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別掛念周不華和龍朝霞情況,登門來拜。周不華不在家中,詢問之下,這幾天他都在北門發放米糧救濟災民。秋別微微詫異,他如何賑災去了?柳影虹野心別具之事,她一概不知。
龍朝霞接到來報,秋別造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些天她旁敲側擊,想從金開口中探得蛛絲馬跡,金開的嘴卻密得像碰到異物的蚌殼,敲不出一個字來。
「桃花侍郎大駕光臨,稀客稀客。」秋別正要離去,香風飄來,龍朝霞出廳含笑見客。
「公主。」秋別一揖。
「你來找駙馬?他不在。陪我坐坐。」
秋別心想這是個好機會,先探探龍朝霞想法為何,看機說合,於是遜賜坐下。
定目細看秋別,也是絕世美人的龍朝霞不能不含妒,莫怪周不華對她不假辭色,秋別確是美得不可方物。有了這樣的妻子,不會再看上其它庸脂俗粉。
忽然心念一動,笑道:「侍郎難得來訪,且寬坐一會兒,陪本宮說話。」
秋別樂從:「下官遵命。」她也要藉機為周不華說說好話。
龍朝霞命人傳上酒菜,有了前車之鑒,秋別對酒敬而遠之。龍朝霞本想將她灌醉,解衣查驗,就可知道秋別究竟是不是女子。這麼一來,只得另想別計。
腦筋一轉,又有一計。灌酒不成,改以美色相誘,非讓她露出馬腳不可。
當下盈盈一笑,嬌媚無限,道:「論起來你是我大伯,我有一事關於駙馬,不知該找誰商量,侍郎你可願聽本宮幾句心事?」
「下官樂意之至。請公主放心,下官和駙馬雖是兄弟,絕不偏私。駙馬還算肯聽我的話,我會叫他別讓公主委屈了。」
「此處不宜深談,侍郎請隨我來。」
龍朝霞所說適宜深談之處,就是她的閨房。秋別不疑有他,跟了進去。秋別精明強幹,事事經心,唯獨此事欠三思。龍朝霞乃堂堂一國公主,旁人怎可隨意進她閨房?又何況是個「男子」?只因秋別一時輕心,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心只掛著周、龍兩人之事,而導致之後東窗事發。
「公主有話請說吧。」四下無人,盡可放心直言。
龍朝霞轉過身來撲進秋別懷裡,緊緊抱住她,嬌聲道:「我是有話要告訴你,這些話我藏在心裡很久了。我喜歡你。」
秋別萬料不到龍朝霞要說的竟是向自己示愛,慌道:「公主,不可如此──」要將龍朝霞推開,但她纏得死緊,半點掙脫不得,秋別也不敢用力推開,抱著自己的是公主啊!
「公主,公主,別捉弄下官了。」秋別苦思脫身之策,只有不把她的話認真:「您是有丈夫的。」
「這丈夫又不是我自己選的。」龍朝霞搶白道:「周不華心裡根本就沒有我,我討厭他凡事都不在乎的樣子,他一點都不懂得憐我愛我,這樣的丈夫我要他何用?」突然表情一變,柔情款款道:「你不一樣,你總是溫柔軟語,這才是我心目中所要的良人。我老早就傾心於你了。」伏在她胸前。
秋別哭笑不得,和事老反成事主,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公主竟會愛上她這個假丈夫。勸道:「蒙公主錯愛,下官只有來生圖報。公主既成了下官弟媳,禮教不容輕慢。捨表弟是質魯了些,但本性和善,可堪托付終生。公主請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是個好丈夫。」
「我不要。」龍朝霞一口拒絕,一步步將秋別逼向床邊。秋別退無可退,小腿撞在床沿之上,一個踉蹌,向後摔倒,跌在床上。
龍朝霞臉含微笑,爬上了床,她向前進一分,秋別就向後退一分。
「別怕,他出門去了,沒人會來打攪我們。這事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來解秋別衣扣。
「公主請自重!」秋別護住衣襟,嚇得心頭亂跳,想跳下床脫身。龍朝霞擋住她去路,貓戲老鼠般笑道:「你哪兒都不准去!」
龍朝霞撲上來要強解秋別衣衫,秋別一邊閃躲,一邊叫道:「公主,不可如此。」龍朝霞哪肯理會,覷個空扯下秋別腰帶,衣衫寬散,又來扯她外袍。
再不設法脫身,只怕自己秘密難保。秋別顧不得龍朝霞是公主之尊,反臂揮開她,跳下床去,要奪門而出。
眼看就可水落石出,龍朝霞怎會讓她跑了?喝一聲:「來人!給我抓住他!」門外幾個健僕攔住秋別,一人一邊抓住她手臂,秋別登時動彈不得。
龍朝霞施施然下床來,得意一笑道:「我說了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一隻玉手伸到秋別頷下,準備解衣釋她心頭之疑。
只見龍朝霞的手愈伸愈近,秋別胸中宛如狂風暴雨大作,電閃似的驚,電閃似的懼,腦海閃過千百個念頭。突然靈台大明,風雨止息,有了決絕不顧的決定。
「放手。」秋別的聲音出其冷靜,但有一股莫名的威嚴。龍朝霞一怔,抬頭見秋別不復驚惶,正平平直視著她:「公主不用解我衣衫,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便是。」
龍朝霞一愕,怪道:「你曉得我想知道什麼?」
「請公主叫他們撤手。」男女授受不親,她不能受人之辱。
龍朝霞虛抬下巴,挾制秋別的兩健僕恭身退下。
秋別拍拍衣衫,整好衣冠,走到床邊取腰帶繫上。龍朝霞揮腕令眾僕退下,守在門外,房中只剩龍、伍二人。
龍朝霞高坐椅上,傲然睥視著秋別,道:「伍秋別,本宮問你,你是男是女?照實說,不准有半句虛言。」
她女扮男裝之事終也走漏了風聲,不知怎麼刮到了龍朝霞耳邊?在受官之初,秋別早知會有這麼一天,但只要周不華一生順遂,她身死不足惜。
「是。我是女子。」秋別直承不諱。
一聽秋別果真是女子,龍朝霞眉峰如聚寒霜,怒往上衝。冷冷又問道:「本宮再問你。你是不是周不華的妻子?」
「以前是,現在不是。」
「什麼以前是,現在不是?」龍朝霞想到數月來受二人欺騙,難怪周不華對秋別總是關懷呵護,格外不同,對自己卻是冷冷的。他們兩人在背後不知取笑了自己多少回。她是萬人之上的公主,自尊心遠比旁人高,自小眾人拱若璧珍,養成她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的刁蠻脾性。周不華對她並不敬畏,讓她自尊大大受損;而周不華已有妻室之事,更是讓她覺得遭受莫大恥辱。
「不華少爺是周老夫人的愛孫,老夫人臨終前囑咐我要好好輔佐他,因此將我給了不華少爺。後來因為禍起鬩牆,不華少爺和我被趕出周家,我們便在桃花村落腳。之後上京趕考,我因一時戲興,瞞著不華少爺進闈應試。蒙皇上垂愛,欽點我為狀元,我屢辭不准,只得硬著頭皮做下去。少爺怕我被殺頭,一直為我隱瞞。我們離開周家之後,我自慚有負老夫人所托,不敢再居不華少爺侍妾,求他賜我一封休書。迎娶公主之時,不華少爺確是孑然之身,並沒有欺瞞公主、皇上。」秋別將事實小小做了修改,把一切過錯全歸到自己身上,務要保全周不華。
「伍秋別,你和周不華聯合起來欺騙皇上及本宮,罪不可恕。本宮非請皇上大大治罪你二人不可!」龍朝霞手一揮,桌上杯壺叮叮噹噹碎了滿地。她絕不原諒這兩人。
秋別沉默不語,事已至此,辯解無用。一切只有到皇上面前,聽候裁決。
☆ ☆ ☆
龍朝霞押著秋別,進宮見龍異人。
文華殿外,太監將龍、伍二人擋了下來,道:「公主、侍郎,皇上正在問案,請稍候片刻,小的再向上稟告。」
龍朝霞的個性說風就是雨,不耐久候,這禁宮內外哪一處她沒去過?龍異人問案詢政又有什麼大了不得的?
「問案最好,我這兒也有件公案大家來斷一斷。」推開守門太監,大剌剌闖進殿去。
「父皇!」也不顧有人無人,龍朝霞肆無忌憚的呼叫直闖,殿上諸人都回過頭來。
坐在殿上的龍異人皺起眉,道:「朝霞,父皇正在處理事情,你怎可隨意闖入?」
「太監說您正在問案。我也有件案子要請皇上您作主,所以就進來啦!」龍朝霞蠻不在乎的道,側頭看見周不華、柳影虹及兩位大臣在旁,對周不華冷笑道:「你在這兒正好,這事你也脫不了干係,大夥兒正好三曹問案!」
周不華和跟在龍朝霞後頭進來的秋別視線一觸,各各一怔:怎麼你也來了?
「有什麼事待會再說。」龍異人瞭解女兒的個性,多半又是哪個倒霉的觸怒她,她來告狀來著。「你們來了也好。你們一個是駙馬的妻子,一個是表哥,也該讓你們知道。」
「什麼事?」看這情形,氣氛不對,周不華犯了什麼事不成?
「左相,你來說吧。」
「是。」柳影虹面無表情,平著聲音道:「駙馬私開糧倉,將十萬石白米發給流民。擅動國糧,市惠百姓,藐視君上,以上是他所犯之罪。」
秋別聞言大驚,只見周不華平靜的站在殿中。對自己所作所為,周不華並不後悔。能夠救得上萬條人命,後果是生是死,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華──駙馬──」秋別想從他口中聽到一個答案,甫一出聲,寂然難再繼續。
不必再問了。他的為人她還不瞭解嗎?周不華天性仁厚,見別人受苦就如同自己受苦,非得傾己去幫助他不可。以前種種,就是最好的明證。她還要問什麼?
「皇上,微臣未得聖旨,擅動官糧,罪無可恕,不敢請求赦免。唯此事是我一人主意,與旁人無關。守倉的馬糧官乃受我所逼,不得不為。皇上若要降罪,就請斬我一人。」周不華不忘前諾,極力為馬糧官開脫。
龍異人眉心打了個結。周不華仁民愛物,他實有心放他一馬;但國法難容,周不華犯下這麼大的事他都放過他,以後如何服眾?
「看不出來你平常半句不坑,也會做出這麼大膽的事來。」夫婿遭難,龍朝霞不但不擔心,反而幸災樂禍:「想想你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欺下瞞上原是你拿手好戲。你們這一對同命鴛鴦能死在一處,也不錯啊。」
周不華聞言,臉色瞬時大變。
龍朝霞朗聲道:「父皇,伍秋別女扮男裝,欺君罔上,愚弄天下,膽大包天,請皇上降她死罪!」
龍異人大震,看向秋別:「你是女的?」
「是。」
「她不是!」周不華搶道。
秋別感激的看周不華一眼,有這分心意就夠了,她不奢求能保命。
「周不華,你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連自己命都保不住,還一個勁兒替伍秋別開脫。你是癡子還是傻子?」龍朝霞譏道。
「伍愛卿,你真的是女子?」龍異人走下階台。她是女子?她是女子?從他眼中看出,秋別已和跳蕩天真的龍玉麟合而為一。
秋別盈盈拜倒,伏首答道:「犯女伍秋別欺瞞聖上,戲侮天下才子,自知國法難容,不敢求赦,請皇上降罪。」
「你──」
「皇上。」周不華搶步到秋別身旁向龍異人下拜:「這一切皆由我而起,是我要她陪我一同赴考,伍秋別不是存心欺見皇上。若有罪罰,就請加諸我一身,不關她的事。」
「不!是我自己好奇貪玩,想進考場看看,和駙馬沒有半點關係。」
你一言,我一語,兩人都互相爭著認罪。龍朝霞聽得怒,喝道:「夠了!什麼都不用說,你們兩個都得死!」轉頭道:「父皇!伍秋別是周不華的妻子,他們這樣欺負女兒,您絕不能算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龍異人思緒翻騰不已。莫怪周、伍二人之間總又像是尷尬生分,又像是糾葛難解,原來他們是這麼深密的關係。
真該處死兩人嗎?龍異人猶豫不決。周不華擅開糧倉,並非謀圖私利,而是為了成千上萬的災民們,他不能也不該斬他。至於伍秋別,龍異人俯視跪在地上的她,蒼白的容顏和龍玉麟如此肖似,他已經害死了自己的親妹子一次,他怎能再做一次劊子手?
柳影虹看出龍異人的遲疑,周不華上回在大殿險些壞他大事,他一直記怨在心。現下這個報仇的好機會,他不會輕輕放過。
「皇上,國法家規,不容錯亂。」柳影虹正氣凜然奏道:「周不華知法犯法,伍秋別顛倒陰陽,玩弄天下才士於股掌,兩人罪不在恕。為正朝綱,臣請皇上下旨,將兩人處斬。」
「這──」龍異人好生為難,委決不下,「如奏」二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柳影虹看出要龍異人處死周、伍二人,難上加難。眼前是除去心頭大患的好機會,這回弄周不華不死,以後怕再沒有良機。
「請皇上當機立斷,下定奪吧。」柳影虹再逼一步。
龍異人煩亂不已,委決難下。要不要斬?要不要斬?
「父皇!您還在考慮什麼?將他們兩人處死!」
看看秋別,又看看周不華,兩人跪在地上,神色鎮定,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龍異人更加不忍,要他怎下得了手斬了這一雙璧人?
「父皇!」龍朝霞催促。
龍異人做了一個止聲的手勢,先將此事按下,容他徐徐圖個緩圓相救之計。道:「茲事體大,一個是今科狀元,一個是駙馬,不能說斬就斬。」頓了一下,道:「來人哪!將伍秋別和周不華押入天牢。」
☆ ☆ ☆
周不華和秋別被關入天牢,衙役將鐵鎖鎖好離去。
秋別問道:「你怎麼去開糧倉了?」言中倍極關心。
周不華不答,走到牆邊用袖子撲了撲地上的灰塵,道:「你坐這兒吧。」自己在離二尺之處坐下。這是周不華細心之處,他知道秋別愛潔,就是在這命在傾危的當口,他依然替她設想到了。
秋別在他身旁坐下了,道:「你還沒告訴我開糧倉的事。」只要還有一線生機,她就要設法保全他。
自以前就是這樣了。秋別的心,永遠在周不華身上,打算他的前途,鋪陳他的道路。彷彿不傾盡一切,不足以回報周老夫人的恩德。
「開都開了,有什麼好提的?秋別姊姊。」這一聲「秋別姊姊」,將兩人多月來的誤會、隔閡全都化開了。周不華臉有肅容的道:「公主怎會發現你是女子?」
秋別輕歎一聲,苦笑道:「我不知道,我早知會有這麼一天,只爭來早與來遲罷了。華弟,不提我的事,你快跟我說事情經過,讓我們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保你不死?」
「我犯的是死罪,你不用再替我費心。倒是你,皇上對你十分看重,只要我們向皇上求情,皇上說不定會法外施恩,賜你無罪。」
「你說這什麼話?」秋別涵養甚好,等閒難教她動怒;只見她雙眉立起,周不華此言讓她真的生氣了:「你以為你死了,我還能活著嗎?」
此話一出,兩人都呆住了。話中的深情厚意,任誰都不會錯認。秋別一時的急怒之言,道出她真實的心意。
是。早在很久以前,早在他們都還未發覺時,兩人已經愛上了對方。他們全副心思都在對方身上,願意為對方做任何事,甚至為對方去死,也在所不惜。但他們都不曉得,這是愛,是世界上最可貴最純淨的愛。他們只知道自己不能沒有對方,如果一方死了,另一個留下的絕無法再活下去。
直到此刻,他們才發現,彼此是深深的愛戀著。那分愛是那麼深,那麼濃,那麼刻骨銘心。
周不華和秋別,就這麼一直怔怔相望著。
他緩緩伸過臂來,將她摟進懷裡。秋別忘了抵抗,這是她第一次被他所抱,倚在他寬厚的胸膛上,衣衫下傳來他溫熱的體溫和規律的心跳。曾幾何時,那個憨傻木訥的乞丐少年,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秋別姊姊。」頭頂傳來他溫柔而堅定的聲音,秋別沒來由一陣顫悸:「不管是生是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眼前逐漸模糊,秋別任著滾燙的淚水滑落臉頰。這是她的夫婿,她的良人,一個情深義重的好男子,一個視民如己、以天下為己任的大丈夫!她何其有幸,嫁了這麼一個偉岸不群的好夫君!
胸前的濕意令周不華感到奇怪,低下頭見秋別滿臉淚痕,他慌了手腳,道:「秋別姊姊你怎麼哭了?是我說了什麼話惹你不高興嗎?還是我冒犯了你?」忙放開她。
秋別被他慌慌張張的毛樣兒逗得破涕為笑,彷彿以前的乞丐兒金元寶又回來了。她縱身投入他懷中,雙臂摟住他結實的背脊,仰頭一笑,如曉露芙蓉,雨後梨花,道:「你沒有冒犯我,也沒有惹我不高興。華弟,你不知道我此刻心中有多麼歡喜。」
周不華笑開顏。兩人互摟互抱,相互依偎,有千言萬語想告訴對方,卻又覺得一句都可不必說,兩兩必能心映。
兩人心中充滿著平安喜樂,一天也罷,生生世世也罷,那都不重要了。此刻兩人相守在一起,這陰暗的天牢就像天堂一般溫暖美麗。活也好,死也好,對兩人來說,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教他們幸福滿足。
周不華柔聲道:「秋別姊姊,如果我們僥倖不死,你願意和我一道辭官回桃花村去嗎?我種田,你教村裡的孩子唸書,你說可好?」
秋別微笑道:「出嫁從夫,你說怎樣便怎樣。不論富貴貧賤,我總是跟著你。」經過這一番,她也看破了。富貴榮華,原是一場空。世情俗態,又何必太看重?
周不華聞言露出歡喜的笑容,他摟著秋別,輕輕哼起歌來:
情人送我一把紅紗扇,
一面畫水,一面畫山。
畫的山,層層迭迭實好看;
畫的水,萬里長河流不斷;
咱二人相交,
如山水相連。
要離別,
除非山倒水流斷;
要離別,
除非山倒水流斷。
歌聲歡悅,情意纏綿。秋別心滿意足靠在周不華懷裡。兩人都想:這天牢就是仙鄉,又何必奢求地久天長?
☆ ☆ ☆
龍朝霞闖進殿來,衝到龍異人面前,質問道:「父皇,周不華和伍秋別的事,您打算怎麼辦?」昨天被龍異人拒絕再問,她不死心,非要討一個答案不可。
「朝霞,你太沒有禮數了!」龍異人不悅女兒的魯莽獨行。
「女兒知錯。父皇,您快告訴我,是不是要處死他們兩人?」
龍異人沉吟,至今他還未想到什麼方法既可維續朝綱,又不傷兩人性命。龍異人愛惜周不華的才能,秋別和龍玉麟一般無別的面貌,也令他難以痛下殺令;他左右為難,只有拖延一陣再說。
「父皇,您不想殺他們對不對?」龍朝霞咄咄逼問,她不致兩人死地不能消這口怨氣。
「這是你對父皇說話的口氣嗎?」龍異人微微發怒,有些是因為被女兒說中心事。這個女兒都是讓他給寵壞了,現在居然連父親都敢頂撞。
「父皇,您別生氣嘛!」龍朝霞一改先前的蠻橫,換上一副愛嬌的面孔,道:「人家是氣得昏了頭了!您想想看,駙馬在娶兒臣之前,已經有了妻子。天下有哪個女人知道丈夫另有妻室,會不捻酸吃醋的?」見龍異人臉色稍和,她又道:「他是我的夫婿,我怎會真的逼他去死?只是不出這口氣,兒臣不能甘心。」
「那你打算怎樣?」女兒的心思,一向令他捉摸不著。
龍朝霞從懷中取出一隻白玉瓶來,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笑:「這裡面裝了兩顆藥,吃下去會肚痛如絞,卻無生命危險。我想拿這兩顆假毒藥騙騙他們,等他們吃下以為必死無疑,我再說明真相,這樣我才能消這口怨氣。」
龍異人一聽大妙,他先「賜死」周伍二人,事後御醫再施以妙術「救活」,兩人「死後重生」,群臣不能說他偏私不公。
「朝霞,你這藥真不傷人嗎?」
「兒臣不敢欺騙父皇。」
龍異人大喜,道:「那好!父皇就依你,讓你出這口氣。不過事情過後,你得和駙馬和好如初,不准再耍脾氣了。」
龍朝霞一笑:「兒臣遵命。」
龍異人即刻派人拘提周不華和伍秋別到文華殿。龍異人高坐殿上,龍朝霞坐在其旁的圓凳上,柳影虹和另兩位大臣站在兩旁。
周不華和秋別平靜的站在殿中等候宣判,死亡對他們來說已沒什麼可怕的;因為,他們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周不華、伍秋別,你們二人欺君罔上,一個顛倒陰陽、混亂法紀;一個未奉君令,擅動糧倉。朕雖有心開赦,但國法難容,姑念你二人未有大惡,賜你們全屍,這兩顆毒藥,你們吃了吧。」龍異人命太監呈上藥丸。
終究難逃死罪。周不華和秋別相視一笑,各自捻起藥丸放入口中,藥才入腹,肚腸立刻刀割般刺痛起來,痛得冷汗不住冒出。雙膝一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龍異人正覺有異,龍朝霞已站起來下階走到周、伍二人身前,居高臨下,得意的看著兩人痛苦不世的模樣,冷笑道:「怎麼樣?牽機藥的滋味可好?你們得罪了我,就是這種下場!」
「朝霞,你這藥有毒?」龍異人色變。
「父皇,您親口所言,要處死他們,這藥當然有毒。」龍朝霞一副理所當然。
龍異人怒不可遏,她居然敢愚弄自己;又見周、伍二人痛得縮成一團,一拍椅子扶手,喝道:「解藥呢?拿出來。」
「解藥是有,不過只有一顆。」她拿出一顆豆大的藥丸,把玩似的捏在食指和姆指間,戲耍般說道:「我該給誰呢?」
周不華疼得死去活來之際,聽到有解藥可救,他想也不想道:「給……給她吃……。」劇痛之下聲音都啞了。
「怎麼你不救自己嗎?嘖嘖嘖,這麼偉大。」
「我死不要──緊──你──你把解藥──給她。」他忍著疼,艱難的擠出這兩句話。
「喂!你的好丈夫要把藥讓給你,你吃不吃?」龍朝霞轉向秋別。
周不華的話一字一句都像大槌鑿在秋別心上,她瞪著那顆藥丸,伸出手顫聲道:「把藥給我──」
龍朝霞將藥丟到她手心內,秋別立刻掩袖吃了下去。龍朝霞鄙夷笑道:「我還以為你們是至死不渝的愛情呢!畢竟是自己性命寶貴,生死關頭,丈夫又算什麼呢?再嫁就有了可不是。」
周不華受著劇痛折磨,抱著肚子汗出如漿,彷如千百把鋼刀剜刺。吞下藥後,秋別已有力氣起身。她膝行來到周不華身前,凝視片刻,垂淚道:「華弟,你我夫妻一場,卻即將陰陽兩隔,我實是好生不捨──」語音淒迷,真情流露,文華殿上肅然無聲,只聽她如泣如訴的低聲呢喃:「你一定很疼吧?你放心,再過一會兒你就不疼了。」輕輕捧起周不華慘白如死的臉龐,她的臉色亦如紙一樣蒼白,成串的淚珠滾落不停,淒然道:「華弟,讓我最後再好好看看你。」凝視片刻,她將自己嘴唇湊了上去,親吻他冷涼如冰的嘴唇。
只覺一物自她口中度了過來,周不華還未察悟,已然吞了下去。不過片刻間,腹中疼痛依舊,卻已不似剛才那樣難忍。
他呆了一呆,痛徹心扉的大叫道:「你──你怎地把解藥給了我?」
原來秋別並沒有服下藥,她知道她若正面拒服,他一定也不肯獨生。因此使了個障眼法,終於騙他吃了。這時秋別再也支持不住,往後摔倒,他眼捷手快抱住她。
「華弟──你答應──我──你要──好好活──活下去──」秋別自知必死無疑,她只怕周不華對她用情太深,一時想不開,也隨她之後了斷。
周不華當真是心痛如絞,摟著秋別愈來愈冰冷的身子,淚如雨下,哽咽道:「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我不要你救我,我要你──我要你──」話難以繼續,心已碎成千片萬片。
全身又是一陣劇痛,抽筋拔骨似的疼,魂靈兒彷彿要離身而去。秋別偎緊周不華,顫聲道:「我好冷──」周不華忙摟緊她。「我──我不能陪你回──桃花村去了──,你做官也好,不做官──也罷,我──不逼你了──」
「只要你不離開我,不論你叫我做什麼,我都聽你的。」周不華雙淚交流,左臉貼在她右臉,不住摩挲,淚水滴滴落在秋別臉上;斯情斯景,當真令人不忍觀視。
秋別淒然一笑,道:「你真是我的──好華弟──」頭一側,臉上微笑猶在。
「秋別姊姊!」他驚叫,懷中的身軀動也不動。
「傳太醫!」龍異人急喝。
☆ ☆ ☆
經數字太醫漏夜不歇的診脈下藥,秋別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徘徊在鬼門關前。
龍異人下令,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把秋別救回。太醫們戰戰兢兢,生怕一個小疏失送了秋別性命,也丟了自己腦袋。
到了第三天,秋別突然全身泛紫,出氣多,入氣少,隨時都可能撒手而去。
太醫在榻前緊急商量的結果,只有孤注一擲,將死馬當活馬醫,決定採用「以毒攻毒」的方式來和老天搏一搏。
太醫宰將眾人商議的結果,秉告前來探視病情的龍異人,由他裁決。龍異人難以決定,一直守在秋別身邊的周不華發話了:「皇上,請准太醫們放手一試。」
「這可是性命交關的事──」稍有閃失,秋別立赴黃泉。
「臣知道。」三日來不眠不食,周不華形容憔悴瘦損,他願意下賭註:「盡人事,聽天命。臣相信拙荊吉人自有天相。」
「既然你這麼說。太醫宰,你就大膽下藥吧!」
得了皇命,太醫宰無所顧忌,親自去煎了一碗濃濃的斷腸紅。
周不華道:「我來餵她。」
周不華扶起秋別身子,她昏迷不能吞嚥,他一口一口吐哺餵她服下。一碗喂完,太醫宰忙送上一碗清茶:「快清口,別吞下了。」
過了片刻,秋別突然蜷縮起身子,在床上輾轉翻滾,痛苦呻吟。
太醫宰忙解釋道:「這是毒性相抗,請皇上不用緊張。」但是暗地裡他也在提心吊膽,秋別會不會因此一命嗚呼?
足足有一盞茶時間,秋別由大翻大摔,逐漸平復下來;張開口來,吐了一大口黑血,衣衫頭髮全都濕透了,只見她臉色由紫轉青,由青變白,呼吸亦逐漸平穩。
太醫宰托過她右腕細聽,綻露笑容道:「好了,好了,這可救回來了。」
龍異人龍心大悅,喜道:「好極了,各位太醫辛苦,朕每人賞賜十斤黃金。」
「多謝皇上。」眾太醫鬆了一口氣,得到皇上厚賞,人人笑逐顏開。
周不華道:「皇上!臣有不情之請,請皇上答應。」直挺挺跪在龍異人之前。
「駙馬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龍異人俯身相扶。「有事慢慢說。」
「駙馬之稱,不華愧不敢當。不華和公主成親以來,從未踏入公主閨房一步,公主仍是無瑕之身。不華非是嫌棄公主,而是早有妻室,不敢相棄。拙荊待我,情深義重,我心中亦只有拙荊一人,容不下其它女子。不華夫婦觸犯國法,本該就戮,蒙皇上加恩,免我二人死罪。不華資質庸碌,原無意仕途,法外餘生,更無干求之想。伏請皇上垂憐恤情,准我夫婦去官還鄉,歸隱田舍,則不華歡喜涕泣,感恩不盡。」朝龍異人深深一拜。
「這──」龍異人極不願放他二人離去。
「草民請皇上答應吧!」周不華將頭伏得更低。
龍異人沉默半刻,看看躺在床上才救回一條命的秋別。當年他若肯放龍玉麟和鳳江城一條生路,何致二十多年來一憶起便痛悔難當?今日的周、伍二人,就像當年的鳳江城、龍玉麟一般。他一心想留下他們,就真的是對他們好嗎?
長歎一聲,龍異人幽幽道:「起身吧,朕──准你二人回鄉。」
「多謝皇上!」至此,周不華真真正正揮別名枷利鎖,終於可以做回本來的自己。
起身坐在床沿,握著仍昏睡不醒的秋別冷冷小手,周不華淚光瑩然,微微一笑,心道:「秋別姊姊,我們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