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軟 第八章
    前有賊婆,後有妖婆,一婆比一婆難纏。  

    直到此時此刻,袁七英才深深覺得,他上輩子大概不小心踩到哪個老阿婆,從此結下不解之仇,這輩子才會被台北那批賊婆,以及身前這堆不是長著風乾橘子皮、便是風乾柿子臉的老妖婆們,蹂躪得如此徹底。  

    也許……他該去改改運,或者設個壇作作法什麼的……  

    「兩分鐘啦!兔崽子,後頭還有姐妹排隊等著哪!別耽擱時間,快說呀!」  

    「嗯……」事關重大,袁七英攢起眉頭,望著身前的老太婆思索良久,不敢稍有大意。鼻頭上有三顆圓痣的是……袁七英趕在枴杖一棒敲來前,雙臂掩頭,閃身吼道:  

    「是七月婆婆啦!」厚!動不動就亮出傢伙,他是客人耶!  

    「兔崽子,區區小事也由得你耗這麼久。」一身尊貴派頭的七月婆-他一眼,叨叨絮絮著柔荑一揮,算是恩准暗自捏了把冷汗的莽撞小伙子朝下一關邁進。  

    「搞不懂樹兒怎麼活過來的……這個村子的老傢伙古里古怪,沒事不以真名示人,非妖即魔……取什麼一月二月三月十一月婆什麼鬼,吃飽撐著沒事幹,真是……」嘰嘰咕咕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袁七英忿忿踱到下一位「面試官」跟前。  

    只見這位老婆婆身後有專人伺侍著喝茶,一襲雍容華貴的花緞旗袍,染紅的髮髻上簪了一朵別緻的小金花。陪老婆歸寧的袁七英雙眼一亮,被「歲月村」一眾老妖婆面試兼口試兩個小時,這是他首度覺得信心滿滿,連想都不必想的興奮時刻。  

    終於可以扳回一成啦!袁七英得意非凡,手臭屁一揮讓老婆婆噤聲別發問,才要說出她正是五月婆——  

    「咱家幾歲?」  

    「啊?」哪有人這樣!都不照遊戲走的哦!這裡全是天上掉下來的番婆哦?  

    「兔崽子,你耳背是唄,小姐特許你猜猜她的芳齡哪!」  

    「小、姐?!」袁七英失敬地噴笑完,硬梆梆的額頭立刻叩叩叩地被枴杖連K三下,並慘遭祠堂內十一位老婆婆的-目圍攻。  

    輕磨杯蓋的五月婆操著一口吳儂軟嗓,幽幽淡淡哼道:「別磨磨蹭蹭,幾歲?」  

    「好啦!我想一下啦!」她的問題跟前面那七隻不一樣,有夠不合群!存心作對……「你臉上皺紋那麼多,沒八十,也有九十歲了吧?」  

    老婆婆暴跳如雷,酸枝枴杖一拿起就賞了袁七英的硬頭一頓好打。  

    「啊!噢!啊!」袁七英在被杖斃之前,機靈跳開,「你幹嘛啦!」  

    鎮定地沾了下香瓶的水,抹了抹有絲紊亂的髮髻。「再說一遍,咱家幾歲?」  

    「猜錯了也用不著打人吧!」袁七英不平地上下掃視她一眼。「一百歲哦?」  

    枴杖猛拿起來,又賞了嘴不甜、個性直通通不知變通的臭小子一頓亂杖吃。  

    「花言巧語、甜言蜜語你懂不懂哪,愣呆子!」氣煞婆婆也!  

    生平最恨虛偽浮誇,做人不切實際,袁七英脾氣硬了起來:「什麼花言巧語啊!我不懂!我不會啦!」  

    「我阿爹說過不會要去學哪,女人家都有需要軟語輕哄的時候哪。咱們可憐的樹丫頭,嫁給了腦子硬板板的呆頭鵝哪。」  

    「呆就呆,怎樣?!犯了你們的大清律令啊!」脾氣一起,袁七英把命豁出去了。「我幹嘛學無聊的邪魔伎倆賣弄口舌,我袁七英是堂堂男子漢,憑的是真本事,不屑油嘴滑舌不行啊!明明一百歲,我騙說三十歲,你們會當場返老還童嗎?啊?會嗎?如果會,我才有睜眼說瞎話的價值!明明不會,做什麼自欺欺人,還強迫別人幫忙欺騙啊!這樣你們會比較快樂嗎?啊?」  

    「不會比較快樂,咱們何必讓你學著些?」老婆婆們義憤填膺,紛紛拄杖起義。  

    「冥頑不靈的猴崽子,教訓起咱姐妹來啦!哪壺不開他偏提哪壺,打死他!」  

    「樹兒!」被找盡藉口從頭K到尾,袁七英負著氣跑出被眾婆公審的祠堂,挨家挨戶尋找拋夫老半天的老婆。「樹兒,我們去撈魚!樹兒,你在哪裡?」  

    樹兒哪去了?這裡他人生地不熟又處處被刁難耶!在台北家中,他才不會撇下她一個人獨自去玩耍,他是覺得沒帶她出國渡蜜月很對不起她,才忍著可能有的皮肉痛帶她回桃園省親耶!  

    她不會自己偷偷跑去撈魚了吧?袁七英大驚失色。「樹兒!我也要去!」  

    歲月村一眾年齡成謎的銀髮老婆婆,優哉游哉著各自繡花、品茗,扇著小圓扇,三五成群磕牙聊天,任由小伙子在三合院像無頭蒼蠅飛來飛去,直到求助無門,才又飛了回來。  

    「傻小子,任你喊破喉嚨也沒用,樹丫頭思故人去啦,今天是村裡重要的日子。」某位善心大發的婆婆對衝進來的袁七英提示道,其它幾位婆婆瞇細老眼,以不尋常的目光留意小伙子的反應。  

    「瞧在你頗有個人風骨,猴孩子欸,咱們提醒你一件事。『故人』你懂唄?」  

    「誰不知道故人是老朋友啦啊!拜託!」袁七英嗤之以鼻。  

    他小子狂話一放肆完,額上立即叮叮咚咚,被五根枴杖不客氣狠敲了一頓。  

    「啥是『故人』你都不曉得,跟老人家打什麼誑語!你呀,要走的路還長著咧,糊裡糊塗的愣小子。『故人』是樹丫頭心中的結哪!我們把樹丫頭交給你,你自行想法子解了。教你的大嗓門嚷得頭疼,去去!去看好樹丫頭,別來吵擾老人家清修。」  

    「喂,你們話別說一半,不然好歹告訴我樹兒去哪裡思故人啊!喂——」袁七英被十一枝枴杖抵著後背,不甘不願踱出了祠堂。  

    成功驅逐蠻夷後,兩扇斑駁的木門一合,堂內馬上響起了佛經與陣陣木魚聲。  

    什麼東西啊……袁七英揉著紅腫的額頭,跨出三合院,邊回頭對著梵音大作的祠堂不滿嘀咕:「老妖婆,當我是力齊在整啊,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  

    「七英!」從後山悵然走回的寇冰樹,看見前方唸唸有詞的大個子就要撞上牆壁,趕忙出口警告。不料袁七英一聽到她的聲音大喜過望,一個用力轉身——  

    碰!  

    「七英!」寇冰樹表情驚恐地跑過來,蹲在痛得跪倒在地的袁七英身旁,抬起他撞出一個包的腫脹額頭,輕輕揉著,「你還好吧?七英,你頭暈不暈?」  

    「不暈,可是我很痛,她們拿枴杖一直敲我!」飽受委屈的袁七英抱著老婆大聲訴苦:「你們家的老妖婆們動輒杖刑伺候,現在又這麼一撞,我可能命該絕了……」  

    「不會的!」剛從後山的墓園憑弔回來,寇冰樹臉色發白,雙手壓住他的快嘴,一直搖頭。「你不會的!你會長命百歲的!」  

    袁七英被她死白的面色嚇了一跳。「樹兒,你臉色好白,是不是在水裡撈魚撈太久了?你臉好冰。」他擔心萬狀的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手,然後捲起她的牛仔褲管摸摸她的小腿。「手腳都好冰,你會冷嗎?」  

    「七英你會長命百歲的,對不對?」寇冰樹充耳不聞,淚眼迷-著向丈夫尋求保證。「你會的,對不對……」  

    「當然啊!我一定是的嘛,你看我身強體壯,這是一定的嘛。」袁七英拉她起身,不放心地拿額頭量量她的額頭。沒發燒啊……「咦?那兩位好面善……」  

    任憑丈夫拉起他自己的衣袖幫她擦眼淚,寇冰樹回眸朝路底望了去。  

    「他們是管爸和管媽,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們有來。小秀家就在那裡。」  

    「哦,我記起來了!」袁七英恍然大悟。「他們是秀兒的父母親,好像聽說才回台灣定居不久。那裡不是後山嗎?你剛才就是去那裡撈魚啊?」  

    撈、撈魚?「不是的,今天是冬彥哥……冬彥哥就是小秀的哥哥,今天是他的忌日,小秀下午會回來,我先去墓園幫忙。」  

    袁七英終於瞭解剛才妖婆們所暗示的「故人」是指什麼了。  

    說個話幹嘛不幹不脆啊,他又不是沒有面對過這種事!十五歲時,他還親手幫大伯入殮咧!年紀都百來歲了,不曉得禁忌什麼……一群怕死番婆!  

    「小秀的哥哥是不是等不及大學畢業,睡到掛掉那位?聽力齊說他很優秀,是精英中的精英。」典型的天妒英才……  

    「嗯。」寇冰樹不勝唏噓的心陣陣揪疼著,喉頭梗塞著酸楚,未語先凝咽。  

    袁七英又有些明白了老婆剛才瞬間「失溫」的原因所在。  

    算起來,她老婆和秀兒是童年摯友,所以秀兒哥哥也算是他老婆的童年好友。  

    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二十出頭時突然過世,任何人都會不捨,難怪他老婆傷心。  

    「乖乖啦,不哭了。」袁七英當老婆是落水小貓般揉揉又捏捏,替她打氣。  

    「我們的婚假還有一天耶,你想去哪裡玩?」  

    寇冰樹瞅著他渴盼的笑臉沉吟一會兒,怯怯地指了指地上。  

    「什麼?這裡?!」抱頭痛吟的袁七英突然一皺眉眼,「那是什麼聲音?」  

    隨著他兩道狐疑的目光,轉向後方古色古香古得可列入一級古跡的三合院落,寇冰樹解釋道:「那是婆婆們聽的佛經……」  

    「不是不是!」袁七英揮手打斷她,走近長滿向日葵的竹籬邊,半探進身子,耳朵豎直,專注地傾聽。「是一種積木推來推去的聲音……」  

    積木推來推去?寇冰樹不解的直接走入院子,聽了半天。「除了麻將,我聽不到其它聲音欸。」  

    「對啊,除了麻將我也……等一下,給我等等!」袁七英交盤的雙臂起了一陣痙攣。「她們放佛經打!麻!將?!」  

    他反應激烈的質疑,讓習慣成自然的寇冰樹不解。「婆婆們都這樣啊,她們說要時時刻刻與佛同在,休閒娛樂也不忘觀世音菩薩的。喔!對了,婆婆們很喜歡你哦,七英,她們很讚賞你哦,一直說你個性很直率,每次都逗得她們很開心。」  

    聽佛經打麻將叫「清修」?!聯手把他敲得半死叫喜歡他?!  

    他哪有逗得她們很開心?是她們敲他敲得很開心吧?真是活見鬼了!再來就算樹兒說她們養蠱為生,或是下降頭幫世人祈福,他都不會更意外了。  

    完全無法適應此地的奇風異俗、村中亂象,袁七英決定了:  

    「我們回台北!」他情願面對只會氣他、不會K他的文明賊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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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度過十五天蜜月假期,緊接著歡樂而來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離愁。  

    陳家二老在寇冰樹淚眼苦求下,將原訂四月中旬移居大陸的計畫,延至五月母親節過後。隨著日子一天天逼近,仍在調整各自的生活型態以適應對方的快樂夫妻,笑容變少,連親熱也不大起勁了。  

    夜夜相擁而眠,寇冰樹把袁七英明顯的落寞看在眼底,對於枕邊人的情緒變化,她感受尤其深,何況這個人是拙於掩藏情緒,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的真性情。  

    叩!正在自己的女紅房趕織毛衣,以便送給二老當離別贈禮,寇冰樹的頭忽被上方猛然滑落的某物體敲了一下。  

    她一愕,偏轉頭向上面望了去。只見將她摟在懷裡說要取暖的袁七英,手中雜誌早已滑掉,一臉愛困的他揉著撞疼的額頭,嘴裡含糊不清不知咕噥些什麼。  

    「七英,你先回房間睡覺。」寇冰樹搖搖他。「在這裡睡會著涼的。」  

    「好啊。」他困困說著,理所當然要拉她起身。  

    「我還不睏,你先去睡。」  

    袁七英揉著快睜不開的雙眼,又坐了下來。「我也還不睏,我再看一會雜誌。」  

    寇冰樹轉頭關注著他,實在不懂他明明愛困極了,為何不先回房睡覺。  

    這陣子,他幾乎每天都陪她耗到一兩點才睡,陳奶奶說七英的上床時間很規律,都在十二點半左右。他是重眠的人,與她相反,他經營的修車廠離這裡不遠,每天十點營業,他幾乎都睡到九點半才起來。  

    她上班的麵包店離這裡不算近,搭公車至少要半個小時,幸好開車很快就到了。  

    七英不喜歡她摸黑出門,她也不想讓他每天陪來陪去。後來,七英想到兩全其美的一個辦法,他說他現有的三輛車對體型瘦小的她太負擔,就買了一輛白色的小金龜車送給她,還說是特別央請德國方面製造,非常堅固,安全方面沒問題。  

    沒結婚之前她在麵包店是上全天班,結了婚之後,她希望每天至少幫七英煮一頓飯,別讓他天天吃外面,所以本來有意辭掉,另找兼差工作就好。後來經過老闆慰留,她改成了下午的半天班,薪水當然也對半砍了。  

    幸好除了家用,七英每個月另外給她一筆相當於她現在薪水六倍的零用錢,還說逐年調漲百分之十,他還說過年和三節會另外包紅包給她。  

    她並不瞭解修車廠的營收情形,只知道那個地方是大伯留給七英的祖產,佔地三百多坪,裡面有十來個員工。她並不想收下這筆錢,可是七英堅持她一定要收下,說她是他老婆,老婆本來就有零用錢的。  

    是嗎?因為不瞭解其他人如何,這筆零用錢又高得嚇人,她問過小秀,小秀一直笑,只說她和七英是天生的絕配。  

    還好啊,昨天她帶點心去給七英和他的員工吃,和負責帳務的會計張女士小聊了一下。張女士說七英是有錢又不吝嗇的慷慨老闆,她最瞭解七英的財務狀況,這樣她拿得就比較安心了。無功不受碌,她真的不希望害七英生活拮据。  

    七英和她兩人的作息,經過兩個月慢慢的調整,總算步上了軌道。  

    現在,她每天早上八點起來煮地瓜粥給七英吃,下午上班之前因為順路,她就做一些小點心給七英和修車師傅們,讓他們下午肚子餓的時候可以吃。然後,她七點下班,就順路去載配合她調整下班時間的七英回家。  

    回到家,社區的長輩們跟照顧七英二十多年一樣,每天幫七英留一份飯菜,以前是七英的消夜,現在成了他的晚餐。長輩們還說她這個媳婦得嫁雞隨雞,吃他們順便準備的一份,否則七英就是忘恩負義,有了老婆沒了社區。  

    話說得這麼可怕,她只好……入境隨俗,改成弄消夜給七英吃了。  

    叩!寇冰樹的頭又被上面一顆大頭敲了一下。她摸著發心,愣愣轉過頭。  

    當那雙沉重的眼皮子當著她面滑下來,當那顆被瞌睡蟲打敗的大頭又當著她面,第三度對她敲過來。不避不閃的寇冰樹摸著被敲中的額頭,呵呵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啊?」袁七英聽到笑聲,抹了把困意濃濃的倦容,將開心的妻子轉向自己。  

    想起今天幫陳家兩老寄了一堆東西去大陸,順便張羅了一些日常家電和藥品一併寄上,事情太多太忙,還沒吻到老婆,他趕快深深的補吻兩下。  

    「你想睡就去床上睡,這樣比較舒服。」寇冰樹滿面通紅。  

    「你呢?」  

    她似乎有些懂了他強撐著不去睡覺的原因。「我想織到一個段落再休息,你先去睡覺,不用陪我沒關係的。」  

    「我們是夫妻耶,要睡當然是一起睡!」袁七英有著他身為丈夫的莫名堅持。  

    「是這樣嗎?」尚在學習夫妻相處之道,寇冰樹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那……那我也去睡覺好了,這些我明天再織。」  

    睡前,袁七英依照慣例,把臉貼在寇冰樹又軟又暖的小肚子磨磨蹭蹭,滾來滾去,聞著她身上他最愛的檬檸草香,山裡來的清新,不沾染俗世。  

    將上床不到三分鐘便滾到睡著的丈夫吃力推平,仔細蓋妥被子,寇冰樹睡不著,偷偷爬起來把毛線拿到客廳趕工。  

    她打到眼皮子酸澀,就起來活動筋骨,順便把每個房間的垃圾清理一下。  

    站在客廳陽台,鳥瞰沉沉入睡的小社區,看著盞盞燈火,寇冰樹臉上充滿愉悅。  

    她已經慢慢適應了這個社區,慢慢適應這間居住了快兩個月的房子,以及主臥房裡呼聲大作的男人。  

    七英真的如寧一先生和力齊哥所言,相處久了,就發現他是個面惡心善的人,無奈大嗓門和急躁的脾氣讓他吃了悶虧,他高大魁梧的體型也要負些責任。  

    其實七英很好玩的……尤其他起床或睡覺之前,樣子呆呆的,最好玩了……  

    「樹兒!」猛然冷醒又撲不到人的袁七英揉著睡臉,衝了出來,一看見客廳的毛線籃和站在陽台看夜景的老婆,他的驚慌失措瞬間變成了受騙上當。「你晃點我啊?可——惡……你要是睡不著,我乾脆累垮你好了……」  

    「咦?」  

    「咦什麼咦……」睡眠不足的抱怨沙沙啞啞,大個子的怨容有著可愛的慵懶。  

    揉著困頓的眼睛,袁七英橫抱起一臉疑惑的妻子,邊走邊低頭吻她,邊走邊脫起衣服,雷厲風行地執行起「累垮」計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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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結婚近三個月,夫妻倆感覺到彼此,漸漸熟悉了彼此之時,離別的一刻終於到來。  

    中風回復情況良好的陳家老太太,將袁七英執意不讓她跟去送機的寇冰樹拉到一旁,拉著她的手,輕聲安慰:「小小樹,小小袁在害羞,你可別往心上啊。我這老太婆最瞭解他了,他好強,心裡難過不願人瞧見他逞強的樣子,說不定老太婆和老頭子上飛機之前,他就哭啦。」  

    「嗯……我懂……」寇冰樹淚下如雨,哭得無法開口。「陳奶奶,您和陳爺爺要保重身體哦,有事情需要幫忙,就打電話回來,我和七英也會常常過去找你們玩的。」  

    「工作忙就別專程過來啦,老太婆看小英看了二十七年,也膩啦……」離愁的老眼浮泛著淚光。「小小樹啊,老太婆跟你說過的事,你可記得呀!」  

    「什麼事……」她這陣子太傷心,而且陳奶奶交代了好多好多事。  

    陳奶奶回頭覷了下正正陪大兒子將兩老的行李扛上越野車的大個子,濡濕的老眼停駐那張陰鬱了兩三天的臭臉上。小袁袁這孩子……打小就不貼心,不會撒嬌,也不會說好聽話,一張臉就愛擺臭,起碼哭一次給老太婆開開眼界也成吧?朝夕相處了二十七年哪,狗血一點嘛,電視上都這麼演的嘛……  

    他一哭……老太婆和老頭子就捨不得離開了呀!傻孩子,就這麼傻愣愣的,他就這麼傻,存心不讓老人家留下來陪他……老淚淌下。  

    「陳奶奶……」寇冰樹反扣著老人家,兩道易感的淚柱噴了出來,她一哭,馬上引起了連環效應,一票離情老淚忍了很久的社區居民跟著淚如泉湧。  

    「小樹兒,你冷靜點聽老太婆說。」陳奶奶將淚眼迷離的寇冰樹拉離了噪音區,等她不那麼激動了,才歎道:  

    「袁袁和他媽媽相處的情況不融洽,這是老太婆唯一的掛心了。老太婆不偏袒誰,但是要說句公道話。當年思佳與初戀情人重逢,死灰復燃,是老袁堅決不讓思佳把袁袁帶走。思佳她選擇了那個姓白的初戀情人,是做絕了,可是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女人有她不為外人道的辛酸。當年民智未開,咱們的社會對處境淒涼的單親媽媽不給同情的,思佳又為所欲為慣了。唉,這何嘗不是因禍得福,袁袁跟在他大伯身邊也好,省得被思佳養出個成天打扮得像孔雀的娘娘腔來……」  

    「陳奶奶,您放心。媽媽說她今天下午會過來安慰七英,順便補慶祝昨天的母親節,相信七英一定會很感動的……」  

    「哎呀,萬萬不可!」陳奶奶大吃一驚,慌忙阻止道:「你今天一定要設法阻止思佳過來,小小樹,否則社區會鬧出人命的!」她太瞭解小小袁這孩子了。  

    人命?看她如臨大敵,寇冰樹也慌得團團轉。「為什麼?媽媽是好意呀……」  

    「賊老太婆,你打算長舌多久啊,時間快來不及了。」袁七英過來拖走滿臉焦急的陳老太太,焦心不已的寇冰樹尾隨其後。  

    「小小樹,你聽老太婆勸告,讓思……」機靈地瞧了眼正密切注意兩個女人談話內容的司機。「讓她改明兒個再來……」  

    「誰明兒個再來?」袁七英催促陳奶奶上車後車門一關,緊皺眉頭,繞到駕駛座。「誰啊?」  

    寇冰樹看到車內的老奶奶拚命擺手,讓她別說。「我……我不知道……」  

    才怪!袁七英跨上車子前,眼神陰沉地睨了眼老婆不安的面容。八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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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點去送機,一直耗到晚上七點才回來,心情惡劣到極點的袁七英,一推門,他難看的臭臉整個就黑透了。  

    「七……七英,媽媽等你很久。」實在無法變更婆婆既定的計畫,寇冰樹忐忑不安坐了一下午,等郝思佳將貧瘠得令人垂淚的屋子改造一番,婆媳倆才喝上第一泡花茶,男主人就鐵青著面色進門了。  

    「你回去。」今天沒有心情忍耐的袁七英,將不屬於這個家的所有裝飾逐一扯下,朝門口丟。  

    寇冰樹看著「哇」地一聲痛哭起來的傷心婆婆,想阻止丈夫的暴行。「七英……」  

    「你坐著,別說話。」袁七英面無表情,推老婆坐在沙發上。這些日子以來強自壓抑的離愁,將他對母親長久以來的不滿逼到臨界點,他怒道:「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想想我的心情!不要動不動就把別人的家改得亂七八糟!」  

    「這不是別人的呀,是我兒子的家呀,樹兒……」郝思佳哭倒在媳婦的膝蓋上。「樹兒,你替我說句公道話呀……」  

    「七英……」  

    「夠啦!」袁七英暴出大喝!「你有什麼資格當人家的母親!你有什資格口口聲聲說我是你兒子?!如果不是當年你不負責任的行為,像垃圾一樣把我隨便丟給別人,今天……」失穩的聲音一頓。  

    今天他不會這麼難過,就不必經歷離別之痛……「你回去!我不想看到你,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別亂動我家的東西!回去!」  

    郝思佳停下嚶嚶抽噎的淒美之淚,彷彿意識到兒子今天的心情與往常半嘻笑不同,但看著她一番心意被他不留情面地破壞了,她簡直心碎。  

    或許她當年任性的一走了之,所種下的錯誤,是無法彌補。她不該那麼做的,她真的不該,可是當年她根本顧不了太多呀!  

    「我已經很努力在補償了,你為什麼不肯同情我這個可憐的媽媽?我一直在付出,對你的要求並不多。」郝思佳苦情地向夾在母子中間很難做人的媳婦撲去。  

    「小樹兒,我這個兒子為什麼不肯輕易原諒人呀?」  

    「因為你從來不是什麼好母親,不值得別人原諒!」殘酷扔下話後,袁七英大步進屋,震怒地甩上書房的木門。  

    「七英……」寇冰樹眼角溢淚,不知該同情哪一位,卻知道丈夫的口氣真的太沖了。「媽媽,今天七英……」  

    「小樹兒,算了,陳大姐今天離開,兒子心情難免欠佳,我能體諒。」郝思佳悵然地拿出手帕半遮淚容,款款起身,「我回去好了,改天你再上媽媽那裡,我補泡普洱茶請你喝……」  

    「我開車送媽媽回家……」  

    「不必了,小樹兒。」郝思佳柔柔地扣住乖巧的媳婦兒,拿起包包,款擺著腰肢輕踱出去。「你留下來陪陪我傷心斷腸的寶貝心肝,我讓我的瑞德來接他的愛妻就好。我和我家親親,嚇著你了吧?可憐的孩子……」  

    「有、有一點……」寇冰樹老實承認。她從沒看過七英大發雷霆過……  

    「你不孤單呀,因為媽媽也嚇著了。」郝思佳走出門口,等電梯上來。想不到經過了十二年的努力,她在兒子心中的地位,依舊比紙薄,她果然是歷盡滄桑一美人。看樣子,她永遠盼不到兒子叫媽媽了,自作孽能怪誰呢?  

    「小樹兒,我想你叫我一聲媽媽。」郝思佳踩入電梯,淒美地要求。  

    「媽、媽媽。」寇冰樹向電梯門合上的一霎,又淒楚哭出來的老婦人揮手。  

    跑到陽台,關切著走進中庭的郝思佳,寇冰樹對回頭仰望的婆婆用力揮手,直到她破涕為笑,腰肢款擺著跨上一輛披著一層玫瑰花衣的凱迪拉克。  

    寇冰樹想起爆發雷霆大怒的丈夫尚未用餐。  

    「七英……」寇冰樹端著熱好的飯菜,叩了叩袁七英的工作房,見他沒回應,她又敲了兩聲。「七英,我進來了哦……」  

    她一旋開門,雙手抵著額頭沉思的袁七英馬上背轉過身,面向書櫃,悶悶不樂地沉聲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一個人嗎?「我知道了,晚餐放在桌上,你記得吃,那……我出去了。」  

    寇冰樹退出書房後想了想,回房拿出鑰匙,又滿臉擔憂地凝注書房半晌,這才悄悄出門去。  

    書房內,袁七英目不轉睛地瞪著書櫃生悶氣,直到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斜瞥一下巴斯光年的電子鐘,發現他已經罰坐了三個鐘頭。  

    一躍而起,看到桌上那盤早已冷掉的飯菜,心頭一股暖意流過。  

    「樹兒……樹兒……」他端起盤子,邊吃邊走出來,打算為他的胡亂遷怒道歉,卻到處找不到老婆。「不知又被哪一戶的長舌婦拖著不放了……」  

    放下盤子,拿起話筒打電話找人,隨著一通通電話打過去,袁七英嘀咕的心也逐漸往下沉。打完最後一通,他傻掉的雙眼正好對著音響上的賤兔電子鐘。  

    十一點了,大家早睡死了,樹兒是出去買東西嗎?  

    袁七英瞪著電子鐘食不知味,乾脆把盤子放下來,專心等老婆回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開始出了躁鬱的自殘現象,慌得想要撞牆讓自己冷靜下來,只好拿起話筒來再打一遍。  

    十八通電話外加夏秀的一通,統統打完,准十點半吹起熄燈號的小社區,在十一點半時一片燈火通明,極具危機意識的居民們一聽說袁家的媳婦兒失蹤了,沸沸揚揚起來。居民兵分三路做地毯式搜尋著社區內外,並注意可疑的蛛絲馬跡。  

    「我老婆不見了竟然不受理!我老婆耶!」袁七英到處找過一遍,打電話報警,被以「時間未達二十四小時,非智障人士不予即刻受理」為由打了回票!  

    「袁袁,你別擔心,歹徒要的是錢,錢沒拿到之前不會撕票的。」一群老母雞群聚在袁家,維護小雞一樣將臉色白到不能再慘白的袁七英團團圍住。  

    「勒贖電話還沒打來呢!」  

    「樹兒!」袁七英慌得六神無主,想衝出去找人,卻被看守他的母雞群困死。  

    「你努力想想看,最近有沒有跟人家結怨或發生摩擦?是什麼人要對咱們純真的小小樹下毒手,你想想看!」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三姑六婆們,像警察偵訊受害者般督促無法思索的袁七英。「快想呀!人命關天,這時候由不得你發呆呀!」  

    「我……我想不出來……」他沒辦法想……袁七英虛弱地抱著頭。  

    找兄弟們幫忙,對!找兄弟們!他怎麼忘了這些死傢伙存在的唯一價值!  

    就在客廳的人堆七嘴八舌,撕扯著袁七英脆弱不堪的破碎心靈時,一個膽怯的聲音插了進來——  

    「請、請問,這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是呀,這裡發生了一件台灣治安史上最嚴重的大事,大事啊!」  

    「什、什麼事?」是七英怎麼了嗎?寇冰樹落在外圍,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就是小袁兒的媳婦……就那個每天替貧窮的我們縫縫補補那個好心女孩……」轉身說明的大嬸一看到慌張的寇冰樹,闊嘴立刻拔尖:「小樹兒!你平安獲釋啦!阿彌陀佛,好人有好報……」  

    袁七英扔下講到一半的電話,撞出人牆,將老婆抓入懷裡又拍又撫。「你有沒有被歹徒凌虐?你有沒有受傷?你有沒有吃飯?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什、什麼歹徒?」  

    「什麼歹徒?!」倍受煎熬了整整一天,袁七英氣急敗壞地吼道:「當然是綁架你那個不想活的天殺傢伙!這還用說嗎?」  

    「誰、誰綁架我?」寇冰樹吶吶問道。  

    嘰喳嘈雜的現場一片寧靜,袁七英表情陰沉地轉頭尋找一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幸好懂得腳底抹油開溜的長舌婦。  

    袁七英把一臉惶惶然的寇冰樹放在沙發,跟著跪上沙發,將她扳向自己。  

    「你跑到哪裡去了?」  

    他的表情和姿態有著空前的嚴肅,寇冰樹緊張地學他跪坐著回答:「我在樓頂看星星,今天台北的天空很……很乾淨……」  

    樓——頂!他翻遍所有地方,獨漏這個鬼地方,袁七英咬牙切齒恨恨道:  

    「你看星星要看那麼久哦!你看了多久!」都不會找他一起去看哦!  

    「從七點多開……開始……」  

    「七點多!」袁七英暴跳了起來,「你看了快五個小時的星星!無緣無故,你幹嘛突然跑上去看什麼鬼星星啊!星星那麼好看,為什麼不找我一起上去看啊!」  

    「可是你……」寇冰樹無措地低下頭,「你說想一個人靜一靜……」  

    袁七英爆怒的面容呆住,想通她看星星的原因,突然怒不可抑地咆哮:  

    「我說要靜一靜,是指在書房靜一靜,又沒有趕你出去的意思!這是我們兩個的家耶!是你和我的,不是我一個人的!你又不是寄人籬下!為什麼不是我出去,而是你出去啊?為什麼你就這麼輕易的說走就走啊!既然你見外,這麼計較名義上的東西,我明天馬上去過戶,看你以後能不能說走就走!」  

    「我沒有要走啊!我沒有啊,真的沒有!」寇冰樹想起婆婆晚上的遭遇,慌忙澄清,「我只是想……每個人都有需要獨處的時候,所以我就……」  

    「我才不管每個人怎樣!我才不要一個人在屋子裡獨處!你想獨處的時候會把我掃地出門嗎?啊?你會暗示我滾出去嗎?你會嗎?」  

    「不會!我不會的!」寇冰樹大驚失色地猛搖頭,以示清白。  

    「那我也不會啊……」袁七英看她嚇白了臉,趕忙把她擁入懷裡又拍又撫,低聲抱怨起來:「下次你不要自己去看星星了嘛,我以為你被……你害我嚇死了,我真的嚇到了耶……」正確來說,是被那批繪聲繪影的長舌婆嚇死的!  

    「我下次不會了,對不起……」  

    「我也對不起……晚上嚇到你了吧?我不是生你氣……我沒有趕你出去的意思,真的沒有哦!你不要一個人亂亂想,也不要……生我氣哦,好不好?」  

    「我不會的。」從來不識生氣滋味的好好小姐柔聲安慰自責甚深的男人。  

    「這是你說的哦……」袁七英將善良的老婆鎖死在雙臂中,餘悸猶存的聲音粗粗啞啞:「幸好你還知道要回來……」  

    「嗯,因為你睡覺的時間到了。」寇冰樹倚著他,輕輕說。  

    七英沒有她都會硬撐著,不肯先睡覺……他這陣子睡眠品質和食慾都很差,很常失眠呢……  

    袁七英錯愕得無法言語,眼眶衝出一股與下午兩老離台時一模一樣的酸意,他想哭。  

    「那,放在桌上的晚餐你有吃嗎?」  

    「有啦!」袁七英難為情地將她撲倒在沙發,泛紅的臉孔就地掩入老婆嫩嫩的小肚皮,緊緊埋著、依賴著。這陣子強烈困擾他、煩躁他的失落感,在內心遭受強烈衝擊的這一刻得回了所有安慰與寧靜。還好有樹兒……幸好他有老婆……  

    「力齊哥哥,現在呢?」被丟棄一角的話筒靜寂許久,忽然飄起淡淡的關心。  

    「當然沒事了,想也知道七英這頭蠢豬除了窮緊張,幹不出大事來……」  

    至於,蹲在門外的關心眾——  

    「哎呀!急死人,是不是該進去勸架了呀?小樹可禁不起英英一拳的……」  

    「沒有,裡面沒聲音啦……難不成……」長嘴婆們曖昧笑著,躡足下樓。  

    累垮地趴在老婆的小肚肚上,某鼾聲大作的大個子耳朵有點兒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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