拿出電子體溫計,快步回轉臥室,讓唸唸有詞的病人含住。
等待的時間裡,她跑到浴室擰了條濕毛巾,幫全身病紅的大個子擦臉降溫。
濕毛巾輕輕柔柔地,由袁七英劍挺的眉毛轉下,拭過他剛勁有力的濃眉大眼,輕柔地擦上他緊閉的眼瞼,專注的手勢頓住。
密集相處了一段時日,突然之間,天天活蹦亂跳接送她上下班的大男人一病不起了,軟心腸又重感情的寇冰樹無法適應,難受得直想掉淚。
晚上七英先生食慾不振,洗好澡就鬱鬱寡歡地說要補眠,讓她准九點叫醒他,
他要送她回去……寇冰樹心疼地望了一下手錶。
哎呀!她驚呼著,慌忙將袁七英口中的溫度計抽出來,用力甩動。
睡不安穩的病人被看護的笨手笨腳驚眠。沉歎一聲後,袁七英緊閉的雙眼微微裂開一條縫,霧裡看花老半天,勉強認出了站在床前猛甩溫度計的身影。
「樹兒……」袁七英拖著飄飄的氣音。
「七英先生!」寇冰樹一跳,驚喜地湊臉過來,「你要喝水嗎?」
「不是……我要告訴你……那支是電子的,不用甩……」
「啊!我忘了,對不起……」將上面亮著38度的電子溫度計放在床頭,寇冰樹望著氣若游絲的他,憂心如焚,「七英先生,你有沒有舒服一些呢?」
「沒……有……」袁七英老實對她搖頭,「樹兒……九點了……沒有……你不要自己去……搭公車……哦……」
寇冰樹這陣子彷徨失據的心,被狠狠衝撞了一下。
從來沒有人像七英先生一樣,生病中還記掛著她、這樣念著她……沒有人啊……沒有……她遲疑地凝睇病容枯槁卻堅持送未婚妻回家的袁七英,心跳漸漸加快。
對於這個她不知如何形容感覺,有時讓人害怕,有時又覺得他人很好的大男人,她有了不同於以往的感受。
忽然之間,「未婚夫」不再只是虛浮不實的詞彙,它有了具體的形象與輪廓。
寇冰樹偷偷瞄一下口中咕噥有聲的袁七英。
忽然之間,這樁她原本不知如何面對卻又推不掉的婚事,變得真實,變得可期。
也許是她終於看清,這個看起來有一點點兇惡、有一點點難溝通的男人,是真心待她好。這「忽然之間」悸動的心情,她很清楚很清楚……太清楚了……
畢竟她學生時代,曾經被這種又酸又苦的甜美情感困擾了三、四年之久。
她人是糊塗又遲鈍,但她永遠不會弄錯一種叫——心動的感覺。
袁七英久等不到寇冰樹報時,吃力地瞥著釘在衣櫥上的趴趴熊電子鐘。睡那麼久……才八點十二分哦……第一次覺得人生無趣……
「樹兒……」他回頭,拉了拉呆若木雞的女生,「我在生病……你還給我……發呆……厚……你很過分……」
「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寇冰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說明。
「什麼啊……太複雜就暫時……別跟我說……」他現在頭很沉重,很有可能聽到累死的……
寇冰樹看到他捧著頭呻吟,似乎病情加重。她難掩憂心,拿起濕毛巾跑到浴室沖洗,回來時遲疑了一下才在床緣坐下,輕輕幫他擦起臉。
「我自己……來……」袁七英昏沉沉地舉起手,想自己擦臉,手臂卻失速掉下來。「樹兒……你擦吧……下次我幫……你……」
「好。」寇冰樹傻呼呼點頭。擦淨他狼狽的臉後,順勢拉起他的手臂將運動衣的袖子捲上去,態度自然地擦著,一面閒話家常:「剛才,七英先生睡覺的時候,社區裡有很多奶奶和大嬸來探望你,她們帶了藥來給你吃,說是你從小吃到大的草藥。」原來這間屋子是七英先生的祖厝,他在這座可愛的社區長大,好好……
不曉得七英先生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一定很可愛……吧……
「那種草藥很臭耶……」病紅的鼻端皺起,「我不要吃……」
他生病的虛弱模樣,讓寇冰樹自然而然以拐騙兒童的語氣,軟軟誘哄道:「她們還帶了魚頭火鍋來讓你當消夜哦,很大一鍋,很香哦!」
「那給你吃……好了……我今天沒心情吃……火鍋……」
袁七英配合她袖珍的身材,軟趴趴側臥起他的身軀,將右臂送到她面前,便利她擦拭,並萌生一種重症病患被俏看護擦澡的錯覺。
他緊張地向下瞄去,看見藍白相間的運動衣褲都還在身上,不禁鬆了口氣。
若有所思的寇冰樹眉結一解,開心地建議道:「那我煮地瓜粥給你吃好嗎?地瓜很甜哦,是姑婆種的!」
「我吃不……下……」被兄弟們惡意排擠,和他們登山攻頂十多年以來,這是他首次無法參與大頭貼團照之旅,袁七英心靈嚴重受創。萬念俱灰地,他向前一趴,把臉埋進藍色枕頭裡,悶悶說道:「我什麼都……不想要……」
望著他耍脾氣的背部,寇冰樹福至心靈,突然建議道:「那……那我們去拍大頭貼,好嗎?」
「我不……」閉上的病眼一瞠,病入膏肓的男人迅速爬坐起來,「你也想拍大頭貼嗎?樹兒。我們現在就去嗎?想拍大頭貼你可以早點告訴我啊!」
寇冰樹愣眼看著面她而坐的大個子,錯愕得說不上話。
看袁七英毫不掩飾面容上的喜色,看著不到三分鐘之前病體猶虛、一句話要分四五次講完的垂死病人瞬間活跳跳起來,詭譎莫測的局勢變化,寇冰樹一時難以適應,只能羨慕地暗歎:
大頭貼好神奇哦,她沒拍過,一定很有趣吧……
「你要是也很想拍,我們可以現在就去!我知道東區有一間店十一點才休息,我們現在去還來得及,你不要跟我客氣!」病人中氣十足,一口氣說完話就跳下床,推開衣櫃,擺明了不允許對方出爾反爾。
唔……唔……滿滿一櫃子的衣褲讓人為難,袁七英搖擺不定好久,沉重一歎。他轉過頭,神色嚴肅地掃瞄床上女生窄身的白色棉質上衣與海藍牛仔褲。
眉頭漸鎖的他,瞄著瞄著,忽然對被他看得渾身不對勁的寇冰樹開心一笑。
袁七英快樂回頭,從衣櫃裡抓出白色高領毛衣與水藍牛仔褲,轉身就往主臥室附屬的小浴間快樂衝去,結果衝力過猛,不幸朝門柱迎頭撞去。
「七英先生!你不要緊吧?」寇冰樹驚呼著從床上跨下來。
「我沒事……你等我一下……哦……」痛死他了……
望著撞得不輕的男人揉著額頭,像瞎子一樣摸進浴室,寇冰樹不由得操心起來。
七英先生這樣子,真的……可以出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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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鑒於拍不到大頭貼,袁七英心靈受創的程度,遠遠超過溯溪兩天所遭受的諸多非人凌辱。雖然擔心他的病況欠佳,體力可能無法負荷,可是看他為了大頭貼怏怏不樂一整晚,無法安心入睡,寇冰樹更是於心不忍。
於是,不畏外頭斜風細雨,她連夜開車陪樂瘋的男人到東區拍大頭貼。
回程,順便載心花怒放的病人到醫院看一下醫生,吊一下點滴。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結果這一晚,病體微恙的袁七英因禍得福,不僅如願以償拍到大頭貼,還是與未來老婆合影的第一組情人照。而由於與未婚妻合照的畫面實在太協調,絕非以前那批不堪入目的照片可一較長短,病人當下做出明智的決定,從今爾後他將捨棄一眾兄弟,專力追求與未來老婆的每一張大頭貼。
想到明天就可以帶著獨家的照片,向一眾背棄他的死傢伙炫耀,袁七英飽經凌虐而嚴重受創的身心,不禁以神奇的速度復元當中。
載著龍心大悅的傻大個在台北市區跑來跑去一整晚,回到小社區時,寇冰樹看見一位銀髮梳得一絲不苟的老伯伯提著一籃蘋果,站衛兵一樣,身軀筆挺地杵在袁七英家門口。
「七英先生……」寇冰樹向老人家微笑致意,拍拍身旁低著頭一逕對大頭貼傻笑的男人。「七英先生,有人找你……」
「誰啊?這麼晚了……」袁七英抬眸看見老人家,並未多問,接過老人家沉默遞過來的水果,擺手讓老人家先回去。「我一會兒到,你們都給我早點睡啊!」
「老爺爺,晚安,小心慢走哦。」寇冰樹向直挺挺走下樓的老人家揮揮手,直揮到被袁七英拖進門,她才關心道:「七英先生,這位爺爺有事情需要幫忙嗎?」
「八成是電視壞了啦。」袁七英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王老頭家的老太婆是購物頻道狂,一天沒看電視要她的命一樣。我去幫忙看一下,馬上回來。」
寇冰樹看了一下綁在窗簾上的天線寶寶電子鐘。快十二點半了耶,七英先生身體不適,還要幫人家修理電視……
「那我自己回……」她貼心的建議被猛然側過臉的盡責未婚夫瞪斷。
「明天星期一,你不是公休嗎?就住下來好了,兩間有床的客房隨你挑。對了!」袁七英拎起工具箱時,想起什麼的幾個快步衝進臥室,出來時手上多了一串上面掛有可愛小人偶與小吊鐘的鑰匙。「這是給你的,包括社區大門和地下室的鑰匙。所有鑰匙我都幫你註明清楚了,等一下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樓上樓下都試開看看。」
「哦,謝謝……」捧住鑰匙串的一-那,心飄飄浮浮兩三年的寇冰樹,對台北這塊繁華之地,首度產生一絲家的踏實感。
顧慮老人家抵抗力差,袁七英翻箱倒櫃地找出口罩戴上,邊回頭對尾隨他走到門口的寇冰樹指著客房。
「這裡有四間房。除了主臥室,我自己的娛樂室兼工作房,還有兩間……」他忽然彎下腰,佯裝很忙地穿著夾腳涼鞋,狀似自言自語:「都給你用……你想怎麼佈置都可以,想一想再告訴我,我請人來改裝……還有哦,你的東西可以陸續搬進來了,再來會很忙啦,要拍婚紗照,準備宴客的事,有的沒的,很多啦……」
袁七英喃喃自語著背向寇冰樹,頭不回地打開大門。
「七、七英先生……」她想問他,很想提醒他……「我的缺點很多,你、你真的不再考慮了嗎?」
「誰說你缺點多?才沒有!會這麼說的人一定是太嫉妒你!」她載他去拍大頭貼,還和他合照了好幾張耶!樹兒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女人了。
「可是……」寇冰樹愁著眉,跟在他身後才跨出大門,惶惶不安的嘴,忽然被猛轉回身的袁七英用力堵住!
她還不搞清楚怎麼回事,袁七英已轉身幾個大步衝下樓,一面交代:
「我馬上回來!」可惡!口罩忘了脫!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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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英先生……剛剛……那個不是體力不支,難道是……
自動自發把整理一半的地板拖完,一邊回想半小時之前某人奇怪的舉措,正在熬皮蛋瘦肉粥給某奇怪男人當消夜的寇冰樹,恍然一驚!
他在吻她嗎?!
嘶嘶嘶嘶……寇冰樹掩著嘴,從餐椅上驚跳起來,衝進廚房,把不斷溢出湯汁的爐火關掉。心緒不寧的,她慢慢將向粥勺入袁七英專用的海碗,端進電飯鍋保溫後,無事可做,開始逛起袁七英支支吾吾指定要給她的房間。
房間很容易辨認,因為袁七英的工作房堆滿了雜七雜八的雜物櫃。
要給她的兩間房,隔著小甬道對望,約有六、七坪大。明顯整理過的房間空蕩蕩的,空氣中飄有淡淡花香,兩間都是方正的隔局,視野極佳。
寇冰樹將飄入毛毛雨絲的窗戶關上,手貼著窗戶,仰望迷-的陽明山夜空。她喜歡七英先生送給她的兩間房間,她喜歡這裡的人,也喜歡這裡……
這些真的都將是她的嗎?她可以擁有嗎?真的可以嗎?
總覺得美好得太不真實,彷彿錯入夢境……夢裡不知身是客,一覺醒來,卻發現她以為擁有的一切,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令人傷心的……一夢啊……
「樹兒,我……」袁七英推門而入,一看見寇冰樹擁著兩隻白色抱枕,蜷縮著身子趴在沙發扶手打盹,馬上消音。
悄悄鎖上門,像闖空房的小偷躡手躡腳放好工具箱之後,他拿了一張小板凳,靜靜繞回客廳沙發,靜靜地坐在睡姿歪歪斜斜的女生面前,撐起下巴,眼神認真地研究她好像睡得很幸福的面容。
袁七英看到興起,好奇地扯了扯寇冰樹額前的劉海,又拉了拉她短俏的髮絲,望著自己的手指沉思老半天,他彷彿很不解地用力拉扯他硬如鋼刷的五分頭。
厚!一樣是頭髮,哪有髮質差這麼多的!樹兒不知用什麼牌子的洗髮精,好香哦……檸檬草的味道,好香哦……
整張臉湊入柔軟的短髮中,陶醉地嗅著聞著。
啊這裡小小的……骨節分明的食指輕輕點住寇冰樹的眼瞼。
這裡……這裡也一點點……食指分別又點一下寇冰樹軟軟的耳垂和軟軟的鼻骨。還有……這裡,這裡……
袁七英好奇的手指像在點菜,隨便在人家的臉上這裡點那裡點,點來點去。
點到最後,長繭的指腹流連回粉嫩唇瓣之間,愛不釋手,輕輕地一刷,兩刷,三刷……來來回回刷動得很起勁。
袁七英突然半起身,東張西望一下,再三確定屋內無人,再三確定臉上的口罩已拔除之後。他雙手扶著沙發,向睡夢中的未婚妻俯下臉。
唇上陡增的壓力,驚動了等門不小心等到睡著的寇冰樹。
「唔……唔……」被吻得無法動彈的她不顧一切地掙扎。
「樹兒,是我是我!我啦!」袁七英抽離意猶未盡的嘴巴,坐上沙發,順勢將驚弓之鳥擁入懷中,對她驚顫的瘦背拍拍又撫撫。「我嚇到你了嗎?對不起啦,你沒事吧?」
「不是……七英先生……」她以為什麼都沒有了……寇冰樹碎不成語地依偎著他肩頭,眼角噙淚,透過他強而有力的臂膀打量並非幻影、並非南柯一夢的她的房間。驚魂未定之際,並未忘記等門的任務,她低聲道:「我沒事,謝謝你。電鍋裡有……肉粥,你趕快趁鮮吃了,吃完後,要記得吃藥。」
「好啦,我知道了……」袁七英臉色不自然地嘀咕:「那我可以繼續了吧……」
「繼續什麼?」
袁七英將擦著眼淚的寇冰樹抓到身前,雙手一捧住她的臉,低頭就給一頓飢渴的狠吻。他的吻來得太突然,寇冰樹不知如何是好,雙瞳無助地只能瞪大又瞪圓。
「我去沖個澡,你想睡就到房間睡!別在那裡睡,會著涼!好了,快去睡!其它的我自己弄!」
「七英……先生……」慘遭狼吻完,寇冰樹被獨自棄置在沙發上,呆呆望著袁七英邊全速落跑邊丟話,一溜煙已不見人影。不知為何,她忽然有點想笑。
她不願錯過這個人……
她不願再像以前對某個男孩一樣因猶豫過久而錯失了機會,遺憾至今。
小秀問她想要什麼,她現在知道了,她知道了……
她想要把握這個令她再度動心的男人,她想要七英先生送給她的房間,她想要住在這裡,想和這些好相處的長輩一起生活,一起度過必須在台北流浪的四十年……
她想要這樁婚姻,想要七英先生給的家,她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於是,二月底飄著薄霧的早晨,在桃園復興鄉的小山村。
寇冰樹披上由「歲月村」繡技精湛的一眾老婆婆合繡的可愛婚紗,哭腫雙眸,抓住新郎扶持的大手,踏上了結滿汽球糖果、鮮花綵帶與各種小玩偶的越野車。在熱熱鬧鬧的炮竹聲中,最後還是勞駕粗魯新郎將新娘手中的蕾絲白扇硬給抽出來,往車外隨便一扔,迎娶儀式才告終結。
新娘才算從桃園出嫁了,才算邁向另一段人生旅途,融入台北新生活的開始。
就在冷氣團壓境的微雨夜晚,也是洞房被鬧得很凶、新郎煩到踹人的當晚,手足無措的新娘子由純稚的女生軀殼,破繭而出,正式蛻變成純真的傻女人。
二月底的這一天,寇冰樹嫁入袁家門,正式成為袁七英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