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姒求癡 第八章
    一個月後,無稜谷中「鷹狐居」。

    別以為它是個聚滿野畜的地方,事實上這兒風光明媚,鍾靈毓秀,所謂鷹狐,指的只是它是紅眼鷹鳩與紅髮狐狸的住所罷了。

    這谷裡繁花簇錦,氣候宜人,樣樣都好,只可惜,它不該在小池畔種了排楊柳,尤其不該的,是這陣子恰是其種熟飛絮如雪之際。

    事實上,楊柳飛花如春夏之雪,極美極清艷,可偏就是有人不喜歡。

    是以當紅髮狐狸單玉嬋發現濃煙急匆匆趕到現場時,楊柳俱已成了堆柴,這會兒正劈哩啪啦灼燃著熾焰。

    「姒丫頭,你、你、你在做啥?」

    「沒事的,表姨!」姒姒回過頭給她一個既可愛又可惡的微笑,拍拍小掌去了泥,「咱們齊壇有個傳言,老柳成精會招鬼邪的,我是防患未然,先幫你燒了乾淨。」

    什麼鬼傳言!單玉嬋沒好氣暗忖,成精成怪總好過一個不慎,火苗亂竄將她這處老巢給燒得乾淨!

    她是姒姒生母齊壇國竹妃娘娘的表妹,幾年前曾到齊壇住過一段長時間,姒姒對於中原武林的認識全是由這表姨口中聽來的,甚至,她那手絕妙的易容術也是出自於她的真傳。

    幾年前,單玉嬋不告而別,姨甥就此斷了音訊,萬沒想到再次重逢,竟是讓外甥女在劍拔弩張的重圍中給救了性命。

    「怎不見表姨丈?」

    「誰是表姨丈?」單玉嬋呿了聲,瞪了外甥女一眼。

    「不是表姨丈卻住一塊兒?」姒姒竊竊笑道,「咱表姨思想也太開通了吧,不怕教壞後輩?」

    「這兒除了你還有哪個後輩?至於說怕教壞你這古靈精怪的小鬼,表姨自認沒這本事!」邊說著話她邊在柴堆旁用沙隔出了道防火線,可憐這些楊柳!也不知是怎生去惹了這小鬼的。

    「我和那紅眼鷹鳩是命定的冤家,見了面吵,不見面又……」火光紅撲撲映上了單玉嬋冶艷的臉龐,「又會忍不住想,這種樣兒怎能成親?成了親我是他娘子是得聽話的,我可不幹,像現在這樣開心時一起,不開心時踢他滾蛋,豈不挺好?」

    「那倒是,命定的冤家真是見了恨,不見了想,相見真如不見的……」姒姒眼神投注在烈火間覷不出情緒。

    「原來,男女之間還可以有這樣的相處方式呢!如此想來,」她盯向單玉嬋,眸中換回了淘氣,「那幾年你上咱齊壇想是為了和他鬥鬥氣,之後的不告而別,卻又是為了惦念他嘍?」

    被外甥女猜中,單玉嬋嘿嘿一笑沒否認。

    「你們這樣子的相處方式也沒啥不好,只不過……」姒姒睨著她,「若有了孩子怎麼辦?」

    「放心!不會有孩子的。」她老神在在。

    「這麼肯定?」

    「當然嘍,你表姨我略通醫術,這種事多得是防範圍堵的法兒,」拍拍稚氣未脫的外甥女,單玉嬋壓低嗓笑得邪氣。「你的其他本事都是跟著表姨學的,有關這方面的事,如果你有興趣我可傾囊以授,保證能讓你既盡了興又能沒了後患。」

    「謝了,沒興趣!」姒姒呿了聲,別過臉懶得理。這像是長輩說的話嗎?

    「這檔子事不講興趣而是實際需要,尤其是這會兒的你,」單玉嬋笑睇著她,「看情況很快就要用上了吧。」

    「什麼意思?」她瞇瞇眼腳底動了動,恍若威脅著只要她敢亂放話,她就要一腳將她給踹進火堆裡。

    「什麼意思?」單玉嬋邊笑邊走遠點兒才繼續。哼,不氣這丫頭個幾句,怎生對得住她那堆苦命的楊柳?

    「別再裝了,鷹鳩幫我查過了,那日和你一道騎馬,為你遏阻官兵追殺的男人不就是你那打小仰慕著的人,叫荊-是吧!」她笑得賊氣。「一對年輕男女騎馬出遊好不寫意,但可別一時『性』起,天雷勾動地火,不學著防點兒,早晚會出事的。」

    「別胡說,」姒姒難得垮下臉,「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還幫你擋箭?還為了你被囚入大牢?」

    「他在牢裡?!」

    「是呀!心疼了?」

    「活該!」姒姒離開火邊往屋裡走去。

    「活該?」單玉嬋追了過去,「你不覺得內疚?不想去救他?這幾天鷹鳩出門就是為了想把他救出來……」

    「別救!」她冷著眸,「反正是他欠我的,先關他個十幾二十年、打斷他的腿、弄瞎他的眼、剮了心肝腸肺再說!」

    「好狠!」她搖搖頭歎息,「這男人不長眼睛,得罪了咱們姒姒公主當真是不想活了,可他也算命苦的,情路坎坷,先是個短命的江嫣語,再是個壞心眼鬼肚腸的齊姒姒……」

    她踉蹌了下,險些撞上突然打住了足的姒姒,「你知道江嫣語?」

    「知道——」單玉嬋拉長聲音,「這陣子為了救荊-,鷹鳩和那開封捕頭石守義成了朋友,由他那兒聽到了不少荊-的故事,不過,方纔你說不認識他的,想來,也不會想知道吧?」

    「無所謂!」姒姒冷哼一聲走過她身邊,「省得聽了耳朵長繭。」

    「長繭倒不會,就怕你會幫他們掉幾滴眼淚呦!那江嫣語……」單玉嬋就是這樣的性子,你求她,她拿喬,見你不想聽她又非說不可了。

    「她是和荊-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兩人差了四歲,當江嫣語還在娘胎裡時,兩家長輩就已將她指給荊-當妻子了。她樣樣都好,美麗溫柔、聰慧解人、才情滿滿、會詩文擅丹青,只可惜——」她搖搖頭。「打小就是個病西施、藥罐子,而那些病聽說是自娘胎中帶出來的,無法根治,可當時已漸漸以丹青出了名,惹來大把青睞目光的荊-眼裡就只容得下她,-心一意只在等她長大、等她康復。

    「這兩個孩子既是未婚夫妻又是比鄰而居的街坊,兩家世代交好,隔開兩戶的那道牆還特意開了道側門,方便這對小情侶來往,兩人有著十多年共同成長的回憶,既屬愛侶又算親人,江嫣語雖然病弱,可脾氣極好,話不多,總是靜靜地陪在荊-身邊看他畫畫,她的眼裡只有他,荊-的也只有她。」

    這會兒,姒姒突然慶幸起自個是背對著單玉嬋的了。

    「那一年,荊-二十二,江嫣語突然大病一場,嚇得他守在她床榻邊幾日幾夜不肯去睡,連他爹娘來勸來哭來鬧了幾回都沒效,後來江嫣語清醒時,見著他為了她消瘦憔悴到不成人形的模樣時,除了哭還是哭,只說了句——-郎,萬般命定,命到終了時,誰都只能撒手的,更何況我這軀殼早已壞盡,活著是受苦,可你這個樣兒,叫我怎麼走?

    「可為了嫣語的病已瀕臨瘋狂的荊-當然不允,他是個至情的男子,這樣的人,內心底其實比尋常人都還要來得脆弱。

    「嫣語後來病情雖穩定了可連床都下不得,一天夜裡她突然讓人喚來荊-,那晚她精神特別好,笑著和他說了一夜的話,她告訴他心情好轉是因為住在熱河的舅舅幫她找到了個名醫,可以治妥她那纏身多年的痼疾,只是名醫脾氣拗,是不上人家裡看診的,所以她得上趟熱河。

    「見她說要去治病荊-自然開心,他原是要跟的,可她卻說那名醫特別撂下話要,她絕不能帶會害她動心牽情的人同行,清心寡慾,不帶塵念,這樣才能治好她的病。末了,她還告訴荊-,這治療得花上三年時間,希望他這段時間別去找她,否則會害了她。

    「為了嫣語,沒法子荊-只得乖乖聽了話,那三年裡他瘋狂作畫卻不出售,藉此減緩相思之苦,他不敢吵不敢鬧不敢問,就怕擾了她養病的心情。待三年之約到了期,他欣喜若狂上了江家,江家老爺卻避不見面,他不死心在江家門口苦守了幾日總算揪著了他,江老爺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拗不過才溫吞吞說了實語,其實……」

    單玉嬋歎口氣。「其實嫣語早在三年前就已病逝。當時,她自知來日無多,卻又不願死在這兒讓荊-傷心,所以向他編了到異地求醫的謊言,她求爹娘帶她上舅父家,事實上那一路旅途勞頓,哪是她那病弱的身子禁得起的?未抵熱河,她就死在半途,臨終前,她要求死後將骨灰撒在江裡。

    「所謂三年之約,事實上,只是希望能讓荊-對她的感情沖淡些。嫣語姑娘隱瞞的立意雖好,可終究是錯估了荊-,生見人死見屍,即便聽了江老爺的話,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她已死的事實,從小到大,嫣語從不曾騙過他,更何況是這種生死攸關的事,她怎能不說一聲就不告而別?怎能殘忍地連最後一眼都不讓他見?江老爺無奈,只得將嫣語死前轉交的錦箋給他,那是牛希濟的『生查子』——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少。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唉!」單玉嬋又歎了口氣,「她臨到死前都還惦記著要荊-去另找個好姑娘,好好過一生的。可自那日起,荊-整日徘徊在徠源與熱河之間,想找出長得像嫣語的姑娘,理智上他或許接受了嫣語的死,情感上他卻不能。

    「荊家老爺為了想讓他換個環境,遂舉家遷離了徠源,江家老爺見著不忍也搬離了大宅,兩棟大屋不久後便讓荒湮蔓草給盤踞了,可荊-卻沒跟著離開徠源,他不再鑽研丹青,整日沉醉酒鄉睡在大街上,直到他見著了胭羽閣,衝著那與嫣語同音的名兒在那裡住下,以幫窯姊兒們畫仕女圖換取酒錢。」

    所以……姒姒眼底起了輕霧,所以那日見她險些葬身馬蹄下,他才會突然失了控,才會說出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是沒有權利也不該藐視生命的話,也才會在她用嫣語的名字向他出言挑釁時說了重話。

    如果他是不在乎她的,他自可像平日一般冷笑帶過,可偏他已守不住自己冷絕多年的心,在乎起她了是嗎?

    日頭下,她心頭起了混亂,卻突然頭昏眼花,眸底全是金星,身子一軟,在單玉嬋的尖叫聲中昏厥倒地。

    ※  ※  ※

    再次清醒,姒姒已躺在屋裡床上,床旁,是正端著藥碗踱近的單玉嬋。

    「醒來了?來,快把藥喝下!」邊說話她邊吹涼藥。

    「吃藥?」她皺緊眉別過臉,「我只是氣血虛了點,吃什麼藥?」

    「姒丫頭!這兩天瞧你精神特差,又不肯吃東西,表姨心底早犯了疑,果不期然,我方才搭了你的脈才知道……」她吞了話,繼之漾起賊兮兮的笑容。「甭擔心,表姨本事足,這事兒不扎手,既然你並不想和那叫荊-的男人有所牽扯,那就乖乖聽話把藥喝了吧。」

    「話說清楚!」姒姒沉下眉,「吃藥和那姓荊的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啦!普天底下八成就只有那男人能進你心、能近你身,你這會肚裡既有了娃兒,沒得說,肯定是那男人的種,表姨這藥……」單玉嬋是看姒姒長大的,性子又大剌剌沒半點長輩的樣,見了這事依舊一臉笑,「是幫你清掉腹中娃兒的。」

    她僵硬了身子半天無法動彈,「我……我肚裡有了娃兒?怎麼、怎麼可能,不過才一夜……」

    「笨丫頭,這事兒是不能以『夜』而該以『次』來算的,」她發出壞笑,「如果他在一夜裡連要了你幾回,那有娃兒的機會可就大增……」

    「夠了,姨,別再說了!」

    「不說就不說,表姨只是佩服嘛,惱啥?甭緊張,既是剛懷了的就不難打發……」

    「不許動我的娃兒!」

    「不許動?難不成你改變主意要去找那傢伙負責任?」

    「誰要見他!」姒姒不屑地摸摸肚子,「他只管盡情去想他那死去的情人吧,我不希罕當人替身的!」

    「不找他?」單玉嬋傻了眼,「那你的娃兒……」

    「我回齊壇生下!」姒姒沉寂了好一陣的瞳子重新綻出了亮彩。「我這回出來原是為了幫大皇兄化劫尋癡而來,帶不回個癡郎,好歹帶回了個種,癡子的孩子肯定也有癡性,等這孩子生下,就用他的血來解桃花劫吧。」

    癡子的孩子肯定也有癡性?

    這道理真能通嗎?

    單玉嬋搔搔頭沒作聲,可在見那異想天開的丫頭臉上一掃多日陰霾後,也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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