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別擬旨經龍異人過目,發由各州行文尋找金開下落。匆匆數月,音訊依舊渺茫。
這數月之中,龍朝霞時時無故尋釁,呵奴斥婢,順天王府上下如坐針氈,只怕下一個要倒霉的就是自己,人人怖懼自危。
周不華只要龍朝霞不來惹他,他也不管。龍朝霞見他文風不動,更是和他鬥上了氣,招來了一班貴胄子弟、美優名伶,在王府她的閨房中大開宴席,笙歌樂舞,終日不絕。
周不華大婚之後,龍異人以秋別已盡了兄長之責,不需再和周不華同住,賜她豪宅別居。兩人只在上朝時偶可相見。龍異人對秋別聖眷非常,時常召她入宮。周不華極少來造訪她,就來了也見不到人,門房總回說侍郎進宮去了,數次之後,周不華以為秋別有心迴避,就此絕足不去。秋別回府後聽聞周不華留帖來訪,衣冠未卸便又上轎回拜。王府的門房受了龍朝霞吩咐,秋別來見駙馬一律回說不在。秋別以為周不華仍怨恨在心,悵悵而回。如此數次,一想到要去見他便心懷趑趄,卻步難前。兩人俱懸念彼此,但因因緣差錯,人事捉弄,明明近在咫尺,竟遙若天涯。
那班浮浪子弟在接受龍朝霞款待後,閒談時忍不住要拿來說嘴。秋別聽到此事大吃一驚,打算退朝後要和周不華一談。
龍異人近年來政事多交由柳影虹處理。秋別做了侍郎後,他更是諸事不管,鎮日與她同游御花園,吟詩聽曲,冀求在她身上獲取心靈的安慰。
柳影虹出列報告各地民情,都是物阜民安之語。龍異人心不在焉的聽著,偶爾嗯聲回應,想著待會兒要和秋別泛舟遊湖。
待柳影虹述事完畢,周不華突然脫列而出,稟笏道:「皇上,臣有一事要奏。」
「說吧。」
「據臣所知,萬南一帶十多縣因連年饑荒,已餓死上萬之人,近來大批饑民湧向京城,乞討不果而四處偷搶,危及百姓。並非如柳丞相所言,天下昇平。」
柳影虹眼一瞇,周不華所言是實。他陰奪帝位已久,龍異人登基以來,減賦輕役,人民對龍異人愛戴有加,他要動搖其根本實在不易。龍異人上了年紀之後,由於精神體力不如從前,另一半也是因為天下無事,不再像年輕時事事親為,這給了柳影虹可乘之機。他故意加重賦役,大興土木,為龍異人興建行宮,造成民怨叢生,在龍異人面前卻隻字不提。天變災旱,柳影虹下令不准開倉放糧賑災,對外卻宣說是龍異人之命;街頭巷尾,怨聲載道。
滿朝內外,皆是柳影虹羽翼,誰都不會在龍異人面前搬弄口舌,走漏風聲。百密中卻有一疏,周不華耿介不阿,竟然當殿說了出來。
「真有此事?」龍異人一驚,是微微責怪的語氣:「左相你為何不說?」
柳影虹裝出深深慚愧的神情道:「皇上恕罪!臣是怕皇上擔憂,所以才沒說。」
「此事非同小可,你怎可因怕我擔憂而隱瞞不說?開倉賑災了沒有?」
「開了,皇上放心。那些流民臣會妥善安排,絕不會讓他們流離失所,四處為禍。」
龍異人很滿意,又嘉讚道:「駙馬視民如己,甚為難得。」
柳影虹為周不華差點壞了自己大事,暗恨在心。
退朝後,秋別在宮門外追上了周不華。兩人各懷心結,未見面時都有滿肚子話要說,對了面卻默然了。多日不見,周不華更加清華俊秀,只是眉宇間殊少歡顏,是夫妻不和之故嗎?
「華──」話到口邊,秋別醒覺周不華今非昔比,不宜再用舊日稱呼,改口低聲道:「駙馬爺,聽說公主招了一群人到王府中,狂歡作樂,可有此事?」
「是。」周不華直認不諱。
傳言竟是真的了?秋別不禁為他擔憂起來,道:「公主是你妻室,你該勸勸她才是。」
「她恨我入骨,怎會聽我的話?她愛怎麼樣便怎麼樣,我不想過問。」周不華將龍朝霞視同陌路,何來愛嗔?心如一面明鏡。
「你該勸勸她呀。夫妻是一輩子的事,難道你們就這麼一直僵持下去?」秋別為他著急。
周不華淡淡一笑裡有難以化開的苦澀,他道:「不是每對夫妻都能同心相敬。我和她錯配姻緣,生嫌互惡,這輩子可能就是這麼錯下去。我無意干涉她的生活,由她便罷。」
秋別說不出話來,這件婚事間接由她促成,他今日抑鬱不歡,是她一手造成的嗎?
「華──」
「伍侍郎,皇上召您一同遊湖。」太監來傳龍異人之旨。
太監立在一旁等候秋別覆見龍異人,秋別想說的話不能出口,一片眼光看著周不華,千言萬語無從訴起。
「皇上在等你呢。」他輕輕微笑,笑容一閃而逝,斂袖為禮,足不留痕轉身離去。
望著周不華大袖飄飄的瀟灑身影,秋別忽地一酸,幾乎要流下淚來,強壓下滿心淒楚,隨那太監而去。
☆ ☆ ☆
由於掛心周不華和公主婚姻不諧,遊湖時龍異人說了些什麼,秋別一概不曾入耳。龍異人察覺她心神不寧,關心問道:「愛卿,你有心事?」
秋別連忙收攝心神,不敢再有旁思,道:「不是。」
水波瀲灩反射在她憂思悄悄的容顏之上,當真是神如秋水,麗如夏花。龍異人凝目片刻,長長歎了口氣。
「皇上?」換秋別有疑了。位居九五之尊,至高無上,有什麼是他不能達願而心有悵憾的嗎?
龍異人又以那種幽遠的眼神在看她了。她不解,他是藉著她看著什麼人?她想問,卻又怕觸動龍異人忌諱,招來禍災。
「內侍,划到岸邊去。」
花舫蕩悠悠泊靠石岸,龍異人率先上岸,秋別跟在後頭。到了楓宸殿,這是龍異人的寢宮,秋別心裡響起警鐘,不敢跨進門內。
「愛卿進來無妨,朕給你看一樣東西。」龍異人以為她畏懼天威,溫言寬解。
看龍異人並無別心,秋別稍稍放心,進了殿內。龍異人從暗門箱中取出一卷卷軸,舒展開來,吊在牆壁鉤上。圖中所繪是一幅仕女,宮裝打扮,妙麗無雙。
秋別看了一眼,咦的一聲:「這──」莫怪她驚奇,這畫中人宛如是依她面容繪成,相貌一般無二。
「這是朕的母親。」龍異人道。
「原來是皇太后。」秋別當下恭敬的朝圖畫一拜。
龍異人講起往事:「我母親溫柔良善,不與人爭,卻仍是死在宮中嬪妃惡鬥之中。她只生了朕和玉麟──」頓了一頓,話鋒一轉:「你聽過『紅蓮聖女』的傳說嗎?」
「臣聽過。」紅蓮聖女現世,昌盛青龍王朝,這個預言自開國以來,故老相傳,流衍了百年之久。二十多年前,預言終於應驗,紅蓮聖女龍玉麟出現,神跡不斷。先是興雲致雨解除了連年乾旱,又以天雷助王朝瓦解了北方強敵庫什克族的城邦,使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但天妒紅顏,龍玉麟本欲和王朝勇將鳳江城歸隱雲遊,卻不幸死在庫什克族餘孽箭下,香魂邈邈。鳳江城痛失愛侶之餘,從此不知所蹤。
好事難全,是千古顛撲不破的道理。
「玉麟是個不知人間險惡的官家子弟,她天資聰穎,雜學旁收,讀了一大堆學問在肚子裡頭。她自小被當作男孩養大,知道自己原是個女子之後,可真把她熬壞悶煞。她和我這個大哥長大後才相認,和我半點不親,她的一片心,全在朕那不苟言笑、正經嚴肅的結拜三弟身上。」沉緬回憶之中,龍異人表情流露溫馨,喃喃道:「朕那三弟事事精明,唯獨對男女感情後知後覺。玉麟天真率直,沒有一般閨閣千金的造作扭捏,這兩人的緣分是老天早就訂下了的。他們兩人站在一起,何等匹配──」
停了一停,只聽他續道:「江城是個有肝有膽的奇男子,想他十里斷腸崖一戰,殺滅敵寇數萬人馬,運籌帷幄之中,決戰千里之外,智勇雙全。最可貴者他毫不戀棧名位,平生所重者惟情義二字。舉目滔滔,朕所見所聞未有一人如他這般風標傲世,偉岸獨立。三弟他──」戛然停住。
秋別抬起頭來,奇怪他何以不說下去。只見龍異人臉上流露幾許淒色,又似帶著愧恨。傷念故人或許有之,但這愧恨所從何來?
「你知道瓊林苑朕為何大失常態?」過了一會兒,龍異人又說話了:「愛卿和玉麟面貌實在太過相似,朕幾疑是玉麟重生。」
「臣弱柳蒲質,星光怎敢比皓月?」經此說明,秋別總算明白為何龍異人總以那種奇異的眼光看著自己。
「你們真的太像了──」
秋別不敢置詞。望向畫像,先皇太后仙姿-逸,端的美不可言。紅蓮聖女酷似其母,自己和這畫中人面貌相仿,自也和聖女差相彷彿。聖女薄命如斯,而自己欺聖瞞君,將來事發難逃一死,和聖女命運如出一轍。人生在世,苦痛多而歡樂少,思之真教人意茫茫而心淒愴。
稍吐心事,龍異人心裡舒坦許多。他害死妹子義弟,是不可外洩之秘,就是當年參預此事的柳影虹,也不知後來鳳江城被龍異人炸死在碧海汪洋之上。這事他藏心多年,罪惡感年年俱增。
今日吐露這麼多,龍異人感到身體異常沉累,道:「朕倦了,你先退下吧。」
秋別躬身緩步後退,退出楓宸殿。
☆ ☆ ☆
龍朝霞這日又召宴了幾個貴室紈褲,其中一人說話觸怒了她,火性大發,掀了桌子,把那幾個紈褲嚇得抱頭鼠竄,留下一地狼藉和怒氣不休的龍朝霞。
婢女進來收拾殘局,這事不是一次兩次,龍朝霞高興時可以一撒千金,發起脾氣來,身周的人、物就大遭其殃了。
有個僕人站在門外觀望,不敢進來。龍朝霞看見了罵道:「你是死人嗎?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給我滾!」
那僕人給她一罵,嚇得忘爹忘娘,忙道:「是,是。」走開幾步,想想不對,自己是來稟事的,又走回來。
「你又回來做什麼?」龍朝霞大怒。
「小的──小的有事稟告。」
他心慌之下,說話結巴,龍朝霞聽得大是不耐,喝道:「有事快說。」
「是,是。」那僕人畏懼得滿頭是汗,道:「那個,門房來報,有個自稱是駙馬義父的男子上門來認兒子。」說完舒了一口氣,以衣袖拭汗,差事達成了。
「駙馬的義父?」龍朝霞興致來了,她倒要看看周不華的義父是何方人物,是圓是扁,會教出周不華那種冥頑不靈的兒子!
金開正在廳上東張西望。兩年前他和周不華分別之後,被周家趕了出來。之後四處乞討,又恢復以往有這餐沒下餐的流浪生活。經過兩年有餘,偶爾聽人說到當今順天王爺正在貼榜尋父,其人姓金名開。嚇了老大一跳,不會是湊巧同名同姓吧?追問之下,順天王爺姓周名桐字不華,不是他的心肝乖兒子又是哪個?這下驚喜若狂,他的好兒子不但沒被那批喪盡天良、泯滅人性的周家狗賊害死,而且還做了大官了。急匆匆趕進京來要與周不華相會。
金開在富甲一方的周家住過一段時間,但民間百姓終不比皇室權貴。順天王府內一桌一椅,件件珍貴無比,皆有來歷;金開看得耀眼生花,不敢亂走亂動,只怕不小心損傷了一角,自己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正在嘖嘖稱奇,忽聞:「公主到。」金開嚇了一跳,哪裡冒出個公主來?
只見珠簾分處,走出一位婀娜嬌麗的美人兒。鴉髻高堆,修眉櫻唇,再細看時,一雙美目睥睨如視無人,倨傲驕慢。
「你是周不華的義父?」龍朝霞嫌惡的一皺眉。
金開行乞度日,又碰著災旱酷虐,當真是難乎為繼,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衣衫東破一孔西破一洞,幾不蔽體,月餘未曾洗澡,身上散發著一股汗酸臭味,中人欲嘔。門房居然肯放他進來,也算是一大異數了。
「是。」龍朝霞出身皇家,威儀懾人,金開卑謹的陪了個小心,彎腰下氣道:「公──公主大人好。」他從未見過貴人,稱呼不倫不類,惹人可笑。
「你真的是周不華的義父?不會是想來騙吃騙喝吧?」龍朝霞哼聲。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金開連忙澄清,雙手連搖:「我真是元寶的義父,這怎能假冒得了,一對面不就拆台了?冒認王爺的義父是殺頭的大罪,我再有十個膽也不敢啊!」
有人端上茶來,龍朝霞管自從容坐下,端起慢飲,不理會招呼金開。
金開左腳丫蹭著右腳丫,尷尷尬尬的站在堂中。
「請問──元寶──不不,是不華,他在家嗎?」金開鼓勇而問。
「你沒眼睛,自己不會看?」
吃了個老大沒趣,金開赧赧的閉了口。看這情況,周不華不在家中。隔了好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又問:「請問,不華的媳婦在這兒嗎?」他想周不華既大難不死,秋別也一定和他在一起。
龍朝霞不知他指的是秋別,以為他在暗示她毫無為人子媳之道,冷冷道:「她在。」
金開大為高興:「那能不能叫她出來?」秋別對自己孝敬有加,見了她,必會妥善安頓自己,不用在這裡跟這什麼公主大眼瞪小眼。
「我就是周不華的妻子,你叫我要做什麼?」龍朝霞冷笑道。別以為他是她公公,就妄想要她執禮伺候,門都沒有。
「你?」金開張大口,老半天才合攏來。他聽錯了嗎?「不不,我說的不是你,是秋別啊。不華的妻子怎麼會是你?」
這真是個驚人的秘密,龍朝霞銳利的眼光掃過來,追問道:「周不華的妻子叫秋別?她姓什麼?姓伍嗎?」
「我不知道秋別姓什麼──」
「爹!」一聲斷喝制止他再說下去,周不華回來了。
從官署辦公回來,就聽門房報告金開上門來認親了。周不華又驚又喜,這可說是他連月來唯一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匆匆奔到大廳,卻聽見金開和公主的對答,當下急忙斷止。
「元寶!」金開乍見愛子,幾乎不敢相認。居移體,養移氣,今日的周不華早非昔時的小乞丐。如今的他溫雅斯文,雍容有威,完全換了一個人。
「爹!您來了!孩兒找得您好苦。」不避污穢,周不華伸臂抱住金開,孺慕之情流露無遺。
金開微微哽咽:「好孩子,爹還以為你死在江中,你可知我哭了多少眼淚?」見周不華英華秀髮,遠勝往昔,如今身處富貴,仍不忘他這個低下卑賤的乞丐爹,激動愛惜之情難以言喻。
雙臂所抱著的身軀幹枯瘦弱,周不華眼眶濕潤,柔聲道:「爹,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不苦!見到了我的好兒子,我什麼苦都沒了。」兩父子相視一眼,抱頭痛哭。
天下最可貴者,莫過於至性親情。旁人看來毫無所感,唯有當事之人才知親恩深重,沒身仍無以為報。能在膝前承歡孝養一天,就是莫大的福報。周不華純孝感格,可說是窮通不移,生死不易,世上幾人如他?
龍朝霞叫道:「你給我說清楚,伍秋別是男是女?『他』是周不華的妻子嗎?」她可沒忘了追問到底。
兩父子轉頭過來,周不華一臉戒慎。
「秋別她──」
「爹!」秋別女扮男裝是殺頭大罪,此事萬萬不能走漏半點風聲。金開不明事情始末,差點溜口說了出來,周不華插口攔阻道:「您一路風塵,一定很累了。孩兒差人替您準備熱水食物,先洗澡後大吃一頓,好好睡個覺。」
「本宮有話要問這個臭乞丐!」周不華膽子愈來愈大,居然不把她這位公主放在眼裡。
「我爹累了,你要問什麼問我就是。」
「我就是要問他!」龍朝霞上前逼問,周不華一臂橫在金開身前,讓她難以逾越雷池一步。
「我說了,你有什麼事問我也一樣。」周不華把金開保護得嚴實不漏,送他入內。
龍朝霞氣得咬牙,看他愈是防備,更可見其中大有文章。好!有本事你就把你那個臭乞丐爹藏到人煙不到的鬼地方去,本宮非把這個秘密挖出來不可。
☆ ☆ ☆
周不華挽袖伸臂,親自為金開打水沐浴,換上潔淨衣衫,整個人煥然一新。
僕人將飯菜端到書房中,周不華頻頻添菜勸飯,金開許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險些把舌頭吞了下去。
飯畢金開摩挲凸起的肚腹,打了個飽嗝,露出滿足的笑容,想起一事,問道:「元寶,那個公主怎麼會在你家裡?」
周不華沉默半晌,道:「她是我的妻子!」
「什麼?」金開跳了起來,原本還有些昏倦不濟,這會兒全被驚醒了:「你說她是你的妻子?那──那秋別呢?我的好媳婦去哪兒了?」周不華面有抑鬱,金開想的卻是他富貴之後喜新厭舊,拋棄糟糠別娶,失望之餘氣急敗壞責備他道:「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忘舊人,把秋別給拋棄了?」
「我沒有。」
「那她人呢?你把她叫來。」
周不華將落江之後,一直到上京赴考,皇帝賜婚,秋別執意要他娶公主之始末,簡略說出。金開才知自己冤枉了周不華,歉聲道:「原來這是樣,好兒子,爹錯怪你了。」想周不華對秋別一片癡心,敬她如天人,又不慕榮利,怎可能為了權勢地位不要她?自己真是太糊塗,不分青紅皂白就胡罵一氣。
「秋別叫你娶公主,她女扮男裝在皇帝身邊做什麼──什麼郎來著。那這一來你們不就永遠無法在一起?」
周不華心中一痛,低囑道:「她女扮男裝之事若是揭發,難逃一死。爹,這事只有您知我知,千萬別對第三人提起。」
金開瞭解事情嚴重性,認真的點頭道:「我知道,我不會亂說。」歎了一口氣道:「秋別這孩子真是難得,她為了你可說是傾盡苦心,怎這個孩子命就這麼苦,享不到半點福呢?」
「爹,您早點休息,有話明天再說吧。」觸及這個難解的死結,周不華就陣陣揪心,不想再繼續話題,服侍父親上榻安歇。
「也好。」才剛睡下,金開又翻身爬了起來:「你睡哪兒?」說完失笑,道:「瞧我這老糊塗,你自然是和公主同房。」
「我一直睡在書房。」周不華淡淡的道。
金開啞口,發現自己實在太沒大腦,說話淨傷兒子的心,還是閉上嘴巴為宜,倒頭又睡下,笑道:「比起北城口那些流民你爭我奪搶東西,打得頭破血流,這可真是天堂了。」
「什麼搶東西?」難道饑民未曾得到賑糧?
「你不知道嗎?現下災癘不斷,許多人在自己家鄉沒得生活,只好離鄉背井到天子腳下來看看能不能有口飯吃。豈知皇上在宮裡和什麼桃花狀元的賞花喝酒,根本不管我們死活,還下令不准我們在京城內乞討,要把我們趕出去。有人活活餓死了,有把力氣的就去搶人家富戶,前幾天還燒了一戶人家呢!」
「有這等事?」周不華矍然而起,在房中踱來踱去。柳影虹那日當殿奉旨放賑,看來他陽奉陰違。他不肯放糧賑民,居心何在?
現下顧不到這些,周不華掛心流民生死和京城人民安危,道:「爹,您先睡吧。有事我差人替您辦,我到北門外看看去。」
辭了父親,周不華嫌轎行慢,命人準備驢子。這是他仁厚之處,城內行人眾多,放馬奔馳,容易誤傷無辜。趕到北門,果見玄女廟前聚集了黑壓壓好大一群人。人人面黃肌瘦,憔悴不堪,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面露凶光,見有生人便狠狠盯著他,似乎要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周不華騎驢了一圈,所見皆是如此,下驢來一揖請問一個躺在樹下的老者道:「老先生,你們沒有接到皇上的放糧嗎?」或許流民太多,柳影虹忽略了此處。
那老者有氣無力的說道:「什麼糧?我本來以為來到京城,是絕不會餓著的了。誰知道皇上根本就不管老百姓死活,不但不給我們飯吃,還把我們全趕到這兒來,不准我們隨處走動。這些天又餓死好些人,有的忍耐不住,就去搶劫富家,可也沒好下場,吃了一頓飽,就被官家抓去砍頭了。天殺的皇帝啊!」傷心絕望到了極處,老者嗚嗚而哭。
有人見周不華衣著富貴,怒不可遏,丟了一塊石頭砸他,大罵道:「臭小子,看耍猴兒嗎?打死你。」他恨朝廷不恤,天地不仁,遷怒周不華。
周不華難過不已,這些人的遭遇他感同身受,他是自小苦出身的,總盼望天下太平,人人都有飯吃。看他們苦狀如斯,就好像看見了從前的自己。熱血上湧,心想非要幫他們做些什麼不可,翻身上驢,回往皇宮而去。
到了宮門,向內求見,太監出來回道:皇上身體欠妥,不欲接見,有事向柳左相稟報亦然,由他裁決。賑災一事便是柳影虹從中作梗,向他稟告何用?周不華當下立斷,掉頭回府,命賬房將王府內可資動用的現銀全部提出,買了米糧,一車車送到北門外。
施米的消息一放出,流民能行動的全部蜂擁而至。施米的地方就在玄女廟前,這些流民領到白米,有人甚至激動得流下淚來,有的知道是這位儒雅溫文的年輕相公大發悲心,當場向周不華磕頭下跪,不住拜謝道:「多謝公子,您是我們的再世父母。」
周不華連忙扶起。
有人問知周不華姓名,呼道:「多謝周公救命之恩。」一人起呼,眾人響應:「多謝周公,多謝周公。」
周不華不勝惶恐,道:「各位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小可擔當不起。」眾人感戴他的恩德,哪裡肯依?叫得更加熱烈。
流民如流水般一波波湧來,堪堪發到鼓打二更,星夜低垂,周不華所購的米糧已盡數發完。分不到的人好生失望,周不華允諾明日必來,屆時再來領米。
回到王府,一身疲累的周不華仍不肯安歇,叫來賬房,問他府內銀數若何。周不華貴為王爺,龍異人賜他華宅眾僕,但是銀錢卻是不多,周不華今日買米用去了上萬兩銀子,府裡已是捉襟見肘。周不華略一沉吟,有了計較,要賬房將皇上所賜的珍玩古物,找家公道的鋪子賣掉,買米救濟。賬房見周不華不吝傾家,以個人之力想要幫助流民,無異是杯水車薪。不出幾天,王府一定會被吃空,好心勸周不華不要做這種傻事,量力而止。
周不華道:「我知道我這是螳臂擋車,但是你要我袖手旁觀,不去管他們死活,我萬萬做不到。即使用盡王府最後一文錢,我也不吝惜。你照我的話去做吧。」賬房只得領命。
周不華那廂放糧施米,這廂仍不時進宮欲求見龍異人一面。龍異人的身邊佈滿柳影虹的眼線,怕周不華又在龍異人面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若他進宮,一律擋住不讓見聖。周不華來了好幾次,都被擋回去了。
焦急不已的周不華,眼看王府變賣一空,他仍不能上達天聽,流民存亡在即。這天進宮又是無果,連番波折讓他毫無笑容。
回途半路上,一個流民攔住周不華車馬,氣急敗壞的大叫道:「不好了,他們忍耐不住,跑到米庫司那兒去了,說要殺了守糧官搶米吃。」
周不華大驚失色,忙叫車伕趕到米庫司。只見米庫司前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大聲吶喊著;守糧官調來了兵馬,嚴陣謹防流民攻了進來。兩方只消有半點風吹草動,就會開戰。
周不華不等車子停穩,跳下馬車。流民大都認得他是連日來施米活人的周公,紛紛讓出一條路來。周不華來到雙方對峙的空處,朗聲道:「大家請聽我說幾句話。」
流民們感他恩惠,吶喊聲逐漸消靜,不再鼓噪。
見眾人肯冷靜下來,周不華心下稍慰,慶幸自己來得及時,尚未釀成禍事。
「各位,我知道你們是逼於無奈,才來搶糧。但是國有國法,你們行搶官倉,犯的是死罪。若各位還信得過我,這事由我來處理,各位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實他們並沒有主意,周不華既肯為他們出頭,那是再好不過,都道:「我們聽周公的話。」
周不華走到兵隊之前,道:「哪位是官長?我是駙馬周不華,借一步說話。」
一位面留三髭的矮胖中年男子站前一步道:「是我。駙馬有禮。」當日周不華迎娶龍朝霞,他曾在大街上見過周不華一面。
守糧官姓馬,流民潮水般來襲糧倉,他正為糧倉若失守,自己恐怕腦袋再難安在脖子上而焦心無策。周不華一到,流民居然對他言聽計從,軍心登時大定;見周不華要借步說話,不說他是駙馬,就單單看在他能使流民乖乖聽話,此人非大大扶捧不可。當即客客氣氣請到內中,泡茶待客。
「不用客氣。」周不華抬手道:「馬官長,小可有一事相求。」
「駙馬有事儘管吩咐,小人一定盡力辦到。」馬糧官趨奉唯謹。
周不華微微一笑,道:「我想請你開了糧倉,救濟那些災民。」
馬糧官一呆:「這──」他若照辦,不是要他腦袋搬家?
周不華看出他的為難,道:「我知道你職責所在,官長放心,只要你開了糧倉,我擔保你平安無事,此事我自一力承擔,絕不會連累官長。」
這事攸關自己性命,周不華話雖如此說,到時他若將事情推卸到自己身上又如何?對周不華究未深知,躊躇不決。
「官長不信任我?」周不華莊容道:「並非小可危言聳聽,此事有一必有二,他們就算被小可勸退,難保不會因肚皮逼迫而再襲糧倉。官長自信能敵得過成千上萬的災民嗎?到時仍是難逃失職之罪。官長若肯開倉,小可願竭盡所能勸他們到另地謀求生路。我已探聽過了,揚東一帶土肥人稀,氣候和暖,若到此地勤墾耕耘,求一己溫飽絕無問題。誰無父母子女?官長若能高抬貴手,這些災民將因官長而延生活命,一行而救得上萬條生命,功德無量無邊。周不華替這些災民向官長懇求,請您開倉放糧。」站起身來,向他下跪。
「駙馬爺。哎呀!折煞小人了。」馬糧官急忙相扶。
周不華定定跪住,不肯起身,至誠懇切的道:「官長放心,周不華說到做到,這事是我主意,不敢連累官長身家。皇上怪罪下來,周不華願以性命抵償。」對他深深一拜。
人皆有惻隱不忍之心,周不華捨命全人的情操,感動了馬糧官。周不華能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甘願冒性命危險──不,是萬無僥倖;他能,為何自己不能?
「駙馬爺,我孤家寡人一個,上無父母,下無妻兒,死了也沒人傷心。」馬糧官豪氣的一拍胸脯:「這糧倉我開了,大不了人頭落地,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這等大好人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周不華喜不可言,握住馬糧官的手,充滿感激的看著他。把他不好意思得跟什麼似的,臉紅得像豬肝,嘿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