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郎蒔花 第七章
    他曾經很努力很努力地留過她,無所不用其極地留。  

    她也曾經在他身邊開心地笑著,溫柔地笑著。  

    他看著她,用力說服自己,他們會就這樣過一輩子,她總有一天會明白南夏國只是她心中一個小小的缺憾。  

    你是一個自大狂妄的臭蠻子!  

    她曾經這樣生氣地罵過他,而他終於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  

    他費盡心力,換不到她的愛意,他算盡機關,算不中她的真心,他是太自信了。  

    如果當初他沒有這樣愚蠢的自信,如果當初他堅持不放手……  

    「你連個子嗣都沒留下……」厄魯圖輕聲歎息。  

    不,沒留下子嗣才好,沒子嗣,海棠才能走得瀟灑。  

    是啊,他放手,不正是為了讓她有機會掙脫國仇家恨的枷鎖,填補心中的遺憾?「皇兄,你看過海棠花嗎?」  

    厄魯圖擰著眉,沒有回答。  

    「上京沒有海棠花,但偃城的海棠花一開,便狂肆地開了滿樹滿林,很美,真的很美。」孛古野眼望遠方,輕輕地喃道。「我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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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相信親情是天性。  

    一個人可以捨名舍利,捨恩捨義,卻極難捨去骨肉至親,再怎麼冷情淡薄的人都一樣。  

    所以他才會發出那樣的議論,主張將宗室之女賜嫁南夏降將。但是讓海棠生養他的子嗣……  

    撇開海棠畏懼房事一事不提,南夏戰事未平,他長年不在上京,海棠又孩子氣得緊,照顧自己都有問題了,他怎麼放得下心讓她一個人帶孩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願相信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竟還得靠孩子留住海棠。他相信她對他是有情的,不是嗎?  

    沐浴更衣後的孛古野來到床邊,杜海棠早已安歇,他望著她甜美的睡顏,思緒飄來蕩去,無力排解心中強烈的不安。  

    他立海棠為妃的舉動,毫不意外地在朝野各地掀起了一陣議論,他並不在乎旁人怎麼想,他只在乎海棠——她,不開心吧?  

    她並沒有像三年前他納她為妾時那般哭鬧,然而他知道她不開心,從最初的訝然到最近的怔忡,他很難不懷疑這三年的甜蜜全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假象。  

    遠遠站在門邊,為他捧著燭火的內侍等得手酸,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輕喚,「王爺?」  

    「下去吧。」  

    「是。」內侍一闔上門,房裡立即陷入一片黑暗,孛古野脫去外袍,迅速鑽進被窩裡,才剛躺下,杜海棠便翻過身子,偎進他懷裡。  

    「我吵醒你了?」他用南夏語問,軟軟柔柔的一如她的音調。  

    她在他懷裡搖頭,「好冷。」  

    孛古野微微一笑,雙腳夾住她冰冷的腳丫子,雙臂則摟緊她嬌小的身軀。或許是他多慮了,畢竟南夏國的一切只是她兒時的片段回憶,他才是這些年真正守在她身邊的人。  

    「本王讓人將炕火加大點好嗎?」暗夜裡,他溫柔的嗓音宛如醇酒醉人。  

    「這樣就可以了。」她滿足地輕喟口氣,「你好暖。」  

    他知道,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在天寒地凍的雪夜裡擁著她入睡,,也才能擁有一點點恩愛夫妻的真實感覺,除去新婚之夜,這三年來,他們其實只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  

    孛古野暗歎口氣,低頭在她柔嫩的臉頰上印下一吻。  

    「刺刺的。」她皺起眉頭,低柔的抱怨聲中還夾帶著幾聲輕咳。孛古野忍不住收緊雙手,「等度過皎月河後,天氣便會漸漸轉暖。」  

    「嗯。」她擱在他腰上的手扯緊了他的衣衫,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孛古野,你立我為妃,與這次兩國議和有沒有關聯?」  

    孛古野一怔,「誰告訴你兩國議和之事?」他明明嚴格禁止下人在她面前談論南夏國相關的政事的!  

    「除非我聾了、瞎了,否則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她白了他鐵青的臉色一眼,覺得心口有些發疼。  

    她就說嘛,好端端的,潘王妃怎麼會從他心愛的杜嫣柔換成她?其中必定有鬼!  

    愈想愈怒,她不禁想掙開他的懷抱,孛古野鐵臂一縮,反將她摟得更緊。她說得沒錯,除非她聾了瞎了,否則在府裡都已瞞地不過,這一路南下,她又如何能不察覺他這些年刻意隱下的一切?若她知道主張焚燒南夏經書的是他,若她知道禁祀南夏神祉的是他,若她知道奏請禁說南夏語的也是他……  

    站在烏焱國的立場,孛古野不認為他的所作所為有什麼不對。查禁南夏詩書,那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死教條才不會代代相傳,南夏人才不會老想著反叛;禁說南夏國語,統一語言,兩邊民族才不易生誤解,隔閡才能消除。  

    他的手段或許激烈,卻是促使民族融合最迅速的方法,但他知道海棠不會這麼想,從南夏國的角度來看,他只是處心積慮想產除南夏文化的大壞蛋。  

    而她會留在這樣的人的身邊嗎?  

    想起她今日看石天忍的眼神,孛古野忽然不確定了,他俯下頭將吻烙在她的髮際,低聲喃問:「海棠,你還怕那檔事嗎?」  

    「哪檔事?」他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杜海棠愣了一下,俏臉霎時火紅,「人家在跟你談議和之事,你扯這事幹嘛!」  

    「本王想要一個孩子。」  

    「呃?」  

    「你很驚訝?」孛古野微微一笑,輕揉著她的發,「你知道本王這些年都在戰場上來來回回的,每回出征時本王都會想,萬一這次回不來了——」  

    杜海棠立刻摀住他的唇,「你別胡說八道!」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拉著她的手,讓她躺上他的胸膛,「好嗎,海棠?」  

    「不好!」  

    孛古野心頭一抽,幾乎立刻被忽然翻湧而起的不安感淹沒。  

    「我的孩子要有爹疼有娘寵。」她撐著他的胸膛,抬起頭來,嚴肅地說:「要是你早打定主意,爹當一半就要撒手不理了,我幹嘛要生他來這世上受罪?」  

    孛古野笑了,收緊鐵臂,又將她拉回懷中,迫不及待吻上她誘人的紅唇,「不會的!不會的!本王一定會活到七老八十,守著你、守著孩子、守著咱們的孫子、曾孫、玄孫——」  

    「你要活成老怪物啊?!」杜海棠噗哧笑出聲來。  

    孛古野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而你要永遠陪著本王這個老怪物。」  

    杜海棠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握住他急切的大手,「會疼嗎?」  

    「這回我會很小心。」他在她臉上落下一串憐惜的輕吻。  

    杜海棠仍是心存疑慮,「孛古野,咱們兩國議和之後,是不是就不算敵人了?」  

    烏焱南夏兩國永遠不會有議和的一天!  

    孛古野心下一沉,隨即覆上她的紅唇,不想讓她的心思纏繞上這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孛古野,你們烏焱國佔去的土地——」是否會歸還?  

    杜海棠好不容易掙脫出空隙,想問個明白,孛古野卻再度堵住她的雙唇,「別說話。」  

    「可是——唔……」  

    長夜漫漫,她終究沒能問完她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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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駕進入柳州地界。  

    孛古野禁不住她的苦苦哀求,終於答應讓她出馬車。  

    夏日炎炎,兩人共乘一騎,身子貼近,加上柳州著名的焚風仍晝夜不停地吹拂,不多時,孛古野便熱出了一身汗。  

    杜海棠頻頻半轉身子為他拭汗,最後忍不住道:「我想自己騎馬。」  

    「不行。」孛古野一口回絕。  

    「為什麼不行?我會騎呀!」杜海棠瞪眼。  

    因為他害怕她一得自由,便會離他遠去,他甚至開始後悔教會他騎馬。  

    孛古野看了不遠處的石天忍一眼,不願坦白心理的擔心,只是惡聲惡氣地說:「不行就是不行!」  

    「惡霸。」她小小聲地咕噥了一句,再度抬手為他擦去額上的汗水,「你要是熱暈了,我鐵定不會理你!」  

    他聽出她話中的疼惜,緊繃的心臟微微放鬆,嘴角不禁漾開一抹淺笑,「你不會。」  

    「我就會!」她朝他扮了個鬼臉。  

    他收緊置於她腰間的手,笑道:「你要是不理我,咱們的孩子就沒爹了。」  

    「咱們哪來的孩子?」杜誨棠紅著臉,,啐了一口。  

    孛古野的手滑落她的腹部,「我以為已經有了。」  

    「才沒有呢!」她拍開他的手,忍不住臉紅。  

    「沒有的話,咱們晚上再努力一些。」他在她耳畔輕吹了口熱氣,曖昧的說。  

    「孛古野!」他哈哈大笑,彷彿惡作劇得逞的頑童,杜海棠卻無法不讓自己注意到他眼裡的不安。出京的這一路上,他不但白天守得她滴水不漏,那夜之後,夜晚也一定與她纏綿。那股黏人勁,一點都不像她所認識的孛古野,她知道他必定是在擔心著什麼,才會如此反常,但是,是什麼呢?杜海棠看了看石天忍僵硬的背影,又回眸看向已斂起笑容的孛古野,秀眉疑惑地擰起,問出他總是避開的老問題。  

    「你為什麼突然立我為妃?」  

    這還用問嗎?  

    他輕吻了下她的臉,「因為就是你了。」  

    「三年前你說『就是我了』,然後我便成了你的侍妾;現在你又說『就是我了』,所以我便成了你的王妃!哪有人這樣的?」杜海棠不接受這種敷衍的答案,「你明明喜歡的是杜嫣柔啊!」  

    孛古野一臉古怪地看著她,教杜海棠一陣心慌意亂,  

    「我現在才知道我愛上了一個笨蛋。」孛古野低喃,聲音不大,卻剛好讓杜海棠聽得分明。  

    她一愕,好半晌過後才回過神來,愣愣地問:「你說什麼?」  

    孛古野沒有回答,眼睛不自在地轉向別處。  

    杜海棠看著他紅得不能再紅的臉龐,一抹笑緩緩在唇角漾開。  

    「你笑什麼?」孛古野瞧見了,臊意更甚。  

    杜海棠卻只是噙著笑,搖頭不語。  [  

    孛古野莫名地跟著漾開笑靨,不再追問,手臂微微收攏,將她擁得更緊。  

    春風柔柔地拂過兩人的心房,南夏國悶熱的天氣剎那間也溫柔了起來。  

    *  *  *  *  *  *  

    不多時,一行人進了柳州首府支羽城。  

    偃城雖隸屬柳州,卻位於柳州邊陲與青州接壤處,因此杜海棠除了幼時往烏焱時曾經路過支羽城一次外,再也不曾來過支羽城,但看著城內與偃城相仿的建築,她仍忍不住笑開了臉,一路上指指點點地和孛古野閒扯。  

    孛古野見她心情好,便刻意放慢速度,在大街上徐徐而行,好讓她看個盡興。  

    突然大街上掀起了一陣騷動,孛古野抬頭,只見前頭一匹褐馬揚塵而來,接連撞翻了好幾個鋪子,驚得路人紛紛走避,混亂之中,一名小男孩被擠得跌倒,馬上官差拉緊韁繩,卻止不住馬兒,眼見慘事就要發生,孛古野雙腿一蹬,正要飛身而起,那匹馬兒的蹄子卻突然一絆,將背上官差摔到地上,驚險地免去了一場悲劇。孛古野的目光立即轉往圍觀的人群,卻沒發現任何異樣,  

    他擰起眉,回眸向若爾罕望去,後者朝他輕搖了搖頭。  

    連若爾罕也沒看見是誰發的暗器,可見那人不只暗器准,身手也相當俐落。  

    他再次往週遭的人群掃了一眼,仍無所獲,倒是懷裡的杜海棠突然拉開他的手,一溜煙地滑下馬。  

    「海棠!」孛古野急忙跟著下馬。  

    杜海棠跑到摔倒的小孩子身前蹲了下來,不知怎地竟覺得這場景似乎有些熟悉。  

    她皺了下眉,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小男孩拍拍身上的灰塵,自個兒站起身,「謝謝姐姐。」他字正腔圓的南夏語聽得杜海棠一陣感動,她已經好些年沒從爹以外的人口中聽到這麼標準的南夏國語了。  

    可惜她感動未久,跟著爬起的官差突然刷地一鞭揮了下來,幸好孛古野及時攔住,才沒打在那孩子身上。  

    「你做什麼?」  

    「啟稟潘王爺,他說了禁語。」  

    「什麼禁語?」杜海棠疑惑地問,脫口而出又是一句南夏國語。官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礙於孛古野在場,倒也不敢發作。  

    一旁的石天忍譏誚地揚起眉,道:「烏焱國兩年前便已下令四十歲以下的南夏人學烏焱語,禁說南夏國語,違者鞭三下或罰銀十兩。王妃娘娘不知此事嗎?這還是王爺的主意呢。」  

    是孛古野的主意?  

    可是他自個兒私底下都和她說南夏國語,怎麼會提議禁說南夏語?杜海棠聞言一怔,愣愣地看了孛古野一眼,旋即低頭看向驚魂甫定的小男孩,突然發覺他穿的不是南夏國的服飾,而是烏焱國傳統的小帽襖甲。  

    孛古野暗歎口氣,示意若爾罕將石天忍帶開,這才從懷中掏出兩錠銀子交給官差。  

    「她和這孩子的。」  

    「是。」官差尷尬地收下銀子,拱手道:「下官奉太守之命,前來迎請王爺前往太守府邸休憩。」  

    「本王此行奉旨盡量低調,不便叨擾地方官吏,你回去替本王謝過太守美意即可。」孛古野攬了杜海棠的肩想走,這才發現小男孩還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海棠。  

    「你怎麼還不走?」官差也發現了,出聲喝道。  

    「你有話對我說是嗎?」杜海棠小心翼翼地用烏焱語問。  

    小男孩眨著圓滾滾的黑眼珠,看了看孛古野,又望了望官差,似乎遲疑著該不該說出口。  

    杜海棠蹲下身子,「沒關係,你說。」  

    小男孩鼓起勇氣,附在她的耳邊小小聲地問:「是他逼你的嗎?」她知道他問的是,她是不是迫不得已才嫁給孛古野?就像她小時候見到烏焱國男人身邊跟著南夏閨女人,也一定會認為那女人一定是被逼的一樣。  

    但她和孛古野……  

    杜海棠抬頭看了孛古野一眼,才看回小男孩,認真地搖了搖頭。小男孩當場臉色大變,忽地往後—跳,朝著杜海棠豎起右手小指,左掌跟著往右手手背一拍,這才一溜煙地跑開。  

    「這是什麼意思?」孛古野看不懂。  

    「稟王爺,這是南夏國人用來罵人的手勢,表示對方數典忘祖,絕情絕義,凡人不屑與之為伍——」官差說到一半,發覺孛古野臉色鐵青,這才後知後覺地喊,「小人馬上命人逮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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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佔地遼闊的墓圈取代了當初的茅屋荒田,精心建造的南夏貴族式墳塚沉默地立在晚風之中,彷彿在向她抗議強加在它身上不該有的「尊榮」。  

    杜海棠懷抱著琵琶,怔怔地跪在墳前,內心百感交集。  

    雖然孛古野沒說,但她知道墳是他派人來修的,以這樣大手筆的奢華,絕不是她那怯懦的駙馬親爹膽敢做下的。  

    娘一定很不開心吧?  

    縱然孛古野是依南夏傳統古制修築墓園,但他們杜家並不是南夏貴族,而是烏焱國戚——她爹娶了烏焱國公主,她則嫁了烏焱國王爺——這樣的死後殊榮是可恥的。  

    幸好……  

    「娘,咱們和烏焱國就快不打仗了,以後也不會有人笑咱們家是叛國賊——」  

    「天真!」  

    天外飛來的一聲冷嗤打斷杜海棠的喃喃祈語,她訝然回頭,一抹淡青色的身影自樹梢上飄飄落下。  

    來人白臉、鳳眼、劍眉,並有著一身自絕於紅塵俗世外的冷然氣質。杜海棠謹慎地往後退了一步。「你是……」  

    「在下冷守誠,奉石將軍之命前來拜見王妃娘娘。」冷守誠微笑拱手。  

    「石將軍?石將軍不是還被軟禁著嗎?」杜海棠直覺地問。  

    冷守誠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他已可以斷定她是一株被細心驕寵的花兒,稚嫩天真毫無心機可言,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丫頭片子應該是很容易對付的吧?  

    「不是石天忍將軍,是石天毅將軍。」他遞出拜帖,臉上掛著溫文有禮的淺笑,但笑意並未達眼底。  

    杜海棠看過拜帖,仍是無法相信大名鼎鼎的石天毅會派人來找她。「軍爺是為了石天忍將軍的事來的嗎?」她想將拜帖遞還,「朝政上的事我管不著。」  

    冷守誠並不接過,「聽說潘王爺對王妃百依百順,連祖宗家法都可以不顧,區區朝政小事,王妃怎麼會管不著?」  

    在孛古野滴水不漏的保護下,杜海棠少與外人接觸,因此雖知道冷守誠是在諷刺她,卻不知該如何接口,只是窘得滿臉通紅。「我……我不是……唉,冷軍爺儘管請石將軍放心,他們待石天忍將軍極好,一旦兩國和約議成,將軍便可回國。」  

    冷守誠冷冷一笑,「娘娘知道烏焱國擬定的草約內容嗎?」  

    杜海棠搖頭。  

    「烏焱南夏兩國約為兄弟之邦,以羊鬼坡為界,這是石將軍目前駐軍處。南夏歲捐白銀五萬兩,殼四千石,這大約是我國歲收的十分之一。這些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他們還附了一條秘約:石天毅將軍的腦袋。」  

    「你騙人!」杜海棠怔了一下,才大聲道:「既是才擬定的草約,又是秘約,你如何能得知內容?」  

    冷守誠微微一笑,「天底下的事只要肯睜開眼睛看,沒有看不到的。」杜海棠隱約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微感不安,猶豫了會兒才問:「石將軍希望我看見什麼?」  

    「金刀蠻子。」  

    「誰?」  

    「兀納翰海-孛古野。」冷守誠顯然沒料到她會連南夏人給孛古野起的別號都不知道,著實愣了半晌才回答。  

    「孛古野?」  

    「娘娘,該用膳了。」園外突然傳來納敏的聲音。  

    冷守誠臉色一變,壓低聲音吩咐道,「要她走。」  

    雖然她為了顧及亡者心情,要求孛古野命令烏焱國借的侍衛奴僕不得踏人思親園,但孛古野仍在周圍埋了重兵,冷守誠能溜進來已屬僥倖,若是正面對壘,勢必討不了好,因此依常理而論,杜海棠其實是沒必要聽他的話的,再說冷守誠對她的態度也不甚有禮,為了自身安全,她能利用這個機會脫身最好。  

    但杜海棠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怎麼的,竟傻傻地點頭。  

    「我不餓,你拿走吧。」  

    「不行啊,王爺要知道了,會生氣的。」  

    「生氣就生氣,反正我不吃!」  

    「但娘娘——」  

    「你再不走,換我要罰你了!」  

    「是,奴婢知道了。」  

    納敏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杜海棠回眸看  

    向冷守誠。「我知道孛古野不該奏請隆慶皇帝禁說南夏語,但這必定是他經過深思熟慮才下的決定,你不能因為他一項不利於我國的作為,便斷定了他與秘約一事有關。你瞧,他待我很好,我還是穿著南夏國的衣裳,他也從來沒逼我得學烏焱國語。」  

    「他待你很好?」冷守誠冷笑,「除了禁說南夏國語,你可知道他還做了什麼令人髮指的事?你可知道有多少南夏國人死在他手上?你可知道烈焰城城破之日,血流成河,鋪屍為路,多少天倫為之夢碎?你可知道他查禁南夏國詩書,焚燬多少先人心血,坑殺多少耄老耆儒?他不是待你好,而是你眼盲心愚,自甘為奴!」  

    冷守誠每說一句,杜海棠的心弦便震一下。  

    她知道孛古野是烏焱國的南征大將,她也知道他手握大權,能定人生死,然而這一切的「知道」,卻直至聽見冷守誠親口的指控才化成血淋淋的畫面,真實而刺眼。  

    杜海棠揪著襟口,蒼白了臉,難以置信地喃喃說道:「不會的,他……不會這麼做的——」  

    「你當真全不知情?」冷守誠狐疑地擰起眉。從探子口中,他知道孛古野嚴禁下人在杜海棠面前談論政事,但是他不曉得竟是執行得如此徹底,半點口風都不露。  

    杜海棠搖頭,「他沒說。」  

    冷守誠撇了撇嘴角,「沒說,可不代表他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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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指是輕視之意,左掌拍擊手背只是加重語意,不用也是可以。若是左手成拳就是——」  

    「等一下。」孛古野對偃城耆老喊停,揚聲喚住捧著食盒從門外經過的丫鬟,「王妃用完膳了嗎?」  

    納敏搖頭,有些畏懼地看著已經連續數天都繃著臉的孛古野,「王妃說她還不餓。」  

    又是不餓!  

    她是存心想餓死自己嗎?  

    孛古野站起身,恭敬地朝老人打了一個長揖,「陳先生,今日就到此為止,謝謝你的指點,本王獲益良多。」  

    「哪裡,這是老朽應該做的。」陳先生也恭敬地還了一揖。  

    孛古野親自送陳先生出門,轉身便往思親園走去,納敏急忙捧著食盒跟上。「王爺,奴婢覺得王妃方才講話的語氣好像有點奇怪呢。」  

    「是嗎?」孛古野凌厲的目光掃向思親園外正在換班的侍衛,雙眼微微瞇起。  

    「是啊,王爺,這麼晚了,讓娘娘一人待在這兒不好吧?萬一教鬼給迷去了,豈不糟糕?」  

    就怕不是鬼,而是人。  

    孛古野勉強揚起嘴角,轉身接過食盒,「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納敏恭謹地行禮告退,孛古野提著食盒走向園門口。  

    「王爺。」  

    侍衛一見他,便將長槍收起,直挺挺地站著,孛古野卻只是朝他們微點了下頭,並沒有步入園門。  

    「海棠。」  

    園中樹葉花草搖曳,沒有傳出任何回應。  

    孛古野心頭一緊,低問:「可有異狀?」  

    「稟王爺,沒有。」侍衛大聲報告完,遲疑了會兒才說:「須魯說他與再上一班衛兵交班時,好像有看到一隻大鳥飛入園中。」  

    「沒人去查看?」  

    侍衛見他臉色鐵青,心下一凜,訥訥地解釋道:「王妃沒有喚人,而且偃城飛鳥本來就多。」  

    孛古野點點頭,沒打算為難部屬,朝著思親園,揚聲再喚:「海棠,你該用膳了。」  

    園裡依舊沉默。  

    孛古野等了好一會兒,快捺不住性子衝入園中時,杜海棠的聲音終於傳出。  

    「我不餓。」  

    孛古野鬆了口氣,「多少吃一點,再說天晚了,你也該回府了。」  

    「我今晚想睡在我家。」  

    「不行!」孛古野想也不想,馬上打了回票。  

    「可是——」她的聲音突然消失,晚風掠過樹梢,傳來沙沙聲響,彷彿人們正在竊竊私語。  

    孛古野不安地擰起眉,悄悄向侍衛打了個手勢。「海棠,你再不出來,本主要進去了。」  

    「不要,你答應過我不進園的!」她立刻提出反對,又再沉默了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回去就是了。」  

    不過是他們交談的片刻,孛古野調來的侍衛隊已安靜無聲地將思親園封得滴水不漏,弓箭手也已拉弓上箭就好定位,杜海棠一踏出思親園見到的便是這如臨大敵的陣仗,她嚇了一跳,轉身想奔回園中,孛古野馬上伸手拉住她。  

    「你要上哪?」  

    她的眼眶紅,鼻頭也紅,看他的眼神充滿敵意,他不得不懷疑,也不得不猜想……  

    孛古野揚起手,想令侍衛人園搜查,杜海棠立即攔住他,「你答應過,絕不入園騷擾我娘清眠!」  

    「那麼你老實告訴本王,圈中之人是不是石天毅派來的?」  

    他怎麼會知道?  

    杜海棠怔了一下,這才猛然驚覺孛古野不是泛泛之輩,否則他無法在體制嚴明的烏焱國稱王封爵,更無法教石將軍那樣的人恨得咬牙切齒。  

    「園中只有我娘的墳塋,哪還有什麼人!」她閃躲著他的目光,硬是撒了個謊。  

    孛古野握著她手臂的左手突然用力收緊,緊到杜海棠忍不住痛叫出聲,「孛古野!」  

    「海棠,你該明白,我不只是你的丈夫,還是烏焱國的潘王爺。」他看著她,說得無比沉重,右手一揮,侍衛立即衝入園中。  

    「不要!」  

    杜海棠轉身想攔,無奈孛古野將她拉得死緊,她根本使不上力,園中傳出凌厲的刀劍相擊之聲,恍然之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偃城城破之日。  

    「你為什麼老與我們南夏為難?為什麼?」她哭著推打他,嬌美的小臉淚痕斑斑。  

    孛古野將她緊緊擁在懷中,彷彿無動於衷地任她撒野使潑,一顆心卻繃得死緊。早在初入支羽城時,他便已察覺石天毅派人跟著他們,他處處防範來人劫走石天忍,卻沒想到他們的目標竟是海棠。  

    他不知道石天毅派來的人告訴海棠多少事,但肯定不會太少,海棠不會為一個只相處過數個時辰的陌生人哭成這副模樣,但她會為他們南夏國的大將哭,會為他們南夏國的百姓和他翻臉。  

    石破天驚的吼聲乍然響起,數名侍衛從園中飛跌而出,哀聲遍地,孛古野臉色一變,摟著杜海棠往旁邊一退。  

    「放箭!」  

    冷守誠不愧是南夏猛將,箭落如雨中隻身舞劍,竟還游刃有  余,衝出思親園後,腳跟一旋,逕往孛古野攻去。  

    孛古野鬆開杜海棠,氣提胸膛,準備接招,未料冷守誠劍鋒一偏,長劍脫手疾射失了保護的杜海棠。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孛古野已經將她拉回懷中,若爾罕同時擲出手中彎刀擊偏長劍,數名侍衛也在此時靠向孛古野,連帶牽動了原本堅如鋼鐵的陣式,冷守誠覷了破綻,出掌擊飛一名侍衛,飛身而去。  

    「追!」孛古野大叫,無法相信他費心設計的嚴謹陣式竟教人以如此簡單的聲東擊西之計所破。  

    「不要!」杜海棠死命扯住他。  

    孛古野眉頭一皺,將她推向若爾罕。「帶娘娘回去,沒本王命令,不許她踏出房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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