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馬聲的的。
馬背上,笑聲琳琳。
「你方才看見沒?」耿凌向後依在胤佑懷中,笑顫著身子,她好久好久不曾笑過,似乎想在短時間內一次補齊。
「座上那些賓客的臉,活生生像吞了坨糞便似地為難,嚥下去,對不起自己,吐出來,又對不住主人!」
胤佑不作聲,專心縱馬,他向來不多語,方才在雍親王府那一幕,是不得不為之。
「尤其那姓潘的監察御史,他素來和胤祺交好,卻又是皇上派做耳目,專司巡視察訪政事民情的人,這事兒可要讓他傷透腦筋,不知該如何呈報了!」
「還有……那幾個當時在胤祺受傷時在他床前大肆撻伐你狠心唆使歹人佈局弒兄的人,這會兒竟然全啞了,連氣都不敢多吭呢!」
耿凌說得興起,半天才發現了胤佑的安靜。
「幹嘛不說話,」她嗔笑,回轉身在馬背上橫過一足,側坐著蜷在他懷裡,雙臂纏環在他頸項,嚷道:「你不開心嗎?」
他揉亂她的發,磁性嗓音揚起,「這是什麼傻問題?」
「騙人!」
她不放鬆,「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心裡有事。」
他搖搖頭,靜默半響,淡淡然出了聲音,「我只是好奇,你為何一定要跑去拿那只木盒罷了。」
「嘿!這可不是一般的木盒……」耿凌自懷中取出音樂盒,珍而重之上緊發條,讓白紗少女和悅耳的樂聲在兩人之間泛開,她語帶敬畏,「這叫『西洋音樂盒』,是胤祺送我的生辰禮物,不但聲音好聽,而且不怕耗盡,想聽時只要旋緊這隻鐵條……」
「夠了,凌兒,我知道這東西,我並不想知道這麼詳細。」
雖然胤佑努力掩飾,耿凌還是看到了他垮下的臉和冰寒的眸。
「為什麼?」耿凌清朗的目光透著不解,「你不喜歡這音樂盒嗎?」
「我不喜歡的是……」胤佑冷著聲音,「『他』碰過的東西!」
「這是什麼意思……」感覺出他語中意有所指,耿凌微惱問道,「你指的是物品還是人?」
「凌兒,我知道這事錯不在你,即使你……我還是要你!」
「夠了!我要下馬!」
耿凌冷冷出聲。
「凌兒,你別這樣,我的意思只是……」
「我要下馬,你聽不懂嗎?」掙開胤佑,耿凌也不管馬兒尚在奔馳,縱身下躍,連同她懷中的音樂盒一塊兒摔落地上,胤佑急急勒停馬,躍下身子急急跑向伏在地上撫著腳踝的耿凌。
「你瘋了!不要命嗎?」所幸她習過武,懂得自我保護,這一跤才沒跌斷她的脊柱,只是在她手臂、腳踝上已劃破了幾道斑斑血痕,還有她的足踝,瞧那樣兒,該是挫傷了筋骨。
另一頭,散落一地木屑鐵片的,是她心愛的音樂盒,白紗少女先是空轉了轉,繼之,再也不會動彈了。
耿凌推開他,刺蝟似地冷目低吼,「別碰我!」
「凌兒!」
胤佑歎口氣,收回手。
「你不是不碰他碰過的東西嗎?」氣紅了眼眶,耿凌提高嗓音,「你連問也沒問就定了我的罪,虧我自恃你知我,卻沒想到,你同外頭那些閒雜人等有一樣的心思。」
「凌兒……」他喉頭發苦,擠不出話。
「不用再說,事到如今,我也沒有再跟著你的必要,省得你見了心煩,我看了討厭!」推開胤佑,她跛足前行,卻讓胤佑用力攔住。
「對不起!凌兒……」他一臉苦澀,「我不是信不過你,只是信不過那只豺狼,我只是在嫉妒,我不喜歡他看著你的眼神……我知道他行事向來別有用心,但對於你,卻似乎有所不同。」
「你信我?!」
耿凌哼了聲,用力掙了掙,卻徒勞無功,「你若信我,就該知道我心底只有你,今日我若真的已經從了他,我還有顏面肆無忌憚地跟著你離開嗎?」
淚眼模糊,她恨恨低語,「世人都當我是水性楊花的女子,背後批評我自小沒有灌輸女子貞節的觀念,扮著男人的樣子在男人堆裡胡混著長大,猜測我的入幕之賓定如過江之鯽,才會與你們這對兄弟牽扯不清,還害得你們倆為個女子,兄弟哄牆,身敗名裂……」
她用力拭去淚珠,咬咬唇,不許自己哭,「背著我,人人喊我是『禍水妖女』,我不是聽不到,不是沒知覺,只是為了要讓你回來時找得到我,除了佯裝不在乎,我還能怎辦,難道去敲鑼打鼓告訴大家,我耿凌只不過是你兄弟倆角勁的一隻棋子,只是個由著你們爭來奪去的布偶罷了!」
「別這樣,凌兒……」胤佑心疼地想將她攬入懷中,卻遭她猛力抗拒,她一再怒斥吼叫著——
「別碰我!」
胤佑卻不予理會,好半晌,在臉上、手上分別留下深深爪印後,他才將這隻小野貓馴服擁在懷裡。
「凌兒!在我心底,從不曾將你當成與人角勁的布偶,你這話對我不公平,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愛你!」
哼了聲,她別過頭不肯看他。
「那一夜,在『絕風崖』下,我捉緊著峭壁上的礁巖,胸口的血不住地竄,風狂雨驟,我的手懸到不住地打著顫,我掛在那兒迎著風雨直到天明,因為我始終沒有力氣攀爬上去,心底不斷有個聲音誘著我,何苦如此不認命?手一鬆,一切都結束,再也沒有痛苦了,不是嗎?」
「是你,凌兒。」
胤佑歎氣,「對你的愛是支撐我能熬下去的原因,『天上地下,生死相隨!』這是你告訴我的誓語,我不能背誓,更捨不下你,所以我活了下來。」
風沙沙地掠轉在樹林間,兩人無語。
胤佑柔著嗓音打破沉默,「別再生氣了!凌兒,畢竟咱們都是熬盡了千辛萬苦才得以相守的,不是嗎?」
耿凌不作聲,依然沉默。
抱起耿凌,胤佑往候在一旁的馬兒踱去。
「等一下!」耿凌突然出聲,自他懷中掙下,跛著足走到散落一地的音樂盒碎片前蹲下身。
「砸爛了……」
她語帶惋惜,拾起白紗少女,少女臉色依舊安詳,依舊漾著笑,只是白紗裙上沾了不少泥漬,臉也髒了,脫離了木盒,她再也無法起舞,至於木盒,鐵片零件及木屑散了一地,再也無法發出悅耳的聲音了。
「對不起,」胤佑喃喃低語,蹲在她身邊,「我再去幫你找個一樣的。」
「不了……」
耿凌搖搖頭,將白紗少女揣入懷中,悶著聲音,「再找也不會是原來那個了,對於會被砸爛的東西,還是別放入感情的好。」
胤佑不語,抱起她送至馬背上,摟緊她奔馳在風中。
他會用時間向她證明,他對她的愛是永遠砸不爛的!
*** *** ***
寅夜裡,馬蹄終於停止。
胤佑皺皺眉,極目望去儘是山林野地,他是可以不用休息,徹夜奔蹄,凌兒卻不行,這丫頭一路上儘是顛來倒去,瞌睡連連,但再走下去也挨不著村落,看來今夜也只得在這野地裡將就了。
他先將昏睡中的耿凌抱下馬放在一旁。再將馬繩縛在樹幹上,繼之開始尋覓,最後終於在一處淙淙溪水旁邊發現了個小山洞,將裡頭打理乾淨,鋪妥乾草枯葉做為床榻,再在洞口外生了堆柴火後,才去將耿凌抱過來。
抱著她踱入洞的剎那,胤佑忍不住苦笑,這個簡陋的山洞與她住慣了的雍親王府有天壤之別,明早她醒來看見事實的殘酷面,會不會後悔跟了他?
胤佑將她輕輕放在於草床上,揉揉她的發,深情睇著她,若不是感覺得到她淺淺的呼吸,他真要以為他又在做夢,畢竟,他已夢過她千回!
「胤……」
她翻轉身子尋個舒服的位置,他懸著心,因著她的翻身,使得她在夢中的話語,只能聽到前一個字。
胤佑眼中泛起陰影!
轉過身,他在山洞裡找了個角落盤腿坐定開始補眠。
突然間,她的尖叫聲驚醒他——
「胤佑!胤佑!」她在夢中高聲喊著。
他急急衝到她身邊,見她滿臉淚痕,雖覺心疼,卻又是忍不住的開心,畢竟,這次他總算聽清楚,她喊的是他的名字。
「沒事了,凌兒,我在這裡,你只是在做惡夢!」
耿凌伏在他懷中抽抽噎噎,「我看見你被人追殺懸在崖上,突然『匡啷』一聲跌下谷裡摔碎了……」她抱緊他,身子微顫,「就像我的音樂盒!就像我的白紗娃娃!」
「那只是夢,」他摟著她輕聲哄道,「你摸摸我,硬邦邦,實實在在的,不就正在你懷裡?」
「胤佑!別走……」驚悸猶存,她伸臂勾緊他頸項,緊偎著他,「陪我!」
胤佑點點頭,摟著她睡下,「你乖乖睡覺,我不會走的。」
輕嗯了聲,她像只倦極了的野貓完全失了平日的戾氣,軟綿綿蜷在他懷裡,不消片刻就沒了聲音。
而他,輕柔柔地撫著她的發,縱容自己的視線睇著她,久久不放。
*** *** ***
天色微明,耿凌醒在天光裡。
外頭日頭正燦,而她已然精力充沛,轉過身,她看見了睡在她身旁的胤佑。
睡夢中的他像個孩子,少了平日的狂佞,卻真實地觸手可及,在他人中及下巴上頭,一夜之間,竟已冒生出一叢叢青愣愣的鬍碴子,更增添他粗獷的男子氣,耿凌竊笑,即使她偽裝男人再成功,光這點,她就絕對無能為力。
她癡癡睇著他好看的五官良久,最後是被洞外淙淙的水聲吸引才轉移了注意,奔馬鎮夜,加上跌了那一跤,她身上又是沙塵又是污泥,雖然她很想陪他,但她更想的,卻是洗個舒服的澡。
是以,當胤佑清醒後循聲發現她時,看見的是一幕活色生香的美女浴圖,胤佑坐在溪畔看得出神,這輩子,他從來沒有在晨起時如此清醒過。
她赤裸裸站在瀑布下方承受著銀花水瀑衝擊著她粉嫩的身體,她揚起頭舒展著身軀嘴角噙笑,大大方方、毫不遮掩,恍若盤古開天、一切混沌不明時,她就已經自然而然地站在那裡接受著大自然的洗禮一般。
她自小承受的教育使得她對於自己的身體少了一般女子拘謹羞赧的心態。
這一生,胤佑不知見過多少裸女,但從未受過像現在這般的震撼!
勾欄院的女子善於以肉體勾惑男子,她們受過訓練,知道該如何扭動身軀引動男人的慾念,但眼前這女子不同,她一舉手、一投足。單單純純就為了接受水的洗禮,純稚得讓他恍若看到了個初生娃兒淨身,有著對生命的禮讚,卻無關情慾!
但這樣也好,轉念一想,世人無福,只有他,見得著她的美麗。
她轉身發現了他,輕呼一聲,紅了臉頰將身子潛入水裡,他有些失望,為著驟失美景。
不消片刻,她已回復正常,笑著對他招手,「陪我玩水!」
「不行!」他對著她搖搖頭,笑得帶邪氣,「我若過去就不單只是玩水了。」
她懂他的意思,想了想,再抬頭望向他的目光有一絲羞澀卻有更多的坦然,「我不怕,我不早……已是你的人了?」
「我怕!」胤佑一本正經,「我要你,卻不是在這裡,還有……」他佯裝生氣,「你真是膽大,竟敢脫光了衣服在這裡玩水!」
「不是膽大!」她笑得很得意,「我檢查過,這附近根本沒人。」
「沒人?」他哼了聲,「我不是人嗎?」
她紅了臉,壓低聲音,「你不同的。」
「當然不同……」他嘀咕著,「等你把我害死時,你就知道死人和活人果真是不同的!」
「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
「沒事!」他背轉過身,「你再玩吧!我在這裡幫你守著。」
耿凌倒是聽話,在水裡玩了很久,雖背對著她,胤佑依舊聽得到她歡欣的笑聲。
終於她上了岸,用衣服裹著身子,腳還疼著,她只能緩緩走著,她的發濕答答地滴著水,她的身子滿是股甜香,她的臉上是滿足的笑容。
經過他時,卻被他拉住身子,他也在笑,只是眼中冒著焰,是飢渴的那種,讓她微顫的那種。
「幫你守了這麼久,總該有點獎賞吧!」
「你要什麼?」她嬌笑,試圖沖淡兩人間緊繃的情緒,「你知道我什麼都沒帶就跟了你的。」
「很簡單,你給得起的,」他壞笑,「只是一個吻而已!」
她依了他,結果卻不單只是一個吻而已,他輾轉吮吻著她,吻得她全身發顫。
她歎口氣,由著他,隱約中,一個念頭揚起——
一身汗,待會兒還得再洗一回了。
*** *** ***
他帶著她一路南行。
「咱們要上哪裡?」
「下江南!」
耿凌滿意地後仰靠在他懷裡,這男人果真牢記著他的誓言!
在鎮集裡,他幫她添購了幾套服飾,耿凌選了又選,卻全是男裝,在外行走,她還是覺得身著男裝要方便多了,唯一不同於以往的,是她不用再在胸前綁布條,反正鄒嬤嬤不在身旁,也沒人能幫她。
這事兒,她可不想勞煩胤佑。
最後她樂得系件兜兒,添上中衣搭上漢人儒服,束著發,成了個翩翩美少年。
可這樣一個美少年言談之際時而磊磊大方,時而竟似個嬌嗔的女娃偎在她身旁高大俊朗的男子身邊,自是分外引人側目。
一路行來,不論山間田園,不論大城小鎮,這對共騎一匹白馬的「男子」,總是處處引來視線。
這一日,兩人來到安徽蕪湖,是耿凌的意思,她想回老家見見父親,雖然她知道爹若見她跟了胤佑,肯定會氣爆了。
「小時候爹在蕪湖當海關道,」耿凌回憶著,眼中全是笑,「兩寸長的醉蝦,碗口大的蒸螃蟹,一尺多長的醋溜大鱖魚,咱們蕪湖真是個魚米之鄉呵。」
胤佑自後方輕擁著她,喜歡看著她描述事物時的神情,以及聽著那清清朗朗的嗓音。
「那年我八歲,鎮日在窗子外面,看見個塔身歪斜卻不會倒的寶塔,我天天和爹吵著想去看看這緒山寶塔,爹忙得很,沒理我,有一天我索性自個兒卷捲衣袖悄悄溜出去,蕪湖城不大,出了北門,走不到兩里地,到了『一天門』,『緒山寶塔』也就不遠了。」
胤佑想像著這丫頭小時候的模樣,淺笑搖頭,同情起耿介之,那肯定是個難纏至極的小鬼!
「緒山上古樹參天,山腳下一座大廟,進了一殿上兩層,仰頭一看,嘿!那一條筆陡的石台階簡直像天梯,有幾個穿了旗袍的小姑娘們也來到廟裡想爬上這又窄又滑的八十八塔,只見一個老和尚笑呵呵阻住,『回去吧!八十八塔,姑娘們上不得的。』」
「眾人不解追問,只聽得老和尚續語,『這裡小九華廣濟寺是地藏王菩薩得道的地方,善男信女朝山進香,若是心不誠,就算爬到了八十七塔,也要一個跟頭摔下來,姑娘們穿的又是旗袍,撩著旗袍衩,細細邁步,爬不上反要生危險……倒是這位小兄弟,人雖小,但男孩兒勁力足,想是沒問題的。』」
「看來這老和尚還沒得道,看走了眼,」胤佑笑道,「竟將小姑娘當成了小兄弟。」
耿凌哼了聲,「那次起,我深深感受到當男兒身的好處,至少,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阻攔,更不會招來怪異的眼神。」
「是嗎?」
他向前傾身吻了吻她細白的頸項,「可這會兒,我不也是都由著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成的嗎?」
他的手緩緩沿著她的身側撫摸起他已然熟悉親暱的曲線,引得她顫了顫,他笑得邪氣,「你不覺得,在我懷中,在我手裡,當個女人要幸福多了嗎?」
「胤佑!」她撥開他的手,羞紅臉啐了聲,「大白天的,官道上人來人往……」
「人來人往就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嗎?」他哼了聲,在她耳畔低笑,「大清律令似乎沒有這條不得於官道上親吻的規矩吧!」
轉過她的身子,他吻住她,噬去她的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