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水木常過得最為輕鬆愜意的一段日子。隨心所欲地放飛自己的思緒,沉靜下來慢慢回味過往的林林總總,有時候他想,若是可以這麼過上一輩子,那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呀。也許,作為一個男人,就必定要背上種種壓力,然而他不願做那樣的大丈夫。當皇帝太累了,做官有做官的難處,商人有商人的不易,水木常只求過平穩安寧的日子便「阿彌陀佛」了。
「下一個步驟是什麼?」宋習之忙得不亦樂乎,「放黃酒還是放醋?」
這個聲音是和明媚的陽光聯繫在一起的。宋習之手忙腳亂地扭頭大叫時,水木常才發現自己是真正地快樂起來。
他聽見自己放肆地大笑起來。
「水木常!你笑什麼?我臉上髒了嗎?喂——你到底笑什麼啊?神經病?」宋習之激動地揮舞鏟子。
有了前車之鑒,水木常及時將鏟子奪下扔到鍋裡,然後擦淨手上的油污,才慢條斯理地對目瞪口呆的宋習之微笑。
「天哪——你不會是被我那一鏟子敲傻了吧?」不可置信地斜視他,宋習之接著說道,「你沒事吧?」
「我很好啊。」水木常仍舊在微笑。
「你笑起來還蠻好看的,那以後就不要再哭了,大事哭小事哭有事沒事地亂哭,這樣很娘娘腔耶!再有,你那麼愛於淨。當然了,愛乾淨是好事,但過分了就不好了。男人嘛,要粗獷一點才有人喜歡的!」宋習之上下打量著他,「我怎麼看你都不像個男人,尤其這幾天沒曬太陽,皮膚居然比我還白!」
「要像男人幹嗎?我本來就是男人啊!」水木常微微有些怒意。
「我的意思是你沒有那種氣勢!」宋習之擺了個造型,「你不行,楊柳做的,軟綿綿的!」
宋習之不懂,她不瞭解水木常的過去。有時候,柔弱是一層保護色。懦弱的男人才是最不遭人忌恨與防備的,扶不起的阿斗嘛!
在生活中,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長久地扮演另外一個人。你不可能說你只是在扮演一個角色,因而,久而久之你就會成為你扮演的那個人。或者說,你扮演的那個角色漸漸地會成為你的另一面。
而動輒便哭泣、毫無主見的性格便是水木常的第一層面具。
宋習之不懂,水木常也不想讓她懂。她只是個脾氣有些倔強的可愛的小姑娘,是個富家千金。而水木常注定要背負起不為人知的秘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沒有什麼關聯。而這樣雲淡風輕的美好時光,水木常不知道他還能擁有多久。
所以,他不打算撕去這第一層面具——安全的面具。
「喂——你呆了嗎?」宋習之油膩膩的手在水木常眼前揮動。
「你再揮,手就要掉啦!」水木常沒好氣地,「下午教你女紅,小心我整你!還有,手這麼髒,女孩子家髒兮兮的,以後誰娶了你誰倒霉!」
「我手髒?」宋習之火大了,「那你來拿鏟子炒菜啊!我就不信你能保持乾淨!」
「廢話!你拿塊白布包著鏟子不就行了,這炒菜是雅人的享受,比做文章還要有學問,你不明白的!」水木常優雅地端起杯子品茶。
「我在這邊流汗,你卻在那邊說風涼話!我……」宋習之突然覺得不對勁,鼻子四處亂嗅,「什麼味兒啊?」
「慘了!」水木常把茶杯一撂,抄起木盆,對著冒煙的鍋欲澆水。一想,不對,連忙用鍋蓋封住鍋,衝到灶台後面把木柴往外拖。
「怎麼辦?怎麼辦?我炒的菜都燒焦了!那爹中午回來吃什麼?」宋習之手足無措。
「你爹會詩友去了,晚上才會回來。」嗆得半死的水木常從後面晃出來,「你先想想我們中午吃什麼吧!」
「也對哦!」宋習之居然來了詩興,搖頭晃腦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你知不知道飲食男女什麼意思啊?一個沒出嫁的姑娘家在那邊亂說!」水木常信手抹去臉上的汗珠。
「什麼意思啊?」不恥下問的宋習之將焦硬的食物鏟掉,然後奮力涮鍋,「唉——好端端的一個廚房被我們糟蹋成這個樣子,可惜!罪過!」
「不告訴你!跟你說這個我不好意思!」水木常蹲到宋習之旁邊,「你這麼涮是涮不乾淨的,所以說呢,做什麼事都不能蠻幹,要用腦子!」
「那你來用腦子涮呀!」宋習之拽住他的頭髮欲往鍋裡送,定睛一瞧爽聲大笑,「你看你的臉,哈哈!成了個包黑炭啦!」
「是嗎?」水木常站起身,拖動了蹲在地上的宋習之。這個可以理解嘛!因為宋習之的手正揪住水木常的頭髮。
所以,步伐不穩的宋習之就踩翻了裝滿水的鍋,然後,水木常與宋習之的身上就都濺上了水。
呵呵,這兩個人的默契有待加強。畢竟,默契不是一天練成的嘛。
「你真笨!」宋習之指控。
望著濕漉漉的衣服,摸摸發麻的頭皮,水木常苦著臉:「你還好意思怪我?」
為什麼當水木常遇到宋習之之後,就經常地「霉」而時習之呢?
倒霉的事兒接踵而至,真他媽的!
這是招誰惹誰了?
☆ ☆ ☆
水木常穿著單褲,裸露著結實的胸膛從臥房晃出來。黑髮濕濕地披散著,揉和著不羈與閒適。
宋習之癡愣著,手中托盤裡的食物很香,可是她的嗅覺失靈。
這一刻,水木常似乎已不是那個有些嬌氣的水木常。宋習之說不清,在這個陽光四處嬉戲的春日下午,她的心口「突——」的缺了個小口,溫情而炙熱的感覺蔓延開來。
水木常捻一撮頭髮懸在宋習之額頭上,見她沒反應。順勢一抹,頭髮上的水珠自宋習之的鼻樑滑至她嫣紅的嘴唇上。
宋習之打個激靈,一把抹去水珠,大吼:「幹什麼?你!」
「小心!」水木常眼明手疾地抓住托盤,「還好!還好!不然就沒東西填肚子了!」
水木常神色自若地把炒飯端到後院菜地中的小涼亭裡。宋習之猶豫了片刻,跟了上去。她搞不懂,這個水木常!他究竟想幹什麼?
一會兒哭哭啼啼的小媳婦樣,一會兒-得二五八萬的,一會兒又油腔滑調的過於輕浮。
宋習之輕輕將手指上的水擦在衣服上,那水是水木常頭髮上的呢!
「你不餓啊?」水木常招呼她,「這炒飯味道不錯哦!我教你的配方保管錯不了!對了,你是嚴格按照順序炒的吧!」
「對啊!」宋習之努力往嘴裡扒飯。
「注意!用餐禮儀!你們揚州出美人就是出你這種美人嗎?」水木常斯文地進餐。
「所謂『出美人』,指的是姨太太和妓女。這個『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出』字一樣。」宋習之口齒不清地說道。
「怎麼說?」水木常來了興致。
「那些貧苦人家把女兒當成羊毛、布匹一類的商品出賣,讓她們做姨太太、妓女。然後調教她們的人呢就發財了。這是很不道德的!」宋習之的眉宇間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幸好我家不窮!每當我看見人家賣女兒就為自己感到慶幸。然而,我什麼都不能做!家破人亡,骨肉分離,要多慘有多慘!」
失神祇在片刻間,水木常默然無語地進餐。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宋習之長吁短歎。
「我怎會不懂呢?」水木常的笑容有些淒然。
片刻後,宋習之明白了。水木常說過的,他自幼父母雙亡,唉——她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也難怪,」宋習之放下筷子,憐憫之情溢於言表,「你自幼失去父母的庇護,自然無法唸書考取功名。學了這些烹飪、女紅之類的玩意,雖然可以自食其力,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你還真像老媽子!一開口就沒完沒了的。」吃完了自己那盤飯,水木常把空盤子同宋習之換了一下。
宋習之沒留意便由他端了自己的那份去吃。「我是關心你耶!這樣吧,我去跟爹說,讓他教你。那平日裡你就把要做的菜告訴我,你去讀書,爭取考個功名。這樣的話,若你父母泉下有知,定會備感安慰的。」宋習之眨著明亮的大眼盯著水木常。
水木常繼續往嘴裡送飯,感覺到宋習之的注視,便丟下筷子抱拳施禮:「小姐美意,在下心領了。」
「你不想考個功名光輝門楣嗎?」宋習之不解。
水木常望著這個熱心過頭的小丫頭笑了起來:「我無意於功名,對目前這種安定的狀況,我很滿足。你就別操那分閒心了,有空做做女紅吧。」
一陣微風吹來,水木常覺著略微有些涼意,便將鬆開的衣襟理好,束緊。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宋習之忿忿地用筷子敲盤子。
「我看你是閒極生非。」水木常嗤笑道。
「我就閒極生非,怎樣?」宋習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嘴臉,「這宅子裡枯燥無味,好容易來了個你。我想幫你的忙,解解悶也不行嗎?」
也對,這丫頭平日接觸的就是她爹、錢媽、錢老爹。是挺悶的!可她悶歸悶,總不至於要拿他水木常尋開心吧?
水木常採取哀兵之態:「你看看,啊,我這額頭!疤還留在上面呢!還有這手,剛才救火的時候,喏,燙了兩個泡。還有還有,頭髮,被你揪得油膩膩的,頭皮到現在還疼。衣服是全濕了,上面淨是涮鍋水的味道!如果你真想幫我,就放棄你那些『善良』的念頭,不然我這條小命就難保了!」
「那我無聊,怎麼辦?」宋習之的嘴翹得高高的。
「轉移目標!你別盯著我,我這兒你是徹底沒戲了!」
「那,我爹?就剩我爹了!剛才錢媽還求我,讓我再也別進廚房。我想幫她,估計她也不肯。錢老爹那兒也沒什麼好幫的啊!」宋習之琢磨著,「那我究竟可以幫我爹做點什麼呢?」
「幫他——」水木常倏地閉嘴,一臉的壞笑。
「你怎麼不說了?」宋習之迷惑地皺眉。
「我說了你可不准打我!」水木常先來個約法三章,「不准掐我!不准罵我!總而言之呢,你不准對我進行任何形式的攻擊!」
「知道啦!我看你才像個老媽子呢!有話快說!」
「好的,你這就聽我慢慢道來!」水木常前後右後上上下下地一陣張望,最後神秘兮兮地湊到宋習之跟前。嫌桌子上的空盤子礙事,便把它們摞好,推到一邊。
把宋習之看得發急,「你倒是快說呀!」伸手就往他手上拍了一記。
「說好不動手的!」水木常委屈地揉著手背。
「你少給我婆婆媽媽的!」宋習之不耐煩地吼他。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可憐巴巴的水木常,她就情不自禁地想欺負他。可見欺軟怕硬乃人之本性也。
「你爹他鰥居多年,這個平日裡缺人照料,生活起居都不易。長此以往,是不利於他的身體健康的!飲食男女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等等!」宋習之打斷他,「你昨兒個說我不懂什麼叫『飲食男女』來著,擇日不如撞日,你就解釋一下吧!」
「嘖——」水木常一會兒搖頭一會歎息的,在宋習之越來越危險的目光的注視下,好半天他才紅著臉說道:「這四個字的意思就是說,吃飯也就是食慾和那個那個什麼是人的兩大基本需求!」
「什麼『那個那個什麼』啊?」宋習之莫名其妙地瞪他,「麻煩你講清楚啊!」
「『那個那個什麼』就是說,比方說你爹,他有要找妻室的願望就是『男女』的意思。明白了嗎?」真是吃力不討好!
「哦——就這樣啊?我還以為你的解釋很高深呢,不過如此?我原以為飲食男女就是男男女女都要吃飯的意思,沒想到你還挺會聯繫實際的。」宋習之先貶後褒。
「那,你,想不想,哦,不對,是你反對你爹續絃嗎?」水木常小心翼翼地試探。
「為什麼要反對?」
「那天我來,就見你和你爹氣跑了那些想做媒的人呀。」
「那些人都不安好心嘛,當然要趕他們走了!」宋習之解釋道,「當初我娘身患重病,自知不久於人世,就囑咐我爹,要他一定要再娶一個妻子,為宋家繼上香火。」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水木常補充了一下。
「可是,我爹他,一來與娘感情太深,二來怕我被晚娘欺負,所以這事就耽擱了下來。」宋習之托著頭,看向遠處嬉戲的鳥兒,「只要有了好的姑娘,我自然會說服爹娶她的,以後就不必再擔心他形只影單的了。家裡,若是添上幾雙兒女,必是熱鬧非凡的!」
水木常安慰她道:「你放心,我會幫你留意的。一有了好的人選,我馬上通知你。」
「謝謝!」宋習之甜甜地笑道,「其實你這人還不錯,我以前說你是小男人真對不住。不過,話又說回來,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會跟我閒聊,也不會管閒事的,所以儘管我不願叫你小男人,可鐵一般的事實擺在面前啊!」
猙獰的嘴臉浮了出來:「你看啊,你文不像個狀元、武不像個兵,全身上下看哪兒,哪兒都沒男子漢的氣概。只會動鏟子、舞繡花針,你說我不叫你小男人叫你什麼呢?」
宋習之得意地大笑:「你可別哭了,千萬別哭!哈……」
水木常雙手背在後面,踱著官步四平八穩地走掉了。
「你上哪兒去?」意猶未盡的宋習之問道。
「抓兩把鹽來給你治病!」水木常頭也不回一下子。
「我有什麼病啊?」
「舌頭肥大、口不關封、唾液四射!」
「好啊——你給我站住!」宋習之氣得直跳,「你敢罵我長舌婦!」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水木常回過頭來,邪邪一笑,「記得,把桌子上的盤子收好。」
宋習之正眩暈於那陽光下的壞笑,沒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來才發覺,她自己的那份炒飯早就跑到水木常的肚子裡去了。
過分!真過分!明明她是主人他是廚子,現在怎麼變成了他是主子她是丫頭?這個,這個,別看水木常一副受氣包的樣子,他還蠻利害的!居然把她耍得團團轉!哼!
氣著,氣著,宋習之就抿著嘴,偷笑起來。你還別說,水木常笑起來真耀眼。
笑得宋習之的心裡隱隱地暖得慌,漲得慌!
宋習之捧著盤子到廚房,見著正在摘菜的錢媽,開心得一把抱住她。
「這孩子!」錢媽嗔笑地看著宋習之一溜煙地跑掉。
煙花三月的揚州……
☆ ☆ ☆
顧憑風,還是那種不容反對的態度。以至於何小休差一點真的相信了一切都是真的。
雖然他從不體貼,甚至並未向師父表明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但是只要他微微一笑或是給她一個注視,她就會覺得他們的靈魂很近。
在這個世上,何小休和所有的茫然女子一樣像螞蟻似的覓食、也似螞蟻般微不足道。只因為有了他——顧憑風,她才使自己相信何小休是真正地活著,有情有愛有血有肉而非麻木的行屍走肉。
何小休從未懷疑過顧憑風,她甚至以為從前她所受的種種磨難就是為了讓她在百轉千回後遇到他。
可是,他趕走了水木常。
他說他不願見到自己的女人整日與別的男人廝混在一起,即使那個男人是他的師兄。
水木常笑著道一聲:「師姐,珍重!」然後飄飄然離去。
她懂得的,水木常是她看著長大的小師弟呀!在他最悲傷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只笑不哭的。
水木常走了,顧憑風陰冷地笑道:「小休,你以為我真的會娶一個殘花敗柳嗎?」
何小休覺得她僅有的一點熱情已經給他消耗光了。在這個溫暖明媚的三月,何小休手足冰涼。
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不怨父母將自己賣人娼門,怪只怪自己命苦。若當初她沒有從花船逃出,若當初她沒有遇見師父,若當初師父執意不肯收她為徒,若……
何小休留下書信,背上行囊,離開了。
一上路就發覺水木常留下的標記,他,早料到了嗎?料到她被遺棄的下場?
何小休在顛簸的馬背上睜大眼睛,流下眼淚。
而顧憑風永遠也不會看到。
那種不容反對的態度曾向她證明了他的深情,同樣的不容反對證明了他的絕情。
「楊柳青青江水平——」遠處的畫舫上傳來婉轉的歌聲。
「聞郎江上唱歌聲——」
何小休細細地分辨著。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道是無晴卻有晴?」何小休咀嚼著這句話,「道是無情卻有情吧?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也許,對顧憑風來說,這是一個最合乎情理的選擇;而對何小休來說,這則是一個最合乎情理的結局。
草長鶯飛陽光氾濫的天地間,何小休聽見自己荒涼而寂寞的流淚的聲音。
世上有誰是她可以去愛的呢?又有誰能給她一點溫暖一點愛意呢?
只恐怕,春風難改舊時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