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升客店今日高朋滿座,青龍王朝新主登基,許多人都趕著進京去看這場熱鬧。其時先帝龍異人駕崩未逾三月,遺囑中不傳諸子,將帝位讓給了位高權重的左相柳影虹。
「李大哥,傳說咱這位剛死的皇帝,當年為了奪得帝位,殺死了自己親弟弟,可有此事?」二樓雅座一副座頭上有兩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子相鄰而坐,面前擺了一桌酒菜。議論先主是非,不是能高談闊論的事,左首青衣男人壓低聲音問。
喀的一聲,右首那位矮壯男子咬破瓜子,斟了一杯酒,和酒嚼著瓜仁,道:「他是殺了自己親弟弟沒錯,不過啊,這皇帝的位置本來就是他的,是被他弟弟的母親──皇太后搶去讓她兒子坐。他在外流浪許多年,才又把這位置給搶回來。」
「原來如此。」青衣男人連連點頭,又問道:「最近我又聽說,這個皇帝為了保住帝位,害死了他嫡親妹子紅蓮聖女,還把罪推到北方蠻族身上。他──這不是太狠了嗎?」
「我也聽說了,姑不論是真是假,權力這東西啊,只要你一沾上身,想不沉迷其中的,那是少之又少。為了皇帝的寶座,別說親妹妹,我看連親生父母都下得了手。」矮壯男子評道。
這時上來了一位灰袍長身的中年男子,有旁人在,兩人中斷了話題,不願再談。那中年男子在另一頭靠牆的座頭坐下,並未來向他們瞧上一眼。看他一派灑脫,不像是什麼公門人物,可能是個尋常旅人,兩人放下心,但也不敢再繼續之前的話頭。
天南地北閒扯一陣後,青衣男人又問:「喂!十多年前,那時各地災旱頻傳,人人都快餓死了,京城出現了一位仁義心腸的周公,你可知道他的事?」
矮壯男子雙眼一翻,道:「我怎不知?還有個桃花狀元的事你沒提到。」
「桃花狀元?你快說來我聽聽。」
「桃花狀元姓伍名秋別,她和人稱周公的周不華原本是一對住在鄉下的夫妻。她女扮男裝和周不華一同進京赴考,這兩人才情絕頂,居然雙雙奪魁,把天下才子都給擊敗了。這女扮男裝,欺君罔上,可是大罪呀!伍秋別數次想辭官,可先帝就偏偏特別喜愛她,將她留了下來。聽說伍秋別美得壓倒御苑的桃花,因此得了『桃花狀元』這個雅號。說來這伍秋別也是個奇女子,先帝要將公主嫁給她,她是女子不能娶妻,推辭不納也就罷了,反而請先帝改賜給周不華。世上女子哪有不善妒的?她此舉可就奇了吧?奇的還在後面呢!鍾靈毓秀,不獨爾輩。這伍秋別是個賢婦,周不華卻也是個義夫,讓妻子給比了下去。他迫於無奈,娶了公主之後,半步也沒踏進公主房間──」他說得口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後來呢?」青衣男子催促著。
矮壯男子接著道:「後來紙包不住火,伍秋別是女子的事,被公主發現,揪上金鑾殿問罪。那時各地鬧饑荒,周不華傾家蕩產救濟災民,周公這個名號就是那時來的。可金山也有挖光的一天,數萬災民他一人之力怎救得來?有些災民忍耐不住,集結起來到皇糧庫要搶米吃,幸好周不華及時趕到,災民們尊敬他,肯聽他的話,才沒發生事情。周不華動之以情,說服了守倉的官長,大賑災民,並勸請他們另住良田沃土之處落地安居。他一舉而救得上萬生民,功德浩蕩,但也犯下了未奉君令、擅動國庫之罪,同時被押上大殿。」
矮壯男子又停下來喝酒止渴,青衣男子不耐煩的道:「怎麼你說不到兩三句就要喝酒,快說下去。」
「你沒見我說得嘴巴都干了,你總得讓我喝口酒吧?」矮壯男子大發怨言。
「好好好,你快喝,喝完快說吧。」青衣男子不敢再多牢騷,親自為同伴斟酒,道:「後來怎樣?」
矮壯男子續道:「後來啊,先帝迫於綱紀不可亂,忍痛要處死兩人,賜他們毒藥自盡,讓他們不用身首異處,算是保全。他們是不是死了,卻沒有人知道。有人說,他們兩人真死了;也有人說,這是皇帝使的障眼法,其實私下偷偷早把兩人放走了。也有人說,皇帝知道伍秋別是女子之後,有心要把這位絕代佳人佔為己有,正好藉著這個因由,處死周不華,將伍秋別納入後宮。種種說法,紛紜不一,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到地下去問先帝才知道。可『周公與桃花女』,可就成了咱青龍王朝又一樁淒美無解的傳說了。」
兩人不勝唏噓,沒注意到另一頭灰袍男子凝視傾聽他們的交談。
樓上大談故史鄉談,樓下走進一個莊稼打扮的男子,背上背了一竹筐的菜蔬,黝黑的皮膚可知是長年在日頭下工作的結果。仔細一看,這個約莫三十出頭的男子面貌十分俊逸,舉止行動斯文儒雅,不像是個鄉野村夫。
姓黃的店家看見,忙從櫃檯內走出來,招呼道:「元寶哥,送菜來啦?」
那叫元寶的男子笑道:「是。我幫你送到廚房裡頭。」
「不用不用。小施,把菜抬進去。」遠遠一頭小伙子應聲,過來接手送進廚房。
裡頭黃店家的妻子彩雲聽見這男子來,菜也不炒了,用個木盒裝了東西走出來,道:「元寶哥,上次你說嫂子愛吃山藥糕,我特地又做了些,你拿回去給嫂子吃。」
那男子搖手道:「這怎敢當?你留著吃吧。」
彩雲把盒子往他懷裡一塞,那男子不好接受,推拒回去。彩雲佯怒道:「這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值得你推來推去?嫂子愛吃,我就不能做點糕餅送她?還是你瞧不起我送的東西,嫌它寒酸?」
「我沒那個意思,我收下就是。」那男子感她盛情,只得收下。「多謝。」
「這才是嘛,跟我客氣什麼。以後嫂子想吃什麼,儘管告訴我。」彩雲轉嗔為喜。
三人絮絮家常,不外是田里最近新收成了什麼瓜果蔬菜之類的事。這時有一個窈窕纖麗的女子跑了進來,店內眾人抬頭一看,忍不住看得呆了。那女子雖著粗衣布裙,不施脂粉的臉上還沾著塵土,饒是如此,仍掩不住她天然生成的艷光。
「元寶,我找到你了。」那女子綻開笑容,飛奔過來摟住男子。
這女子看來大約二十多歲年紀,一開口,卻像個未解世事的少女,舉止頗為天真拙稚。
「你怎麼跑出來了?」那男子輕輕責問,臉上卻是一片愛憐橫溢。
她扯著男子衣袖搖來搖去,以有點「哀怨」的表情看著他道:「你出來好久了,我一個人在家很無聊,所以我出來找你啊!」
「爹也在家啊,你不是一個人。還有,」他摸摸她頭頂,道:「你臉上的塵沙怎麼來的?我出門時你臉上還乾乾淨淨的。」
那女子語塞,她在路上邊走邊玩,盡往草叢樹林裡鑽,才弄得一身狼狽。她一時想不出理由搪塞,只是嘿嘿傻笑。忽見他手上捧著一個木盒,好奇的道:「你拿著什麼?」老大不客氣掀開一看,喜呼出聲:「山藥糕。」也不管手髒,捻了一塊就往嘴裡放。
「慢慢吃,別噎著了。」男子忙道,輕順她的背,呵護備至。
這時客店內的客人都看出這女子心智幼弱,她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造成?這樣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竟然是個傻的,真不禁要對天大聲疾呼:天妒紅顏!
那女子吃完一塊,又要再吃。男子給了她一塊,柔聲道:「好吃嗎?這是彩雲做給你吃的,你該跟她道謝。」
「謝謝彩雲。」她嘴裡塞著山藥糕,支吾不清。
彩雲笑道:「不客氣。你喜歡吃嗎?我下次再多做點給你吃。」
「好啊!好啊!」那女子拍手笑道,模樣天真無邪。
「咱們回家吧,別打擾人家做生意。」牽起女子右手,那男子向黃掌櫃、彩雲點頭致謝,低頭對那女子道:「走了。」
兩人並肩走出客店,只聽門外傳來那女子的聲音:「元寶,你再捏個泥娃娃給我好不好?」那男子不知回答她什麼,二人走得遠了,聽不清他說的話。
中年男子下樓結賬,隨口問黃店家道:「請問店家,剛才那個女子,似乎有點傻病,你可知是什麼原因?」
彩雲正要進廚房,見問掉回頭來,狐疑的上下打量灰袍男子的來歷,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兩位放心。」男子忙辟疑:「在下景知常,行走江湖多年,略通一點醫術相理。是想不知是否有在下可效力的地方,別無歹意。」
彩雲風塵打滾數年,識人的眼力不差。看他不像是個壞人,他是出自一片熱腸,才來問上一問吧?
「多謝你啦!大夫看過十幾個,都說嫂子吃藥傷到腦子,沒辦法醫了。承你費心。」
「剛剛那位是她的丈夫?」景知常有一項特長,只要見過一次面,他就永遠不會忘記。
這一對夫婦,他十多年前曾在京城見過一次。他看出兩人災劫重重,曾勸他們不可赴考。
「是啊,元寶哥對他妻子很好,他很愛他的妻子,待人更加好得沒話說。」彩雲亦是曾受過那男子恩惠的人之一。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彩雲為救家難,將自己賣入青樓,賣身錢卻被偷了。她一時想不開要跳河自盡,是男子路過救了她,並贈她一大筆銀子。彩雲入了青樓,一直念念不忘男子恩德。數年前從良嫁了黃店家,沒想到再度遇上昔日的恩人。黃店家聽妻子說過這件事,對男子便格外不同,把他也當作自己恩人一般。
景知常記起當年相贈的卜言,又想到剛才樓上所聽之事。萬事天注定,他們終究沒聽自己的勸告吧?
景知常無聲歎息,憶及方纔那男子對待妻子的殷殷情意。一個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一個照顧愛妻甘之如飴,無怨無悔。旁人看來或許可憐可歎,對他們來說,又何嘗不是幸福?
撒開步子,曼聲長吟:
二人力大頂破天,
一女田中分半邊;
我王頭上雙生角,
千連田來土連田。
走出店外,不知所蹤。
彩雲推推丈夫問道:「喂!他在念什麼?」
黃店家念過幾個月書,讀了些雜學旁道在肚裡。幸好這四句詩不太艱深,沒能難倒他。他一邊翻著賬本,一邊回答妻子的問題:「他在出謎題給咱們猜,一句射一個字,合起來是『夫妻義重』。」扶起算盤,滴滴答答打了起來。
「夫妻義重?」彩雲俯聲復誦幾遍,反覆咀嚼著這四句詩的含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