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琴聲斷了。白石磐沒回來,思守雙手疼痛不堪,只得停下休息。
由於她這些日子練琴太勤,傷及了筋骨的手無法休息,是故平江城受的傷依舊不見好轉,紅腫剌痛,椎人了心裡。
開了門,抱著琴,她離開白石磐的房,往外而去。
白石磐的廂房之外,是座清雅不俗的江南庭園。園裡種植的桃花開得天天灼灼,春早已過,但此處桃花異常盛放,美得令人屏息。桃園之間,迂迴小徑相連,其問庭台樓榭、小橋流水,景色清幽宛若人間絕境。
再過去一些是瞿羅山莊外圍斷崖,她探頭往下,但見雲煙繚繞見不著底,若是失足摔下了,恐怕得粉身碎骨吧!
思守坐在桃花樹下,再度彈起琴來。白石磐讓她學琴,她便學琴,要她換了琴音,她便換。只要是他希望的,她都會為他做到。
頃刻,桃花叢間騷動傳來,她聽得一聲樹枝折斷的聲響,回過頭,發現一名男子視線散亂,往她這頭望來。
「四娘……四娘是你嗎?」男子輕柔的嗓音顫抖地問,神情殷切,似發現了尋覓多時的故人。
她連忙起身,急往後退。
此人白衣綾羅在身,腰繫琉璃珍玉,儒生模樣風度斯文,但令她驚訝的是,這名男子容貌竟與白石磐有七分相似。只不過他眉目溫和、身形瘦削,並無白石磐的肅殺之氣。
「四娘……」那名男子再度趨前。
「別過來。」她有些緊張。
「四娘,我認得你的嗓音。」聽見思守的聲音,男子更為篤定。「你怎麼不認得我了,我是水泱啊!」
「我不是……」她本想開口,然而卻發現男子的視線焦點無法凝聚,她這才曉得為何他一直叫她四娘,原來他的眼盲了。
「四……」突然,他轉過頭去,側耳聽聞風間動靜。「他來了。」他幽幽擰起了眉。「他來了……我得先離開了,日後再來找你。」語畢,他轉身,消失身影。
她感到驚愕、感到無法理解。四娘是誰?這個離去的男子是誰?雙目失明的他,將他誤認為四娘,難道,她的嗓音與四娘一模一樣?
「他來過了?」
忽爾,白石磬無聲無息走到她身邊。
思守整個人彈了起來。「誰……誰來過……」
「白石水泱來過了?」白石磐陰寒的語調令人打顫。
「我……不知是誰……但有個人……喊我……喊我四娘……」她望向白石磬的眸,發覺他邃黑的瞳內波濤翻湧,映著他這身白,猶如鬼魅般駭人。
「不出我所料,你的聲音果然可引他前來。」白石磐嘴角微揚,冷絕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因為我的聲音……所以你才救我?」忽然,她有了些自覺。
「的確。」
「我的音調與四娘相同?」她問。
白石磬靜默。
「倘若我沒這與四娘相仿的嗓音,抑或我是個啞巴無法言語……」
「那麼,你便一無所用。」回答之後,白石磬旋身而去。
思守愣愣地僵在原地,抱著琴的手,椎心的疼深進骨血裡。
白石磬的無情令她碎心,她以為他該認得她的,就如同相隔多年後的那眼,她依然覺得熟悉一樣。
白石磬離去的背影冷漠非常,她跌坐地上,滿山起舞的飛花碎錦那麼的紅,但她看不見,她眼中存在的只有白石磬的身影,和他沒有一絲憐憫的清冷容顏。
難怪……難怪她與他談話時,他總移開目光,只聽她的聲音不看她的臉。
原來,他透過她的聲音,尋找著他口中的四娘。
原來,他要的人不是她……
大廳當中,奴僕並立,白石磐掀開簾幔,舉步走出,一身的自在底下僕人的灰黑中,顯得耀眼不過。
瞿羅山莊規定,主人皆穿素色白衣,僕人為暗灰,妻妾當中正室為白,其餘偏房則取青、碧、杏黃等色穿著。瞿羅山莊開莊百年以來,正色白服便是最尊貴的顏色,代表身份地位,更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勢。
白石磬的白,無瑕而刺眼,世間彷彿再無人比白石磬更適合這個顏色,瞿羅山莊中,他是絕對而不容動搖的存在。
「人呢?」他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問著。
兩名灰衣僕人扛著麻布袋,恭敬地走向前來。「回莊主,您要的人就在袋中。」
綁緊的袋內,明顯看出有東西正極力掙扎著。白石磬揮了手,讓下人帶走。「關進地牢,看好她。」
「是的,莊主。」
麻袋被抬了下去,袋內的東西奮力抵抗的動作十分激烈,白石磬瞇起了眼,懷疑這東西真會是思守的妹妹?要是,怎會性格相差至極?
他憶起思守總低垂螓首的模樣,她似蒜蘿,生來柔弱,無論他如何對待,她只會接受。
對他而言,這個名叫思守的女子,不過是用來對付白石水泱的一步棋。
除此之外,她的存在沒有任何價值!
「少爺!」
廳堂之外傳來一聲婉約輕喚,白石磬抬起頭來,只見一名身穿杏黃羅裙的女子,嬌媚容顏上漾著笑,向他走來。
「您終於回來了,小關等了您好久。」她容顏絕艷、膚色如雪、唇色朱紅,宛若盛開的牡丹般雍容華美。緩步走到白石磬身旁,她對傾慕之人溫婉福身。
「才多久沒見,又漂亮了。」白石磐抬起小關下巴,淡淡瞧了一眼。這個女人對他而言,是特別的。自他在江南撿著她,這麼多年來,他只讓她留在他身邊。
小關容顏瞬間紅霞上湧。「小關好想念少爺,少爺這次回來,不會再出去了吧!」
「不會,至少有段時間不會。」白石磬收回手,雙手背於後,走出廳堂。
「少爺……」小關對於白石磬冷漠的反應有些愕然。
雖然從她入莊到現在,白石磬一向就只有如此淡然的神情,但每當她靠近他身邊,他總會為她駐留一陣。此次白石磬回莊,她細心妝點容顏,以最美的一面恭迎他回府,但他卻沒有多做停留,就這麼自她身邊離開。
不安在小關心裡緩緩成形。
「少爺這次回來,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小關轉身問其餘僕人。
「少爺還帶了個姑娘回來。」僕人說著。
「姑娘!」小關無法置信聽見了什麼。「怎麼可能!」
夜裡,琴音驟止。
「為何停下?」白石磐問。
「有些累。」思守暈眩著,鎮日鳴琴不歇,已讓她不堪負荷。她指尖麻木,再也學不來四娘的朗闊音色;額際滾燙,說話時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繼續,不能停。」他在等著白石水泱。
思守搖了搖頭。「那個人與你極為相似。你們兩人是兄弟?」
「你太多話了!」
「我只是不明白你引他前來,是為著什麼?」她說出的話,令白石磐止化飲酒的動作。
「有些事你無須知道,你只是……」
「我只是個下人。」思守早一步接了白石磬的話。「我只是個下人,這點,我清楚明白。」
灼熱與暈眩侵襲著思守,或許是太累了,她的眼有些睜不開,思緒緩緩游離,指尖下的弦緩緩發出了一兩個單音。
「你想殺他?」這是思守這些日子來所察覺的。
「閉嘴。」他有些動怒。
「你們為同根所生……」她輕聲說著。
「住口!」自石磐震怒下以掌擊桌,當下碎了檀木桌。
思守一震,神色慘白,但仍是道:「這世間能有什麼深仇大恨,能令兄弟反目成仇呢?我雖只見過那白石水泱一面,卻覺他性子淡薄,絕非惡人。」
「瞿羅山莊的事,沒人瞭解。」白石磐凝著張臉,若非思守仍有用處,他會一劍殺了她。「血脈相承又如何?在這瞿羅山莊,相連的血脈皆無用處!」
「血脈相承最是珍貴,世間再也不會有人比那人更親近你。」思守不想彈琴了,她黯然道:「少爺,請將我妹妹還給我,我曉得你囚禁了她。」
她曾告知白石磐妹妹的下落,如今想起,當時真是過於天真。白石磬得了思果,也不曉得會如何對待她。
「待我殺了白石水泱。」
「人是你急欲除去的,但我卻間接成為劊子手。」她不願。
「秋至前白石水泱若不死,我要你妹妹代他人頭落地。」他冷然道。
頓時,思守只覺暈眩襲來,眼前一片黑暗,她琴上的手鬆了,身予軟軟地往一旁倒去。
這個男人深知她的弱點,以此為要脅;她無力反抗,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合眼時,娘的琴聲竄入了她的腦海裡。那音調輕舞悠揚,一如娘慣有的笑靨,沉靜輕柔。
思緒飄蕩間,幼時的回憶重回了她的腦海——
「這裡是翟羅山莊的範圍,我不會停太久!」由大漢回來地的路程,他們路經瞿羅山莊時,爹說著。
「你還怕我會回翟羅山莊嗎?」娘輕聲笑道。
「說不怕是假的!」
模糊的記憶漸漸地清晰了起來。原來,四娘的琴音她以前就聽過,因此白石磐教她時,她如此容易便學會了四娘的音色。
她的娘親,當朝禮部尚書相濤之妹——相憶柳,家中排行第四,出閣之時,大末皇帝贈了把價值連城的古琴給她,作為陪嫁之用。
娘曾說過遇著爹,是她這輩子最幸運的一件事,雖然她遇見爹時已非黃花閨女,但爹仍盡自己最大的能耐疼惜她。
就因為娘是由之前夫家逃離,後才與爹結為連理,所以回鄉之際,相家人才會當娘是個天大恥辱。
對了!她怎麼忘了那年初返家門時,娘的哥哥見到娘喊的第一句話,便是——
「四娘!」
「這手再繼續彈琴,可能就此得永遠廢了!」
「下去吧!」
「是的,莊主!」
醒時,天色微亮,她睜著眼怔愣許久。方才似乎有誰在房內交談,說著她的手廢與不廢。
掌心,纏上白布,她怔仲著說不出話來。
房內,空無一人,獨留嗚鳳琴置於桌上。她黯然,原來白石磬心中所念所想,竟是她的娘親,原來她與四娘音調相似,是母女血源所致。
她笑著,笑得淚水溢出了眼眶。鳴鳳琴如此珍貴,世上當不可能再有第二張。
事情怎會有如此之巧合?白石磬心中掛念的,竟是她逝世多年的娘親。
頃刻,日出東方,她起身解下掌中白布,拿著鳴鳳琴推門而出。
秋至前白石水決若不死,我要你妹妹代他人頭落地。
她想起他冷漠話語,這個男人是她的天,他掌控她的命運,要她生她就得生,要她死她就得死,自從陷入那雙黑眸開始,她就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
琴聲揚起,椎心刺骨的疼痛由指尖竄上指節,漫過掌心闖進胸口。
手若要廢,就讓它廢了吧!
反正無人珍視,留著無用……
重山峻嶺深處,入夜後露寒凍骨。思守忽睡忽醒,雙手疼痛未曾停過,高熱侵襲著神志,她目光散亂,眼前景象模糊不清。
門外,忽有悠悠琴聲傳來,她傾耳聽聞,那出神入化的樂聲,於山壁幽嶺間迴盪不息。
那是白石磬的琴聲!
白石磬琴技高超,沉厚的鳴鳳琴琴聲宛若天籟,在他指下流出,只是,音調空洞虛無,正如同他的心一般,沒有任何情感存在。
緩緩下了床,她開了門往外,他的琴音傳入了她的心中,她受那鬼魅迷音所牽引,忍不住一步一步地朝他而去。
花園內,涼亭下,夜黑風高,冷風席捲。正當她見著白石磬,準備開口叫喚,忽然間聽到了一陣嬌柔的女子嗓音。
「少爺,小關好久沒聽您彈琴了。」
白石磬聽見石子小徑上的腳步聲,他轉頭,視線對著了思守,忽爾琴音靜下,偌大的翟羅山莊內,只剩山谷中的風呼嘯著。
「你怎麼來了?」白石磬的眸,繫在思守身上。她絕美的容顏清麗脫俗,眉似柳葉彎彎。
思守看著白石磬身旁美麗得不可方物的女子,胸口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暈眩不已。「琴……我要彈琴……」她有些恍惚。
小關一手攬著白石磐的肩,一手搭著鳴鳳琴,她輕笑兩聲,笑聲嬌媚,直視著思守的目光中,有著深遠意味。她還以為白石磬帶回來的是什麼天仙之姿,怎料原來是個骨瘦如柴的病美人。
「不用了,你退下。」白石磐由思守身上拉回自己的目光。
「少爺,她是誰啊?」小關擺著柔順嬌弱的姿,倚靠白石磬,輕聲問道。
「只是個下人。」白石磐回答。
思守震了一下。
「守兒,退下。」白石磐不想見到她那孱弱的模樣。她病著的神情了無血色,彷彿風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思守掙扎片刻。「那……我回房去了……」
她的胸口好痛,當白石磬與小關兩人相處亭內,態度親密時,她耳邊隆隆作響,眼前昏暗,彷彿就快窒息。
原來除了四娘,白石磬身邊已有人在!
她吃力地踏著步伐往回走,一寸一寸地,極力想讓自己盡快遠離他。
然而,是中毒過深還是怎麼著?每邁出一步,他們兩人的身影就往她心裡紮下一些,她疼,張開口想叫出聲,咽喉卻不知堵住了什麼,怎麼也喊不出來。
只是個下人。
白石磐面無表情地當著她的面如此說。
只、是、個、下、人……
她想起了妹妹,受她所累的思果如今不知身在瞿羅山莊何處。
「思果兒。」
她跌跌撞撞,不知該走往何方。突然一個踉蹌,她撞上長廊木欄,額間有些疼,溫熱的液體沿著她的臉龐緩緩滑落,滴至地面。
「思果兒……你在哪裡……是姐姐害了你……是姐姐害了你……」她再也爬不起身,曲著身子縮在曲曲折折的長廊之間,任寒風吹著,將她的心吹得死寂,再也燃不起熱度。
風中,突然有陣極微小的聲音傳來,腳步聲點落在長廊之上。
「四娘!」
一陣溫柔的輕喚,送至了她耳際。
她抬首,朦朧間,見到了那張與白石磬極為神似的面容。
「四娘,找著你我就安心了!」白石水泱唇角微微地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