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陽光明媚,今天卻是陰雨連綿。
忽冷忽熱忽雨忽晴,這般反覆無常。
窗外,雨淅淅瀝瀝的。勾起了何小休無限的惆悵與倦慵。
「師姐,」水木常笑著進來,「來幫幫我,少了你,我可做不出美味的食物來。」
何小休也笑,風情開始在眉角細細蕩漾開來:「你只會哄我。習之和你搭配得蠻好的嘛。」
「她?」水木常笑,頓一頓,「她不行。盡添亂,再讓她給我幫手。哼——我這小命就不保了!」
何小休試著讓自己活躍起來,她是個經過風浪的女人,無病呻吟於她而言太過奢侈。
當宋習之習慣性地走到廚房時,她看到的就是何小休與水木常很默契的配合。
水木常的話不多,神情寧靜略帶倦意。
而何小休身上的氣息是宋習之所不瞭解的。狂野,有那麼一點;倦怠,也有那麼一點;還有那麼幾絲的從容。她不懂,所以她的心抽搐,所以她的呼吸紊亂。
這時的水木常,平穩溫和,讓宋習之心生憐意。這是個不同以往的水木常……
「習之?」何小休有些訝然,「有事嗎?」說好今天由她來掌廚的,怎麼?
「看看,嗯,看看中午吃什麼的。」宋習之勉強撐著笑。
何小休是何等聰明,她微微一笑:「喏,你來看。這碗是蝦丸雞皮湯,這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並一鍋香噴噴碧瑩瑩的綠畦香粳米飯。」
「何姑娘的手藝真好,不像我粗手笨腳的。」
水木常低下頭去,將菜一盤一盤端到托盤上,逕自往飯廳走去。
宋習之愣愣地看著水木常的背影。何小休由始自終地微笑著。
師弟的春天,來了。
☆ ☆ ☆
「蘇州自古錦繡地,所以我帶來了許多的絲巾。」何小休打開包袱,一條一條地拿給宋習之看。
這些絲巾有著美麗的色澤與圖案,質地與形狀也不同。昏黃的燈光下,這些美麗的絲巾逗得宋習之眼花繚亂。
「這是軟軟的垂絛,這些是方緞,你看,多光滑呀。再有這一條,」何小休將絲巾攤在桌子上,「淺紫夾著淡藍,一路輕輕地暈開去。」
一堆綾羅綢緞的旁邊,鬢上斜插著碧綠如意簪子的何小休,臉色有一點點蒼白,神情有一點點蕭條,光影交錯裡她風情萬種。
宋習之不由看癡了。
「你和你爹好意收留了我,小休不知該怎麼報答。這些絲巾全是我多年的收藏,你要不嫌棄,便挑幾方去。」在何小休眼裡,宋習之是個不會裝扮自己的小姑娘。為了水木常能盡早開竅,她只有割愛了。
「這怎麼好意思呢?」宋習之推辭著。
「趕明兒個抽空,給你做雙繡花絲拖。嗯——也許讓水木常做更好,他的手巧著呢。」何小休把絲巾一條一條地放在宋習之身上比著。
絲巾輕柔地在宋習之腮邊飄來蕩去。何小休的手指是溫暖的,而她卻通體冰涼。
明媚的陽光下,水木常穿著米色的衣衫,手上用一堆絲線,細細結著梅花絡。宋習之想像水木常這樣地坐在涼亭裡,不禁笑了。
「水木常是個好男人,對吧?」何小休微笑。
「他?他算什麼好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文武不武,會的淨是些不三不四的,動不動還哭一下,十足的小男人!」宋習之板著臉,嘴硬得很。
「那你說,什麼樣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呢?」何小休笑吟吟地望著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這——」陌生的男子給她的感覺是恐懼,而水木常是溫暖的,溫暖得讓她心慌意亂。
「出手大方沒有小家子氣的?成熟穩重老於世故的?忠厚老實的?能說會道的?還是精於八股善取功名的?」何小休自顧自地說著,並不去看宋習之,「依我看這些都算不得好男人。木常是個好人,天長日久柴米油鹽地過下來,你便懂得他了。」
「我不懂他。」宋習之有些困惑。
「你不懂他,最好。當一個女人不懂一個男人時,她會愛他;當她什麼都明白的時候……」何小休止住了,笑容在一瞬間有些冷,但她隨即笑著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可是,書上的男子都是求功名成大業的大丈夫。我怎麼看水木常都不像啊。」宋習之有宋習之的苦惱。她明白,不管怎麼說,爹都不會把她嫁給水木常這樣一個沒錢沒勢的孤兒的,就算爹肯,心高氣傲如她,肯嗎?
「有聽說過『相濡以沫』的故事嗎?」
「是《莊子-大宗師》上的?」宋習之略略憶起,「泉涸,魚相處於陸,相濡以沫。」
「關於『相濡以沫』還有另外一則傳說。在一窪即將乾涸的水中,兩條相愛的魚兒奄奄一息。其中的一條魚奮力掙扎到另一條魚身邊,口吐泡沫去潤澤另一條魚,以求讓對方多活一些時間。」何小休看著宋習之,「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誓言都是假的。一個女人如能遇到一個能與自己風雨同舟、禍福與共的人,那才是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到底我還是不如你,」宋習之低下頭,「我懂不了那許多。我心裡亂得很,夜深了,何姑娘,你早些休息吧。」
水木常悄無聲息地閃進來,坐在宋習之坐過的紅木圓凳上,撫著餘溫未退的茶杯。
何小休淺笑:「你這是何苦?」
水木常緘默著,半晌,說道:「師姐,我的事,你別插手。」
「你在怪我多事?」何小休並未動怒。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冷然的水木常細細地汲取絲絲縷縷的餘熱,直至手心冰涼一片。
「我以為你可以忘了過去的……」
水木常打斷她: 「你不也沒忘嗎?」
「你在生氣?」何小休笑出聲來。
「過幾日,我們走罷。」
「走?去哪裡?」何小休有些訝然。
「隨便去哪裡。」水木常的語氣有些急躁。
「只要不用見著宋習之?」一針見血地發問。
水木常不出聲,緩緩放下茶杯,抬首,看著何小休,「你以為,以我目前的處境,適合談論風花雪月之事嗎?」
何小休蹙眉:「怎麼說?」
「過幾日,安頓下你,我就要走了。走得越遠越好。」水木常站起身,「宋習之要的,我給不了。」
何小休只是笑,「你沒覺著她氣色不佳,是不是需要補一補呢?還有,她的衣服也厚了些。錢媽的手藝到底是比不上你的。」
水木常替何小休關上門,臨走時說道:「師姐,你還是忘了師弟吧。憑風不是可以托付終生的,如果你想開了,條件放低點,我也可以盡早安頓了你。」
何小休咬牙,笑容一點一點地瓦解。強顏歡笑,到底是累得發慌啊——
夜已深,憑風何在?
☆ ☆ ☆
「皇上向天下征一道名菜——翡翠白玉湯。」(作者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年少時曾當過乞兒,某日他在飢寒交迫時,討得一碗青菜豆腐湯。登基後,他嘗遍山珍海味,總覺其味不如當年的「翡翠白玉湯」,遂向天下徵求能做此菜的名廚。)
「『翡翠白玉湯』是什麼東西?」宋習之好奇地問父親。
宋偉貞的笑容中有著明顯的不屑:「就是青菜豆腐湯。錢媽,你這是聽誰說的?」
錢媽笑道:「說是貼出告示了。能做出讓皇上滿意的口味的人,要封他做御廚,還賞好多銀子、土地哪——」
水木常正從集市上回來,聽見錢媽的敘述,不禁笑了。
「水木常?你可以去試試的!你的手藝不是很棒的嗎?去試一試吧?」宋習之熱切地注視他。
水木常垂下眼,不去看那雙眼睛:「我害怕,不去!」
「你害怕什麼呀?皇上又不會吃人!」宋習之蹦到他面前,「去吧!要不,我陪你一塊兒去!」
「人各有志……」水木常吱吱唔唔的。
「你這叫什麼話?你看你,不會唸書,考不了功名。那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擺在你眼前,簡直就是唾手可得!你卻還在這邊縮頭縮腦的!哎呀!真是急死我了!」
「習之!」宋偉貞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瘋瘋傻傻的,成何體統!」
宋習之一下噤了聲。
水木常將視線調向宋偉貞。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較量,直接,並且不動聲色。
末了,水木常淺笑著離開。
雖然水木常年歲不大,人也長得斯文,可他身上總有一股「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隱隱透出來。這,令宋偉貞暗暗稱奇。
然而,不管怎樣稱奇,他都是不會把女兒許配給水木常的。
何小休斜倚在門框邊,笑著瞇起眼睛。這種瞇縫的眼風很特別很飄渺,也很凝視,裡面有一種很深很遠的東西。
宋偉貞覺得不悅,這樣的女人,必是有故事的。而他的家裡,不需要有故事的人,尤其是女人!
☆ ☆ ☆
不速之客,突然闖入。
何小休怔了一下,旋即把頭髮束好,插上簪子,理好衣服,再把桌上的燈火調亮。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宋老爺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何姑娘的身體還好嗎?」宋偉貞的臉一貫的冰冷。
「甚好。」何小休暗自思量宋偉貞的來意。
「我見姑娘夜夜飲酒,怕姑娘的身體會因此……」
何小休說:「你是小人。」他居然偷偷監視她!
宋偉貞神色大變:「不是,我只是關心你。不想姑娘那樣折磨自己。畢竟你住在我家裡,萬一出了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好交待呀。」
何小休冷冷一笑:「宋偉貞,你聽著,你明明不喜歡我,卻偏偏用『關心』這兩個字來假裝安慰我。你的虛偽、世俗由此可見一斑。至於折磨,那又怎樣。折磨自己比折磨別人要好上千倍,因為我根本不必擔心哪一天有誰掉過頭來報復!」
宋偉貞看著何小休呆住,他無話可說。因為何小休磊落。
「酒,是我自個兒買的,沒喝您府上的。」何小休不知怎地動了怒,是壓抑太久了吧?
「我也沒說你喝我的酒啊!」宋偉貞心裡亂了起來。
何小休起身,去櫥櫃裡取出一壺酒拈一隻酒杯。
回到桌子邊,坐下。
自斟自飲,優雅地,一杯接一杯,也不言語。
宋偉貞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從來沒有和何小休這樣的女子打交道的經驗。
這樣的女子是他不瞭解的。
他所熟悉的是大家閨秀式的文靜女子,而何小休是略帶邪氣的。這令他恐懼。是的,恐懼!
禮教裡,這種女子是為人所不恥的。
但是,但是……
何小休緩緩地飲酒,感受自喉嚨滑下的炙熱。心口,依然在孤獨地泣血。雖然這樣疼痛,可是無法停止。
即便明白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可是,又能怎樣?
若能停住不愛,便不是愛了。
宋偉貞看著何小休那張畫兒似的標緻的臉,難以看透她是光明磊落還是老謀深算。
她是個讓人一眼看不透的女人。宋偉貞突然意識到,也許恰恰是這一點,才讓他對她心生「厭惡」。
不對的,不對的,一定有哪個地方錯掉了!
宋偉貞感到一種溫柔而煩躁的惆悵心情。他的脾氣開始暴躁起來。因為對自己的心緒無法把握:「你不要再喝了,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因為氣憤而手足無措。
何小休不勝酒力,已微醉了,硬撐著,臉微微一笑,更是醉裡帶嬌。
宋偉貞一時便被她嬌軟的笑醉倒了。
何小休的聲音酥軟:「我喝我的酒,干你什麼事呢?」
是的,干我什麼事?
宋偉貞扭頭便走,決絕地,沒有絲毫留戀。
呵——這就是男人啊——
顧憑風也是如此,將她丟在了黑暗裡,逕自離去。
悄悄閉眼,何小休的眼睛裡湧出眼淚。
那邊,宋偉貞的腳步突然停住,倚在牆上,舒開緊握的拳,手心裡儘是汗。
平復一下急促的呼吸,邁步往臥房走去。眼前儘是何小休的笑靨。
鬼使神差地,腳竟自動往廚房邁去,那裡有她殘留的氣息。
一道勁風迎面撲來,宋偉貞低頭一縮,腳下沒留意,人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誰?」宋習之應聲而出。
「爹?你怎麼睡在地上了?你沒事吧?」宋習之慌了神。這幾日水木常總避著她,她一時怒起竄到廚房操起菜刀就往外扔。天哪——爹不會這麼湊巧被她砍中了吧?
「我,沒事。」宋偉貞勉強爬坐在地,仔細觀察。地上橫著的一隻木桶把他給絆倒了,媽的,腿好像摔斷了。
硬是逞強,站起來。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水木常——水木常——水木常——快來呀!我爹他死了!啊——嗚——」宋習之號啕大哭!她把爹砍死了!
她居然砍死爹了!
天哪——
她是個不孝女——大罪人!
☆ ☆ ☆
「你今天燉什麼湯給我爹喝啊?」宋習之樂呵呵地圍著水木常轉悠。
「我師姐已經送去給你爹喝了!」水木常親自看著湯鍋。
「我問你一件事啊,那個,你是不是只會背菜譜,不會操作啊?」宋習之問得小心翼翼的。
「不是不會,而是不靈活,因為以前一直是師姐在幫我的。」反正馬上也要走了,說出真相也無妨。
「為什麼不去揭榜?你可以做出味道最好的『翡翠白玉湯』的!何姑娘可以幫你,我也可以幫你!」
「然後呢?」水木常看著火候。
「然後當御廚。」
「然後呢?」水木常笑著看她。
「然後就可以……」宋習之的臉不爭氣地紅了。
「傻丫頭!」水木常揉揉她的頭髮,「我教你的菜式都記住了嗎?」
宋習之點頭。
「以後不要再毛手毛腳的了,」水木常想想有些心酸,「我把師姐留下給你做伴怎樣?」
「什麼?」宋習之的腦筋不大轉得過來。
「你看,她人長得不錯,飯菜做得好,女紅更是沒得說!把她推薦給你爹,應當不至於辱沒了你爹吧?」水木常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原來,原來,何小休同水木常沒什麼啊!
水木常望著這個喜形於色的小姑娘,笑道:「見到你這麼開心,我心裡的石頭也落了地。師姐人很好的,日後你們必能和睦相處。」
「那你上哪裡去?」宋習之咬著下唇,楚楚可憐。
「我總不能一輩子賴在你家吧。好了,不說這個,」水木常又往湯鍋裡添了幾味藥材,「既然你不反對師姐做你的後媽,那就想想怎樣說服你那頑固的爹吧!」
「我不敢說。」宋習之認真地考慮起來,也許她可以讓何小休勸水木常留下。雖然水木常不符合她的擇夫標準,可是,她實在不願同他分開。再說,像水木常這樣單純的呆子,一出去就會被人騙,她可不能見死不救!
「又沒讓你直接去說,咱們可以迂迴一點嘛!」水木常笑得有點壞。
「迂迴?找媒婆?不行!不行!我爹最煩這些人的!」宋習之連連搖頭。
「笨丫頭!你忘了我的本行了!」水木常得意地笑道,「我可以讓你爹吃點東西呀!」
「你想讓他吃什麼?喂——姓水的,你不可以亂來喲!我爹他扭傷了腿不能下床已經夠可憐的了,你可千萬不能整他!」宋習之不贊同。
「你想哪兒去了!我是那種人嗎?」水木常白她一眼,「我不過是要替你爹補一補!」
「補?補什麼?」宋習之的大眼眨呀眨的。
「這個,就不便透露了。」水木常把湯盛出來,「喏,喝了它。」
「我嗎?」宋習之一愣一愣的。
「對啊。」水木常又盛了點肉放進碗裡,「趁熱喝,效果最好。」
「這湯不是給我爹補的嗎?」宋習之本能地抗拒著。裡面有藥耶!她又不是病人!
「都說是給你喝的了!」水木常不耐煩地瞪著這個不肯合作的丫頭。
「我又沒病!我不要喝!」
「快,連肉一起吃。這幾天我會天天給你燉的,效果很好的,可以說是立竿見影!」水木常耐著性子哄她。
「什麼湯啊?還天天燉?」宋習之偷笑。呵呵,想不到水木常還蠻關心她的。不過她在嘴上還是擺擺架子,「我可不愛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算了,給你個面子。」
水木常笑著搖頭,去洗手。他就是愛乾淨,沒辦法的事!
「還挺好吃的!這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宋習之問道。
「一斤雄烏骨雞,陳皮半錢,良姜半錢,草果兩枚,胡椒一錢,蔥、醋少許。」水木常擦乾手。
宋習之意猶未盡地跑到鍋裡翻肉吃,隨口問道:「這湯補什麼?」
「適用於氣血虧虛引起的痛經。」
「噗——」宋習之一下全噴了,「你,你——」
「我?怎樣?」水木常無辜地看她。
「討厭!」宋習之漲紅著臉跑掉了。
水木常維持著無辜的表情,待宋習之跑得不見蹤影后,終於狂笑出聲。
笑著笑著,笑著坐到地上去;笑著笑著,倚坐在牆角的柴堆上。
笑著,笑著,眼睛一陣模糊。
伸手一抹,儘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