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入冬第一場大雪落下,空氣是凝人的寒氣,楚憐兮望著飄落紛飛的雪花如棉絮般地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及她縛住了雙手跪坐著的囚車上。
是的,「囚車」!楚三小姐返鄉的方式著實不太光彩,尤其相較起前方八騎開道乘坐官輿的許霆昊。
是她自願用這種方式回轉湘陽的,她不願讓許霆昊落人口實,目前案情未明她仍是待罪之身,理該受到如此待遇。
「是欽差大臣耶!」兩旁簇擁等待已久的人群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聽說他還是今年京試的狀元郎,人生得十分俊俏!」
「我還聽我遠房的親戚說起,在經過的幾個郡縣裡他平反了好些冤獄,懲戒了當地欺壓百姓的狗官,受惠的人都稱他作『活青天』呢!」
「喂!瞧瞧!後頭跟了輛囚車,是個小姑娘呢,你瞧瞧,她好像是……」
「哎呀!就是前陣子懸賞緝拿的紅葉莊楚三姑娘嘛!」
「呸!一個姑娘家人模人樣地,竟會是個殺人兇手!」
一旁絮絮叨叨的人語喧嚷評論越益不堪,楚憐兮充耳未聞,她仰著頭雙手向上承接著白皚皚的雪片一點一滴地落下,駐留在她小小的手掌心裡。
「好乾淨的雪!」她癡愣低語,想起許霆昊為她準備的「琉璃雪宴」,想起他為她燒製的各色琉璃心型雪盅,想起他說要讓她看清楚他的心時認真的表情。
「傻瓜!」楚憐兮對著掌心的雪柔柔笑起,他對她的好,她向來遲鈍。
就這樣,一個跪坐在囚車裡被雪覆了一身的女子,在眾人議論謾罵聲中依然淺淺帶著笑,望著即將盈握的雪。
魏傑踱過來為她披上外衫,並為她驅趕那些看熱鬧甚至頑皮地向她扔擲雪球的孩童。
「我沒關係的!」楚憐兮搖搖頭輕語。
「姑娘沒關係,那坐在轎子裡的人可有關係!」魏傑調侃道:「姑娘若受了寒,心疼的可是咱們大人,還請姑娘多保重!」
湘陽縣衙大堂步入京城來的貴客——御史欽差許霆昊,縣尹朱紹康早在門口恭候多時,迎著許霆昊,他躬身恭敬地逸著笑將他迎人。
「許大人!您同幾位隨扈官爺今日光臨敝縣,真是咱們湘陽城的福氣,方才您來的路上落了雪,是否需先入內府休息?下官已在衙內為您備妥了房,您若不願住在衙內,下官宅第就在左近,業已備妥您的歇腳處。」
「不用!」許霆昊向朱紹康回禮,「本官在來途中遇得貴縣一民女投案,為恐此案延宕太久,想藉朱縣尹衙堂審理此案,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當然方便!許大人太客氣了。」待覷著隨後押人的楚憐兮時,朱紹康臉色一雙黑目殷紅,轉過身對著許霆昊道:「若許大人指的是楚姑娘與小犬一案,此案已結,不勞大人費神。」
「是嗎?」許霆昊端坐中堂,示意楚憐兮跪在堂前,淡然開口道:「兇手尚未緝拿到案,沒有呈堂供詞畫押,不知朱縣尹是如何結案?」
朱紹康被他一句話堵得紅了臉,「此案人證、物證俱全,小兒為此枉送一條性命,下官自要迅速審理以慰小犬在天之靈!」他看了許霆昊一眼,「莫非楚姑娘是許大人舊識,您是來為她說項?」
「朱縣尹的話貶低了本官也貶低了自己!」許霆昊依舊漠然。「我倒想請教如果此案已結卻始終捉不著正犯,您會如何處理?」
「我已貼出告示,楚天翱養女不教繼之包庇女兒護她私逃,三個月內楚憐兮若不到案,便先公開處斬楚天翱以示懲戒。」
「朱縣尹的判決倒是明快果決!」許霆昊望著他,「現下犯女已自行投案,包庇之罪已無,尚且拘在大牢中的楚天翱該先放了吧?」
「若她有心投案,何以不親至湘陽府?」朱紹康兀自嘴硬,「可見並無誠心,楚天翱不能先放,需待此案了結!」
「此案與朱縣尹有切身關係,一般人有所顧忌在所難免。」許霆昊眼中閃著光芒。「此女投案程序一切合法,有罪無罪本官自會查明,楚天翱與此案無關,還望朱縣尹想清楚,勿因私怨違了法紀。」冷哼了聲他續言,「有罪當懲,無罪當赦,此為審理案件之第一要規,朱縣尹似乎忘記了。」
朱紹康聽得一身冷汗,低下頭開了口,「下官一時糊塗,多謝許大人教誨!」他轉過身吩咐衙差,「去將楚天翱由罕中解出!」
待見著全身鞭笞傷痕昏厥萎頓的楚天翱讓兩名衙差挾著扶上堂,楚憐兮再也抑不住自己,伏在父親身上嚶嚶泣起。
「魏傑,將楚莊主帶到咱們落腳的客棧裡,先請個大夫看看。」許霆昊漠然而冷靜,待魏傑帶走只剩半口氣的楚天翱後,他轉向朱紹康,語氣譏誚——
「湘陽城的大牢裡果然人才濟濟,這樣的大刑伺候下,哪還需等到三個月?瞧楚天翱的模樣,本官若遲了兩天,就算帶了真兇來投案,也換不回他的一條命。根據律法,包庇之罪,罪不至死,刑求誤殺之罪卻可讓您丟官呢!」
朱紹康漲紅了臉,無言以對。
「朱縣尹所說的人證、物證現下可以呈上堂了嗎?」
朱紹康囑師爺派衙役去找來當天隨朱鐸山至雲升茶棧的貼身隨從朱豹,及茶棧當日親眼目睹爭端
發生時的店小二小狗子到堂應訊,並差人調出本案之文書紀錄及仵作驗屍報告。
「根據仵作勘驗小犬屍骸所做的報告,」朱紹康道,「在他後腦勺裂了個口子,就是當日被楚姑娘踹下樓時後腦著地所致,初時不知有傷,他還起身罵人,回家後才覺頭疼欲裂,嘔吐不止,等不及大夫到來便斷了氣!」忍不住老淚縱橫。「白髮人送黑髮人,椎心之痛呀!大人,下官為此重懲楚天翱實是情難自己!」
「執法時若放人個人情感,就枉為地方執法父母官了。」許霆昊翻閱審視著手中仵作報告。「描述得很詳細。」他望向朱紹康問道:「不知死者屍首現下暫放何處?」
「屍體業已火化。」朱紹康解釋道:「下官家鄉中有個規矩,遭橫死之晚輩七七四十九日內需速火化,否則會影響家中長者運勢及健康,下官家中尚有老母,作這樣的決定實是迫不得已。」
「這倒真是『死無對證』了!貴衙仵作現下人在何處?」
「前兩天他回鄉今日可歸,明日應可上堂應訊。」
言談間朱豹及小狗子已被帶上堂,兩人跪在堂上向許霆昊磕頭行禮。
許霆昊叫兩人抬起頭,指著楚憐兮,他問道:「堂上跪著這姑娘,兩位可識得?」
「她化成灰我都認得!」朱豹搶著回話,「她就是那日與我家二少爺在茶棧起爭執,一腳踢得我家主子由二樓墜下,害他枉送了命的紅葉莊楚三小姐。」
「小狗子!」許霆昊看著那渾身打顫緊張的店小二,「你看清楚了,是這姑娘和朱二公子在你店裡起衝突的嗎?」
「是的!」小狗子低聲回了話。
「小狗子,你知道他二人何以起勃溪嗎?」
「是她先動手的!」朱豹再度搶著說話。
「閣下似乎不叫小狗子。」許霆昊冷聲,擊下驚堂木沉喝,「再犯一次廷杖十下,小狗子回話!」
震懾於許霆昊的威勢,小狗子抖著身子伏在地上,斷斷續續回想當日情景。
「那天楚大小姐同楚三小姐先來到店裡,她二人同丫環坐上了二樓,後來、後來朱二公子同他一群手下來到店裡,說要、說要包下小店,其餘的人都被趕了出去。」
「這位朱公子倒是闊氣。」許霆昊道:「繼續。」
「後來朱二公子上了二樓,瞧著、瞧著了楚大小姐,驚為天人,當場便向楚大小姐求親,楚大小姐推說婚姻之事需由父母作主,她請朱二公子日後找人上門提親再說,但、但朱二公子不允,伸手便去捉楚大小姐的手,卻被楚三小姐揮掉,然後……」小狗子恐懼的眼神飄向朱豹惡狠狠的眼。
「堂上證供務需盡實,否則你也會有罪,你是本案關鍵證人,沒人敢動你,不用怕!」許霆昊語氣雖淡,卻含著警告,「然後呢?」
「然後朱二公子便派了現下跪在小的身旁這位朱爺與楚姑娘動手,被楚姑娘掠倒在地,朱二公子一怒之下自己動手,他使了招什麼『珠光幻影手』的,仍不敵楚姑娘,後來、後來還被楚姑娘一腳踢出了二樓陽台,墜落小店門口道上。」
「你陳述的經過與犯人投案狀紙內容吻合。」許霆昊沉吟道:「你可知那朱二少爺跌下地時,哪一面先著地的?」
「正面!」
「背面!」
小狗子與朱豹異口同聲地脫口而出。
「大人!是背面,當時小人是第一個衝下樓扶起少爺的人,我清楚看到少爺是背面腦勺先著了地
的。」朱豹急急說明。
「小狗子你怎麼說?」許霆昊冷冷問了聲。
「回大人,狗子衝到現場時朱二少爺已被眾人簇擁,小人看不真切,但、但依當時路人轉述的話語,他們說……他們都說……」小狗子漲紅了臉接不下去。
「他們說什麼?」
小狗子吞吞吐吐囁嚅出口,「他們都打趣笑說,彷彿天外飛來一頭肥豬跌了個狗吃屎!」
一旁許霆昊的隨滬聽著這話都忍俊不住竊竊笑起。
許霆昊冷眼覷著朱紹康,「主要證人供詞有異,倒不知朱縣尹是怎地結的案?」
朱紹康急急辯白,「當日仵作剖了小兒屍體。判定死因確是後腦震裂,不會有誤!」
「此案明日由本官開堂重審,你實時派人召回仵作,明日午時所有人證、物證不可短缺!」許霆昊道:「嫌犯楚憐兮暫且押下大牢候審,朱縣尹,」他望向朱紹康眼中是懾人寒芒。
「我提醒你,此女是否犯案目前尚未釐清,明日堂上我要看到的是毫髮無傷的人!希望你明白,至於小狗子及朱豹等證人在結案前,他們的安全也是你的責任,有任何損傷一律算在你身上。」
許霆昊起身踱下堂與朱紹康辭別步出縣衙大堂,不曾望向楚憐兮。他離去後,楚憐兮突覺寒冷,她用手環緊了身子。
「來人!將楚憐兮押人大牢,上了手銬腳鐐免她脫逃,」朱紹康沉聲吩咐。「另外,」他頓了聲,「交代下去暫時不許難為她!」
見楚憐兮沒了蹤影,朱豹貼近朱紹康低聲,「老爺,看來這姓許的欽差絕非善與之輩,他鐵了心要徹查此案,這案子若被他攪和可要亂了局。」
「不然能怎麼辦,不許他查嗎?他是天子派來的人,你憑什麼阻著他?」朱紹康冷著聲,「還不快去辦你的事兒!」
「小的知道了!」朱豹領命離去。
甫步出縣衙門,許霆昊喚來身旁侍衛張義及焦雄囑道:「守住各處門口,只要見著朱紹康的手下出此衙門辦事便跟緊了,看清楚他去找什麼人做什麼事,若他們要殺人便救人,我回客棧等你們消息!」
兩人領命而去,許霆昊則回轉客棧等消息。
點燈時分兩人陸續返回客棧,焦雄先行報告。
「一名衙差出了門,他到了城西清水胡同名喚黃升的仵作家中,用著嚴詞要挾他明日上了公堂不得胡說!」
許霆昊沉默地點點頭,瞥向張義。
張義詭笑著開了口,「我這邊的可精彩了!」「隨著衙役之後出府衙的是朱豹,他去了城北的『凝翠樓』,那兒是湘陽城裡最大一處妓院,當時天色尚早,院子裡冷清得很,沒什麼客人,院裡的姑娘們也大多仍在寢中,朱豹踢翻了大廳陳設,要求凝翠樓的主事老鴇薛嬤嬤出來,龜奴顫著聲回復說那薛嬤嬤上城外普凡寺祈福不在院中,朱豹不信,逐一踢翻了每個姑娘的房說要找出老婆子。」
張義忍不住搖搖頭道:「這朱豹也是個仗著勢的走狗,見著了院內姑娘獸性大發。合上了門光天化日便幹起那檔子事,短時間內想他是無暇再去尋那薛嬤嬤,屬下問過院內龜奴得知朱家兩位公子均是院內常客,隔三差五總要來院裡消磨一夜。」
「朱二公子出事那日傍晚,聽說有人見著他出現在凝翠樓裡,現下那朱豹尚臥在溫柔鄉中沒有其它動作,屬下只得先行回來稟報大人,再繼續去盯著那傢伙。」
見許霆昊點點頭,張義轉身離去。
「魏傑!」許霆昊下了命令,「立刻潛去朱府查清楚朱家大少爺是否尚在府邸中,如果不在,給我查清楚了人在哪裡,明日午時前我要你將他帶回,若屆時我已在衙門,直接帶他上公堂見我。」沉著聲他低語,「此案朱紹康一直故意模糊焦點,死者是他的兒子,他卻刻意維護真兇,此事必有蹊蹺。」
薛嬤嬤蠕動著肥腫的身軀緊隨著趕來報訊的凝翠樓護院胡大虎,潛行在人了夜一片黑暗的普凡寺後山小徑,老婆子一邊拭著汗水一邊叨念——
「完了,完了!朱大人派人找上了我,肯定是為了那檔子事,大虎,你這幾天也甭到院子裡上工,陪著嬤嬤趕快遠離湘陽城覓個隱密處,待風頭鬆了些再說吧!」
困難地行了段山路,一個山坳處矗立著個墨黑人影,薛嬤嬤心頭一驚,「別是來捉老婆子的吧?」
那人目光炯炯,聲音磁性低沉,「凝翠樓的薛嬤嬤?」
「老天爺呀!是來索老婆子命的索命使者啊!」她渾身起顫推了胡大虎一把。「快!快!去擋下他呀!」
轉過肥腫身子她另覓活路,跌跌撞撞跑不了幾步路,那男子如風般再度擋在她面前。
「壯士饒命!壯士饒命!」薛嬤嬤跪在男子面前磕頭如搗蒜,眼淚鼻涕淌了一臉,無視於一身昂貴的絲綢衣裳,整個人彷彿要貼上了那泥濘骯髒剛溶了雪的黃陂土。見男子並未出手亦不言語,薛嬤嬤心頭亮起一點希望。
「壯士放心,只要今日您肯饒老婆子一條賤命,朱大人付您的酬勞我三倍奉還,並且速速遠離湘陽城,您只需同大人說老婆子已死便成了。」
「怎麼,朱紹康很希望你死嗎?」男子淡淡輕語。
月光移出烏雲照在男子身上,薛嬤嬤乍見那男子的模樣心頭一歎,連恐懼都險險忘了,這奪命使者一身冷然尊貴的氣質叫人移不開眼。
「只要你明日在公堂上說實話,我會保證你的安全,不讓朱紹康動你及你的凝翠樓。」
薛嬤嬤傻了眼呆跪著,怎麼,這奪命使者不是朱大人派來的嗎?
黃升輾轉著身子卻無法入眠,看了眼一旁鼾聲如雷的老伴,他搖搖頭起身到院子,外頭雪已停,天氣凍人得緊,他糾緊披在身上的狐皮氅子,張開口噓著白茫茫的煙氣。
冷不妨一個男子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湘陽縣衙仵作黃升?」
黃升心頭一驚轉身,見著了一個高大挺拔的陌生男子立在他身後。
「我查過你的資料,你黃家三代均在湘陽城裡任仵作一職,數十年來從未出過錯,是湘陽城裡極受尊重的人物。」男子瞥了他一眼,淡然續道:「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但我對仵作一職素來敬仰,因為你們敢碰觸那些世人忌諱的死者屍骸,你的工作是忠實地挖掘出死者死亡的原因,讓人們逮住兇手,相當於冤死者的活青天。」
「你要什麼?」黃升揚著蒼老的聲音,心頭大概明白了對方來意。
「我要朱鐸山真正的驗屍報告,並要你明日上了公堂說實話。」
黃升死白了臉卻不說話。
「我保證不讓朱紹康動你家人,你可以放心只要求你依著良心做證!」
這雪夜著實好冷,黃升心頭發著顫!
能嗎?他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