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偏安臨安,紹興合約以淮河大散關為界,暫時與金休戰,休養生息。
馬車一路北上,除了三餐食宿外,幾乎毫不停歇。越往北走,便越見荒涼景象。金國與南宋交界處仍有零星戰事發生,沿途瓦屋傾倒、難民流離,與思守所住的繁華平江城截然不同。
白石磐閉目養神,無瑕的臉龐如玉石清潤,她雖努力地想將視線擺放在車外景物之上,但他偏偏就是有股令人難以轉移的魅力,害她每每才移開目光轉向窗外,不消半刻眼睛就又自動跑回他身上。
風吹得她未曾挽起的黑髮輕舞飛揚,她的心思猶若風中纏繞的髮絲,糾結在他身上,再也解不開來。
「有事?」白石磐感覺到思守投射而來的目光。
「不……沒……沒事……」她嚇了一跳,螓首連忙壓低,聲音細如蚊響。
「沒事何以不停打量我?」
「沒……有……啊……」頭壓得更低,聲音小到幾乎無法聽聞。
車輪輾著碎石,喀啦喀啦地滾著,夕陽西斜,黑夜籠罩,他們來到一處簡陋的旅店前,停了下來。
思守靜靜地跟在白石磬身後走人店內。
「客似雲來」的區額還掛在入門顯眼處,但這間雲來客棧卻沒什麼客人。此處已屬金國境內,店主是個不願離根飄泊,沒隨眾人往南遷徒的宋人。
偏僻的野店內還有幾名金國士兵,他們一見她與白石磬入內,幾對眼睛就直往他們這裡看來。
她直覺地往白石磬身後躲。
「來些小菜,沏壺茶。」白石磬吩咐店家後,自行坐了下來。
她站在白石磬身旁,店家端上的菜餚讓她雙眼發直。她雖餓,可還懂得她只是白石磬的奴婢,主僕界限分明,不可同桌用膳。
白石磬食了些東西,喝起店家煮的粗茶來。
突然,匡啷一聲,杯碗摔至地上的清脆聲大響。
「這東西,是給豬吃的嗎?」坐在大廳正中的四名金人將碗掃到地上,其中一個揪住店主的衣襟,一把砍人砍得缺了好幾個角的刀,就抵在店家脖子上,作勢要拿了他那條命。
「大爺……大爺饒命啊……」五十來歲的店主嚇得臉色發白,瘦小的身體抖個不停。
思守望著店主,她慌著,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些金人欺負宋民。
思守望了眼白石磬,但他冷峻神情清楚說明,他根本沒把心思分到那個店主身上。
忽然一聲哀叫,思守整個人一震,看見大片的鮮血自店主喉間噴了出來,觸目驚心的紅噴濺四周,而且有那麼幾滴,濺到了她臉上。
她只能微張著嘴,看如此世道下,人命輕賤不值錢的模樣。
白石磬放了錠銀子於桌上,接著起身往外走去。
思守連忙由桌上拿起兩個白饅頭放人懷中,舉起就快發軟的雙腿,緊跟在白石磬身後。她不禁覺得奇怪,為何當天他肯救她,今日卻對同樣一條性命視若無睹?
「慢著!」後頭的金兵發聲叫住了他們。
思守頓時冷汗直流,不敢想像待會兒會發生什麼事。
「兩個這麼標緻的大姑娘如此晚了竟單獨走動,要不要我們陪陪你們啊?否則外頭這麼亂,很容易就會出事的!」幾個滿臉橫肉、面目可憎的金國士兵齷齪地笑著。
他們沒料到這荒山野地,竟會出現這般國色天香的姑娘。
散亂著發的那個有沉魚落雁之姿,看起來就是既單純又好欺負的樣子;穿白衣的那個則有著冷若冰霜的傾城容貌,笑或不笑都比牡丹還艷。
「兩個?」白石磬突地止住步伐,轉身望向那些金人。
「別以為女扮男裝,我們就看不出來你們是女的!」那些人發出哄堂大笑,曖昧淫穢之色在臉上盡顯無疑。
「別……別說了……別再說了……」思守慌得不得了。惹白石磐生氣可不是好玩的,她那日就親眼看見某人講了句不中聽的話,腦袋當場搬家。
「小姑娘,是不是嫌我們只繞著你姐姐打轉?放心,我們不會冷落你的!」其中一個金人迅速伸出手來,抓住思守手臂。
「放開我、放開我!」思守想要後退,無奈金人士兵力道太大,她整個人被拖往他們之間。
燭火昏黃的野店內,忽然銀光一閃,痛徹心扉的大叫聲響起,她只見眼前腥紅一片,兩隻手掌掉落。
雙手在迅雷不及掩耳間被砍落,那名輕薄她的金人哀嚎地倒地翻滾,血流得到處都是。
肅殺之氣翻上間黑眼眸,白石磬的神情卻如昔平靜,淡然的臉上沒有太多波濤,他手中所執的長劍猶淌著血滴,劍鋒寒光閃射森冷無情。
「別再殺人了!」思守料到將會發生何事,忍不住喊著。
剩餘的三名士兵吆喝著舉起刀來,瘋了似地往白石磬衝去。那些自投羅網的蛾沒飛舞多久,便讓白石磬劍下冰冷致命的火焰劃過,連哼也沒有,一個個倒臥血泊當中。
其中一名金人失去支撐的力道倒下時,撞著了無法動彈的她,她跌倒在地,身上的白衣讓那人濕熱的血給染紅了。
思守雙唇微微顫抖著,幾條性命就這麼消失在她眼前。她覺得駭然:白石磬的眼裡卻仍是黯黑得見不到一絲的憐憫之情。
究竟是什麼樣的境遇,令他泯滅了良知,了結一個人的性命,如踩死只螞蟻般容易?
「不……」思守腹中翻絞,穢物抵住咽喉,她狂嘔了起來。
白石磬站在她身邊,由上而下,靜靜睥睨著她。她的神情哀傷而痛苦,彷彿死的不是想調戲她的金人,而是她自己。
「若我下手再慢些,現在死的,就會是你。」他道。
「我寧願那劍,斷的是我的性命。」她不明白,他為何救她,卻如此殘忍對待其他的人。
「我不會讓你死。」他的語調冰冷,不帶任何感情。「你對我而言,還有利用價值。」
思守抬起掛著淚的臉龐,仰望著他。
或許那年野林,他們根本不該相遇。要不,她也不會在再遇見他時,心裡升起些微希冀,期待他能記起初遇的那眼,期待他對她能不同於他人。
「除非我允許,否則沒人能夠結束你的性命,包括你自己。」
他冰冷的眸,牽動了她的心。
於是她明白了,他是她的天,她的一切,而她不過是顆沙塵,只能受困於他的掌中,永遠也逃脫不出。
月色下,溪水潺潺,岸邊蘆葦搖曳,招來幽幽螢火飄舞旋繞。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被推入溪中的思守咳個不停。
「洗乾淨了,再上來。」他轉身離開,留她一人在冰冷溪中。
即使走遠了,耳邊仍能聽見她強忍哽咽的哭聲,他擰眉,心緒因她哭泣聲而紊亂。她以屬於四娘的聲音低泣著,他記憶中只聽過四娘笑,沒聽過四娘哭,她拿四娘的聲音為那些鼠輩落淚哭泣,簡直是在污蔑四娘。
許久許久,洗淨渾身污血穢物之後,她才由溪中起身。
越往北行愈加寒冷,渾身濕透的她,冷得不停顫抖。她吃力地踩著步伐回到白石磬身邊,唇凍得蒼白,然而白石磬卻連正眼也沒瞧她。
露居野地,熊熊的柴火劈啪地燒,白石磬由車廂中拿出了張琴,深深凝視著。
他此行南下,為的就是這琴。這琴是四娘的遺物,當年在瞿羅山莊山腳那片野林與她失散時,她就背著這琴。四娘死後,琴被她娘家的人所賣,他尋了許久,才得回這琴。
思守靜靜待在火堆前,溫暖火光燃得她臉發熱,她的眼眶有些紅,白石磬凝視著那張琴的模樣,令她難受。
琴,是誰留下的?他對它的珍視,似乎遠超於她。
「你懂音律嗎?」撫著四娘的琴,白石磬腦海裡思索著除掉翟羅山莊那個棘手人物的計謀。
「懂一些。」思守牙齒打顫,抖個不停。
「四娘琴藝超卓,僅懂一些尚嫌不夠。」
「四娘……四娘是誰?」她的心揪了一下。
「你太多話了,守兒。」
他的聲音冷然不帶情感,凍得她顫抖不停。她低下螓首,眸中微熱。應該已經習慣別人如此對她才是,但怎麼白石磬每回將她往心門外推,她就覺得猶若針扎,刺疼得胸口都緊了。
「明日起,我教你彈琴。」他道。瞿羅山莊內,自那一年而起的骨肉相殘尚未停歇,藉著思守與四娘相似的聲音,這些年來的恩怨,將可一次了結。
他的臉龐清冷,那暗得沒有一絲光芒存在的眸,鬼魅,卻瑰美。
她的眼,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飄,空曠野地間寂寥的風吹來,揚起他的白衫,化作滾浪輕揚。
她想著他喚那聲四娘時,言語輕柔。她的眼不由得泛出淚。
為何,他就不能如此對她……她渴望他喊她名字時,能有淺淺的溫柔,只是她明白,以自己如此低下的身份,一切不過是強求……
馬車,仍不停往北而行。
有時,他會命車伕停下馬車來,荒山野間,他教她彈琴。
一張梧桐木琴,通體漆黑,置於他白衣之上,琴音緩緩流洩。
白石磬十指撫琴,琴音在他修長指下繚繞,他平靜沉穩的面容清逸脫俗,就像不染纖塵的仙人般。
但,在他的皮相底下,她總覺得還有些陰霾潛伏著。就像他如今面容平靜,那琴音卻教人感到悲哀一樣。
換著她時,他站在她身後,蒼白的手繞過她的背,指節接著指節,領著她撥弄琴弦。肌膚與肌膚的碰觸令她輕微發顫,擾亂了她的心。
「守兒。」
他突然叫她,她抖了一下。「什麼事……」
「收斂琴音,你顯露出了過多情感。」他眼神黯了下。
「四娘的琴音與我不同嗎?」她低著頭,停止弄弦。「你連日來教我的不是如何彈琴,而是將我的琴音,置換成另一個人的。少爺……你這是想讓守兒代替誰嗎?」
「你比我想像中聰明。」白石磬離開了她。
她凝視著他的背影,淚水淒然落下。
原來,最初那眼,便教她愛上了他,否則怎會明知他拿她代替別人,還心甘情願忍著手傷為他習琴。
原來,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她那年要遇見他、注定命在旦夕時他救下她,更注定她得深陷泥沼,無可自拔……
山巒層層疊疊,蒼翠蔥籠,小路彎彎曲曲,猶若羊腸,其問又有潺潺溪流分割而過,斷崖殘壁形成瀑布飛泉,千姿百態美不勝收。
馬車行到了最高最高的地方,突然震了一下,緩緩停止。
思守的目光由窗外移回了車廂內,白石磬沒多話,舉步而下,她遲疑了會兒,也緊跟著白石磬下了馬車。
瞿羅山莊立於斷崖之上,居高臨下環顧四方,東西二面,山間溪水匯聚崖下,形成天然水潭;南北二向,山巖陡峭,無可立足之點。
原本,世人鮮少知曉瞿羅山莊的存在,數十年前,金兵大舉侵末,盤踞汴京,遷首都於此。那時,瞿羅山莊占於通往關外的重要隘口,金兵數舉進犯,有意奪下瞿羅山莊,以供日後之用。
某夜,無星無月,駐紮山下的軍隊突然遭受血洗,全軍覆沒,無一倖免。
隔日,金主醒來,發現額上頭髮盡數被削落,寢宮更被貼上字條,寫著——若然再犯,殺無赦!
自此,瞿羅山莊聲名大噪,無人再敢忽視它的存在,只不過,瞿羅山莊仍是個謎,它與世隔絕,傲然獨立,更是令人畏懼的存在。
望著懸崖頂上朦朧的建築,思守有些疑惑,那兒想必是白石磬的居所,但這峭壁陡峻,如何到得了上頭?
白石磬將古琴背在身上,接著抱住思守纖腰,施展輕功,踏石攀壁而上,輕而易舉地入了山莊。
當思守站定在瞿羅山莊的土地時,驚魂未定地看著白石磐。
「怎麼?」他問。
「少爺怎麼沒說一聲,嚇死我了!」緊抱著琴,她的唇因驚愕而些微抖著。
「就算說了,這絕壁還是得這麼上來。」他冷聲說道。
此時,瞿羅山莊內身著灰衣的眾僕人左右分列,齊聲開口道:「恭迎莊主回府。」
「瞿羅山莊」四字龍飛鳳舞地刻於人口高掛的排區之上,氣勢之強令思守心生畏懼。此處沒有金壁輝煌,但上等沉木紫杉築構、雕粱畫棟巧工,其氣派之非凡,尋常百姓終其一生都難以見識得到。
白石磬不停往前走著,思守臉色有些僵地緊跟在他身後。方纔的驚嚇實在不小,她腳都軟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東倒西歪。
只是,才剛站穩了些腳步,她拾起頭來見著的,卻是白石磬背在身後的那張琴,她胸口突地難受著,再度低下頭隨他步伐前行。
白石磬帶她進了廂房,將琴置於桌上。她一對明眸環顧四周,長途遠行的風塵僕僕,讓她原本不甚豐腴的瓜子臉蛋又再凹陷了些。
這廂房看來簡約,窗邊有一琴桌,白石磬的琴就放在那桌上,桌像是專為琴而打造,暗紅的桌色彰顯古琴通體全黑的典雅,四面鑲版所描繪的精緻花紋與琴上的雕紋相呼應。
「隔壁就是你的房間,琴放在這裡,由今日起,我要你每夜都到我房裡彈琴。」白石磬說完話後,轉身即走。
思守來不及叫他,只能呆愣地注視他白色背影自她視線中離去。
未曾歇息,她安坐琴桌前,撫著琴,琴音頓時流洩而出。
娘親當年似乎也有過這麼一把琴,時間過於遙遠,她記不得了。那時住進了娘親的娘家,娘的哥哥將她們姐妹倆與娘分隔開來,她與妹妹是鮮少見到娘的。後來娘越病越嚴重,娘的琴,在她入土時讓娘家的人給變賣了。她聽送飯給她的福伯說,那把琴是珍寶,價值不菲,家中因戰禍沒落,賣了琴的錢,正好得以繼續維持這個家風光的外表。
娘的琴,好似也是這種顏色。黑得發亮,琴音清脆。
興起了些好奇,思守停下音律,仔細看這張她接觸了月餘的琴。然而就當她翻起琴身,見著琴底頸部刻著「鳴鳳」二字時,愣住了!
「嗚鳳琴?名字怎麼這麼奇怪?」大漢氈帳內,她聽著娘的琴音,問著。
「這把琴是雷家人做的,為啥取這名,我也不曉得,你只需記得雷家的琴舉世無雙,無人能出其右即可。」娘慣有的笑,漾著。
「哎,四小姐的鳴風琴就這麼被賣了,四小姐泉下有知,定會很傷心。」福伯抹著淚。
「福伯,他們為什麼要賣掉我娘的琴?」傭人房內,她低頭努力扒飯入嘴,問著。
「鳴鳳琴是當今皇上賜給四小姐當嫁妝的,這琴可不得了,雷家先祖做的,百來年的古琴了,珍貴得可買下一座城池,賣它,當然是為了錢啊!」
「莫非……這真是娘的琴?」思守訝異不已,她手中摸著的,竟是娘親當年曾彈奏過的古琴!
怎麼會如此巧合,一把被賣出了的琴,經過幾年光景,竟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只是,雖然白石磬沒說,但照他的言行舉止看來,這琴的主人似乎與那個名為四娘的女子有著極深的淵源。
推想到此,她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