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從招牌板底下探出頭,朝來車指了指「禁止停車」的標示牌,她正覺得那部車眼熟,唐宇斯愉快的聲音已傳了出來。
「嗨!『絕不碰面』小姐,今天真是黃道吉日,我們偏偏又見面了。」
星雲懷疑,究竟是他蓄意跟蹤她,還是老天存心懲罰她!若非流年不利,否則他們不可能老是撞上兩百萬分之一的機率——不期而遇。
「你好,經理先生。」她避他如蛇蠍。「祝你一路行車平安,快快開車回家吃晚餐。我很忙,沒有空陪你閒聊。」
「我很有空。只停一下車,在這裡用個便飯,再回去也不遲。」他探頭張望。「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在這裡兼差打工吧?」白T恤、短褲,一副幹練俐落的模樣。
他真的當她是嗜錢如命的女人,下了班之後還拚命兼差。「算不上打工,這是我家開的小店。」
星雲找了客人零錢後,見他還悠哉的站在那兒,人高馬大的佔空間。她巴不得他快走,他卻裝作不懂她的意思。
「你真能幹,下了班還要忙裡忙外。」他一張笑臉。
「比不上您經理大人能幹,讓你稱讚,不好意思,真不敢當。」她皮笑肉不笑,內心卻在下逐客令。
宇斯不由得笑了出來。她真的是討厭他,板個冷冰冰的小臉像對付討債鬼一樣,那和她轉頭找客人錢說謝謝時的親切表情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不是……」他的話還沒說完,身旁另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請問先生要外帶,還是在這裡吃?」偉如看著女兒,又看著這位相貌堂堂的男士。「你們認識嗎?小雲,這是你的朋友?怎麼不請人家進來坐?」
「我不認識他。」
「謝謝伯母。」他們同時搶著說。
偉如給弄糊塗了。
「伯母您好,我叫唐宇斯,是星雲的朋友。」他向偉如微點頭行禮。
「哦!你好,你好,唐先生。」女兒臉上臭臭的表情說明了這位唐先生可能不是那麼單純的「朋友」,但偉如仍是待客以禮,因見他滿有禮貌的。
他們還來不及聊,小店即湧進了大批客人,是附近的居民或剛下班的職員,趕用餐時間。
宇斯自告奮勇的說:「我來幫忙。」他接過一碗湯麵。
星雲順手端了開去,給他一個嫌他大少爺很雞婆的眼光,說:「不敢勞駕經理大人端盤子,我來就好。」
他才不理她,很勤快地幫忙端東西、抹桌子、收碗。
店裡有兩個客人吵了起來,原來是一對老姐妹爭著付錢,大聲吵了快五分鐘,店裡其他客人紛紛不耐煩的側目;這是星雲最討厭的兩個口囉唆客人。歐巴桑你爭我推地辯個沒完沒了,為的也不過是五十五塊的小錢。
唐宇斯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他一個大步跨過去,說:
「不准吵,先講話的人就不准她付錢。」
兩個老太婆頓時住了口。事情順利解決,各付各的,只見她倆高高興興挽著手離去,還贊宇斯。
「帥小子,你是新來的?真好,真好!」
老太婆好滿意的說:「我們明天再來吃麵,天天都來。」
聽得星雲快昏倒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還親熱地叫他帥小子,這傢伙究竟有何魅力,連上了年紀的老女人見了他,都回復成青春少女的嬌媚樣。
人潮總算散掉,宇斯能再喘口氣時,已經滿頭大汗。偉如高興地招呼宇斯,說:「唐先生,麻煩你幫忙,真不好意思。不嫌棄的話,你今天在這裡多吃點,晏媽媽請客,你喜歡吃什麼?要面、米粉,還是米粉湯?都很好吃,你一定不能客氣,算是晏媽媽謝謝你……」
星雲插嘴道:「他才不會客氣,而且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是他自己志願幫忙,要阻止都沒辦法。」
宇斯更客氣的說:「伯母,不用了,我不餓。」
偉如才不准。「這怎麼行!小雲,人家唐先生熱心幫忙,不能沒有禮貌,對朋友怎麼能……」
「我可沒承認他是我朋友,他說的不算數。」她完全撇清。
宇斯笑道:「我跟星雲有點誤會,她可能還在生我的氣,沒有關係。」
旁邊桌子的客人朗聲笑了起來,那是前面巷子擺水果攤的老伯,常來店裡的老客人。「小倆口鬧意見啦?沒關係,三兩天就好了,沒事兒、沒事兒!」
星雲急急辯解:「才不是!」
宇斯竟然很高興的說:「是啊!老伯,我也這樣想。」
兩個男人一老一小,竟很投機地閒聊起來,一搭一唱,愉快得不得了。
星雲悶悶地走開,心想:又讓他得意了一次。怎麼他就有本事收買人心,好像沒理的人都是她。
唐宇斯究竟想幹什麼?他怎麼不走?怎麼還不走呢?從他傷了她的自尊開始,她壓根兒就希望永遠別再見到這個人,這個可惡的、高傲的男人。雖然此刻他一點也不「高傲」,還很「謙卑」,可是星雲絕對不會忘記,他曾用怎樣傲慢的眼光評量她。她寧可跟他對抗、周旋到底,也不會屈服於他虛假的「朋友」面具和「親切」偽裝下。
然而十分鐘後她卻拗不過母親的要求了。偉如堅持「對客人要有禮貌」,星雲只好帶著五百塊錢鈔票,找他出店門外談談。
「喏,我媽說一定要謝你的。」她把手伸得筆直。
「這是做什麼?」他感到莫名其妙。
「當作你今天的打工費啊!不讓你做白工。」
「我不會收。」
「這樣我對我媽交代不過去。我很清廉,不會從中貪污。你拿去。」
「我們來個交易怎樣?錢給你,不算『貪污』,可是你要改善一下態度,對我和善一點點。」
「一點點?」他真是夠「謙卑」的了。
「不是我態度惡不惡劣或改不改善的問題,癥結都在你,都是你造成的。」
他覺得不可思議的說:「是你吧?」
她又毫不遲疑的說:「是你。」
「你。」
「明明是你。」
「是你。」
「你、你、你!」
好了!他們再像孩子似地爭執下去也沒用,跟那兩個口囉哩口囉唆的歐巴桑沒有兩樣,宇斯理智地停住了,先謀溝通之道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問題出在那裡,我們有必要這樣吵嗎?和平相處當個朋友,對我們來說應該不困難。」
「不難,只是沒有必要。我不會跟對我有偏見的人,交上朋友。」
「偏見?你為什麼有這種想法?」
「你不會這麼健忘吧?你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時,你是怎麼看我、說我的嗎?既然我是拜金勢利、愛慕虛榮的女人,何必委屈你這位高貴的經理大人紆尊降貴來交我這個朋友?」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不用再說了,事實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我相信自己的感覺。不用談朋友不朋友,你何叔是我的僱主,我只對他負責,至於我們倆,什麼都談不上。」
「何叔是何叔,不能把何叔暫置一邊嗎?」
星雲無聊地踢弄水泥牆角,說:「你回去吧!我不想談了。我還要忙,就快收攤了。」
宇斯站在她面前,說:「你真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啊!」
星雲猛抬頭看他,覺得一下子被攻潰了。
這個討厭的唐宇斯,他究竟想幹什麼啊?不走,不放鬆,我行我素,給我強大的脅迫感。固執的脾氣毫不輸給她,她總算見識到了。她除了哀歎,內心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正在發酵。
「你到底要怎樣?給你錢也不行!」
「換個辦法,我用這筆錢請你喝杯咖啡,行嗎?」
星雲遲疑了。對他,她老是有種戰戰兢兢的感覺,不知他下一步想做什麼,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對他,才不會出錯。
「我想你這種人生活一定過得非常忙碌,晚上沒有節目嗎?你應該去約別人,要不然回家也好,看看第四台,養狗、澆花,還可以修身養性,儲備精力。」
宇斯認命地看著她,說:「省得在這裡找釘子碰,是嗎?」
星雲不由得笑了。這回她放鬆下來,不再疑神疑鬼了。她不怕了,因為唐宇斯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你夠無聊的。」
「你再拒絕,我就會真正無聊了。只是喝杯咖啡,還猶豫嗎?保證不是去摸摸茶。」
她瞪他,然而嘴角卻不自禁綻出溫柔的線條。「大馬路對面有家泡沫紅茶,那裡晚上滿熱鬧的,我堅持平民化的選擇。」
「悉聽尊便。」管它平民或貴族,重點是她肯對他拋掉「成見」(他也認為她對他抱有成見),和顏悅色的。他認為這一點很重要,只是未嘗細想為什麼。
???
九點還沒到,星蘋就提著一袋爆米花在樓下等著。
卅分鐘前,常寬趴在欄杆上喊她,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星蘋一聽有得玩,高興都來不及,三兩下幫著把店裡收拾得清潔溜溜、妥妥貼貼,約好的時間未到,就踮著腳尖往樓上張望了好幾次。
一看到常寬,她就嘰哩呱啦先誇他。
「你今天這件T恤很酷哦,新衣服?」他的黑T恤正中是只血淋淋的獅子,布料縐得可以,正是今年最流行的式樣。
常寬不僅沒什麼表情,連話都懶得多講,教人永遠搞不清他是剛睡醒,還是正困得厲害。「沒衣服穿了,箱底翻出來的。」
星蘋煽煽風,捏著鼻子,說:「難怪有異味,我還以為新衣服才有這種生薑似的染料味。」她將爆米花遞給他,說:「喏,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分你。」
「我不吃這種垃圾食物,只有奶油和高熱量的零食。」
她心疼地抽回自己的寶貝,好心分他,還不領情,竟還批評她喜愛的點心是垃圾食物。「你的啤酒跟泡麵、餅乾,也高明不到那裡去。至少我還沒聽說過,有人光吃爆玉米花死掉的。」
他看看她,說:「生氣了?」她回嘴,道:「才沒有。愛生氣的人是小狗。」
兩個人又閒閒的走著,過一會兒她問:「我們要去那兒?」
「跟著走,就知道了。」
她漫應了聲「哦!」但沒兩分鐘就又按捺不住的問:「你先說,要帶我去那裡嘛!」
常寬有點不耐地脫口而出:「哎!你真的有點煩。」
她馬上不吭聲,也不看他,自顧自吃她的東西。
常寬隨即領悟到自己的粗魯,主動道歉:「你生氣了?」
星蘋看他,眼裡是純淨天真的光亮,像反而被他的「良心」嚇到。「誰生氣了?」
「你沒有生氣嗎?否則怎麼突然不講話?」他慢吞吞地說。「我知道我的脾氣不好,講話沖一點,你要原諒我,不要太介意。」
「你也曉得你脾氣不好啊?」她把爆米花拋得高高的,再像玩特技似地用嘴巴去接,可惜缺乏練習,常常漏接,黏在常寬頭髮上,他忙不及地彈掉。
「拜託,丟不准也別拿我的頭髮當靶場,洗頭髮很麻煩?!」
「誰叫你怕麻煩還愛留長頭髮,我就沒有這種困擾。」她很愛現地展現她飄飄飛揚的短髮,像在對他那束無型無款的蓬鬆長髮示威。「我也有很文靜的時候。你不是嫌我話太多嗎?現在我不講話,你反而嫌我有毛病。」
算了,他對女孩子晴時多雲偶陣雨般的脾氣,實在束手無策。「你還是多講話才正常,太文靜就不像你了。」
星蘋不滿地繼續拋爆米花。這個人太不會講話了,簡直是呆頭鵝一隻,光會得罪人,要不是她大人大量,否則一定跟他計較個沒完沒了。
他帶她到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因為小,所以坐滿了人,有人在彈琴唱歌,有人即興跳舞。常寬說那是首西班牙歌曲,叫做「天使的誘惑」。
酒吧裡的人全都認得他,他們才落座,不知誰半空丟來了枝紅玫瑰。「送給可愛的小姐!」坐在琴邊的一個鬍子大漢喊。
「阿寬,你新女朋友哦?為何不早帶來給我們見見!」
「水哦!蘋果臉。」
「阿寬,很幸福喔!」
星蘋又是興奮又是尷尬,一下子紅了臉,在彩色的燈光下一張臉更像是名副其實的紅蘋果。常寬端來了杯紅紅綠綠的飲料給她,他自己則是滿罐的啤酒。「他們愛開玩笑,不要介意。」「為什麼他們都會把我當成你女朋友?看也知道不像。」她自言自語般。
常寬一臉納悶地問:「為什麼?」
「不像就是不像,不需要理由。你說像嗎?」她反問道。
他聳聳肩,說:「誰曉得!反正你理論特別多。」
琴師站起來喊:「我們送可愛的小姑娘一首歌!」
於是所有的人全鬧著唱「玫瑰玫瑰我愛你」,因為星蘋一時興起隨意把花插在襟前的扣眼上。她開心地聽兩個主唱很棒的合唱和其他人趣味的和聲,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充滿熱情的小酒吧了。
「他們好好玩,真有意思。」她忍不住地說。
「唱歌的是阿賓和姜鬼,小文什麼樂器都會玩。阿四是老闆兼夥計,能串場哼兩句,你多來幾次就會跟他們熟起來了。」
「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樣,多才多藝。」
「都一樣窮,才是真的。」他一口氣喝光啤酒。「窮得都快當褲子了,才華是個屁,不值一文錢。」
星蘋皺鼻子,說:「好酸喔!」
「你嫌粗是不?人窮的時候,不由得不酸,要文雅也文雅不起來。」常寬點上一根煙。「你看,阿賓的琴彈得一級棒,可是只有流落到這種三流小酒吧的命;姜鬼還有唱片公司盯過,找他出唱片,等片子都快推出了,卻被個莫名其妙的瘋子當街潑硫酸,嗓子是保住了,但臉和前途卻全毀了!還有小文,年輕時候還拿過香港的獎,到現在,除了一屁股賭債外,一無所有。人的命和運不是你想怎樣就會怎樣,運氣不好,一輩子被壓在底下,永無翻身之日。」
「努力而有成就的人還是很多,你不能以偏概全。而且就算窮又怎樣呢?一輩子能過得快樂而心安理得就好了,有沒有錢並沒有那麼重要,有了錢,還不一定守得住呢!」
「小蘋果,你還小,才會這樣想,等你過個幾年,再有些歷練,就會改變看法了。」他噴了口煙霧,以啤酒相佐。「人是抵不過命和運的,老天要你怎樣是早就注定了的,輪不到你頭上的,空有再多理想、抱負、才華、熱情都像一堆糞土,又能如何呢?」
「我不這樣想。你沒有努力試過,又怎麼能妄下斷論。」星蘋堅持地說。
「你怎知我沒有試過?」他說道。「小蘋果,你有沒有聽過我的歌?」「你的歌?你出過唱片嗎?」這就令她驚奇了。
常寬跑到吧檯後的音響櫃裡翻了半天,回來時手上多了兩卷帶子。
居然真的是!星蘋看了看,那是兩張半搖滾半抒情的專輯,封面上面目模糊的常寬躲在大墨鏡後,比現在眼前這人更狂、更「髒」、更頹廢!奇怪的是,她以前真的沒聽過這個名字,更別說注意過有這個人。她一看出片日期,是兩、三年前的。
「我也製作過別人的唱片,捧紅了別人,自己的專輯卻敗得淒慘。他們開會拍桌子對我吼,說市場上根本不會要這種東西,那充其量是堆垃圾——可預見的垃圾。」他一笑,表情木然。
「這兩個帶子能不能給我,我可以拿回去聽,看它們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堆垃圾。」她小心地捧著它們。
「你要,就拿走吧!反正放在那裡長灰,一百年也沒有人會去動它的。你就當作是清垃圾吧!」他叫她:「走了。」
十點多,街上行人少了些。星蘋理理背心裙的吊帶,說:「你有很多朋友嗎?」
「我為人四海,走到那裡都有朋友;我的朋友什麼調子都有,當然,屬酒吧裡那個調調的兄弟最多。」
「這樣說來,你人緣很好嘍!」
「你說呢?連你這麼乖的女生都不怕我了,可見得我人壞不到那裡去。」
接著他帶她到一幢頗氣派的公寓大廈,星蘋好奇地問他:「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這好像不是什麼供人參觀的有名古跡。」
「我來闖空門的,來大搬家。」他看了她笑笑。
星蘋馬上知道他是開玩笑的,闖空門的人不會這麼堂而皇之地跟管理員打招呼,而且,更不可能有鑰匙。
佈置高雅的小套房,雖然只佔地廿坪,但可見裝潢陳設所費不貲。進門即見大幅的沙龍照,牆上、門後,櫃檯上,一幀又一幀,是同一個艷麗奪目的女主角。
「錢嘉薇?樓上的,你不像是會崇拜偶像、掛美女照片的人。」她還是改不了習慣要叫他樓上的。她一邊瀏覽一邊嘖嘖議論的說:「真看不出來。」
「我的確不是。相片是她要掛的,不是我。」
星蘋的腦筋還轉不過來。「她?」
常寬從床底抬出兩口大皮箱,打開衣櫥取出衣服。「她是我女朋友,以前的。」他附加一句。
「你們住在一起?」她傻了眼。
「沒錯!」他看她一眼。「說得正確點,這是她的房子,現在我還給她。你也知道她?」
「當然知道,錢嘉薇是很有名的模特兒。如果我夠高,能走伸展台,也是很不錯的工作。」
她怔怔看著他動手整理(事實上他不是整理,只是把衣服塞進皮箱。),不再說話了。
他很快就弄完畢。「行了,走吧!」
臨走前他將房子的兩把鑰匙從鎖匙圈中取下,放在電話旁,沒有留言或說明。但星蘋注意到他停頓了一下,就遲疑了那麼一兩秒。然後偕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廈。外頭的夜已深,星蘋深吸一口夜晚清涼而帶著甜甜氣息的空氣。那裡來的風?這麼香,她陶醉了!
「喂,我覺得你比我原來想像中的複雜多了。」她說。
常寬低頭看她,說:「我還是我,不是嗎?」
「要不要我幫你拿箱子?反正我手空著。」
他笑她,說:「還想拿?這箱子都快比你重了。」
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問:「你還愛她,對不對?」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的說:「都過去了。」
星蘋自顧自說下去:「你要不是還關心她,怎麼還會曉得她今天不在,要利用晚上去拿行李?你還是在乎她的嘍?錢嘉薇很漂亮,報上說她的笑容有神秘魅力,讓很多花花公子都逃不了魔網,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常寬挑了挑眉,他是從不看報章雜誌的;他通稱影藝娛樂版為流言版,是藝人炒作新聞,自娛娛人,又剛好迎合無聊大眾的口味。他納悶,星蘋竟然能將報導裡的句子一字不漏,倒背如流。他是注意過嘉薇的行程,這半個月她人在新加坡;然而,愛——怎麼說?此刻他並不想深談。他們倆的事並不是像外人揣測的那樣,也不是小蘋果所想的那樣。
「那不關我的事。」常寬不耐地說。
「事過境遷,你就討厭再提起她了嗎?我相信錢嘉薇的影像還留在你心裡。」
「我承認我們曾要好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可是,都已經結束了。」
「為什麼?是她的因素,還是你?」她就是想問,雖知他可能不耐,但她不管,常寬是奈何不了她的。
「都有。我的脾氣壞,她的性子也烈,又要求完美,兩個人若再在一起只會對彼此造成更大的傷害,分開會好過一點。」
「你會難過嗎?」她覺得問這種話真是蠢。常寬是個寧願把事情埋在心底,也不肯輕易表達的男人。她像在揭人瘡疤。
「知道分手是避免不了的,就沒有什麼好值得難過的。小蘋果,你有沒有談過戀愛?有沒有喜歡過人?」
星蘋被這天外飛來的問題給問得愣住了。「我才不告訴你。」
「隨你。」他抬頭看天上。天邊有一彎眉月,稀疏淡星,簡單得很;一個簡單而安靜、清涼的夜晚。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她咕嚕咕嚕的念著對句。
「你說什麼?」
「我在說你。」她習慣性地踢著石子走。「地上人多心不平。」
「錯了,其實我要的並不多。」
她很直接的問:「那你說,你要什麼?」
常寬想了想,說:「問題就在這裡,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所以說,你騙人,你既然想不出想要什麼,怎麼能肯定你要的不多?」
他被她的邏輯弄得腦筋打結。「好像有理,又好像沒理,算了,我不像你那麼愛動腦筋,這種問題很重要嗎?」
「無聊嘛!隨便問問。」星蘋理直氣壯的回答,存心氣死他。
他也不管箱子了,一把掐住她脖子,親親熱熱地說:「是哦!小蘋果,你真是我的難兄難弟,無聊透頂。」
星蘋料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驚叫:「啊!痛死了,呼吸困難……」她一時慌張地朝他手臂咬了下去,腳後跟反射地朝他下身一踢,沒想到後果……
常寬哀嚎一聲,放開她,直護住自己。
「小蘋果!你——要是害我以後不能生育,你的罪過可大了!」
星蘋又是愧疚又是好笑,又想察看又要躲。「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真的會踢到……,啊——」更淒厲的一長聲尖叫,因為常寬不顧「劇創」,死命追起她來了,他要追緝「創子手」。
於是一個追,一個跑,跑過整條大街,繞著圈,討債的討債,求饒的求饒。這幕劇是如何個收場呢?由你想像吧!
???
宇斯進董事長辦公室後,才見星雲也在座,有些尷尬,想迴避已來不及了。
堯天卻滿面帶笑地叫住他;宇斯已許久未見何叔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了。
「宇斯,我一直想介紹你們兩個人認識,你來得正好,這位是晏小姐……」
星雲開了口,說:「我跟唐先生碰過面了。」如果她順便說出她跟他已有過多次正面交鋒的機會,甚至一起喝過泡沫紅茶、聊天,何堯天會是如何的驚訝?
她跟唐宇斯不愉快的初識是因他而起。
「喔,是這樣嗎?」何堯天非但不感到奇怪或懷疑,還顯得很高興。「那很好。」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宇斯沒稱小姐或叫她名字,只用親切的你字,使星雲感覺熟悉。然而他眼中奇異的亮光一閃,她知道他自己找到了答案;今天或許是她的「上班時間」。
她存心想忽略掉他帶來的壓力,說:「我下了班順便帶幾片CD過來給何先生。」
「星雲要教我覽賞古典音樂呢!」何堯天沒忽略掉兩個年輕人之間微妙而細小的緊張火花。他和宇斯相處廿多年,未曾見過宇斯和女孩子講話是這種態度和表情,他細察玩味著。
「說教不敢當,文化交流罷了。」
「我不曉得你愛聽音樂。」宇斯說道。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太多了。」星雲輕輕一笑。
「這倒是可以慢慢研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跟著她轉,發現每次和她見面,她都有不同的面貌,仿若千面女郎,一次有一次的丰采。那晚著T恤、短褲的她簡樸自然,又活潑俏麗和像要到海灘度假的鄰家女孩;今天的她略施脂粉,格外有精神,有種文雅端麗的氣質;而一身粉紅套裝短裙顯露出娉婷身段,修長玉立,又別有一番都會女郎的風情。
「恐怕你這句話還別有含意。」星雲不慍不火地說。「我以為我們已達成某種程度的共識了。」
「誰說的?」星雲突然面對堯天頗帶研究意味的有趣眼神。「我先走了,好嗎?」
「我順路開車送你?」堯天溫和地徵詢。這是他倆的默契,主雇關係並無損於他倆的友誼。他們是站在平等基礎上相待。
「謝謝你,不用了。」星雲朝他溫柔一笑。「我還有些私事要辦,再聯絡。」
星雲離去後,堯天丟給宇斯一個問題。
「你覺得星雲跟左兒有什麼不同?」
「何叔怎麼會將她們兩個作比較?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典型,話說回來,我還不怎麼瞭解晏小姐,說不得准。」宇斯避重就輕。
「宇斯,這次你不老實。」何堯天一貫的溫文。
「何叔怎麼——」他失笑了。
「你這孩子向來聰明,有你看不準的事嗎?我懷疑。」堯天坐進沙發裡。「宇斯,星雲是個好女孩,如果你喜歡她,何叔絕對鼓勵、絕對贊成你去追她。」
宇斯再驚訝不過了!何叔竟會鼓勵他去追星雲,然而至於何叔與她之間的神秘「微妙關係」……
這未免太不合理了!
何堯天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抬頭望著他,說:「相信你的直覺,宇斯,不要輕易聽信流言和無謂猜忌。它們會蒙蔽你的眼睛。何叔不需要說得太多,星雲是個不可多得、值得追求的女孩——」
「何叔不也希望過我能愛左兒?」他坦率直言。
「那是出自我的私心,左兒是我唯一的女兒,而且她心中只有你;然而星雲又另當別論,如果我年輕個二十歲,也會追求她,可是……」他微笑道。「就是有這個可是存在,情況就不同了。」
不是那個人,就不會有那種心情。曾經滄海,雖已埋入歲月長流的底層,但卻未曾絕滅!這一切無人能解,只有自己明瞭。一顆心蒼老如荒野,又完整如明月。一種孤寂卻綿延的感情,只殘存甜美淒涼的追憶。
「走吧!時間太晚了。」堯天倉促起身。落地窗外的繁華光影在提醒他底下的世界仍然存在。其實他一點都不急,不急著回家,不趕著去那裡,許多年來的生活都只是連串例行公事般的堆積,沒有真切的感動,沒有一種叫人感到真正活著的力量,很久以來就沒有了。「我該回家了,說不定左兒今天沒有約會,會在家等著陪這個老爸爸聊天。」
???
凱撒三溫暖內,堯天更好衣先圍了浴巾進浴場;宇斯疊好襯衫,卻一眼瞥見深藍色地毯上遺落了一幀小照。
那是一幀陳年舊照,一個秀麗女子的半身像,他一眼觸及照片中人時,就直接喚出了女郎的名字。
是星雲!他直覺地就這樣認為,然而這個猜想馬上就被推翻了。
不可能是星雲,才廿歲的她自然不可能拍出這樣一張起碼有二、三十年歷史的泛黃相片;而且這也不是利用特殊技術做出來的效果,那個年代的髮型,一眼就可區分出來的服裝,說明她和星雲並非同一人。
然而所有的「不可能」都指向唯一的「可能」——
難道是——晏伯母?
再仔細一看,宇斯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測,星雲雖繼承了她母親的姣好容貌,但她們母女最大的差別就在於晏伯母唇畔有顆黑痣,笑時浮在慈藹的小渦中,以微笑代言,同時畫中女子那輕淺卻衷心喜悅的笑——
沒錯,是晏伯母!這個發現一時震驚了宇斯。
他將照片放回何叔置放衣物的長形鏡面櫃,內心卻浮起更多的疑問。
如果照片中的女子真是晏伯母的話,她與何叔究竟有何種關係?
何叔為何要將這張舊照視如珍寶,置於貼身小袋,多年來不肯離身,未曾示人?
他與星雲的交往和這整件事有關嗎?星雲知道有這張照片的存在,知道背後可能隱藏的往事嗎?宇斯懷疑。
既然看來他是第一個發現這個線索的局外人,他又該——怎麼做呢?
???
堯天與星雲的談話被門鈴聲打斷,兩人詫異地對望。這裡未曾有過訪客,更別說是這個時間。堯天去應了門。
霎時,捲進一股紅色狂風,是左兒。
星雲自沙發中站起身,女孩野性的眼睛正冒火地盯著她,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眼裡滿是敵意。
「是你,我知道就是你!」女孩冷冷地說。「左兒,不准你這樣講話。」堯天拉著女兒。「來,我給你們介紹。星雲,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左兒;左兒,這是晏姐……」
左兒掙脫父親的掌握,說:「我不管你是誰,更不想知道。你走!這是我家,不歡迎你來——」
堯天又驚又怒,道:「左兒,你這樣對客人太沒有禮貌了!」
左兒跨向前,燃著怒火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射向星雲。左兒猛力去推她,星雲一時沒站穩,摔在茶几側上。「我說走呀,聽到沒有?這裡根本沒有你的位置!誰都休想替代我媽!休想!你滾啊!我說你滾——」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震住了三個人。
星雲始終未發一語,無言的眼光投向何堯天。
堯天的表情是錯綜複雜的,低著頭不置一詞。
左兒左頰上鮮紅的掌印浮出明顯的紅腫,她的眼神更恨了,那是因為憤怒,氣憤不平的淚水在她眼眶裡猛打轉,卻倔強著不肯落下。她大張著眼,那裡頭交織著不信任與激動。
第一次,父親打了她,而且是為了袒護另一個女人而打她。她是他的獨生女,是何家從小捧在手心裡的珍珠寶貝啊!而那個女人,只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野貨!
「左兒,我不是故意要打你——」堯天又悔又急,他不想讓那個巴掌鑄成大錯,加速摧毀他們父女間原本就不穩定的親情。
來不及了!她已對他關上心門,拒絕任何理由或解釋。
「你為了她而打我!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外人而打我!」左兒撫著臉頰步步後退,委屈的臉上儘是受傷的抗拒。她一把抹掉淚水,不肯哭出聲的說:「你根本不愛我!我再也不承認你是我爸爸,再也不是!我再也不要回家了!」
她比來時更迅捷地奪門而出。
紅色狂風席捲而去,堯天要追,但已不見她蹤影;整個屋子陷入一片寂靜。
半晌之後他頓足,道:「唉!讓她走。星雲,對不起。」他背轉過身,那高大矗立的背影彷彿承受了千斤重擔,掙逃不得。「我總是弄砸每件事情。」他喃喃道,聲音幾不可聞。
而星雲只是靜靜看著他、看著他,然後把手交到他手裡,用這最小的安慰平撫他那不為她完全明瞭的悔恨與痛苦。
???
左兒在街頭遊蕩了一個小時,心情才稍稍平復下來。她第一個想找的人就是宇斯。
電話鈴聲響了五十次,沒人接聽。他此刻在那兒呢?一想,她的眼又紅了,眼淚齊湧上,一咬唇,她又按了另一個電話號碼。
卅分鐘後,小健坐在她身邊,他的臉色因擔心而發白。
「左兒,你怎麼了?你別嚇我,你在電話裡哭成那樣,又不肯告訴我原因,我急死了!」他柔聲哄她。「不要哭,我來了,你不要慌,告訴我怎麼回事。」
他不安慰則已,一安慰,左兒的眼淚反而如決堤的洪水氾濫開來。她足足抓著他嚎啕大哭了十五分鐘,像個小嬰兒那般傍徨無依。
好不容易,她終於止住哭泣。
小健遞面紙給她,很耐心地說:「沒關係,你慢慢說,情緒發洩了就好,也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左兒毫不文雅地擦眼淚、擤鼻涕,心裡是寬舒多了,同時也充滿了一股暖暖熱流,感覺有人陪著真好。也只有他,每次不管她有什麼事,一通電話他就十萬火急的趕來,永遠將她的喜怒哀傷擺放在第一位,真心對她好。或許他對她確實是用真心,動了真情,這個乖乖的嫩男生或許對她是有那麼些真心的。
「我沒事,哭完就沒事了。」左兒將面紙揉成一團。
「你如果真當我是朋友,不是就應該讓我分享你的快樂,也分擔你的一切煩惱嗎?也許我沒什麼用,只會聽,實際上幫不了什麼忙,但我真的想知道是什麼惹你這麼難過?你的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他真誠說道。
左兒迎上他清澄坦白一無遮掩的注視,心裡怦然一跳。「我說沒什麼嘛!」
「算了,既然你不肯說——也許你還沒真心拿我當朋友看吧!你從不肯讓我打電話到你家找你,又不能寫信,也不能常常見面;我想找你的時候,也無從聯絡起。」他洩氣地說。
他的「抱怨」引起她幾分不快。「我早說過了,要就照我的規則來玩,否則就拜拜,誰也別想勉強誰……」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忍耐地說。
他是知道所有規則——「她的」規則。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她有所改變,等她看得見他的付出、他的真心,瞭解他的盼望。只是左兒似乎少了一根筋,總是少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不是這個意思,也不是那個意思,你的意思還真難猜。你有時候真的很煩呢!」左兒耍著性子。
話一出口,她才感到失言,偷偷細察他的臉色;小健似乎沒真生氣,他從不對她生氣的,左兒鬆了一口氣。
「我不是故意這樣講話的,我心情不好,你不要怪我。」她終於透露。
他搖頭表示不生氣。
「我爸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我當然生氣,所以我們——吵了一架。」她吞了口口水。「我爸媽的感情不好是眾所皆知的事,他根本不愛我媽,我媽有的只是怨,無止無盡的怨。從我五歲我媽去世以後,我爸始終沒再交女朋友,現在卻出現了一個人……」
「你爸應該也算對你媽情深義重,否則怎麼會鰥居十幾年,沒有任何感情生活?」
「才不是這麼回事!」她冷冷地、恨恨地說。「我爸心裡另外有人,一個低賤的小舞女,這是我偷聽我媽對阿婆哭訴時聽來的。一個酒家女,哈!」她鄙夷地譏嘲。
小健不想妄下評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人事是很複雜的。」
「你一定有個幸福健全的家庭,對不對?看你的樣子就知道。」左兒望著他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幸福無邊,哈!」
他不懂她為何要笑。「我們家是很簡單、很樸實,不富有,可是溫暖。我爸媽都是正規上班的公務員,我跟妹妹從來沒吵過架。我們家真的很平凡,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左兒想起每次接電話那個嚴謹有禮的女聲,那一定是他的媽媽。太過正常健全的家庭總會讓她有些畏懼感,也許是自卑感在作祟吧!她自己知道。「的確是幸福無邊。」她看看表,歎了口氣。「你應該回去複習功課了,你們學校不是每天都排了一堆考試嗎?」
小健很訝異,這是她第一回沒纏他多留晚點陪她,反而催他回家。如果是體貼,他高興,然而她的冷漠、保持距離和喪氣讓他反而掛心。
「我可以再坐一會兒。」
「不要,你走吧!」她推他。「我會打電話給你的,保證。」
「明天?」
「明天一定打。」她草草允諾,現在她只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誰管明天呢,她連今晚要在何處度過都還懶得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