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不論上頭風雨如何,水面底下倒是另一片天地,當然,除了那常會來扯人腳踝的暗流漩渦。
她只知他是個樂癡,卻沒想到在斯文的外表下,他竟選是個善泳的弄潮兒。
他將她的手拉得死緊,所以她也只能隨著他在水底潛游著,水不是另─個世界,幾個河道轉折後,他指了指示意她向前看,竟還真在水底見著了一簇青紫如玉的翠竹。
她在水底向他眨眨眼,意思是問就這玩意兒?
他點點頭笑了笑,帶她竄出水面補足氣後再度下潛靠近褰裳竹,繼而從容不迫自腳上綁腿處抽出一支鋒利銀刀,俐落地朝竹身砍下。
齊——在旁瞧得出神,而他則是做得專心,竹干被他砍了幾下終於斷了,分歧的枝椏卻恰恰勾住了她的足踝,她青著臉嗯嗯呀呀半天他才發現她的窘境,眼見來不及割斷那纏住她腳的竹枝,帶她上去補氣,他索性將她拉近身邊,將自己的氣息過給了她。
不久後水面上波地一聲,齊——蒼白著臉、急喘著氣,由著他將她給拉上了岸邊。
她偷眼瞧了瞧,他一手捉牢她,另一手則握持著一截竹管,換言之,她吁了口長氣,大功告成了嗎?
出水之後她才發現天色已黑,大雨雖歇,但入夜的山谷加上雨後的冷風襲上她濕漉漉的身子和糾纏難分的長髮,讓她身上乍起一圈圈的大小疙瘩。
這時候,一壺熱茶,一套乾爽的衣物,一床暖被,一屋子的柴薪焰火將是她的美夢……
砰地一聲,她撞上前頭人的身子,而不得不自方纔的美夢醒來。
「幹麼停?」
她揉揉撞疼的鼻子不解地問,他卻噓了聲示意她噤聲,並拉著她向前跑了幾步才伏蹲到一棵大樹旁邊。
是吃人的野獸來夜巡了嗎?
一邊想著齊——一邊學著耿樂在老樹旁那足以蔽人的大盤根旁趴下,心跳加速著,不是因著害怕而是因著興奮的期待。
究竟是怎樣的野獸會讓她這未來師父怕成這副德行?尤其,方才在水底她才見識過他的本事,知道他有多厲害……
原來,她在心底不屑地哼了聲氣,原來這男人還是有會害怕的東西嘛!
等了半天,黑夜的密林裡,月光紛灑得不勻,很多東西都看不真切,除了和她貼身相親的男子。
她百無聊賴的眸子,除了盯著他俊美無儔,氣質卓爾的側面外,別的東西都見不著、放不進眼底了。
他真的生得很好看,且難得地不同於一般男子的莽氣,有股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斯文氣兒,即使這會兒的他和她同樣是一身濕。
時間過去,什麼都沒出現,什麼也沒發生,他究竟在等什麼?
她再也忍不住了,這樣莫名其妙漫漫的等待任誰都會受不了的,更何況是向來就沒耐性的她。
「噓!」
他再度豎指在唇上要求她噤聲。
「閉上眼睛。」他提出要求並率先闔上了眼。
齊——吞下一嘴的問句和一肚子的火氣閉上眼,先看看他究竟在搞什麼把戲吧!
她閉上了眼才知道,沒有視覺只靠聽力竟成了另個境界,一個她並不熟悉的境界。
於是她聽見了風吹在葉上的聲音,聽見了溪水不懷好意的嗚咽,聽見了野狼的餓號,聽見了一堆她不明瞭的聲音,不久之後,一陣——足音踏上地上的落葉,向他們兩人躲藏的地方靠近過來。
先是——,後是嗷嗷的啼音和鳴叫,良久之後變成了挑釁嘶啞的急吼,又叫又吼地聒噪不休。
聽到這兒,齊——再也忍不住了,她偷偷睜開眼睛,藉著下明的月光試圖看清楚眼前空地上的事物,那是一群長相奇怪讓她喊不出名字的野生動物,身長約一個男人的手臂,體面及頭尾皆披鱗片,腹面生毛,口突出,舌細長,眼小四肢短,趾具銳爪。
「犰狳。」
似是明瞭她的疑問,他在她耳畔輕輕出了聲音。
犰徐?!
奇怪的名、奇怪的生物,齊——研究半天才能確定它們該是穴居的生物,只在夜裡出沒覓食野菜、果實及蟻、蚯蚓之類的小蟲,且該是群居的動物,覓食一陣之後,犰狳群裡起了爭執,不久之俊,一隻看來年紀最大的犰狳被趕出了群體,罔顧於它嗷嗷的哭音,其它犰徐一隻隻突然提足向四方逃離。
「要不要去幫個忙?」聽那哭音齊——心底生起不忍,側過身覷向耿樂,卻發現他依舊閉著眼。
「人家的家務事插得了手嗎?」
那倒是,她看了眼匆匆散去的犰狳摸不著頭緒,「它們幹麼逃難似地,又幹麼扔了個老的不理……」
她的話沒問完,一個用力啃斷骨頭的聲音轉回了她的注意力,她瞪大眼看著一隻也不知打哪兒竄出的野狼,正惡狠狠一口一口撕咬老犰狳已斷了氣哀哀無語的殘軀。
「你……你不幫忙也不……」齊——吞了口水,「也不打算逃?」
在圍場打獵時她是不怕野狼的,但那是在她背上有弓、手上有箭的情況下。
「弱肉強食是千古下變的定律,誰又幫得了誰?」
耿樂怡然地睜開了眼,面對眼前殘酷的殺戮畫面,眼底依舊是淡然的不經意,連那抹溫柔都不曾稍斂。
齊——心底一毛,突然覺得若真愛上這樣凡事不在意的男人,或許比直接面對外頭那只為了果腹而理直氣壯撕咬獵物的野狼,還要來得更加危險!
「至於逃?大可不必,」他淺勾著笑紋,「我在這兒住得久,那狼早認得我了,它知道我對它的存在並不構成威脅,更不想找死而對我這身肉產生興趣,所以,我們是互不干預的。」
像是呼諾著他的話語,那頭大野狼在飽餐之後,發出了勝利的嗥叫,繼而昂首擺臀大步離去。
「這就是你想聽的聲音?」她目光半天移不開那遠去中的狼影。
他點點頭一臉認真,「求食時的熱切、排擠時的嫌惡、被人遺棄時的痛苦、面對死亡的驚懼和勝利時的嗥音,這些都是大自然最最真實的音律,我每回聽完後都會有一番不同的體悟。」
他訴說得熱切,她雖不討厭瞧他熱熱的眼神,身子卻愈來愈寒,不由得再度嚮往起方才美夢中的熱茶、暖被和熱烘烘的柴火。
「那麼,好戲散場,咱們可以走了嗎?」她佯作好意提醒他。
「急什麼?」
他溫吞吞地又闔上眼,在樹旁覓了個位置仰臥著,「夜未央,多得是好戲。」
他想看戲她卻不想,一點也不想!
她忍住了吼人的衝動。
她又冷又餓又想睡覺,而通常她困了的時候,脾氣會非常非常不好,這一點-霞宮裡的人都知道,看得出,這男人絕對不知道,可就算真知道了,大慨也僅會一笑置之吧!
如果她有辦法自己走出這鬼地方就好了,可她知道,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沒了他,她是走不出去的,是以除了惱火,她什麼也不能做。
她悶聲屁膝坐在另一頭,雙手環胸、下巴擱在膝頭強忍著想打顫的念頭!
不久,林子裡頭果然又陸續傅來各種聲響,詭密的、淒清的、歡喜的……不絕地盤繞在安靜無語的兩人耳邊。
「這麼好的自然樂音饗宴,」耿樂突然出了聲,用溫柔依舊的嗓意問:「你幹麼嚷著走?」
「冷!」
她沒好氣的僅回以一字,這樣的癡子,心裡眼底只有那會讓他執迷不侮的著迷事物,幸好她的本意也只是想騙騙他的血,沒打算付出真心一輩子守著他,否則這樣不體貼、不解風情的男人,光是氣就要被他給氣死百回了。
他依舊闔著眼,卻突然伸長手臂將她攬入懷中,用他的體熱熨熱著她的身。
她先是愣了愣,繼之憶起在水底時他過氣給她的一幕。
「你常常過氣給女人?」
他忍不住笑了,張開眼瞥了她一眼。
「我不是成天有機會幫聞笙收爛攤子的。」
「你是頭一回碰著女人的唇嗎?」
「頭一回?」他認真想了想,「我娘的和箏語的算不算?」
她忍不住大笑,荒謬地察覺自己在他懷裡竟覺得自在。
「小聲點!」
他出聲意圖制止她的笑聲,卻見她在他懷裡笑岔了氣,半天停不下,歎口氣他原是鎖著的眉頭也只得松下,一臉的莫可奈何。
「有這麼好笑嗎?」
「真的很好笑耶!」
齊——按了按肚子停了笑,換上一臉好奇。
「耿大哥,以你的長相肯定有很多女人排隊想讓你幫忙過氣的,你從沒想過試試?」
「有什麼好試的?」他沒好氣,「她們又不是快沒氣了。」
所以,她不出聲思忖,像這會兒他將她摟在懷裡、分享著體溫,就如同摟著小箏語是沒兩樣的嘍?
齊——突然有些洩了氣,她不像個女人,他不像個男人,這場偷心的戲該怎麼演下去?她原想就算是個癡子,好歹也有色慾,也有貪慕美色的本能,哪知道他真能抱著個濕淋淋的美人兒在懷裡卻依舊坐懷不亂,想的只是那些夜-走獸會發出的聲音。
如果他滿心想的只有音律,那麼,她又怎能騙得他的感情?
又怎麼開始這場偷心的遊戲?
她皺起了眉頭,如果這是一場狩獵,那麼,她該如何下手使他自動落網?
「你通常都是聽了聲音回去再譜曲子嗎?」甩甩頭她轉開了話題。
見他點點頭,她再問:「可那麼長的一首曲子你怎能記得全?」
他聳聳肩,「腦子記不全就先用手記下來。」
她瞪大眼,「荒郊野外的,一時之間你上哪兒找紙筆?」
「不難,我隨身帶有匕首,然後……」
他漫不經心拉高左手的袖子,露出手臂,齊——見著抽了口冷氣,上頭細細密密全是用刀尖刻寫出的蠅頭小字或記號,斑斑駁駁地。
「我的天!」她拍拍額心服了他,「你還真是用『手』記下來了,不疼嗎?」她好奇地撫了撫他腕上的疤痕。
「不疼。」
耿樂笑得溫柔,是那種會融化所有女人意志力的溫柔,「當我想到能夠記下動人的樂章時,除了喜樂真的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齊——在心底歎氣,長長的一口氣,果真是個十足十的癡子,只可惜……
突然間一個念頭閃過,要擒怎樣的獸就要用怎樣的餌,如果這世上唯一能讓他動心的只有音律,那麼,這提議將會是個下錯的誘餌吧?
「可你就算能搜盡天下所有奇樂,卻會永遠獨缺一味。」
「獨缺一味?」
他搖搖頭不願相信。
「不可能的,你可以去看看、去聽聽我所編纂的樂譜,各種樂器、各種聲音、各種曲目,連飛禽走獸、山光水影製造的細微聲響我都有……」
「你的音樂少了個『情』味,因為它只是你經由前人留下的典故揣摩想像,而不是你本身領受來的。」
「可我已然領受過了親情、友情、同袍之情、君臣之情、孺慕之情……」
「那都不夠的,」她勸誘著,「那些都不足以取代男女情愛所能帶來的彷徨、失落、焦急、等盼、甜蜜、思慕、繾綣等等錯綜複雜又無法意會言明的情緒。」她不安好心卻看得出他心底已起了動搖,在音樂方面他或許夠睿智,卻不代表他在任何方面都夠聰明。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試著去愛個女人?。」他用力搖頭,「我沒興趣,更不想去招惹一個可能會一輩子都甩不脫的麻煩。」
她繼續勸誘,「別傻了,只是讓你試試去愛個一回罷了,之後再收回,你一樣可以過回原來的日子呀。」
「愛一愛再收回?」他驚訝於她的論調,「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
「當然有!」
她回答得斬釘截鐵,「你只要跟對方說明,只是借你試試愛個人是怎麼回事,只是在培養寫樂曲時的情緒,言明相愛多久,期限一到自動解除,彼此都不許再糾纏對方……」
「你說得也未免太容易了吧?像玩個不用負責任的遊戲似地,」他皺皺眉無意苟同,「天下有哪個女人會同意這樣的交易,由著讓人試情?」
「有!當然有!」她笑容可掬,「你面前這會兒就有一個,為了感謝你方才救了我的命,又幫我拿到褰裳竹,我同意陪你一塊兒試試。」
「你?」他又鎖了眉,「你不是已有了心儀的男子?」
「就因為有了,所以你就更甭擔心我會死纏著你不放了是不?反正都先說明了只是試情,又何必管對方心裡是不是還有別人,咱們就先說定以三個月為期限,在這三個月裡要用力地、認真地去愛對方。I
「用力地?認真地?」耿樂失笑,「沒聽過有人用這種詞兒去形容感情的。」
「因為咱們只有三個月可以去愛,不用力點兒、不認真點兒又怎麼能夠臻於完美,並足以回味來激發出最好的靈感呢?」她倒是理直氣壯。
他睇了睇她,再度闔上眼鬆懈了身軀不再出聲。
「怎麼樣嘛?」她推推他,「你到底要不要試試?」
「這麼大的事兒你總得讓我想想。」
「哪有多大?不過就三個月的時間嘛!」是呀,你只要乖乖愛我三個月,讓我有足夠濃烈的血去救大皇兄,然後我就可以和你揮手道別,永遠永遠都不會再來煩你。
「你這麼心急幹麼?」他側過身避開她的手,哼了哼,「你這個樣兒讓我想起那種會織網專捕獵蚊蠅小蟲的毒蜘蛛。」
「毒蜘蛛?」
她瞪大眼非常不眼氣,稍後大笑的指著他,「你這個樣哪點兒像是沒有反擊能力的小蟲了?」見他閃躲她卻玩心大起,兩隻小手朝他進攻,「敢罵我毒蜘蛛,那我就讓你瞧瞧真正的毒蜘蛛是什麼德行!」
她趴在他身上搔癢呵氣,他先是又笑又躲,繼而不服氣的雙手也回攻向她,兩人在夜晚的林地裡又是搔癢又是打鬧,她忘了自己接近他真正的企圖,他也忘了她留在這兒該是為了要聽夜裡的音籟。
半晌後他撐起身子,停在她上方粗喘著氣息,在他身下,是潮紅了臉蛋、汗珠細細嬌喘吁吁的她,一-那間,他有片刻的失神,突然好想知道她的唇在離開水之後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不及多思,他俯下身吻了她,細細的吻,輕輕的舐,熱熱的舌尖相觸分享著彼此的氣息。
他動情地由淺入深輾轉吮吻著她,她閉上眼,心亂了,魂飛了,全然由不了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這原該是場由她全權主導的戰局呀!為什麼她卻連叫停的力氣都沒了?
「我想到了!想到了!」
他大叫一聲,猝然放開她跳起身,拉著她就往回家的路上跑。
「你想到什麼了?」她像個傻子似地被他拖著跑,臉上猶是收拾下及的焰芒。
「知道嗎?」他興奮得雙目發亮。「有首曲子我想了很久始終接不下去,怎麼轉折都覺得不對勁兒,原來,」他笑苦捏了捏她的手掌,「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謝謝你,——!」
她雙目也綻亮起來,她知道他的嗓音不錯,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經山他嘴裡喊出竟是如此的動聽,一時間她有些心慌,為什麼?為什麼他的情緒可以如此輕易地影響了她?
他只是她的─個目的,她要他動情,可她自己,絕對不可以!
「所以,」她突然有些洩了氣,「方纔你已經開始『試情』了?」
「是你拜託我的,不是嗎?」
他淺淺笑著,「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答應在這段時間裡,將所有你想學的東西全教給你,保證會讓你喜歡的那個男人滿意的。」
「你調教我好讓我去取悅別的男人,」她怎麼對自己的提議覺得有些荒謬好笑,「代價是你我得相愛三個月?」
她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卻又不由得想起那種會做繭自縛的蠶兒。
這會兒她要做的事情,會不會就和蠶兒愛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你說得對,情愛真的是最佳的創作動力,這會兒,」他拉著她跑在夜裡的林地中,愈跑愈快,愈跑愈急,幾次害她險險被絆倒,「我一心只想跑回屋裡撫琴,試試這首曲目……」
「夠了!」
她突然用力甩脫他,指著他的鼻子發了脾氣。
「耿樂!記住第一課,喜歡一個人便該事事以對方的感受為首要考量,聽著,我跑不動了,我又冷又濕、又餓又困,我全身都不舒服,告訴你!我、不、跑、了!」
「對不住,。」
他溫柔的笑裡有著濃濃的歉意,他伸手撫著她的髮絲,「你說得對,我實在太粗心了,這三個月裡,你得記得常常提醒我。」
「別想用這種話來打動我,我說了──我、不、跑、了!」
「不跑就不跑有什麼好生氣的?」他好聲好氣的哄勸她,然後傾身將她攔腰抱進懷裡,「我抱著你跑總成吧?」
她不說話,冷著臉靠在他懷裡,由著他抱她走在夜裡,她活了十七年,每回發脾氣都會有人低聲下氣賠不是,或嚇到躲得遠遠的,被人發脾氣不好受,可發脾氣的人其實也不會真開心到哪兒去的,但頭一回,她覺得可以恣情地對人使性子竟也是件滿不錯的事情。
完了!她是不是有虐待狂?
「答應我,有關你我約定的事情別讓聞笙和箏語兩個小傢伙知道了,否則他們是無法理解咱們這些大人的想法的。」
她不出聲一徑冷著眉。
廢話!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們了,別說他們做孩子的搞不清楚,這會兒,連她自個兒都快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