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我很久很久以前的太太。」聽完她的故事,吉弟下了結論。
珍珠微微苦笑。「嗯,是。」
「然後你現在來找我,要繼續作我太太?」
「應該是吧……妾身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轉生使一直沒來找妾身,妾身又急著想知道王爺的下落,所以……」
「那如果你轉世投胎了,我怎麼會知道那是你呢?」
「紅線。」珍珠微笑著舉起自己的手跟吉弟的手。「瞧,咱們手上有一條江線繫著呢。」
「你腳上也有一條紅線繫著。」吉弟提醒。「說不定我大哥才是你的王爺。」
「才不是!」珍珠惱怒地嗔道。「那個又不是和尚又不是道士的東西,他沒安好心眼!妾身一到人間便遇上了他,他一口咬定妾身害死了幾個人,可妾身明明沒有,他卻偏不相信,他想用紅線綁住妾身,真是荒謬無稽!」
「荒謬無稽是什麼意思?」
「呃……就是沒道理的意思。」她總是忘了眼前的並非當年已經年過三十的王爺,而是個八歲的小男孩。
「喔。」吉弟點點頭。
「你不害怕嗎王爺?我是一個女鬼,而且還死了五百多年了。」
「剛開始有一點,可是我覺得你不會害我。」吉弟聳聳肩,「這也沒什麼,我大哥也一樣看得到啊,只不過他被弄得神經兮兮的。」
珍珠微微一笑。「真不愧是王爺,小小年紀卻膽識過人。」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王爺?」吉弟翻翻白眼,「我根本不記得你說過的那些事情,而且我想我也不可能再想起來,我現在叫吉弟,任吉弟。」
「好,妾身遵命就是。」她居然還是斂裙為禮,依然當他是王爺的禮數。
吉弟搖搖頭。「你不要這樣,真的好奇怪,那麼大一個人跟我鞠躬行禮,我現在還是小孩子,都嘛是我要跟別人行禮。」
「可是你明明就是妾身的王爺,別人怎麼樣妾身是管不著的,但王爺就是王爺。」
「可是我已經忘記了啊。」
這句話使得珍珠如遭雷殛!她楞楞地望著吉弟的小臉,忍不住感到一陣陣心酸。他當然忘記了,他已經轉世投胎,已經不再是過去的王爺。這世上知道過去的人只剩下她一個,而她甚至不是人,她只是一隻無法忘情過去的鬼而已。
「你不要哭!」吉弟焦急地嚷道,「對不起啦,不要哭嘛,你住下來,我以後還是一樣娶你就好了。」
這句話卻又讓珍珠破涕為笑了,她忍不住輕撫吉弟的頭道:「可是我投胎轉世之後,你也不認識我了,因為那時候會忘記的人變成是我。」
「我會認出來的。」吉弟自信滿滿地說道。
「真的?」
「你放心吧,我一定能。」
就是這種自信,那是屬於威武王的自信。
珍珠凝視著小男孩的臉,不由得溫柔地笑了起來。
他們都當他是瘋子,也許他真的是。
也許他得的是:「賀爾蒙分泌失調所引發的情感性心理妄想症」。只不過從他零歲就得了。不知道有沒有人診斷過零歲的小孩有沒有精神病?不過就算是零歲的小孩應該也會有「賀爾蒙分泌失調」這種症狀吧?
不過如果依照傳統說法,他所得的病名可就簡短得多了,那叫做「陰陽眼」,一種天生可以看得到幽靈鬼魂的不治之症。
當別的小孩都還在玩蹺蹺板、打電動的時候,他正忙著跟鬼魂們交際應酬,鬼魂存在他的生活之中就好像空氣存在他的肺部一樣那麼正常;而也因為太過正常,所以他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是異於常人的。
任家夫婦的上一代還有傳統信仰,但到了任先生跟任太太,他們已經變成徹底的無神論者,不特別相信,也不特別的排斥,對於「鬼魂」這種虛無的名詞,他們跟一般人一樣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他身邊的「鬼朋友」們很早就教會他,隱藏他們之間特殊的交流會讓他省去許多麻煩,所以這件事任家的人一直都不知道,就算對他自己來說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他只是不特別提起這件事而已,就好像沒人會天天告訴別人:「我有在呼吸」,是一樣的道理。
一直到「她」出現。
「她」在他跟第二任女朋友分手之後出現在他生命中。那女孩退回了不久前他送給她的一個小木盒,而那空無一物的木盒卻帶來了「她」。
「她」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女孩子的影子,很淡很淡,淡得幾乎看不見;她總是望著他,靜靜地望著他,不動不說話,只是望著他。
「她」甚至沒表現出任何想跟他交談的意願。
他不曉得她的名字、不曉得她為什麼總是跟著他、不明白為何每當看到那抹愈來愈淡的影子時,他的心總是一陣一陣不停的抽痛。
他開始到處搜集關於「鬼魂」的資料。或許是他真的特別有天賦,網絡上許多怪力亂神的數據、符咒真的就這麼一樣一樣讓他學了起來,不管東方的、西方的,他總是一看就懂;過不了多久,他已經是一個「靈學專家」,而且還是「學貫東西」不倫不類的那一種。
可是某一天,「她」不見了,就在他眼前,一抹更深更黑暗的影子竄進了他的房間,像是吸塵器一樣吸走了他屋子裡所有的鬼魂。
那是邪惡的存在,他知道。他可以感受到那一陣惡寒,那陰森恐怖的存在是不自然的。
他追了很久很久,卻依然讓那黑影逃了。
失去了「她」的存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那種恐慌不是聯考考不上或者生存受到威脅的恐慌,而是一種……一種絕望,一種永遠無法解答的絕望感。
就在那天,他離開了任家,拋棄了一切,開始了被認為是「瘋子」的生涯。
然後他回來了。
任吉天低頭望著手上的鑰匙,深深地歎口氣。
是的,他回來了,只不過,不是他們所以為的那種回來。他這次回來是為了抓鬼。
真慘啊,他完全可以想見他父母會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忍住……如果就在餐桌上大喊「抓鬼」,他的下場絕對絕對會非常淒涼。
可是很難忍。那女鬼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天哪,他快要氣瘋了!那女鬼竟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家裡、他的沙發上看他的電視!她絕對是他所見過最囂張的鬼了。
「乖,吃一塊牛排,你最喜歡的喔!」任太太笑得無比開懷,顯然是前天的「勸說」生效了。就說嘛,她從小嬌生慣養的兒子怎麼可能忍受得了在外面吃苦?只要切斷他的經濟來源,他不就乖乖回來了嗎?
「謝謝媽……」忍住啊任吉天,千萬不要這時候出手,不然他一定會被關進精神病院直到地老天荒。
「回來之後有什麼打算?我打過電話去你們學校問過,校方說如果你還有心要回去,他們可以通融。」任先生凜著臉問。
「呃……」網絡上買來的「西藏降魔金剛杵」不知道有沒有用?這女鬼什麼都不怕,萬一買到假貨怎麼辦?
「任吉天!」
「我還沒想那麼多。」他低著頭將整塊牛排塞進嘴裡。
「你也該想想了,不要整天怪力亂神……」任先生劈哩啪啦地念了一整串,不過他都沒聽進去.
「吉弟,我不想看這個。」沙發上的女鬼回頭了。「我想看那三隻會飛的小老鼠。」
什麼老鼠?他瞪著弟弟。
吉弟很快放下筷子跑到客廳去。
「吉弟,吃完飯才准看電視!」
「我知道,我只是想先轉卡通台。」
才怪!這狡猾的小鬼。
「現在沒有飛天小女警了,我們看皮卡丘。」吉弟像是自言自語。「滿好看的……」
「吉弟,你又再跟布偶講話了啊?有沒有替它取個名字啊?」任太太高興得不得了。今天真是雙喜臨門,她那過於早熟的小兒子終於恢復成一個幼稚的小孩,而她的大兒子又乖乖滾回來了,太美好了!
「有,它叫珍珠……」吉弟背後好像長了眼睛似的回頭陰森地瞪了他大哥一眼。
「小布偶狗的名字叫『珍珠』?滿奇怪的,不過你喜歡就好。」
「這就是『皮卡丘』啊?皮卡丘是什麼?他是兔子嗎?」珍珠好奇地問。
「呃……這算是一種畸形的動物。」
好了!他真是受夠了!任吉天從餐桌上跳起來,作勢要撲向沙發——
「坐下!你幹嘛?又想跟你弟弟搶電視?」任太太的筷子毫不留情地重重敲在他的指關節上,任吉天疼得大叫。
吉弟得意洋洋地回到餐桌。「小孩優先,媽媽說的。」
「你……」任吉天用口型對著弟弟說出:你死定了。
吉弟回報他甜蜜一笑。「大哥的神經病好一點沒有?」
「吉弟!」任太太驚呼。「不准這麼說你大哥!」
吉弟聳聳肩。
「吉弟,我先上樓去等你。」珍珠對「畸形的動物」顯然沒興趣,她起身往樓上飄去。
「喔。」
「你說什麼?」任太太問。
吉弟抬起頭,一臉無辜。「我沒說話啊,我只是在喝湯。」
「喔。」
什麼?這女鬼竟然跟他弟弟睡同一個房間!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任吉天再也受不了地跳起來朝著樓梯大吼:「你不准上去!」
餐桌上的人全給他這一聲咆哮驚得放下了筷子。
「吉天,你又發什麼瘋?!」
「靠!我叫你不准上去你還上去!」
「任吉天!你在你弟妹面前還敢這麼滿嘴髒話!」任先生勃然大怒。
他已經抄出傢伙往樓梯上衝了,聽到這麼一句連忙回頭。「老爸,乳牛不算是什麼髒話吧?」
「你還敢頂嘴!」任先生頭頂冒著煙。
「給我下來!」從網絡上買來的「西藏伏魔金剛杵」刷地揮出,珍珠嚇了一大跳,連忙回身相避跳下樓梯。
「Shit!」沒打中。
「任吉天!」任爸爸已經快氣得心臟病發了。
「我是說……我是說謝了!『謝謝』絕對不是髒話。」
他的弟弟妹妹已經笑得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笑吧笑吧!等我收拾了這女鬼,我就找你們兩個算帳!」任吉天沒好氣地吼道:「女鬼不要跑!」金剛杵就像一根球棒一樣在任家的客廳裡亂揮,匡啷一聲打碎了任太太新買的花瓶。
「任吉天!」任太太心碎地尖叫。
「我上網再買一個賠給你啦!」
「打電話!快給我打電話報警把這瘋子抓走!」
珍珠左右閃躲著,她不敢再像前兩天那樣小覷這術士了。他手上模樣怪異的武器閃動著奇怪的金色光芒,萬一被他敲中,那可不是開玩笑的。「王爺……」
「離開我弟弟!這裡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
「不要打她!」吉弟突然跳上他的背怒吼。「珍珠快跑!」
任家的人全都傻了!這下可好,一家也不過五個人,卻出了兩個瘋子。
「王爺……」珍珠閃躲著,她不想走,不想就這麼扔下王爺一個人獨逃,但任吉天步步進逼——
「看我的神仙盅!」任吉天另一隻手拿出一個黑色的小甕,他已經揮棒揮得氣喘吁吁,於是將那黑甕往地上一扔。「受死吧!」
「神仙盅!」珍珠驚叫一聲,那黑甕的蓋子翻開,一陣強光自裡面發出。「王爺!」
「快放她走快放她走!你這王八蛋!」吉弟又急又怒,小手不斷抓著任吉天的眼睛、鼻子嘴巴,尖銳的指甲穿透了皮肉,任吉天大聲呼痛,亂跑亂竄之間撞倒了桌椅,整個人跌在牆壁上。「唉啊!」
「吉弟!」任太太嚇得尖叫。
「王爺!」
「珍珠!」
那強光已經快將她吸進去了,珍珠努力抓著地上的地毯,任家的人傻了眼——「爸媽!你們看地毯!」
地上的地毯正往那小小的黑色甕裡面縮,完全沒人動它!
驀地,珍珠感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千鈞一髮之際將她拖出了神仙盅。「王爺!」
刷地,她眼前的空間成了扭曲一片,她緊閉著被刺疼的雙眼——當她再度睜開眼睛,他們已經離開了任家,站在她面前的是那襲暗灰色的斗蓬。
「鍾重……」珍珠抬頭望著他,發現他又重新用斗蓬蓋住了頭臉,但那一點也不要緊,真的!一點也不要緊。
她投入了鍾重的懷抱之中,無法遏抑地哭了起來。
「……」
他們全瞪著那地毯,地毯有一半已塞進了地上的小甕子裡;那麼小的甕,連手帕也塞不進去幾條的小甕竟然「吃」掉了半塊厚厚的長毛地毯!
「我已經說過了,是女鬼!女鬼!」吉天氣急敗壞地嚷。「這下可好,被她逃走了,她一定還會回來糾纏吉弟!」
「你……你給我住口!不准再說這種怪力亂神的話!不知道唸書都念到哪裡去了!竟然……竟然這麼迷信!」任先生勃然大怒地咆哮。
「可是爸爸……」吉美指著那地毯,哭笑不得地搖頭。「這真的不大正常吧?」
「一定又是他搞的鬼!你說!你到底又做了什麼手腳?!」
「老爸,市面上有一本書名叫『傲慢與偏見』的你看過沒有?就算沒看過也聽過書名吧?」
「你——」
「你們不要吵了!快去開車,我要送吉弟去醫院!」任太太淚眼汪汪地嚷道:「他到現在還沒醒過來,一定是腦震盪了!」
「你們自己問吉弟嘛!他也看得見,那女鬼就是衝著他來的。」
「如果他醒得過來的話!」任太太憤怒地敲著兒子的頭。「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女鬼搞的,我只知譴你竟然連自己弟弟也不好好愛護!」
「我怎麼愛護嘛,他騎在我頭上耶。」話雖這麼說,他卻還是憂心地望了沙發上的弟弟一眼。該不會真的撞成腦震盪吧?誰知道這小鬼的指甲竟那麼利啊,抓得他痛死了!
「唉……吉亞,去把我的車開過來。」任先生歎口氣,將車鑰匙扔給二兒子。
任吉亞咋舌地從地上起身。「這真的有鬼,不是我說的,這實在太離譜了!」
「快去!」
「珍珠……」沙發上的吉弟突然睜開了眼睛,猛然跳了起來,而且動作極為迅速地跳到了他大哥身上、揪著他的衣領鬼叫:「珍珠呢?!你把珍珠還給我!」
「她已經被我收服了,以後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你這不要命的小鬼醒一醒,她會害死你的!」
「你亂講!珍珠才不會害我!珍珠是我太太!我長大以後要娶她!你把我太太還給我!」
任家一家人這幾天全都要去找跌打大夫治療下顎了,他們張大了嘴,久久合不起來。
「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找到了王爺。」
這不是她想聽到的話。他們好像已經幾生幾世沒見過面了,為何一見面他就說這種話?
他不該這麼說的,她不想聽他這麼說。可是她無法解釋自己到底想聽到什麼?又期望聽到什麼?於是她只能哭,斷腸似地哭著。她覺得自己無力懦弱到極點,她不要當這種廢物!可是她天生就是這種性格,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如果……如果還有來生,她一定不要再當這種廢物。
可是……她在說什麼?當然有來生啊,王爺不就已經轉世了嗎?
「你嚇壞了吧……」鍾重安慰地說道:「我也沒想到那小子手上竟然有那種法寶,所以慢了一點。」
「我不是被神仙盅嚇壞了。好吧,我是,可是我不是因為被嚇壞了才哭的!」
一下子是,一下子不是,鍾重歎口氣。
「我……我就是想哭!」
「你放心,我不是來抓你回去的,你可以安心待在這裡,直到轉生使來找你。」
「你在講什麼啊!」珍珠哭得更厲害了。「你為何這麼說?為何要這樣?你為何要這樣?!」
隱約記得很久以前,她有一次也這樣哭著問,說不出自己的感覺,只能一再一再迭聲問著:「你為何如此?」
上一次他沒有答案,這一次自然也不會有答案,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樣」。
「那,我回去了……」
珍珠愣住了,哭泣聲立刻停止。「你要走了?」
「嗯。」
「你這樣就要走了?!」
「我只是來看你過得好不好,看你是否找到了你的王爺,如此而已。」
「……」這次輪到珍珠無言了,她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心頭熊熊燃起了一把無名火。
「好!你走你走!走了就永遠不要再看到你了!我恨你!我討厭你!我一定要喝下孟婆湯永遠永遠把你忘記!永遠永遠!」
她說不出自己心裡真正的話,卻能說出這番教人痛得翻攪的話。她無法改變鍾重,所以她只好改變自己,她說出了原本絕不可能說出口的話,而且叫自己相信這就是她想要干。
鍾重真的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深深地深深地,他的身影渙散在夜空之中,沒留下半點痕跡。
她悔之莫及了……
珍珠號啕大哭起來。
悔之莫及了!她已經把鍾重永遠趕走了,這下她可以安心轉世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