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日高掛,熾陽毒舌肆虐著平江城境內每一條街道。
石板路被火辣的高溫蒸起了氤氳熱氣,失去微風輕拂,這年的夏季悶得令人心浮氣躁。
平江城是東北最繁華熱鬧之處,各色各樣商行林立,過往行人穿戴華麗,絲毫不見戰禍的蕭瑟。思守窩在街角陰涼處,一雙眼緊緊盯著不遠處酒樓內的一切動靜。她衣衫襤褸,髮絲纏亂,眸裡微露疲憊,臉龐也沾著污泥。長期的顛沛流離,讓她又餓又倦,現下的她,看起來與乎江城內的小乞丐沒什麼兩樣。
這時,酒樓內的小廝將要丟掉的酸饅頭端了出來,思守倏地眼睛一亮。
向來身強體壯的妹妹這幾天不知怎麼竟病了,她沒錢請大夫為妹妹治病,只能想法子多弄些吃的回去給妹妹吃,期盼補得好妹妹的身子。
小廝將堆著饅頭的竹盤擱在路邊欄杆上,思守見到那盤饅頭,腦袋發昏地立刻衝了過去,狂奔到紅漆木欄前,順手抓起了兩個硬邦邦的饅頭,拔腿就跑。
酒樓小廝聽見聲音,一轉頭,看見思守的舉動,想也沒想就追出來,大聲嚷嚷著:「小偷啊……小偷啊……」
思守沒命地跑著,懼意突地上升。這饅頭不是要丟掉了嗎?還是她耳背聽錯了,才會誤以為這是人家不要的饅頭?
前頭見義勇為的路人攔阻在她的面前,思守急急往右竄逃,卻讓那人由衣領抓住,往後一拽,她軟軟的身軀頓時重重跌到地上。
背脊掀起一陣劇烈的疼痛,疼得她蜷曲起身子。
當頂上的天為陌生的人影所遮掩,議論紛紛的討論聲傳入她耳裡,她的心迅速為強烈的恐懼所瀰漫。
她前些日子才見過平江城的人如何對待行竊的乞兒,那個孩子不但被剁除雙手,還丟在街上,任烈日曝曬。她和思果將那孩子抬回她們住的城郊破廟,但他沒熬過那個晚上,天還沒亮,就斷氣了。
「放了我、放了我!」思守喊著,向來輕軟的聲音,今日拼了命地喊答。
「思果兒……思果兒……」不,她不能死的,她若死了,思果該怎麼辦?
「放了我……我妹妹病了,我只是想拿個饅頭回去給她吃……我不知道那是人家還要的……」思果正發著熱,在破廟裡昏睡著,她千百顆心都擱在妹妹身上,怎麼也無法丟下妹妹,讓妹妹獨自面對將來的日子。
街道兩旁林立的酒樓客棧中,不少人探出了頭來,但沒有人聽人她的哀求,他們只是觀望著,望著她這死了也不可惜的小孤女給人拿去動私刑。
「思果兒……」
那些人扯著她的衣服,捉住她的手,要將她拖著走。她努力反抗,左竄右逃,沒料到卻將個趕來湊熱鬧,拿著枴杖對她胡亂打的老伯撞倒在地。
那名老伯跌倒地上,張大嘴開合兩下,突地口吐白沫,暈了過去。
思守瞪大眼看著平躺著動也不動的老伯,忽然,身旁那群人又鼓噪了起來。
「殺人了!這偷兒竟然殺人了!」沒人仔細去看老伯的傷勢,眾人瞧老人家動也不動,以為他就這麼提早回老家去了。
「她殺了米行的老太爺!」
「打死她、打死她!」
「吊刑台,拉她去吊刑台。」
驚愕間,思守又被推倒在地,在地上拖行。她的背脊摩著路面,偶爾突出的石子滾過身下,那痛讓她苦不堪言。
思守咬牙苦撐著,她滿腦子都想著妹妹往後該怎麼辦,思果兒性子比她衝動太多,要是沒她壓著,恐怕比她還容易闖出禍來。
眾目睽睽下,她被人拉到空曠野地,以麻繩縛手,絞繩套頸,送上吊刑台。
連日來的熾陽將人心蒸騰得沸沸然,浮動不安的局勢裡,生死似乎已不再是重要的事,人群在台下聚集著,大家只想看好戲上演。
官府離這極遠,王法不如私刑俐落迅速,於是性命被當成不值錢的事,亂世當中,弱勢者注定永被欺凌。
思守的唇瓣血色盡退,她的雙腳發軟,就要失去支撐身子的力量,往下倒去。
繩子套上脆弱頸項的那刻,底下群眾的心沸騰著。
「吊死她!吊死她!」
「吊死這個小偷,她殺了米行的老太爺!」
底下的人群不斷沸騰著。她咬著牙,雙手死命拉絞著束縛她的繩子,直至手腕處麻了、熱了、漸無知覺,她也不放棄。
腳下木板被抽開的那刻,她掙脫手中麻繩,失去立足點的吊刑台上,她身子猛地下墜,她即刻伸出手拉住套在頸項上的繩圈。
眾人一陣驚呼,看著她若楊柳般在空中擺盪。
思守說什麼也不放手,她知道這麼一放,頸子上的繩索吊緊,自己肯定一命嗚呼見娘去,但下衝的力道太大,麻繩磨破她的手,也撕裂她的掌心肉,溫熱的血緩緩由掌中滲出,沿著她的手臂滑下,濕了她的衣袖。
底下群眾看不見期待的戲碼,紛紛鼓噪著。
「扳開她的手……扳開她的手……」他們叫囂不停。
突然,一道凌厲的寒光劃破天際,颼然間斷了思守頸問那條索命繩。思守由高處墜落,狠狠摔到地上,頓時頭暈目眩、眼前發黑。
人群的鼓噪聲驟地停止,吊刑台前鴉雀無聲,一名男子走了出來,站在吊刑台前。所有人都讓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所震懾,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有個影子遮住她頂上的天,帶來片刻幽涼。思守睜開她的眸,努力地想採知究竟發生何事,緩緩地,一雙漆黑的眼落人她的眸底,那是比夜更深邃漆黑的冷漠。頓時,熟悉浮現心頭,些微的驚愕令她開不了口。
她眼前站著的是名白衫男子,衣袂飄飄,神情淡然。他眉目秀致,素白長衫在身,裹覆起修長的身段與尊貴的氣勢,若君臨天下。
但,她在意的,只有那對眼眸。她確信自己是認得他的,縱使歲月如何侵蝕記憶,她仍記得那對眸子,從來沒一刻遺忘過。
「你是誰?竟然敢來搗亂。」
「外地人,趕快讓開,否則對你不客氣了!」
人群又開始騷動,靠近他的幾個漢子粗聲粗氣地叫囂著,而後聚集看戲的眾人也竊竊私語,紛紛議論起這個相貌超凡的男子,為何為個乞兒獨入危境?
他們剛剛被突如其來斷裂的絞繩給嚇到,所以才會沒有反擊動作,但當看清他只有一個人,而圍觀者近百後,大家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都已經警告你了,你還不走?如果惹毛了我們,怕是連想要英雄救美的你,也會落得淒慘下場!」有人輕蔑地訕笑著。
白衣男子眼神一黯,腰際銀光脫出,一陣閃射光芒令人眼睛無法睜開。
電光火石間,連聲慘叫也沒有,大放厥詞的那人頭顱搖晃了兩下,隨即雙目圓睜地往下掉落。
「哇啊——」眾人看見這番景象,嚇得爬的爬、跑的跑。
頃刻間,吊刑台下,圍觀者跑得半個也不剩,原本的嘈雜混亂,頓時化得乾淨清寂。
思守的背脊整個發涼,那顆掉在地上的人頭眼睛睜得好大,恰好直勾勾往她這兒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身子急急往後挪,但怎麼也躲不掉那可怕的目光。
思守蒼白著臉,難掩胃中直欲作嘔的翻騰。
「四娘……」他步履沉穩向前,緊緊擄獲住她。
思守的腦袋嗡嗡作響,她聽不清楚他說什麼,只覺聲調就如他那對叫人害怕的眸子般,冷漠而無情。
他輕而易舉地抱起她,絲毫由不得她作主。
之前所受的痛一古腦兒地襲來,她無力堅持,意識抽離,在他懷中昏了過去。
馬車行過個窟窿,車廂突地震盪了一下,思守睜開了眼,渾身上下酸疼入骨,令她皺起了眉。
「你叫什麼名字?」發覺她已醒,白石磬開口。
循著這陣冷然的聲音,她的視線轉移至倚著窗的男子身上。他的五官冷魅,容顏上無半點感情流露。
「我……我叫思守……」她有些怕,卻又無法逃開他的注視。
他一雙眼直盯著她。她始終認得那雙眼,無論是幼時野林,抑或方才吊刑台上,都是這雙眼令她怔仲。
她曾以為,這輩子,他們永遠不再有相逢的可能。但今日,他竟來了,似一陣艷夏涼風,救她於水火。
是以,明知他絕非善類,她仍無法制止自己的心因他而騷動。
「今年十七?」白石磬問著。
「不……十六……」思守發覺他未曾停止過對她的注視,有一瞬間,她以為他認出了她。
他的眸中有繁雜思緒翻騰,而後緩緩沉寂,移開了眼。
她有些悵然——他已忘記了她!
馬車不斷往北前行,思守看了看手上傷口布著暗紅血漬與沙塵,發覺自己可能已經昏迷許久。她有些慌地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北上。」凝視著這個渾身髒臭的女子,他冷冷回答。
「北上?不行……我妹妹還在平江城……」思守一急,整個人由板子上坐起,但身上的傷過重,扯得她渾身一痛,差點暈厥。
「你妹妹對你而言很重要?」
「是!」她急忙回答。
他又靜了下來。她不懂他在想著什麼。馬車喀啦喀啦地往北而行,囚禁在他的目光之下,她無法逃開。
「她在哪裡?」他這麼問。
「平江城城南破廟!」她立即回答。
「我會吩咐下人去帶她。」他神色陰寒,傾聽著這名為思守的女子所發出的輕柔語調,腦海中浮現了一個身影。
在乎江城那條烈日艷艷的街上,他聽見了她的聲音,他在酒樓上,倚著欄杆往下瞧見了她,那時,他以為是「四娘」又活過來了,所以他救了她。
但當他在吊刑台見到她那雙慌亂無依的眼時,他死灰復燃的心,冷了。
四娘不可能有這種眼神,眼前的她,只是一個與四娘有著相同聲音的柔弱女子。
「請問……公子為何救我?」思守問著。
「我救了你,你這條命就屬於我。從今而後你不再為自己而活,你只能是我的所有物,而東西是沒有感情的,更不會發問,你最好記住這一點。」他閉起雙眸,聽見思守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她不是四娘,他認清了。四娘無論遇到任何情況,從不卸下笑容;四娘是個性子比誰都要堅定的女子。然而她只有脆弱,她不是四娘。
山問凍露,寒冷異常。他呼出的氣凝成白色水霧,四娘拉著他的手,不停奔跑著。
身後火把搖搖,橘紅妖艷詭異,他咬著牙,任背後的傷再疼,也不停下急促的腳步。
「不行,他們就要追上來了。磬,你繼續往下跑,走得越遠越好,我來擋住他們。」女子推了他一把,將他遠遠推離。
「四娘!」他喊著。
「快走,記得無論如何,別再回瞿羅山莊,這裡都是豺狼虎豹,除非你有把握贏得了他們,否則聽四娘的話,別再回來!」四娘回首,淺笑後往回奔去。
他聽見刀劍相向的鏗鏘聲,四娘最後的笑靨映在他的眼底。
他也想往回追,但四娘的身影卻越來越遠,他伸長了手,也勾不到她一分一毫。
「四娘!」他喊著。
「白石家不是你能待的地方,磬,除非你能贏得了他們,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四娘!」
忽地,白石磬由夢中驚醒,一把抓住了伸過來要為他抹汗的小手。
「好痛!」思守手傷未癒,經白石磬這麼一抓,手中巾布落了地,巾布上頭,沾染了滲出的血絲。
「是你……」在他眼前的是個正逢萱蔻年華的女子,柳眉如畫,唇若困脂,秋水雙瞳,垂首蹙顰。
「放……放開我……你抓得我手好疼……」被緊緊握住的柔荑刺痛與麻熱感傳來,思守疼得淚水在眼眶中打滾。
白石磬鬆開了手。
「好疼。」思守小聲地說著,連忙將手縮回來。
耳際,小溪流水潺潺聲傳來,她髮絲濕漉,身上換了他的白衣,乾淨了許多,他也看清了她的樣貌。原來,他撿到了個絕色女子,然而之前他只在意她與四娘如出一轍的甜美語調,並未察覺她這身姿色。
「為何靠近我?」他的戒心仍重。自小到大,他從不輕易信任任何人,誰都一樣。
「我看你出了一身汗。」她解釋。
「這與你無關。」他冷言相對。
「但是……」
「沒有但是!」他的神情冷峻。「記著自己的身份,沒有我的吩咐,你無須多事。」他凝視著她,黑瞳內寒霜不化。
思守撿起了地上的巾布,神情懊惱地往後縮了縮。「我以後不會再犯了。」她只是關心他,但她忘了,他救了她,他如今已成為她的主人。
她方忍痛清洗乾淨的掌心裂了,血絲緩緩流出,頓時眼眶濕氣上浮,不知為何:心也隨著揪緊難受。是呵,她該記著眼前男子是她今後的主人,他救了她的命,從今爾後,她都只能聽從他的命令而活。
「你穿了我的衣。」白石磐道。
白石磬聽著她似四娘般柔軟的語調哽咽著,也許正是因為她的聲音,所以明知不該如此,他仍沒要她換回丟在黃沙地上的破衣裳。
四娘是他爹的第四個妻室,瞿羅山莊上下,只有她一人是真心待他。當年,山莊內人心貪婪,為利明爭暗奪、廝殺不斷。四娘懷有身孕,但卻不顧自己安危,執意救他脫險。後來四娘失蹤,當他再度尋著她時,她已化為一堆黃土。
四娘是他唯一無法忘懷的人,然而眼前這名女子,卻碰巧擁有了她的聲音。
「你可以穿著。」他道。
「真的?」她微微抬首望著他。
她的神情由懷疑轉至淡淡喜悅,她淺揚起了嘴角,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竟令她如此欣然。
然而他的眼神卻在此時轉為冷漠。她與四娘相仿的語調,對他而言有其用途,倘若她的聲音引得起他注意,那對翟羅山莊裡的那個人,想必也相同。
白石磬垂眸轉視身旁燃得啪啪作響的火堆,橘紅的火令他憶起那年莊內無情的殘殺,為了存活,手足相殘、骨肉相噬,時至今日仍未停歇。
思守對他而言有著另一層意義,她是他的一顆棋,他要借由她剷除始終威脅著他的那個人。
不知情的思守,撫著白衣上的皺褶,紅唇微揚。
她的單純讓他嗤笑了聲。世間如此紛亂,誰都不可能對誰真心相待,她怎能露出那種絕對信任的神情,以為他是可以信賴的對象?
「對了,我該叫你什麼?」思守問著。
「隨你。」他並不在意。
「公子?少爺?」她想了想。「叫少爺好了……少爺,不管你將帶我往哪去,你會記得承諾,將妹妹帶到我身邊吧?」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他並沒回答。
思守隱約覺得不安,她猜不出白石磬忽轉陰鬱的神情代表著什麼,只知道他是個可怕的人,這點,由他在吊刑場上俐落冷靜地揮劍斷人性命,卻不痛不癢的那刻,即可清楚明白。
只是,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只有一個身份,就是她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