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緲的簫音似有若無向她招手,齊——偷覷了眼身旁鼾聲細細的箏語,輕手輕腳將小丫頭跨在她身上的手足移開,才得以溜下床出了房、
住在這兒,她和箏語是共享一間房的,聞笙自己一間,至於孩子們的師父耿樂另有一處獨立的小屋,離主屋尚有段距離,兩個孩子雖都不怕這好脾氣的師父,可也知道他在夜裡不愛有人打擾的習性,是以多半鮮少在這時去擾他。
而自從惡水谷那夜之後至今已過十日,每日夜裡,孩子們入眠後,夜裡瀑布頂的月光草坪便成了他兩人撫琴學樂、喁喁私語的地方。
她總算知道他會成為一個樂癡不是沒道理的,喜歡音樂者必須要有極佳的修養,極好的耐性,同樣一首曲往往要彈上十遍、百遍甚至千遍,才能絲毫不差地將曲中深意玩味而出,而耐性,正是她最缺乏的東西。
她學了笛、學了簫、學了琴瑟、學了箏、學了琵琶,每學一樣恨一樣,學一種砸一種,她常常氣得連惡語都控制不住,而他卻只是好整以暇由著她發怒,對於她的惡語頂多是搖搖頭,責備則鮮有。
如果愛一個人就是要學會包容,他倒是做得不錯。
「算了吧!.」
自她手上他救下了一隻「月鳴箏」,其它的東西砸爛就算了,這只箏是他初學樂音時的第─只箏,頗有紀念價值。
「算什麼算?」
被人硬生生奪走出氣工具,害得她心頭惱火沒了發洩處,她惡聲惡氣瞪著他,「什麼叫算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長處,只是,你的絕不在樂音上罷了。」
「也許……」她皺皺眉改將矛頭轉至眼前男人身上,「問題是出在你這做師父的身上,是你教的東西太難了。」
「太難?」他挑挑眉依舊掛著好看的笑容,不想點破事實上他教給她的東西比教給箏語的還要簡單。
「是呀!」她挑釁地抬高了下巴,「難道任何樂器都一定要有七八十種聲調、十多條弦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孔洞嗎?對個初學者而言,光是要記住那些孔洞或絃線就會要人命了。」
「不想複雜?」他想了想,自樂器櫃中取出一張琴遞給她,「試試這個吧!」
「一張琴就……」齊——傻了眼,「一根弦?」
「是呀!」他解釋著,「這是只一絃琴。」
「一絃琴?只有孤孤單單的單音?那不是很無趣!」她好玩地撥了撥琴弦,卻只得到相同的聲音,叮叮叮地毫不吸引人。
他笑了笑,自她手中接過那張琴,卻見它到了他手上彷彿自有生命,一弦既發五音齊全,隨著他撥弄的勁道與角度發出抑揚頓挫、輕音重音、快疾徐緩的美妙動聽音調,時而飄飄然、時而——,鏗然有勁。
一曲終了齊——已換了幾次姿勢,末了索性將螓首枕在臂上,趴在草地上失神覷著那襯著月影的男子,他手中成串流洩出的琴音,配上夜鳥低鳴,她突然有種聞得仙樂飄飄的感覺。
「為什麼?」
待樂音靜下他聽見她的問句,低下頭他覷了眼前一臉不解的她,好笑地放下了琴,陪她並趴在草地上顱著飽滿的圓月。
「沒什麼,任何樂器只要玩熟了,自然就能輕易摸著它的脾胃,勾出它想要表達的聲音了。」
「我不是問這,你是個出了名的樂癡,奏出仙樂並不出奇,」山頂風大,她下意識偎近點兒他熱熱的身軀,眸中仍是掩不住的驚艷,「我奇怪的是一根同樣的弦,何以能夠發出這麼多不同的聲音?」
「有的時候愈簡單的樂器,反而會需要愈複雜的技巧,」他解釋著,「普通的琴瑟,你只需記牢了每根弦的位置及會發出的聲音,就可以交相搭配出一首首動人的曲子,但當你的樂器只有一條弦時,你所要學的卻是該用什麼樣不同的方式及巧勁,好讓它呈現出不同的樂音。」
「所以……」她悶悶出聲睇著他,「一張只有一條弦的一絃琴反倒會是種最難學的樂器?」
「理論上是如此。」他點點頭讓她的螓首憩在他肩上。
「換言之,」她賴在他肩上沒好氣的問:「我最好還是死絕了念頭別再學樂?」
「那倒不一定!」
他的笑響在胸腔裡,也牽引了她的起伏。
「你有個不錯的嗓音,你不妨試試,不過……」他忍著笑咳了咳,「所謂不錯是指在你沒有罵人的時候。」
她瞪了他一眼,並毫不文雅地送上一記粉拳。
他扶她坐直,循循善誘的教會她如何由丹田發音,如何捉住調頭韻腳,如何換氣,如何轉折疊音,以期將最好的氣音送出喉間,並使其婉轉動人。
三日後他撫琴時,她已能完整歌吟出好聽的曲兒了,這其中,她最喜愛的是李商隱的那首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沒猜錯,她真有個動人的嗓音,再加上他的指導,不多時,那嘹亮而清廓的氣音、甜酣的歌喉盡曳著余響,讓林葉瑟瑟地也跟著起了回音,配上他絕世的琴音幽然地和諧成韻,美妙的合音迴盪在兩人足下的林壑間。
他彈琴時總愛偏過頭去睇著她姣美的輪廓,相處愈久,他就愈不能忽視她的存在,他的眼角向來不會去捕捉女人的身影,對她的卻不同,他喜歡看她並不單是因著她那美麗的容顏,而是因著她始終多變幻化不定的神情!
生平頭一回,他發現女人在薄嗔憎罵時竟另有股迷人的風情,叫人的眼捨不得移離。
他睇著她,她卻毫無所覺沉醉在樂音裡,她唱得專注而投入,讓他忍不住要臆想她唱得這麼忘我,是不是想起那個她喜歡的男子?
那個她為了要博其歡心而上山學樂,甚至險些葬身在惡水谷裡的男子?
想著想著耿樂心底突然沒來由升起一股煩躁,他起了訝異,這是之前從不曾發生過的情形,他自幼酷愛音律,只會沉醉其間,從來不曾也不當有煩躁,更不會有其它的念頭可以打斷他,他深吸口氣意圖抑下煩躁,他想著琴、想著音律,試圖摒棄一切……
鏘地一聲琴音戛然而止,齊——訝然睜開眼,睇向那手中撫著斷弦一臉懊喪的男子。
「怎麼了?」
她趨前好心探問。
「沒事,」他放下琴也暫時放下了懊惱,「累了。」
「樂癡撫琴也有喊累的時候?」
她一臉不信上前摸了摸斷弦,突然一臉興奮,「嘿!說實話,你的弦是不是被我的聲音給震斷的?」
她曾聽說過有些內功超凡的人,是有本事以丹田之音震斷琴弦的。
耿樂好笑地睇著她。
「如果你喜歡這樣子的解釋,我無所謂!」
「什麼叫無所謂?」她拉晃著他的手臂不服氣地輕嚷著。
「聽你的語氣好像是我自個兒往臉上貼金似的,耿樂,不管你的琴弦是不是我震斷的,總之,你不得不承認我真的唱得不錯吧?」
他低頭覷著她拉著他不放的小手,「是真的不錯,只不過,你還是沒能唱出它悵然若失的餘韻。」
「悵然若失?」她偏頭一臉不解。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低吟著,「這該是首悼念已逝戀情的曲吧,你唱得溫婉卻失了悲意。」
「悼念已逝戀情?」
哼哼聲她一臉不服氣,「我不曾失戀過,又怎生去體會那種感受?」
「那倒是!」
他淺淺笑著拉起她的手,往瀑布頂行去,「也許你可以學學我,為了實際體會意境而失個戀什麼的。」
「我看來像個笨蛋嗎?自個兒掘個坑穴往裡頭跳下去?」
兩個人突然都沒了聲音,因為他們都同時起了懷疑,三個月後他們真能同約定時,那般理直氣壯地不當回事、全身而退嗎?
真能收放自如說捨便捨,雲淡風輕瀟灑揮手告別?
如果做不到,那他們這會兒的行徑不就同自個兒掘了個坑洞跳下去是同樣的道理?
她甩甩頭扔掉雜緒重新睇著他,「不彈琴,你想拉我上哪兒去?。」
「『彈琴』倦了就該『談情』。」他拉著她下了密道。
「你倒挺會利用時間的嘛!」
她忍不住語帶諷刺,他教她樂音,她供他談情尋靈感,齊——突然想罵自己想出的餿主意。
他當她的感情真是個水閘口,開開關關全憑心意?
耿樂沒出聲,如果只能相愛三個月,又只能在夜裡,那麼他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她浪費在口舌之爭裡。
出了密道兩人來到雲霓瀑布後方,轟隆隆的水聲幾乎都要蓋過耳朵所能聽到的全部聲音。
到這種地方談情?
齊——不可置信的睜大瞳眸,這地方,除非是來吵架的,否則誰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這種狗屎地方……」
她惱火的劈頭說了句粗話,再敞開喉嚨用拔高的嗓音續言,「能談什麼情?」
他笑了,將手指抵在唇邊示意她噤聲,再將她拉進懷裡在她耳畔低語。
「談情不一定要出聲的,能夠心領神會才更臻完美,別出聲,躲在我懷裡,我帶你去沖瀑,你只要聽我的心音,只要感受那在怒濤中的寧靜就成了,每回我要是有了煩心事時都會上這裡來的。」
「沖瀑?」
她傻傻應了聲,還來不及問他有什麼煩心事時,就已被他帶進瀑布底。
瘋子!
剛衝入瀑下時她只有這樣一個念頭,聽人說,癡子多半也是瘋子看來倒不假,她真的無法想像,怎會有人好端端地跑到瀑布底下,讓垂直墜下的水瀑如此猛烈的撞擊沖刷自己的血肉之軀?
高空墜下的水瀑帶來了壓力與沉重,剛打在身上還真是疼人得緊,眼睛睜不開,耳朵則除了水聲啥都聽不到,與外界乍然有了斷絕,齊——原想馬上掙出耿樂懷裡、逃出水瀑的,可一會兒後竟也習慣了他這樣既瘋狂又刺激的行徑。
雖是同處於水瀑下,習慣後她才發現其實自己大半的身子都被他護妥在懷裡,雖她依舊免不了全身濕透,可他已幫她擔去大部份原該掉落在她身上的水瀑。
最簡單的樂器反而需要用最複雜的技巧?
在最嘈雜的地方反而會得到最想要的寧靜?
片刻後,當齊——耳裡除了水聲再也容下下旁的雜音時,她總算領悟了他帶她來這兒的意思了,天下樂音雖美,可有的時候,耳朵接受了過多不及承鼓的天籟,也會寧可掏個乾淨,來個真正的清明無垢吧!
她緊偎在他懷裡,兩人的衣衫都早叫水瀑給沖得濕透,這會兒兩人貼緊相依的曲線製造了既曖昧又詭清的氛圍,可兩人都是一樣坦蕩的心思,並未因此而覺得尷尬或不自在,反而因著反正出了聲也聽不到,是以索性都安靜了下來。
不多時,她還真在轟隆隆的水聲裡聽見了他沉穩的心跳聲。
「我聽見了!」
她抬起頭粲笑著告訴他,雖明知他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卻依舊忍不注要他跟她一塊兒分享喜悅。
他低頭隔著水幕覷向她,雖聽不見她的聲音卻能感染到她的開心,是以也跟苦笑了,低下頭,他輕柔地吻住了她。
她伸長手臂環緊他的頸項,熱熱地毫不忸怩地響應他的吻。
在傾洩不絕的水裡,他的舌濕潤了她的唇瓣,繼之輕輕探入她的口中,水瀑中,他輕憐蜜意地擁吻著她,眼中是水、耳中是水、唇裡是水,有一瞬間,他真要以為她也是個水做成的精靈了,否則,怎會這麼輕易地就揪緊了他的心呢?
他們的吻將原是冰涼的水瀑變得似乎要生出焰芒了。
良久後,耿樂動情地將齊——柔軟的身子擁在懷裡,心底卻驀地湧起方才斷弦前的那瞬思緒,那惹得他不得不來此沖瀑以求解脫的思緒,可沒想到,在以往,再多的煩思都能幫他遠載而去的水瀑,這一回,卻沒能幫上他的忙。
他抱著她,心底冒生著無名的恐懼。
「——,怎麼辦?」他將頭枕在她髮際,明知道她聽不見、看不著他還是忍不住想告訴她。
「我好像……好像真的愛上你了,不是試情,不為靈感,而是真心誠意地,想將你留在我懷裡,不是三個月,而是永遠永遠……」
他歎口氣。「我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畢竟,你事先告訴過我你已有了喜歡的人,陪我只是在幫我,我是不該打破我們的約定的。」
他輕柔地擁著她。
「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草率地答應這項遊戲,可事先我真的不知道,那向來被我視若敝屣的愛情,竟會為人帶來如此失控的情緒。」
「不過,我知道,那是因為對象是你,換成了別人,我是不可能再有同樣深刻的感受,是你,只因為那是你……」
奔騰水瀑下,他向她說了很多癡語,及很多心底藏著不能當著她而傾訴的話,可那一句句話語甫出他口,轉眼便被吞沒衝進了水底。
終於,他帶她出了瀑底,在回程的路上,他們早備妥的大布巾將她身子環緊。
「耿樂,」她用巾帕包裹住長髮用手輕托著,那模樣雖有幾分稚氣卻又難掩幾絲誘人的女人氣,「方纔在裡頭你有和我說話嗎?」
他沒有睇向她,只是淡淡反問:「為什麼這麼問?」
「雖然水聲蓋過了一切,」她淘氣地皺了皺鼻,「可我還是聽到了你的心,它說你似乎有話想告訴我。」
「心說的話也能信?」他好笑地幫她擦拭著長髮。
「那當然,嘴裡說出的話可以騙人,心說的卻不能,快說!」她將小手環上他頸項,「是不是真有事想告訴我?」
是呀、是呀!例如是不是想說你真的愛上了我呀?那麼,我就可以、就可以……想著想著她突然鎖了眉,因為她無法確定,自個想知道他愛不愛她為的究竟是大皇兄還是自己?
那個想用他的血去救人的念頭是在什麼時候變淡的?
而又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她竟已如此在意起自己在他心頭所佔的份量?
他摸摸她的小手,深睇著她動了動唇卻沒有聲音,未了,他將她拉近身邊柔柔笑起,「沒事!我沒事。」
真的沒事嗎?
亮亮的月光映照在它底下那相偎而笑的情侶身上,搖搖頭逸出了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