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感覺你最好 第六章
    宇斯還沒去找星雲,星雲姐妹就先去何堯天了。

    禮拜一晚上,堯天依例來到別墅,安靜等待;兩姐妹的到訪令他又驚又喜,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星雲!」他望著相似的雙胞胎姐妹,第一次手足無措。「那你一定是星蘋,快請進,我沒想到你們真的會來……」

    「何先生,不敢當。」星雲板著冷冰冰的面孔回答。其實她的心情矛盾得很;會來是臨時起意的,事情總要說清楚,好有個了結,而且星蘋鬧著非見「那個人」一面不可,只好讓她跟了來。星雲想先到別墅碰運氣看看,沒想到他真的在,這反而令她有些意外。「我們今天來,只是想把一些話當面說清楚,說完馬上就走。」

    看星雲的臉色,堯天便有非常不好的預感。是他弄砸了他倆的關係,他知道。「坐下來慢慢談,好嗎」星蘋,你們過來……」

    星雲防衛似地牽著妹妹的手,擋在星蘋面前。「沒有必要,我要說的話非常簡單——請你不要再出現,不要來破壞我們晏家平靜單純的生活。」

    「星雲,或許你們該聽聽我的解釋,過去種種不得已都是出於環境所造成的無奈……」

    「不必解釋,事實擺在眼前,每個人都看得見,不需要辯解,是你主動放棄我們,你不要我們三個,現在有什麼權利要我們原諒你、接受你?」

    「我不敢奢求你們的原諒,只希望你們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補償!你以為所有的事都能補償得了嗎?你補償得了我媽付出廿幾年的青春跟心血?補償得了所有錯過的時光?我們根本不稀罕你做什麼,只求你徹底離開我們的生活,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堯天滿心的痛苦。「你真的這麼恨我?我並不想干擾你們的生活,只想補償你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只要讓我默默地關心你們……」

    星雲冷著心。「你所做的可不是『默默的關心』,我們不感激,也根本不需要。」「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們本來相處得很好的,不是嗎?」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是你破壞了我們的關係,現在我們就像陌路人,不會再有牽扯,希望你明白這一點。我們家的人都不歡迎你出現。」

    「是這樣嗎」星蘋的話讓堯天的心沉落谷底,滿是苦澀;他轉而問在旁邊一直默不出聲的星蘋,那張著大眼輪流望著他們對話的星蘋,他的另一個女兒。「星蘋,你也這樣想嗎?」

    箭頭突然指向她,星蘋反而不習慣。「我——」

    星雲搶白:「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相信你一定明白。」

    「星蘋,這廿年來我從沒有放棄過找你母親的希望;雖然我不知道有你們的存在,但還是一直記掛著你母親——」

    「不用說了,你自己也有一個家,有女兒,有成功的事業,應該知足了。我們不稀罕你所謂的補償,也不會仰賴你給我們什麼,反正我們最苦的日子也熬過來了!沒有你,還是過得下去,而且往後只會越過越好;有沒有父親對我們而言並不重要,我們也不會承認你。你沒有盡過一天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所以不要想用這頂帽子來壓我們。」星雲想表白得更徹底,也顧不得是否讓誰傷心了。「我們至少還有個杜叔,不論對我媽、對我們姐妹來說,他做的都比你多。這才是我們應該牢記的恩情,至於你,我們是不會承認的。」說完了,她拉了星蘋就走,無意再多留。

    留下無言以對,頹然而立的何堯天。

    星蘋看了堅決離開的姐姐,也顧不了安慰他了。「姐姐是心裡難受,才說了這些絕情的話,你要諒解她,不要生她的氣。」匆匆丟下這些話,她也拔腿跑開去找星雲了。

    ???

    常寬牽著星蘋進PUB,剛進門卻止步退了出來,星蘋的鼻子差點沒被他的肩膀撞個開花。

    「你幹嘛!」她眼淚汪汪地揉著鼻子,疼到心裡。她的圓鼻本來就夠扁了,這下子又被撞,只怕會凹成平面。「要回頭也不先通知一聲!」

    「換地方,不進去了。」

    她沒注意到他臉色有異。「好好的,為什麼不進去?都辛辛苦苦走到大門口了。」

    「這裡風水不好,轉移陣地。」他去扳她。星蘋從他腋下溜開。「我偏要進去,看是什麼牛鬼蛇神讓你卻步。」

    一探頭,她的甜甜笑容凝結成寒霜。她一眼就看到教常寬望而卻步的「牛鬼蛇神」;那偏偏不是什麼醜陋的嬌魔鬼怪,而是在席間談笑風生的錢嘉薇。

    原來是這個原因。

    原來她也知道這裡。當然了,她是他從前的女友、老相好,所以必定熟悉彼此的朋友,以及彼此常去的場所,簡直密不可分——星蘋是早該想到、早該知道的,可是——可是,常寬沒有說。

    對!他沒有說。星蘋心裡宛如打翻了一缸醋,酸到牙根裡。

    她臭起臉,快步往回路上走。

    常寬跨大步跟上她,拉她。「小蘋果!」再白癡,再遲鈍,他也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以往他再怎麼丑她,她也不會對他擺臉色,更捨不得朝他開火,然而這回她是真的動了氣,整個人像個鼓氣袋,不理他,用力踩著路面,好像柏油路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她甩開他。「不要叫我!」

    「小蘋果!」

    「不要理我!」

    真有個性!他就最怕女人這樣子。「你這麼是幹嘛?你聽我說,我們談清楚!」

    她摀住耳朵,說:「我不要談不要談!」說完就跑開了。

    他兩三步就追上她,拉住她的手。「你幹嘛這樣!沒事生什麼氣?莫名其妙嘛!」

    星蘋的怒火爆發開來,就朝著他大叫:「我是生很大的氣!還不是因為你,都是你!你是大騙子,你居心不良!」她鼻子一酸,連說話都變了聲。「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薄倖!」她恨恨指責。

    常寬看見小蘋果那對愛笑的眼睛竟然閃著亮晶晶的淚水,他脾氣要硬也硬不起來;但另一方面,她的指責又讓他有被冤枉之感,他沒做什麼,卻落得「不是好東西」「薄倖」之名。他知道她在生氣什麼,介意什麼,然而要解釋難,要讓她相信更難。「我沒做什麼,真的。」

    她瞪他,戳他。「你口口聲聲說你跟錢嘉薇已經結束了,那你為什麼還怕見她?事實證明你心裡還在乎她。」

    「我跟她是已經過去了。」

    「那你為什麼要逃避?」「你希望我見她嗎?我寧可避不見面,也不要製造尷尬的場面。」他幫她擦掉眼角的淚水。

    星蘋半信半疑。「這只是你的說辭。」

    「不是這樣的。如果我見了她,你才會更生氣。我真的討厭製造麻煩,討厭自找難受的局面,尤其你又在場,那會更奇怪。」

    他的話又刺傷她了。星蘋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看,觀察他的表情。「我知道,你嫌我是醜小鴨一隻,帶不出去,見不得人。」

    常寬笑出聲。「天地良心,我怎麼會這麼想?」

    星蘋委委屈屈地說:「誰知道你心裡怎麼想?每個人都知道錢嘉薇是你的女朋友,她那麼漂亮,人見人愛,你怎麼會喜歡我,我——」她又紅了眼。

    「拜託拜託,不哭好嗎?」他心慌了。他和那些朋友在一起海派慣了,鮮少要這樣哄女孩子;以前嘉薇光和他吵,絕不肯委屈自己用眼淚來逼他,個性比男人還硬還強;沒想到他卻在小蘋果身上,見識到了女人的可怕。「你不是一向都很自信嗎?怎麼今天突然變得這麼自卑?」他覺得好笑。

    「我那有自信?」她很鬱悶。「所以說,你根本就不瞭解我,也不想瞭解我。」

    他真的被她的邏輯給搞得一頭霧水。「還有,我要澄清一點,她是我『過去』的女朋友;我跟她是真的結束,不可能再有發展了。」

    「都是你的話。女朋友就是女朋友,還分什麼過去不過去的?你也從來沒有說過我是你『現在』的女朋友。」

    他訝異。「我沒有嗎?」

    「沒有。」真的沒有,就是沒有——癥結就在於這個。也許因為那麼一點點的虛榮心態,星蘋多盼望他能向全世界宣告,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錢嘉薇已成過去式,而她和常寬在一起,她才是他的唯一,現在,未來。

    「如果我說了,你就相信我了嗎?」

    她悶哼,像蚊子叫。「我不知道。」

    常寬牽起她的手,這次她乖乖的,沒甩開他。「小蘋果,聽著!我不是會說甜言蜜語哄女孩子的人,也不擅表達,你要我海誓山盟,我不會,要我保證未來,那也太遠了,我做不到;我只能說,我真的很喜歡你,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快樂的時候。如果我在大街上吻你,算不算一種表達方式?」

    常寬說到做到,星蘋還來不及表示贊同與否,他就不由分說抱住她,吻了她。吻得她忘了傷心,吻得她破涕為笑。星蘋轉而狠狠抱住他,親夠了才願意放開他。

    她的臉紅咚咚的。「你真是個怪物。」

    「我是!誰叫你喜歡我這個怪物。」

    「其實你不進去也好,你要是真的跟她打了招呼,我才會吃醋吃死呢!我很愛嫉妒,你要知道這一點。」

    常寬用胳臂圈住了她,那素素淨淨的臉在他眼前,令他無法轉移視線。她那乾淨得不摻一絲雜質的眼光總是令他不太敢直視,怕自慚形穢,怕自己無所遁形。因為她是那麼年輕,年輕而天真。

    「相信我了嗎?」

    「我不知道。」她坦白地說。「你總還會再遇見她,因為你們太熟了,而這世界又太小了……」

    「你放心。再怎麼樣,我絕對不會傷害的人就是你。」

    星蘋的眼睛眨了眨。「常寬,你寫首歌給我,好不好?只給我的,我要你送我一首獨一無二的歌。」

    她真孩子氣,只要求一首只屬於她的歌。

    「有沒有時限?我不敢保證還寫得出來。你沒看我江郎才盡,還處處碰壁被打回票……」

    「我對你有信心。」她崇拜、信賴他的眼神,從沒有改變過。這給了他異樣的感受和鼓舞的動力,在這麼單純支持信任的眼光下,他感覺自己昂立、膨脹起來了,彷彿他是她心中最大的信仰,唯一的寄望,是神、是力量。「沒有時限,我相信你一定寫得出那首最美的,只送給我一個人的歌。」

    ???

    堯天用宇斯給他的鑰匙開了門,在書房裡找到了左兒,左兒聞聲回頭,臉上是怯怯的表情。

    「左兒,你還生爸爸的氣嗎?」

    心防一解除,左兒再也武裝不了,撲進父親懷裡。「我沒有。我還怕爸爸氣左兒,不想要左兒,再也不來、不認我這個壞女兒了。」

    堯天聽了她的話,感動得無以復加。左兒的反應和他所預想的有千里之距。才幾天不見,這個向來驕蠻的女兒變得如此懂事明理;真得感謝宇斯,他必定從中出了不少力。左兒也只肯聽他的話。「爸爸不該一時衝動打了你……」

    「不!是我的不對,我沒有弄清事情,就不分青紅皂白對客人無禮,讓人家很下不了台,宇斯表哥罵過我了,我也知道是自己錯了。」左兒十分溫順乖巧。「爸,宇斯表哥說的話我全聽進去了,我是不是該找個時間跟那位晏小姐陪個禮?否則真是太對不起人家了,也讓爸爸沒有面子。」

    堯天心中有難言的苦。不只是左兒,連他想要預約一個賠罪補救的機會都不可得了。幾天前,星雲還陪在他身旁,談笑風生,轉眼間已翻臉不相認,這令他很難過。他還能怪誰?唯有深深自責。只因為他無心的隱瞞,卻賠上了他和小梅的大半人生,是他鑄成了廿年無可彌補的大錯,和那麼多挽回不了的悔恨、幽怨。

    「這件事,我會處理。你能這麼懂事,爸爸已經很欣慰、很開心了。」

    父女倆彷彿由這個事件的發生而拋開過去的爭執,重新走入彼此的內心世界,兩人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親密、親近。這回左兒終於解開心結,瞭解父親對她的細心守護與真心關懷,她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很幸福的。

    她因為太高興而不由自主地哭了。

    「爸,我是不是真的很壞,時常惹人討厭?」

    堯天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背脊。只有左兒還是小嬰兒的時候,他才做過這個動作。「誰說的?你一點都不壞。在爸爸心目中,你永遠是最善良、最可愛的女孩子。」

    左兒滿意地笑了,純真的俏臉上充滿喜悅。「小健也說我善良,可見得我真的還很不錯。」

    堯天一時沒聽清楚。「誰是小健?那是你的朋友嗎?」女兒的朋友他向來不認識幾個,一旦過問了,左兒就嫌他干涉她的自由和交友權。

    「沒什麼,那是個不重要的人。」左兒親暱地攬著父親的脖子。「爸,我是不是你的心肝寶貝?」

    堯天笑了。「你當然是爸爸的心肝寶貝,有人敢說不是嗎?」

    「在你心裡是不是屬我佔的份量最重?」她問著問著,自己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問這種問題真好笑,是不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問。說起來我實在很笨,以前我總不相信爸爸是真疼我,老是跟你頂嘴、發脾氣,惹你煩惱,到今天我才弄清世界上最愛我的人,還是老爸。」她一連在他頰上親了好幾下,膩著像頭小貓,把堯天的上衣領口印得都是粉紅唇印。「我好幸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

    「老爸也很幸福,好久沒有小姐肯親我啦!」他打趣道。

    說到這點,左兒就緊張了。「爸,以前好多阿姨要追你,你都不要,最近卻有你要再婚的傳言。」她索性渲染得嚴重點,以便能刺探到實情。「我要聽聽當事人怎麼說?」

    堯天避重就輕。「傳言也不過是傳言罷了。」左兒的誤打誤撞竟猜中他的心事。雖是兩回事,但還真點對了主題。

    「可是很多人都說你交了新女朋友——」

    「怎麼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反而是別人清楚呢?」

    「那麼,那位晏小姐真的不是——」

    堯天無奈地想,他的女兒應該去當律師,因為她有追根究底的特點。

    「宇斯不是都告訴過你了嗎?」他企圖為自己辯白。

    「真的沒有別人了嗎?」

    「有的,你一定第一個知道。」他只能做這種保證。

    「第二個。因為你是第一個知情的人,但你也有可能藏在心裡很久都不告訴我。」左兒心裡有份對父親再婚的恐懼感。

    「左兒,你對爸爸這麼沒有信心嗎?」說歸說,他才對與小梅母女的關係感到無能為力、缺乏信心。她們打從心底抗拒他,而星雲的抗拒尤其強烈;他完全處於被動,無能做些什麼。他首次感到疲力。家裡的事業他一直把它當成責任去履行,再大的艱難、瓶頸都能化險為夷,未曾真正挫折過他;而這件事卻成了他目前最大的難題,這是他欠了廿年的債啊!但是迎面而來的卻是如此頑強的抗拒和冷漠打擊。「其實說這些都太早。我想,我是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不太可能有了。」

    「如果你心裡一直記著媽,當然無法接受別的女人嘍!」左兒不知道她自己這個理所當然的猜想有多一廂情願,但她寧可相信如此。「我就知道爸最愛的人就是媽跟左兒,所以媽走了以後,爸一直不肯找新對象,守著左兒,怕人欺負我。」

    堯天有好一陣子搭不上話,他在心中歎息。「只要你能平安長大,將來找到好歸宿,就是爸最大的安慰。」

    「我才不結婚,我要當女強人,繼承爸的事業,讓人誇說虎父無犬女,我也很強的。」

    「那更好。」

    這是左兒第一次「覺悟」。「爸,我已經決定不再過這種懶散的日子,我要學著更積極上進一點。從下學年開始,你要我去上課我就去,你希望我出國,我也沒意見,我要充實自己,培養自己具有成為何氏繼承人的一切件和特長,幫爸分憂解勞,要別人刮目相看。」

    堯天真是感動極了。

    「我一定不會再讓你為我操心了。爸,我對你發誓,以前的頑皮左兒已經被你一掌擊斃了。」她嘻嘻一笑。「現在你面前的左兒是個全新的人,要做你的乖女兒,要上進,要準時回家,不亂交朋友。爸,我們父女是『生命共同體』,要永遠相親相愛一起生活,沒有人能介入,更別想分去你對我的愛!」

    ???

    店裡中餐忙碌的時間過後,星蘋照舊躡手躡腳閃進側牆,準備扯嗓子喊樓上的人,母親卻先叫住了她。

    「小蘋,你看看冰箱裡還有沒有豆芽和韭菜,拿過來。」

    星蘋頓時停住了。「哦,就來了。」她手腳俐落地端出母親要的東西,用臀部一頂,關回冰箱門。店裡只有一桌客人,母親趁空坐在攤頭前吃飯。

    「小蘋啊!餓了就去燙把青菜,一起吃飯,不然等會兒人又多起來,連吃的時間都沒有。」

    「我還不餓,下午再吃。」其實她早就餓得咕咕叫,計劃要偷個空,拿東西上樓和常寬一起吃,說說話、逗逗趣,連三、五分鐘也好。

    誰知母親像窺知了她的心事,冷不防全被揭穿了。「小蘋,你就去把樓上那個孩子叫下來一起吃飯吧!三更半夜才睡,早餐也不吃,這樣日夜顛倒最傷身子。」

    星蘋脹紅了臉,好似被抓到小辮子。「樓上那有什麼人?」

    偉如微微笑道:「還想瞞媽!媽看在眼裡很久了,只是忍住沒說。你這小丫頭有事沒事就往頂樓鑽,半天找不到人,還站在馬路上跟叫拍賣似的,媽連睡個半覺都不得清靜。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裝死到底。

    「那個玩音樂的看起來倒挺有個性的啊!頭髮滿長的,沒錯吧?」偉如忍不住有那麼一些些擔心。「他沒有在做事嗎?那他怎麼賺錢?怎麼有個固定收入?」

    「他們是屬於自由業,上班時間不一定,不做專輯的時候一閒就是幾個月、半年,都說不定。」星蘋不願意坦白招認「那個玩音樂」目前確是無業遊民。她不想讓母親還沒瞭解他的人便先有了壞印象。女兒眼裡流露出太多的欣賞和崇拜,連外人都可輕易看出她對他的感情。小蘋是真的陷進去了。「你說那孩子叫什麼長——還是寬的?」

    「他叫常寬,經常的常,不是數學課本裡教的長跟寬啦。他人很好,很有一番理想抱負。」

    偉如聽得心驚膽顫。她的小女兒談戀愛了嗎?星蘋未曾用過如此甜蜜又小心翼翼的語氣談論一個男孩子。

    她當然緊張。星蘋太像她年輕時的自己,不懂得設防,又熱情而易感動。她怕女兒也跟她一樣,一不小心就傷了自己,那代價太大、太大了!

    「有空可以多帶他來給媽見見,你們年輕人多交朋友是好事,很正常,媽不是老古董,不會反對,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要多小心……」

    星蘋撒嬌地膩著母親。「哎呀!媽你說得好像已經多嚴重似的,我不笨,知道要怎麼做的。」

    「那就好。」當年養父母沒有為她操過一天心,他們眼裡有的只是個錢字,不惜將她賣進酒家,更別說是製造了生命卻棄她而不養的親生父母。如今她自己有了孩子,才體驗到父母難為,那是分分秒秒都放不下心,無止盡的掛念惦記。「小蘋,還有一件事情;星雲那裡,你要幫著勸勸她……」

    「是關於那個有錢爸爸的事嗎?」

    偉如首次在女兒面前默認了。「你姐姐的性子倔強些,站在媽的立場也不好說什麼,只有你能幫著勸勸她。對長輩還是不能太沖,將心比心,人家也會難受的。」

    我想也是。」星蘋想起何堯天那忍讓又承受一切的神情,連她看了都不忍心。她竟想不到這樣一位風度翩翩又溫文的「紳士」會是自己的父親;他像每個少女夢中的情人,書生加上劍俠的綜合體,連她都喜歡他。他就如星雲在這事件發生之前跟她所述說的既風趣又有內涵的先生一樣,星蘋發現自己真的不怎麼討厭這位文雅的爸爸。「媽,我想問你一句話,你不准生氣。你還是愛那個有錢的爸爸,是不是?」

    偉如刻意別過臉去。「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現在媽——又老又醜了。」

    「你才不老,也不醜,你是大家公認的米粉湯西施,我和姐是小西施呢!再說,年紀大的人同樣有權利談愛情,如果我能跟所愛的人結婚,一定跟老公談一輩子的戀愛。」星蘋振振有辭。她是「信愛情得永生」的信仰者。

    偉如搖頭笑笑。「那是你們年輕一輩的想法,媽不行了,跟不上時代了。」她眼角瞄到有個影子一晃。「小蘋,去吧!有個人影在樓梯口晃了半天,大概是那個長什麼寬的急著找你了。」

    「哦!好。」有了媽媽的批准,這下星蘋可跑得更快呢!一溜煙就不見人了,全然將母親尚未回答她的那個問題拋向腦後。

    ???

    晚上,星蘋趴在上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在書桌前作剪報的星雲。

    「姐。」

    「你先睡呀!我還要剪資料。」

    「姐。」星蘋又叫。

    「我在這裡,叫一聲就聽見了,幹嘛?要請我客?」星雲放下剪刀。

    「我想跟你談一件事。」

    「我什麼時候不准你說話了。」她捏捏星蘋。

    「要說那個有錢爸爸的事。」

    星雲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她轉回書桌前。「第一,我不承認有這麼一個爸爸;第二,我認為沒有什麼好談的。」

    「我覺得他很可憐。」

    「他有錢、有地位、有名聲,一輩子享福不盡,有什麼好可憐的?我們才可憐,媽更可憐,背著這個擔子,辛苦大半生,一個女人的青春也就這麼耗掉了!你的同情心不要放錯地方了。」

    「可是你以前很喜歡他,常常說他是你的忘年之交,又說他這個人的優點多的數不完,遇上他是……」

    「那是過去,等我知道事實真相後,又另當別論了。」

    星蘋站到她眼前來,直瞧著她。「姐,你該不是愛上他了,才難以接受這件事吧?」

    星雲瞪她。「胡說八道。」

    星雲敢肯定自己對何堯天從沒有牽涉到男女之情,她只是把他當作朋友而已。

    「那是有可能的。任何一對男女都有相愛的可能,只要他們沒有任何血親關係。」星蘋想想又補充。「不過還是有亂倫之愛,連續劇都演得不要演了。」

    「不是那樣。」星雲付之一笑。「我沒有愛上他,你不要再亂瞎扯了。」「難道你不想再見他嗎?我覺得他會很難過的。」

    「我是不想見,永遠都不想。我的心情,你是不會懂的。」

    「不,我懂。」星蘋與星雲的臉龐相對,她們倆是如此相似,而且大多時候,她倆的心靈是相通的。「我們是彼此無法分割的一部分。記得嗎?我們都是彼此的二分之一,沒有人能比對方更瞭解自己,我們要在一起才完整。我知道人的感覺,以及矛盾,我也跟你一樣,想見他,又不想接納他;曾經我也好想有個有爸爸,如今又抗拒他的出現,差別在於我不像你有過和他共處的經驗。其實姐,你知道嗎?關於這一點,我挺羨慕你的,至少你知道這個爸爸是什麼樣子的,即使那是在他還沒以爸爸的身份出現的時候。」

    星蘋這一番直接的話令星雲無言以對。「你們難道都不生氣嗎?」他曾經選擇放棄我們……」

    「或許他真的有他的無奈,沒有人有權追究。更何況連媽都說不出恨字來——我們晚輩的能說什麼?感情的力量……」

    「媽還愛他嗎?媽說過?」

    「姐,你以為什麼能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付出所有,而一輩子無怨無悔?」星蘋的眼神澄澈清靈。「要不是有那麼一個人的存在,媽或許不會對另一個好男人的努力付出視而不見。」

    星雲卻神秘一笑。「蘋,我發現你對感情的心得有增加哦!有實際的體驗,成效果然不同。」

    星蘋死不承認,裝糊塗。「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別裝了!樓上那個製造噪音的,你沒發現我很久沒敢批評他了?我得為將來打好關係,不過他要先學會討好我,過了我這關再說。」

    「你聽媽說的?」星蘋心直口快,不懂得遮攔。

    「我有眼睛,還是慧眼、千里眼。」星雲俯過去,兩手大大掰開眼皮。

    「不好玩,你們統統知道了。」她不太滿意。

    「好玩,才開始呢!」星雲憑直覺為星蘋提出建言:「那傢伙恐怕難纏,我有預感你要受不少罪;不過你有我們作靠山,那傢伙肯定跑不了的。」

    ???

    夜涼如水,連秋蟲都收斂了歌聲。這樣的夜晚與廿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醉人,但對並肩而行的兩人而言卻已錯過不少時光。「跟你說了不要再來,為什麼還來呢?」偉如打破了沉默,卻不似上回的冷漠剛硬。

    「我等了你這麼久,你忍心拒絕我嗎?」

    迎視他深沉的眼神,偉如突然有些恍惚,時光像倒退到廿年前。那時她眼裡只有他,以為他是天,是唯一;她有太多的憧憬與美夢,以為幸福的日子將會持續下去,但萬萬沒想到,事與願違……匆匆廿年已過,如今人事全非,睽達廿年的情感可還存在?可能還原?

    「還需要說什麼?現在再說什麼不是太晚了?」

    「永遠不算晚,只要我們都在,一點也不嫌晚,除非,你心裡有另一個人的存在,已經容不下我。」星雲說的那些事,讓他坐立不安,非證實不可。

    偉如不解地望著他,一時不知如何答起。

    堯天又問:「你對我,還有感情嗎?」

    偉如深深地望著他,良久,伸出手輕撫著他的面頰,用這個動作說明一切。然而當他想握住她的手腕,她卻避開了。

    「為什麼?」

    「太晚了,已經太晚了。」

    「不晚!只要你肯給我機會,一切都不算遲。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母女。」他溫柔地偎緊了她,看著她後側的輪廓;她並沒有改變多少,一樣樸素,一樣簡單,但還是他熟悉的那個人。「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讓我表現給你們看,也許以往虧欠你們的永遠無法彌補回來,可是我會盡力。你們都是我最重視的珍寶,真的!小梅,相信我,我不想再錯過任何時光。現在好不容易又找到你,我不會再讓你們吃苦,讓我來照顧你們,讓我盡做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應負的責任,我會加倍努力……」

    偉如只輕輕搖了搖頭,阻止了他的話。

    「我瞭解你的心意,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我看不出來為什麼不可能。」他溫柔地扳過她的肩,嘗試說服她:「小梅,還記得我們在一起有多快樂嗎?你回想看看,我們錯過了太多,不能再蹉跎下去了。」

    她不需要回想,那過去的點點滴滴多年來都好好地收藏在心底;然而那份慌亂,卻壓迫得她喘不過來。

    「我還需要想一想,這一切對我來說太快了。」

    堯天決定不逼她。「我知道是我太急躁了,我會給你時間考慮,等你想通了、願意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點,要讓我時常來看你,不要再拒絕我,好嗎?」

    ???

    星蘋打開木門,迎面撲來的是股醺死人的酒氣!

    這個人又喝酒了!她好脾氣地撿起滿地的酒瓶。「跟你說不要喝那麼多酒……」

    一聲大吼差點讓她嚇破膽。「不要你管!你走開!你下去!不要管我!」

    倒在床上的常寬臉色詭異得可怕,像凶神惡煞似的,口齒不清。但罵人還挺俐落的啊,星蘋暗想。「你幹嘛?大白天好好的不彈琴,還喝酒喝成這樣,分明是虐待自己嘛……」她想去扶他。

    他猛地把她推得老遠,她跌到地上了。「跟你說不要管我!你滾!」

    星蘋忍痛撫著腰站了起來,心想:他喝醉了,不要跟他計較。她到外間的小水槽幫他擰了濕毛巾來,這時常寬已經安靜許多,不再惡形惡狀,只是仰躺著,嘴裡不斷嚷叫:

    「真他媽的,一堆勢利鬼!一堆庸俗的老怪物!」

    「討好市場?門兒都沒有!沒有好的東西,市場在那裡?簡直把聽眾當作只會尖叫和親近偶像的白癡!」

    「狗屎!去他媽的狗屎!」

    星蘋知道他一定又碰了釘子,一時不如意,氣悶不過才借酒消愁。她細心地為他擦臉,他臉上都是冷汗,眼角的水滴不知是汗仰或是淚水。她轉身欲洗淨小毛巾,他卻一把拉住她,聲音沙啞的說:

    「小蘋果,不要走。陪我。」

    她沒見過他這麼無助虛弱的樣子,心頭一慌。「我不走,我在這裡。」

    她輕手輕腳在他身邊躺下,床很小,她就緊挨著他;動也不敢動。常寬忽然驚天動地嘔吐起來,嘔了一陣,又拎起酒瓶猛灌算漱口,星蘋在一旁看得手足無措,不知幫他好,還是扔掉所有的酒瓶才好。

    他躺著,像死一般,但星蘋竟看見他緊閉的眼睛流下淚來。這次她確定了那不是汗水,他竟然哭了!常寬竟然難過成這樣?她心急地俯近他,輕輕地把唇覆在他的眼上,像怕弄痛他,怕驚動他。

    常寬張開眼。「小蘋果,你不必這樣……」

    她靜靜凝視他。在這麼靜的黑暗中,她只看得見他的眼睛,燃得灼亮的眼睛。「是我自己要做,我自己想要的。」

    她輕巧地鑽進他懷裡,那麼自然,沒有一絲遲疑。

    常寬在昏眩中呻吟,這是在考驗他的意志力。他很清楚懷中的人是誰,他沒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然而懷裡依偎著的軀體是那麼真實,柔軟而芳香,百分之百的女孩,這是小蘋果,他鼻子裡滿是她散發的淡淡甜香味……他想控制自己最後一絲理智,卻抑不住想親近她、探索她的衝動,最後他接納了那完全貼合的身子。

    不知何時,星蘋自己褪去了衣衫,那小而圓的肩頭,秀氣嬌小的身軀溫柔地躺在他身下,常寬護著她,輕輕開了口:「小蘋果,不後悔嗎?」

    她沒有回答,只用小小的手指摀住他的唇,然後以唇代手,交換了一個深情而信賴的吻,像一種交託,以愛封緘。

    她是真的願意將自己交給他,毫無疑慮的。只要能消除或減輕他的痛苦,她是那麼願意的想撫慰他的不平與痛楚。她想跟他在一起,不管是分享快樂或分擔憂愁,都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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