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事先答應了小燕,麗莎在星期日早上仍依約到對面譚家報到。
做人要守信用,就算前一天被小燕哥哥氣得半死又如何?她是個成熟、世故的都會女子,才不會因為那一點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破壞自己的允諾。
「麗莎姊,你來啦!」小燕笑咪咪地拉著她的手,像親密手帕交似的領著她在自己家裡繞了一圈。
譚家房子有三層樓,外表跟村裡許多房子差不多,同樣是不起眼也不美觀的水泥建築,屋內卻令人意外地寬敞、舒適。房子裡的裝潢絕對稱不上豪華,擺設也很基本、簡單,但刷成淡黃色的四面牆及隨處可見的綠色植物為房子添了一股屬於「家」的暖意和溫馨。
麗莎看了看那些傢俱,多是簡樸而實際的木製品,沒有任何時髦的設計,但看起來堅固、耐用,不知怎麼地,讓她聯想到這棟房子的主人。
「我跟哥的房間在二樓,上課的地方在三樓,不過記得別進尾端的那個房間,那是哥的私人畫室……」小燕一面說一面領著麗莎爬樓梯。
「來學畫的都是小學生,哥通常給他們一個主題,然後讓他們用蠟筆或彩色筆自由發揮。我們大人坐在另一邊,今天要畫的是靜物素描。」小燕說「我們大人」的語氣讓麗莎想發笑。
聽起來真不像什麼正規的繪畫班,麗莎忍不住心想。
她們到了三樓,譚子擎正好從自己的畫室定出來,隨手帶上門。
「哥,麗莎姊來了。」
他深深地看了麗莎一眼,眸光有些莫測高深。麗莎的心莫名地蕩了下,但他只是默然點個頭,然後轉身準備畫架和畫紙。
七、八個小朋友陸續抵達,所有人都對這個一半是外國人的阿姨感到好奇,圍著麗莎問東問西,問得她一個頭兩個大,直到譚子擎一聲令下,他們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小燕拉著麗莎在已經布好畫紙的兩個畫架後坐下,接著給她畫筆和橡皮擦。麗莎看看手裡的工具,然後又看看前方不遠處一張小桌上擺好的三個蘋果和兩根香蕉。
「我們要畫水果嗎?」麗莎問。
「對呀,我們先開始畫,哥弄完小朋友那邊就會過來。」
「噢。」開始?怎麼開始?叫她吃水果沒問題,要畫水果就有點困難了。
麗莎看著小燕動作純熟地在紙上構圖:心中萬分崇拜。看不出小妮子還挺厲害的嘛……
然後她試著在自己的畫紙上依樣畫葫蘆。
「麗莎姊,你的構圖太小了啦,水果在紙上的位置也不對。」
「是嗎?」麗莎看著紙上的三個圈圈和兩輪彎月,很不解。她眼裡看到的蘋果和香蕉就這麼大啊!
「我哥以前教我一個方法,你看。」小燕同時伸出左右手的食指與拇指,比出兩個L形的直角,接著一手翻了下,兩個直角便湊成了一個長方形的框子。
「你把這個框框對準要畫的主題,瞇起一隻眼,把手指做的長方形假想成是畫框,然後目測主題在畫框中應該占的比例……」小燕邊說邊把手臂伸長到一個程度,麗莎也跟著倣傚她的動作。
「接下來根據你在假想畫框裡看到的主題大小和位置,在實際的畫紙上佈局……」
麗莎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全懂小燕的教學,不過她發現當她把手臂伸長時,手指畫框裡的東西就放大;縮起手臂時,畫框裡的東西也跟著縮小,原理就像相機的鏡頭,挺好玩。
然後她把手指畫框對準房間另一邊的譚子擎,把他框在長方形中。他正低頭跟一個小男生說話,平時剛硬的臉部線條似乎變柔了,她覺得心坎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碰觸了一下,失了平靜。
她伸長了手臂,結果他高大的身形,把她的畫框佔得滿滿的……
彷彿感覺到什麼,譚子擎轉過頭,直直對上麗莎。她一驚,像個被逮到做壞事的小孩,飛快收起手,左顧右看、東張西望,當作什麼事也沒有。
譚子擎走了過來,站在她們身後,他先審視過小燕的畫紙,沒說什麼,接著他看向麗莎的畫紙,濃眉擰了擰。
他傾身向前,拿著橡皮擦,把麗莎原來畫的不明物體全擦掉。她想抗議,卻說不出話來,他就在她背後,距離好近,她感到自己被一股強大的男性氣息層層籠罩住,難以掙脫。
他拿起2B鉛筆,在麗莎的畫紙上開始構圖。
「構圖時的握筆方式跟寫字不一樣,要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筆,靠手腕的移動來拉出輪廓線條,只有在刻畫細部的時候,才換成寫字時的握法……」
他邊示範邊講解,但麗莎有聽沒有到,頭頂傳來的低沉嗓音對她有種奇妙的影響力,陣陣的酥麻隨著他的聲音竄過背脊,同時,她像是被催眠似的,兩眼緊緊地跟著那只握著畫筆的大手移動。
他的手指又粗又長,掌心厚實,方方的指甲短短的很乾淨,皮膚既不白也不細膩,甚至算得上粗糙,像勞工的手,但是她覺得很好看,突然很想體驗那隻手的觸感……
小燕好奇地轉頭,看著哥哥和麗莎姊的側影,不由得想道:哇塞!哥哥長得挺帥,麗莎姊又很漂亮,兩人在一起的畫面簡直跟少女漫畫上的俊男美女有得拚,不過麗莎姊好像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了……
小燕不知道的是,分心的並不只有麗莎,譚子擎也難以集中精神。
淡淡的香氣一直刺激著他的嗅覺,讓他忍不住心猿意馬,他甚至很後悔自己離她這麼近,卻又萬般不願離開,心中矛盾不已。
他奮力斂起遐思,繼續說道:「除了位置和比例之外,最重要的還有明暗表現,你得注意光線從哪個方向投在主題物上,並且仔細觀察陰影的變化,你懂我說的意思嗎?」
他的問題久久沒有得到回應。
「麗莎姊……」小燕機伶地偷偷戳她一下。「哥在問你問題。」
「呃……嗄?什麼?」麗莎如夢初醒,一時搞不太清楚狀況。
「如果你對畫畫沒興趣,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哥……」小燕嚇到,沒見過哥哥用這麼嚴厲的語氣說話。
「誰說我沒興趣?那麼凶幹麼?」反駁他幾乎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唉,她也克制不了自己的嘴。
譚子擎也意識到自己口氣太重,但其實他是在氣自己,氣他對她的反應,氣他的失常。
「我剛剛解釋的你聽懂了嗎?」他恢復一貫的平穩語調再問。
「懂了啦。」才怪!
「那麼你現在知道該怎麼做?」
「當然。」她面不改色,心中喊糟。
「老師!」教室另一端傳來某位小朋友的大聲告狀。「你看王小明啦,他把蠟筆插到鼻孔裡去了!」
「小燕,替林小姐換張畫紙,待會兒我再過來。」譚子擎吩咐妹妹,然後走向小學生,替他們解決紛爭。
麗莎暗自鬆了口氣,趕緊討救兵。
「小燕妹妹∼∼」她笑得諂媚。「我看你很厲害耶,你教我好不好?」
善良的小燕當然仗義相勸,把哥哥教過她的素描基礎告訴麗莎,麗莎這回則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地學習,矢志要譚子擎對她刮目相看。
她認真、努力地畫,模仿著小燕傳授的筆法,遇上畫不好的地方,她會皺著眉頭,擦掉再重畫;要是小燕誇她某處畫得不錯,她便得意不已地咧嘴直笑,很是驕傲……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盡數落在譚子擎眼中。
他看得出她對繪畫並沒多大興趣,但是他也在那帶著異國風味的眉宇間,看見了一種極為吸引人的倔氣,不肯服輸、絕不示弱,彷彿世界上沒有任何事難得倒她……
他並不想這麼注意她,可是他對自己的眼睛失去了自主權,就是移不開視線。
繪畫課到了尾聲,小學生一一帶著彩筆和畫紙離去,麗莎和小燕則剛為各自的作品做完最後的修飾,譚子擎正準備收拾小朋友用過的畫架。
「子擎哥。」
一陣輕輕軟軟的嗓音飄來,麗莎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出色的妙齡女子。
烏黑的長髮,飄逸的乳白色長洋裝,皮膚也跟衣服差不多白,纖細的身段像是稍一颳風就會被吹走,嚴格說起來,那張臉蛋算不上艷冠群芳,但別具幾分清靈、脫俗的氣質,像朵純潔的百合似的,而此時,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正柔情似水地望著那位「子擎哥」。
看來真刺眼,還子擎哥咧!
「抱歉,我又練琴練得晚了,老是遲到這麼久。」小百合滿臉愧疚。
「沒關係,反正我沒什麼事要忙,你儘管待在這裡把素描畫完。」
譚子擎神情溫和,麗莎看在眼裡超不是滋味。
豬頭!每次都對她板著一張死人臉,現在遇到小百合就完全換了個樣,男人都那麼好騙嗎?
接著小百合自動自發地要幫譚子擎收拾小朋友用過的畫架和小板凳,結果他制止了她。
「東西重,我來就好,你別傷了手。」
小百合笑道:「我沒那麼弱不禁風,子擎哥,這點重量我還提得動。」
聽聽那兩人你來我往、旁若無人的對話,活像演連續劇似的!麗莎聽不下去了。
「小燕,那女的是誰?」她跟小燕咬耳朵問。
「那是心柔姊,鄉長的女兒,住在隔壁村,每星期都會來跟哥哥學畫。」既然是悄悄話,小燕也很配合地壓低了嗓門。
「鄉長的女兒很偉大?」
「嗄?」小燕一愣,不確定該怎麼回答。「我也不知道耶,不過大家都知道鄉長不但管理鄉里八個村,也是這一帶最大的地主,很有錢,村裡的一些阿姨嬸嬸們常說,能娶到心柔姊的人很走運,可以少奮鬥二十年。」
「說不定你哥哥就走運了……」
小燕沒聽清楚她的話,只接著小聲道:「我覺得心柔姊好像滿喜歡哥哥的。」
廢話,瞎子都看得出來。
「那你哥喜歡她嗎?」
「不知道,他從來不會跟我說這種事。」
譚子擎和黃心柔這時朝她們走來,熟女跟少女的竊竊私語也就此打住。
「子擎哥,你收了新學生嗎?」
算是嗎?譚子擎也不確定,只模糊地應了一聲:「嗯。」
然後他拉張椅子在麗莎身邊坐下,一一指出她的作品上需要改進的地方。
黃心柔注意到,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正眼看過這位顯然是混血兒的美麗小姐一眼,幾乎像是刻意迴避眼神交會似的。子擎哥平時不是這樣的,這點令她覺得奇怪,而他們兩人之間某種奇特的張力也令她不安,她說不清那種感覺,但是女性的第六感讓她提高警覺。
在三年前的一場婚宴中,她對子擎哥一見傾心,從此每週日都從鄰村過來跟他學畫,甚至每次都故意遲到,好讓自己在其它人離去後有機會與他獨處。她並不喜歡畫畫,但這幾乎是見到子擎哥的唯一機會,所以三年來她從未缺席過一次,就等他對她動心,而她不喜歡今日突然出現的「潛在威脅」。
譚子擎給麗莎的指導結束,接著又檢視小燕的作品,麗莎站了起來。
「你好,我是黃心柔。」黃心柔友善地介紹自己,但麗莎很確定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正將自己從頭打量到腳,一處都沒放過。
「林麗莎。」麗莎伸手跟她握了握,笑得比對方更燦爛。要裝大家一起裝,那點小小的心機可瞞不過她的眼睛。哼哼……果然是朵塑膠小百合,假得要命。
「林小姐剛來到好米村?」
「是啊。」
「麗莎姊是從曼哈頓來的,她爸爸以前是我們好米村的人,她媽媽是美國人……」根本不需麗莎多說,旁聽的小燕便熱心地報告了她所知道的背景。
黃心柔含笑聽完,輕鬆隨意地問:「林小姐打算在好米村定居嗎?」
「只是短期停留。」麗莎也輕鬆隨意地聳聳肩,沒錯過黃心柔眼中閃過的釋然。
正在修改小燕作品的譚子擎微乎其微地頓了頓,卻沒人發現。
黃心柔理解地點頭。「跟五光十色的曼哈頓比起來,我們這種單純的鄉下地方對林小姐來說可能太安靜、無趣了些……」
單純個鬼!
「無趣倒不至於。」麗莎別有深意地笑道:「而且未來會有什麼變化很難說,說不定我明天就改變主意,決定在這裡長住下來,一切都得……看情形。」
她故意把語氣放得曖昧,順道瞥了眼譚子擎的背影,黃心柔微變的臉色讓她暗爽。
看什麼情形?她哪知,她只是不想讓黃心柔太高興,憑本能亂說罷了。
黃心柔對她有種敵意,她看黃心柔也不順眼,大家彼此厭惡,很公平。
「我很想跟你多聊聊,林小姐。」黃心柔含蓄地一笑。「不過我得開始今天的素描了,說起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每次練琴都練得忘了時間,常常遲到,幸虧子擎哥人好,不管我來得多晚,他都會耐著性子在一旁陪我,再繼續耽誤他的時間,我會過意不去。」
誰知道她是不是故意遲到的?
「黃小姐真是大忙人,又彈琴又學畫,我相信譚老師絕對不會介有這麼一個好學勤奮的學生。」
麗莎皮笑肉不笑,轉頭看見譚子擎已經讓小燕替黃心柔布好畫紙,心中更是不爽到極點。說不定那傢伙真的想要少奮鬥二十年——
也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那兩人接下來的幾個鐘頭都會窩在一起作畫,她的胸口就奇悶無比,像是被什麼巨型重物壓住似的,很不好受。
搞什麼?她只打算在這窮鄉僻壤待滿三個月,時間一到就拍拍屁股走人,回到她生活了快三十年的曼哈頓,又何必在乎姓譚的和這個姓黃的假仙女人怎樣?
話雖如此,她離開譚家後,一整天的情緒都差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