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佳瑋瞪著低價購買來的二手電腦已經一個多鐘頭了,螢幕上仍是空白一片,截稿日就在兩天後,手邊的原文稿件她翻過了,但一個字都沒讀進去。
翻譯稿件,是她的兼差工作,店員的薪資低得可憐,所以她總在下班後的晚間,做些文件翻譯以增加收入。
然而今晚,所有的英文字母,在她眼中都像火星文……事實上,自從下午不期然地遇到那人後,她就一直恍恍惚惚,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過剩下的工作時數,如何回到家。
他不是應該在紐約嗎?為什麼今天會出現在她眼前?
他不認得她了嗎?為何那雙她曾經如此熟悉的眼睛,會讓她感到如此陌生?
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佳瑋拉開了抽屜,從裡頭拿出一個小小的紙盒,盒子裡是一條項鏈。
這些年來,她一直戴著那條項鏈,直到……直到上星期。
一陣隱隱的刺痛襲上心口。九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淡忘了他,但是今天下午的巧遇,證明她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
更糟糕的是,她居然像個懦夫似地拔腿就跑。
「苗佳瑋,你真可恥!」腦袋頹喪地垂到桌面上,她實在無法不唾棄自己。
她也不知道為何會演變成那樣,只知道在震驚之餘,她想起了自己瘋婆子似的狼狽模樣,想起了那位親密地站在他身側、如花似玉的小姐,想起了當年……
她負了他。
然後兩條腿就自行有了動作!落荒而逃。
曾經假想過千萬次與他重逢的場景,卻不是像今天那麼弄、那麼烏龍啊……
「姊,你在幹麼?」
「嘎?」思緒被打斷,佳瑋嚇了一跳,匆忙把項鏈壓在英文稿件下。
「我叫了你好多次都沒人應。」苗小弟出現在書桌旁。
「我、我在工作,沒聽見……」
苗小弟也沒多問,只說:「我沒錢了。」
「我前兩天不是才給你一千塊?」
「光是買教科書就花掉一大部分了……」苗小弟別開眼,沒有看姊姊。
佳瑋理解地點頭。雖然有些心疼,但是弟弟才高二,高中生本來就有許多這類開銷。她拿出錢包,遞給他一張千元鈔票。
「這麼晚了你還要出門哪?」她注意到弟弟一副外出的打扮。
「我晚上在同學家過夜。」苗小弟低著頭,補上一句:「一起溫習功課。」
佳瑋好感動,她這個不小心在高中留級一年的弟弟終於開竅,懂得上進了!
「別熬夜熬太晚。」她又抽出一張五百元鈔票。「把這拿去,肚子餓的時候買宵夜吃。」
「姊……」
苗小弟猶豫不決,像是不確定該不該接下鈔票,這時電話響了。
「你還發什麼呆啊?」佳瑋把鈔票塞到他手中,把他朝門外推。「我去接電話了,你好好用功,加油。」
佳瑋跑向電話,沒發現弟弟在出門時臉上所顯露的罪惡感。
「喂?」
「下班了?」
電話中傳來溫和的男中音,佳瑋的腦子空白了幾秒才聽出對方是誰。
「學長……」
「沒認出我的聲音啊?」對方輕鬆地取笑她,接著又道:「不是要你別再叫我學長了?」
「啊……好,啟、啟鴻。」佳瑋老實地點頭,彷彿這樣對方就看得見,可是叫
學長叫久了,一時要改口還真不太習慣。
周啟鴻是她大學時代的學長,三年前碰巧遇上了,自那時起,他就一直對她非常照顧,人很熱心,不僅替她找公寓、搬家,連翻譯的兼差也是他介紹的。
上禮拜,他對佳瑋表明心意,希望兩人能開始交往。佳瑋先是嚇了一大跳,但後來還是答應了,因為她也喜歡他,常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最溫柔的人。
「今天一天還順利吧?」
只是很簡單的一個問題,佳瑋卻答不上來。
今天……今天她在大街上追狗追得快斷氣,然後卻碰上了一個她最意想不到的人,前一秒,她高興得幾乎落淚,下一秒,她卻抱著一隻狗倉皇地溜之大吉……這樣的一天,算順利嗎?
「佳瑋?」
她連忙回神,說:「還不錯,沒遇上難纏的顧客,店長也對我滿好的。」
佳瑋很心虛。她討厭撒謊,可是謊言就這樣冒了出來,她也說不出原因。
「你現在忙著翻譯吧……我給你帶宵夜過去好了。」
「不、不用了,我晚上吃得很飽。」
兩人又多聊了幾句,佳瑋掛上電話,心中卻很內疚。
啟鴻學長一直都對她那麼好、那麼關心她,相較之下,她真的是個很差勁的女朋友,一點自覺也沒有。
她走回書桌旁,把那條項鏈收回盒子裡,想了想之後把它放入最底層的抽屜,最深的一個角落。
經過了這麼久,她終於又交了一個男朋友,而總是廣受異性青睞的「他」,顯然也有了一位美麗的女伴……無論如何,今日的相遇只是偶然,他們以後不會再有交集,過去的事就該被埋藏,多想無益。
但佳瑋沒想到的是,過去,可以被埋藏,卻無法被抹去。
九年前,紐約州長島區。
她覺得自己像頭大象……不,或許「酷斯拉」更貼切一些。
苗佳瑋?了眼足足矮了她半個頭的舞伴,只覺得自己好龐大。為什麼她要長這麼高?她今年十九歲,身高快一七四,以後是不是會長到兩百公分?
想著想著,腳下絆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苗佳瑋連連陪不是,這已經是她第N次踩到對方的腳,每次一走神就發生這種慘劇。
「沒、沒關係。」矮小的年輕人咬牙充紳士,實際上痛得想掉淚。
柔美的管絃樂持續著,佳瑋戰戰兢兢地數著步伐,一抹頎長的黑色身影舞過她身邊,她的注意力一不小心又轉移了。
那個人跳得好棒……那麼地優雅、那麼地自然,彷彿他生來就是該穿著燕尾服跳華爾滋,教人移不開視線……
她正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樣,身前卻傳來一陣痛苦的悶哼。
「啊!」她驚呼一聲,原來她又踩到舞伴的腳了。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這回她的不幸舞伴已經鐵青著臉,不再吭聲。
好不容易音樂結束,年輕紳士立刻閃得遠遠的。佳瑋一點都不怪他,她真的很笨拙,舞會中第一個請她跳舞的人被她嚇跑了,八成也會是最後一個。
其實她不在乎,如果能選擇,她寧願窩在家裡看小說而不是跟一些陌生人跳舞、寒暄,她的舞跳得很差,跟人聊天也不知道該聊什麼。
在台灣的時候她就不喜歡參加宴會,原以為到紐約念語言學校的這一年能避開這類場合,沒想到還是躲不掉。爸爸特別來電要她代表苗家出席這個某富商千金的生日派對,雖然在場的賓客華人居多,她還是覺得格格不入。
佳瑋拿起一杯香檳,決定躲到落地窗外的陽台上吹吹風。反正除了身材高人一等之外,她並不是個多起眼的女孩,在派對裡消失一下也不會有人注意。
陽檯面海,很寬敞,兩端各擺了一棵巨型闊葉植物,正好提供了隱身處。佳瑋就站在樹後,一邊欣賞著夜色中的海洋,一邊安心地喝著香檳。
呵呵,爸爸要她一定得待到宴會結束,這樣也算吧……她有些得意地想。
「單人派對?」
佳瑋被香檳嗆到。「咳……咳咳……」
她倏地轉身,發現陽台上已經多了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皎潔明亮的月色灑在他臉上,俊美、貴族般的五官一覽無遺,猶如一名從天而降的神-,教她一時間竟傻眼了。
佳瑋眨了眨眼。她是不是喝太多香檳了?
「不介意我分享這個陽台吧?」他來到她身畔,閒閒地半倚著扶欄。
「請、請便……」她呆呆地說,稍微挪了下身子,不明白陽台那麼寬,為何他偏要靠她那麼近。
「我叫辛壑,你呢?」
「苗佳瑋。」她看著他鬆開脖子上的領結,忽然覺得那穿著燕尾服的身形有點眼熟……對了,他就是剛剛那個舞跳得很好的人!
雖然稍早沒看見他的臉孔,但她直覺地就是知道。
「我還以為有錢人家的小孩畢不杜啥浴!顧睨了她一眼。
有錢人家的小孩?這話聽起來有點怪,可是她一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種場合……」她悶悶地說。
「因為不會跳舞的關係嗎?」
她愣了片刻,然後雙頰爆紅。老天,她還以為沒人會留意到她的矬樣!
「你在取笑我嗎?」她小聲地確認一下。
「我?不是。」他低低淺淺地笑出聲,佳瑋胸口興起一陣奇特的激盪。「雖然你的舞真的跳得滿糟糕的。」
佳瑋不說話,只希望地上能突然裂開一個大洞,好讓她鑽進去。
「剛從台灣來?」俊臉笑意加深,似乎被她的表情反應逗樂了。
「你怎麼知道?」她訝然。
「氣質、口音都跟華裔美國人不一樣。」
「那你呢?」她就看不出在美國的華人之間有什麼差異。
「我在台灣出生,小學畢業之後才跟家人搬來美國,你是學生吧?」
她老實地點頭。「我本來在念大學,大一之後就辦了休學,決定到紐約市讀一年語言學校,目前在C大附設的語言中心上英文課。」
「怎麼會想來參加這個舞會?」
她皺了皺鼻頭。「我才不想,可是我在台灣的爸爸跟壽星的父親有生意上的往來,我人在紐約市,又跟生日的女孩差不多年紀,所以就被派來出席宴會了,一方面他也希望我能藉這個機會跟她做個朋友,打好兩家的關係。」
「結果你達成任務了嗎?」
她慚愧低頭。「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壽星是哪一個。」
辛壑忍不住又笑了,這個苗佳瑋真有趣,有問必答,一點都不懂得隱藏自己,如果他再問下去,說不定她會把所有苗家底細和祖宗十八代的歷史都供出來。
他注意她有一段時間了,一開始只是由於她的外型,不同於其他人精心設計過的髮式,她就頂著耳下長度的學生頭,身上也沒有任何光芒璀璨的珠寶首飾,僅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水藍色及膝小禮服,而身材纖長的她,幾乎是在場女性中最高的一位。
然後他發現,在這個衣香鬢影、名流雲集的場合,她是無措的、自卑的,長手長腳彷彿不知該怎麼擺,一副想隱身、甚至想逃跑的神情,卻又強迫自己待在原地。好不容易有人邀她跳舞,她卻頻頻出錯,當音樂終於結束時,他幾乎可以聽見那如釋重負的吐氣聲。
真的很可笑,但是不知怎地卻牢牢揪住他的視線,漸漸地,週遭其他人都模糊了起來,獨獨她,成了最鮮明的存在……如此笨拙,又如此可愛。
所以當她以為沒人注意而溜到陽台上時,他跟來了,像個沙漠中追逐著海市蜃樓的旅人,帶點盲目,帶點不理性,卻又隱隱期盼著什麼。
「你在笑什麼?」
他輕輕搖頭,沒答話,只用那雙盈滿笑意的眼睛凝視著她,佳瑋被瞧得心頭怦怦跳,渾身不自在。
並不是說她討厭那種感覺,只是他的目光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
「你不回舞會去嗎?」她沒話找話說,其實並不真的希望他離開,同時又有點好奇,他在跳舞時那麼從容自在、游刃有餘,應該是喜歡那種繽紛炫麗的場合,怎麼會跟她一起窩在這個陽台上?
「上班時間想偷個閒、喘口氣是人之常情。」
「上班?」
星眸多了一絲審視的意味,幾乎是故意的,他清晰緩慢地說:「我是個男伴遊,兼差性質的,今晚第一次上任。」請多多指教。
「男……伴遊?」她覺得自己像只只會重複字句的笨蛋鸚鵡,可是她真的不確定他說的話跟她聽到的是不是一樣。
「或者叫男公關也可以。」修長的手指朝落地窗內的宴會指了指。「一位缺男伴又不想被人笑話的女士,僱用我今晚當她的護花使者。」
佳瑋杏眼圓睜,小嘴張成O形。雖然她沒出過社會,可是她看過電視跟電影,所以就算沒知識,多少也有點常識。
男公關……那不就跟年輕的李察.吉爾在老片「美國舞男」中演的角色差、差不多?!那不就表、表示……老天!
「嚇到你了?」他傾身輕語,唇角竟帶著些許嘲弄。
「……」她呆呆地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我只是陪她出席宴會、跳跳舞,僅此而已。」此語一出,辛壑自己也怔了怔。他其實沒必要向她解釋這些的,可是一看到那張小臉上的震驚與不敢置信,幾句話便脫口而出。
那種感覺很矛盾,一方面不想她把他誤認為某個夢幻中的白馬王子,一方面又不願她把他想得太壞。
「為……為什麼要做這、這種……工作?」她訥訥地問。
「當然是為了錢。」他拋給她一個眼神,彷彿她問了一個極可笑的問題。「這種工作既不必偷也不必搶,合法的服務業,只要做做樣子,幾個鐘頭就可以賺進幾百塊美金,有何不可?」最後一句話幾乎是挑釁的,可惜遲鈍的佳瑋沒感應到。
「可、可是……」可是她怎麼想就是覺得不對啊!不是合不合法的問題……
「苗大小姐,也許你覺得很難想像,但世界上還是有人需要賺錢養活自己和家人。」他對她的天真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惱怒。
小臉迅速脹紅,這次她聽出了他的諷刺,可也生氣了。
「不要叫我苗大小姐!」泥人兒也是有土性子的,她不喜歡那種語氣。
他挑了挑眉,自顧自地接著說:「我有個朋友為了籌措學費和償還父親的賭債,每個週末都到成人俱樂部跳脫衣舞,你認為她是對的還是錯的?」
佳瑋倒抽了一口氣,再度飽受打擊。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揪住他的袖子追問,他瞥了眼那只白嫩的柔荑,然後定定地注視著她。
他大可以對她說:小姐,試著長大吧,這個世界並不如你想像的那麼美好,不是每個人都有座漂亮的溫室供他們無憂無慮地成長。
然而,心中的某一處好像悄悄地軟化了,只覺得這樣一個天真女孩,理當受到完善的呵護,那雙純淨的眼瞳,不該受到社會醜惡面的污染……
「騙你的。」他最後微笑道,果然見到她釋出一大口氣。
「不要隨便嚇人……」她不滿地咕噥,然後神情陷入沈思,似乎在認真考慮某件事。
「那個……辛先生……」
「叫我辛壑。」他指正,並看出她有話想說,那張小臉藏不住任何事。
她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只是鼓足勇氣道:「我覺得不管怎麼說,你這個男、男伴遊的職業不好,你……你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看起來又像受過不少教育,一定有很多工作是你能做的,這不是合不合法的問題,而是……而是……」
「尊嚴跟道德?」見她一副找不出字眼的模樣,他好心幫她。「我不該出賣色相,不該為了錢提供女士陪伴?」
「沒錯沒錯沒錯。」她感激得猛點頭。
辛壑費了好大的勁才壓抑住大笑的衝動,敢情這女孩以為他打算終生當男伴遊?他也不過今天才接了第一個客戶啊,其中還是嘗試跟冒險性質居多呢!
不過除了老媽之外,第一次有人這樣義正辭嚴、真心誠意地「開導」他,驀地,他心情大好。
罷了罷了,他也不是多喜歡這份工作,還是另外找打工機會賺生活費吧!
見他繃著臉遲遲沒說話,佳瑋急了。
「你生氣了嗎?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們又是初次見面,我實在不該對你說教,可是──」
他突兀地站直了身子,佳瑋愣住,一想到他會憤而離去就莫名地發慌,不料他卻抽走她手中早被遺忘的香檳酒杯,放在陽台的扶欄上。
「想跳舞嗎?」
「嘎?」他不是在生氣嗎?
「我教你跳舞。」他朝她伸出手,半誘哄半調侃道:「來吧,對你免費招待。」
「不、不要。」學生頭立刻搖得像博浪鼓,她可不想獻醜。「我會把你的腳踩扁。
「不會,我保證。」他輕笑,握住她的手,稍一使勁便將她拉到跟前,並將一手擺在她腰間。
佳瑋張大眼睛,生平頭一次感到自己是嬌小的,她的頭頂居然只到他的鼻子,感覺太奇特了!
不過身高上的差距立刻被拋在腦後,她並非沒跟別人跳過舞,可是和辛壑如此貼近,卻讓她心臟狂跳、緊張莫名,甚至不敢抬頭與他對視。
「身體放輕鬆,隨著屋裡的音樂移動就行了。」
「喔,好……」這談何容易啊?她根本除了自己的心跳之外什麼都聽不清楚!
「頭抬起來看著我,別擔心你的腳步,我來數拍子……一、二、三……一、二、三……」低低的嗓音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她望著他,漸漸地,沈溺在那種迷人的律動中。
她感覺到自己跟他一起轉了個圈,忽地,他僵了僵,眼瞳也似乎黯了些,然後露出一抹苦笑。
「僱主在找我了,我得回宴會裡去。」既然他收了錢,至少得把今晚的工作做完。
他鬆開手,佳瑋登時感到一陣空虛,怔怔地杵在原地。
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他轉身回望著她,謎樣地笑道:「我很高興自己接下了今晚的這份工作。」然後他穿過落地窗,回到宴會中。
就這樣嗎?她還會不會再見到他?她想問,卻說不出口。
接下來的時間,佳瑋一直從陽台上追隨著他的身影,只見他像個完美的紳士,周旋於人群之間,沒有再看她一眼……一眼都沒有。
直到回到家,上床入睡時,佳瑋仍是滿腦子想著他,心頭纏繞著一股濃濃的、化不開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