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滋味甜似蜜,令貪戀的她不小心遺忘了那段椎心過往。
「沃堂!我、我的銀狐不見了……」
猶記得九歲那年,沃堂尾隨驚惶失措的小主子,在雲陽街巷盲目穿梭了一整天,回到宅子,才發現心愛的狐狸四肢僵直地倒在院子裡,已斷氣多時。
「嘖,不過一隻狐狸嘛,有必要浪費眼淚嗎?這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別浪費力氣了。」色棋哥就蹲在發黑的屍體旁,譏笑她。
忍了那麼久,本以為堅強了一點,沒想到信心可以潰決得那麼快。面對暴斃的狐狸,她無法想太多,傷心欲絕的哭倒在沃堂懷裡,差點昏死了過去。
「二少爺,你何必如此?」
昏沉之間,沃堂異常冰涼的聲音引起她注意。
「本少爺怎麼了,太仁慈?看到沒,本少爺善心大發,莞兒哭了,我可沒多嘴多舌跑去告訴爹,好讓她失去她的看門狗哪。」
「不要!色祺哥,我不哭了。」她沒有哭昏卻差點嚇昏。心愛的狐狸很重要,沃堂更重要,不能失去他呀。「色祺哥,我、我不會再犯了,你別告訴……爹好不好?」她哭腫了眼,淚水仍不斷流下,怎麼也克制不住傷心。那是她最鍾愛的狐狸呀,是娘送給她的,她很珍惜。
「二少爺不會說,小姐儘管放心。」
「哦?是嗎?冉沃堂,你就這麼確定?」
色祺哥的笑容不知何故僵住,好像生氣了,她不懂他生氣的原因,沃堂忽然將她密實的護在懷中;這是色祺奇每回心血來潮突襲她時,沃堂的直接反應。
「小妹……」色祺哥以輕得讓人起疙瘩的聲音,怪異地嘻嘻而笑。「它是我拿來試毒給毒死的。」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愣愣的看著色祺哥。他一字一字很壞的又說了一次,「你可愛的小銀狐是我毒死的。」
渾沌、沉重的腦子被他殘酷的話轟成碎灰,她無法思考,永遠忘不了那張扭曲的笑臉,如何撕裂她的心。
她知道色祺哥和色裳姊一樣,討厭軟弱無能的人,所以她盡量避開他們。可是從小色祺哥便愛欺負她,即使她避開他,他也會來找她。以前只當他愛玩、愛鬧,沒想到他心腸那麼壞,連那麼可愛的小狐狸也下得了手……
……以前他都是針對她來,為什麼……為什麼他要無緣無故殺死她的狐狸?
「為什麼?」想起慘死的狐狸,她悲從中來,唆咽的埋進沃堂懷裡。
「不為什麼,純粹好奇,本少爺想瞧瞧中毒的狐狸怎麼個死法。」
他是壞蛋哥哥,太壞、太壞。「沃堂,我好累。」她要埋在被窩裡偷偷哭一會兒,然後請沃堂幫她看著,這樣便不會被人發覺。
沃堂抱起她,走不到三步……
「這只是開端。沒出息的小妹,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往後我會不會大發慈悲饒了你,那得隨我高興。」
當時年幼,無法悟透色祺哥的話意,接下來幾年她逐漸明燎了。
是從貼身丫鬢小玉開始,再來是園丁王伯,廚娘李嬸……一一些與她還算親近的下人,與她心愛的狐狸一樣,接連地冒犯到色祺哥而出了……意外。
色祺哥生性殘暴,她以為他不至於壞到草菅人命,沒想到下人的命在他眼中不如螻蟻。好可怕,殺了人,他不會有痛不欲生的感覺嗎?她很痛、很痛呀!
爹不在家,宮魄哥拿色棋哥沒轍,他要風得風,少有事情不順心,因何越來越暴躁不安?讓她難受,他並沒有快樂多少不是嗎?為什麼專找她麻煩,他處心積慮在算計什麼,何不明說?
猜不透色祺哥反覆無常的心思,卻知無辜喪命的奴婢皆因太親近她,只好遠遠的避開下人們。不去關心大家,讓色祺哥知道他們對她不具意義,那麼大家便安全了……日子雖然寂寞了些,卻是最好的安排。
上天待她不薄,色祺哥主事後,一年難得回來一趟,她因此過了幾年太平歲月。或許恬靜的生活沖淡了椎心的痛,才會疏忽得讓小七太過接近她,接近危險……明天色祺哥即將返家,她是迫不得已,但願小七他們能諒解。
宮莞黯然神傷地佇立坡頂,靜靜目送好友。
馬車馳遠,小七一家子的道別聲也遠了……
小七離情依依的聲音,縹緲虛無,彷若在天涯的那一頭。
宮莞心中一慟,衝動地向前追了幾步。,身後的冉沃堂一個健步扣住她。
「小七,小四,你們保重...保重啊!」她悲傷地叮嚀道。
他們說不怨,安慰她說這是天老爺的安排,早想離開雲陽重新過日子。她也想重新開始,也想遠避至風光明媚的南方小鎮,與小七為鄰,開開心心過日子。多想一走了之,多想……
堅持來送,現下卻又後悔來送,她不曉得親眼目送的痛苦,不知生離竟也能痛徹心扉。也許爹的思量終究是對的,她若沒有與小七交心,也不會有此刻的牽牽唸唸,傷心掛懷。
疾勁的山風吹來一股冷意,冉沃堂瞥了眼烏沉的夜雲,俊眉淡淡揚起。
「快下雪了,小姐,咱們回去吧。」
宮莞噙著淚水,搖了搖頭,神情落寞地眺望遠方。
「我想再待一會兒,陪小七他們趕趕路。」霓裳色錦衫被強風一道道吹刮,飄捲至夜空,身子單薄的宮莞顯得搖搖欲飛。」
冉沃堂回馬車拿來一件厚暖斗篷,幫她披上。拉妥篷帽溫暖她冰涼的小臉,他移身擋在風口。
宮莞心緒雜亂的探到他衣柚,緊緊拉住,心仍是惶惶不安。
「只給十來天打理家當,他們會不會漏了什麼?湖州真有他們的親人嗎?他們會不會為了讓我安心,瞞了我什麼?」
「屬下有讓人沿途照應他們,湖州那邊已請人打點,小姐儘管安心。」
「你早就想到有這個可能?」她微訝。
冉沃堂迎視她飽含感激的眸子,眉頭微挑,未作答。
「你想他們……會不會怪我?」
「小姐多慮了。」
「是嗎?」她憂鬱低吶。
冉沃堂凝視她姣美的側臉,沉默無語。
「可是就算他們不會,我也會呀。」孤寂的眼神落向更遠處,宮莞淒然苦笑。「我從不指望救苦救難,但起碼應該能為關心的人付出一些心力。我知道自己沒用,沒能力保護誰,只希望做到不連累人。我不懂,為何親近我的人皆不能安穩過日子。我……我害小七他們得連夜遷離雲陽,這兒是他們的故居呀,我憑什麼要他們連夜奔命……」她啞然失聲。
冉沃堂看不到篷帽下的表情,僅是靜默的傾聽著。
「沃堂,我真沒用,竟然會覺得好孤單。小七是我唯一的朋友,她會跟我說說笑笑,和她在一起時好輕鬆……認識她的這些日子,我真的好開心、好快樂。」她悲哀地笑道。
「小姐想哭就哭,屬下會幫小姐留意著。」深邃的眼瞳滑過一抹微芒。
留意?…。沃堂仍記得家變那些日子,她天天理在被子裡偷哭,而他就守在門外。宮莞濕濡的眼眸泛滿憐惜。
父親的話像道無形的咒語,牢牢束縛了她。這許多年來她始終不敢痛快哭出來,下意識的壓抑情緒。不敢接近人,壓抑;不敢讓人察覺她的心,壓抑;不敢釋放淚水,仍是……壓抑……
十八年朝夕相處,即便觸及不到沃堂的內心,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卻仍是天地間最知她、懂她的人。怎會傻到忘記沃堂,有他相伴,又怎會孤寂,好傻。
「我肯定被寵壞了,才會說出這麼任性的話。」宮莞難為情地抹去眼角的淚珠。
冉沃堂深思的眸光搖曳,像壓抑下什麼。
「沃堂,你冷不冷?」宮莞微笑地更偎近他。指尖碰觸到的身軀永遠冰冰涼涼,季節的遞嬗似乎影響不到沃堂,他身上總繚饒著一股比嚴冬清冷的氣息,讓人不敢輕易接近呢。
「屬下不冷,多謝小姐關心。」冉沃堂莊重的將她護人臂彎,拉妥她滑落的帽緣,移步向馬車。
天氣一下子變好冷,幸好她多拿了幾件袍子給小七他們御寒,宮莞頻頻回望空湯的山徑。
雲陽天候濕冶,難有晴朗的好天,秋初至春未常是多風多雪,冷透人心。小七他們南遷至湖州的一個小城鎮,據說那兒寧靜悠然,氣候長年溫煦怡人……宮莞小臉黯然。她與小七如今相隔千里遠,恐難再有見面之日……
扶宮莞上馬車後,冉沃堂定定瞧著悲悵的她,直到她不經意瞥見他專注而不失禮的凝視,匆促回神為止。
別再想了,小七他們移居到哪裡不打緊,世上沒有比平安活著更要緊的事。人只要活著便有希望。
「沃堂,我再幫你做幾件袍子好不好?」宮莞勉強打起精神。
半轉開身的冉沃堂,回眸深深地看她一眼,「那就麻煩小姐了。」
宮莞愣然一怔。
「謝謝你,沃堂。」她開懷地笑了。
「這句話應該是屬下說的。」他閃了下眼神,輕輕合上馬車門。
這是沃堂首次口頭承情,是他的體貼與心意。即便他是以護衛的身份在體貼主子,她仍然開心不已。
宮莞眉眼盈笑,孤寂的心頭暖烘烘,似乎又聽見八歲的她滿臉是淚,不斷哭喊著那句鏤刻在心版的誓言--
她一定會對沃堂很好、很好……
◆◆◆
「喝!喝!喝!」
馬車停在馬房外,宮莞讓撐著紙傘的冉沃堂扶下馬車,尚未站定,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身後奔馳了來,引她側眸回瞥。
馬車穿過宮氏莊囿壯闊的護園河,轉進她位於莊園後側的宅院,已過三更天。離開沁山才陸續飄下的細雪,已綿綿密密將絢爛的庭園凍成粲白。宮莞微瞇眼,企圖穿透白茫茫的雪霧,看清楚遠方的人影。
「是色祺主爺。」冉沃堂淡掃天邊一眼,毫不費勁的指出。搭存他肘彎上的小手瑟縮了下。
「他不是明天才回來嗎?」宮莞後悔沒將馬車直接停至主宅。一年半不見,她一點也不想見他。
與雪景融為一體的宮色祺,一襲白衫,外罩貂裘白披風,刻意直馳至他們面前才緊急收韁。受到極大驚嚇的白色駿馬,前蹄激烈地揚高,活像要踩扁視線內的任何人。宮莞不由自主拉冉沃堂退了兩步。
「有冉沃堂在,你怕什麼怕?」一鬆一緊地收扯韁繩,宮色祺懶懶的安撫馬兒。」風雪交加的,你們主僕倆好大興致,這是正要出外遊玩還是游罷歸來?」
明知故問。「色祺哥不畏冷寒深夜造訪,有事嗎?」宮莞想起小七一家子尚在趕路,心中有氣。
「喲喲喲,多冷漠的口吻,是我聽錯了,還是下雪的關係?」宮色祺抖動韁繩,策馬閒聞地繞著他們打轉。「這就是我可愛的小妹,嫻靜淡雅的小妹。才一年多不見,怎地越來越無情,用這種口氣與我說話,我可會傷心的。肯定是護衛不好,該撤、該撤。」
又來了,他老愛逗著她玩,以令人不愉快的方式逗弄。宮莞薄惱地瞪著他。
「沃堂不是任何人說撤便撤得了的,色祺哥應當清楚,請別再做無趣的嘲說。」她心情低落,不想浪費力氣與他周旋。
宮色祺比雪蒼白三分的清秀臉孔,遽然變色。
「不錯,挺有膽識的,宮家最窩囊的人膽敢頂撞我了,這下子老頭可含笑九泉了。」勒馬停在宮莞身畔,宮色祺出其不意揚手欲摑掉她忤逆的表情,卻被眼尖的冉沃堂一把扣住。
「主爺,行事前請三思。」他放開他的手。
「三思?狗屎,在我宮色祺面前從來都是別人要三思,沒有人有榮幸讓我動腦應付。」宮色祺不怒反笑。「冉沃堂,你這人還真是天生賤命。平時要你陪我過招,你老來那套主從有別的鬼倫常,退讓本少爺,除非這樣……」他嬉笑著揮爪向宮莞,冉沃堂護著宮莞易位,挺臂格開他的手。
她沒興致陪色祺哥胡鬧。「色祺哥舟車勞頓,辛苦了。夜保風寒,還請早點回房歇息,莞兒先告退。」宮莞優雅福身。
待主僕倆雙雙離去,宮色祺嬉笑的臉色才沉下。她越來越目中無人……
「再來便輪到你了,小妹。」
宮莞讓冉沃堂扶持著,小心步上濕滑的橋面,不搭理兄長沒頭沒腦的話。
「等色裳出合,我就剩你這個寶貝妹妹了,好捨不得。」宮色祺嘖嘖有聲。出合?宮莞僵愕在橋上,任輕狂的風雪直透入心。
「放心,我會費些心思替你挑門好親事。李太師……劉尚書……揚州剌史……巧得很,這些人近來均托人向我說親。你儘管放心,非皇親國戚配不上宮家人,哥哥我絕不讓你受委屈。」
嫁人……她從沒想過……宮莞扶著混沌的腦子,求助地望向冉沃堂。他深幽的眸子依舊生疏有禮,定定地守護著主子,如同以往的每一時、每一刻般,自製而冷淡的遵守護衛本職,絕不逾越。
他現下在想什麼,對她可會有一絲不捨?……而她又在奢望什麼呢?心好亂……好痛....
「對,你可要瞧仔細,最好再想想這個愚忠的男人陪你嫁過去,成何體統。」宮色祺大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說莞兒,你可有想過你的看門狗也該娶親了。」
欲拉冉沃堂的小手僵在半空,宮莞嬌容慘白,手不知落向何方。她從來沒想過這個……沃堂娶妻,她嫁人……兩人分離,從沒想過……
她幾乎是逃避的撇開眸子,這一刻無法平心靜氣直視那雙疏離的深瞳。
「與其讓外姓糟蹋,不如留在宮家任我差遣。狗雜種從小當慣我的受氣包,我不會虧待他,你安心嫁人……」
「不要再說了!」她痛苦地摀住耳朵,企圖掩去那惱人至極的聲音。
冉沃堂面色嚴峻的一瞥宮色祺,眉端桃起。「小姐的歸處便是屬下的歸處,無所謂糟蹋。多謝主爺費心,屬下心領了。」
宮色祺得意的笑容扭曲在嘴畔。好,很好,狗雜種又不費吹灰之力惹火他了。
他不信天底下有他宮色祺動不了的人,冉沃堂遲早匍匐在地上,任他像狗般使喚。他會讓冉沃堂心甘情願為他賣命,不計代價……
「喝!」
恍惚間聽見狂笑聲遠去,宮莞也聽見忠心護衛的話,正因如此,心才會亂得一塌糊塗。披嫁衣……攸關一生的大事,莫怪冷靜的色裳反常了,無法冷靜了……
「沃堂,我好累。」身心俱疲。她蒼寂地望著湖水,怔怔低語。
冉沃堂彎身,騰空抱起主子,一手持傘,步履穩健地挑著僻靜小路走,以免早起的下人撞見。
宮莞白淨的小臉緋紅一片,鬱悶的胸臆脹滿了不知名的疼痛。沃堂已好些年不曾這般抱過她……
猶豫片刻,明知不合禮教,她仍是決定放縱自己,依戀進冉沃堂溫暖的胸懷,讓他堅毅的體息安定她惶然的心。
兩相無語走了一段路,冉沃堂突然淡淡開口。「屬下曾向老爺承諾,要保護小姐一輩子。」頓了下,他渾厚的嗓子低沆有力地接續道「屬下曾說,只願追隨在小姐身側,請小姐寬心。」
宮莞悸動的心頭滾滾發燙,既心痛又惆悵。
她是一個沒用的小姐,怎配擁有如此忠心又出色的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