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斷蓬萊宮殿,引去誰憐誰怨……
他的心早就隨著秋若椰的一字一句,起落抽絲,網網密佈,再再無力掙脫了。
那邊花樹之下、月影之中,素白如雪、又艷冶如花的人兒正泫然欲淚又強掛上一縷盈盈淺笑。羽睫顫動著卻又硬是倔強地凝睨以對。
讓他心憐,讓他心痛。讓他出乎意料,讓他震憾心弦。
他總是突然出現。令他防不勝防。
在這命裡。硬生生是個劫數。粉紅的劫數……
驀地,輕盈的長睫一眨,像是再也無法承擔眼淚的重量,任憑淚水在臉上寫下阡陌的痕跡。
那是三月將末的時節,風中暖暖地浸著醉人花香。美麗的心上人就站在對面的樹下。他的臉上有淚,他的發上有花。夜風吹動他拂地的衣擺,他的雙眼寫滿不能開口的情話。
此情此景於前,風晴暖又如何能逃過情不自禁由心而發。
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攫他入懷,瞬間的翩旋如夢。彷若著魔,緩緩貼近,烙下淺淺而又長久的一吻。
桃花的香味四下縈繞,悄悄地,瀰漫在二人身邊。
這是一個迷咒。讓人不能自己,讓人為情所困。
有誰能夠告訴他,這是一個夢。只是好單純好單純的一夢。沒有未來,不想以後。只要現在。
若椰的手攬住他的肩,緊緊地這樣用力去擁抱一個人。啊、在遇到這人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是這樣渴望去擁抱過誰。踏月而來。是分不清的感情驅使,而見到他的瞬間,被眼淚動搖堅強瓦解,卻告訴他一項事實。他愛上了晴暖。
他愛他。他不要離開他。不要就這樣再也見不到他。放下面子,不顧一切,只是為了發現自己的真心。反正他一向就自私任性,反正他從沒把世人的常規瞧進眼裡。他要他。他愛他。只有他。沒有一絲猶豫,誰也不能再讓他離開他。而晴暖的吻正說明了這並非是他所害怕的一頭熱。
晴暖的心中也有他,不是嗎?
於是在被放開的一瞬,月華掩映下,他頑皮地朝他笑了。
* * *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風晴暖呆呆地看著坐在他簡陋小屋中的拙劣木桌旁,毫不在意拿起那個唯一的破碗喝水解渴的人。
「你沒有做夢!」一語道破呆頭鵝的心事。真是的。幹嘛還呆呆的啦。就不能表現出一點點高興、欣喜的神情嗎?
「你、你怎麼會來的……」有點期期艾艾地不敢靠太近。唉,在吻完人家之後才說這種話好像也太沒說服力了。
不悅拂上眉尖,蹙成一點痛。「你不想見到我?」
他面上紅赧,低喃:「你知道的……」
「我怎麼會知道?是我來找你的。因為我想你。」眸子亮晶晶的,不染絲毫粉塵。「我想你,所以丟開一切跑來了。如果你想我,又怎麼在那天拂開我……」雖然帶點故意,說到最後忍不住真的開始委屈。
「我……」
「你怎樣?」
「我想你。」他輕輕握住他的手,在燈下,溫柔若水的眸子望著他。「很想很想。想得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滿腦子全是你的事。天天都會夢到你。所以剛才看到你,都會以為這只是我的夢。」
明明是自己要他說的,真的聽他坦言承認,面上卻忍不住緋紅了起來。儘管緋紅,卻還是大膽地告訴他,「我也是……」
輕輕對望,即使無言,也會有種溫暖的流動瀰漫在二人之間。相對的溫柔忽略時間的流逝。直到窗外傳來一聲雞鳴,秋若椰才如夢初醒。
天亮了,所有的一切回歸現實。該面對的事,不會就此消失。
一隻手掌輕抵上他微冷的面頰,「你的臉色陰晴不定,還有在發病嗎?你沒有吃藥?」
「不是。」他有點心慌,「晴暖,我……」他該說什麼?讓他和自己走。走到自己那個亂作一團的世界中去,拋開他的清幽、他的寧靜、他的桃花?被拒絕過一次的記憶又痛了起來。他根本就什麼也沒有準備好不是嗎?只是忽然間的脆弱就任憑心情地來了。然後呢?他該怎麼說?
手指輕輕抵住他微張的唇瓣,溫柔的語調輕輕緩緩,「我和你走,若椰。只要你需要我在你的身邊。我就會在你的身邊。」
晴暖?目光在糾結間愣住了。抬頭去看。只看得到寵憐的目光。有些為他的犧牲而不知所措。
「你知道麼?我的世界很紛亂。所有的事情不能由自己說了就算,刀光劍影,或許更將要是血雨腥風。你和我在一起,一定不會像在這裡這麼快樂……」
「所以我才更要在你身邊保護你。何況……」他淡淡抵笑了,「在認識你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快樂是什麼。」他平靜的回答卻令若椰的心為之抽痛。
東窗發白。遠方是墨綠濃黛,迤邐群山。而他將要踏出這裡,涉足萬丈紅塵。毀約。是的,他答應過娘不問江湖。可卻牽扯上了這個會捲動旋風的中心點。
他明明知道的,從第一天救下他時就知道。秋若椰和軒轅教有牽扯。若是跟著他,自己也將不能避免地陷身最不願捲入的風暴中。可是,心早已陷落,一切不再能聽任理智做主。要他和他分開,要他不再見他。已經是那麼難那麼難了。
在自己開口說和他走的瞬間,若椰瞳中一亮的花火。已經足以令他付出一切都無怨無尤。
只要不礙到他就好。只要他要自己在身邊,就會一直陪著他,不管是風和日麗的細雨江南,抑或有朝一日必起的血雨風漠,此刻,只想此刻。
* * *
一路上,兩個人走得並不快。也許都知道這是短暫的二人時間。沒有施展輕功,也沒有僱用馬車。暫且徐行。待看到飛燕山莊遠遠的影子時,已花了兩天時間。
就要進去了。兩個人再次對望。視線中包融未說盡的語言。相執的手悄悄放了開來。
「我倒是想聽聽!秋莊主這兩日幹什麼去了?」未料到,甫入莊門就有人出面叫囂。
「大家都在此嚴陣待敵,你這個理事者卻落跑個不知去向。害大家以為你被捉走而緊張得不得了。你總得有個交待吧?」說話的是武當掌門的愛子劉青帆,向來輕狂得不知自己有幾兩重。
秋若椰臉色丕變。這是在他的飛燕山莊!他才是主人!他要去哪,想去哪,都和別人有什麼關係,更輪不到他這個借住者出面斥罵。
然而眼見廳堂坐滿,顯是都正在商議他出走的事又不好在此刻翻臉。
蘭念香擰眉暗皺,望著秋風二人。他略略猜到若椰的去向,所以並未太過心急。雖然想去找他,又怕他不在此主事,這幫莽撞之人鬧出什麼亂子。
梅先生撫掌輕道:「秋莊主,如果真有什麼急事去辦。不妨知會大家一聲。不然以現在五環盟主的身份,的確有些不負責任,若莊主不在期間,軒轅教跑來這邊,那大家……」
「軒轅教的人是傻瓜嗎?明知各路好手都會在我這小小的飛燕山莊候著他來呢。會自投羅網嗎?何況我秋若椰一向武功低微,在與不在,並沒什麼差別!」他一拂衣袖,怒色沉蕭。
「話不能這樣講。」水路十八寨的領袖燕子紅素來心直口快。「我燕子紅一向粗人大家是知道的,說話若有得罪之處,先向秋莊主請罪了。若是大家都這樣來去無蹤,全無令籌,那怎麼能共凝一體,同御強敵呢!」
「敢情燕總瓢把子是把我們這兒當十八寨了。得聽你的令,請你的命才能行事嘍!」
「你!」燕子紅被秋若椰的刻薄話擠兌得一時漲紅了臉。
「在下敢問秋莊主。」講話陰陽怪調的雪山派高平轉著圈打量一身粗布打扮又蒙著面紗的風晴暖。「這位是?您不該不知道現在是情況危殆的時節。若是有身份不明意圖不明的人打入我們之中可是很危險的啊。」
秋若椰冷笑一聲,「從開始也沒向各位承諾過我這兒安全。飛燕山莊哪有雪山的風光好?間諜探子恐怕滿莊都是。心細眼亮的高大俠大可以把大伙接到雪山上去啊。」
這個若椰,這麼說不是公然和所有人做對嗎?蘭念香暗暗心急。
賀九霄先他一步出面圓場。
「大家同一戰線上,吵鬧什麼。何況秋莊主乃五環盟主之位。既然五環之約大家心中銘記,就得遵守約定,奉環主之令行事。老朽相信,秋大俠嘴上雖然沒有說,心裡和大家一樣是知道利害關係的。」
南宮翔也向秋若椰溫言相勸:「秋莊主,我們才接到消息,江莫離死在鎖龍抓之下。所以大家都很緊張。態度才會有所幹犯。」
「江莫離?」秋若椰有些聳動。「武林四劍中的江莫離?」不是他大驚小怪,與蘭念香、秦碧珠、水子夜並稱武林四劍的江莫離,劍技高超,是僅次於蘭念香的著名劍客。什麼人能傷得了他?
「對啊。他被發現死在離家四百米的梅林裡。今早江家的人抬著他的屍體來請五環盟主幫他報仇呢。」
「所以,大家怕軒轅飄親自到了中原。才會擔心你出去遇到危險。」賀九霄繼續圓場。
劉青帆尚在一旁叫囂,「如此時節,你這個盟主一點責任感都沒有,大家在此商量對策,你卻出門冶遊。真是……」
「他沒有!」
劉青帆一愣,把視線投向這個溫和卻有力聲音發出的來源。
看著若椰被氣到咬緊蒼白的薄唇,風晴暖忍不住開了口。見到所有人把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只好款款而陳:
「秋莊主是出去尋找線索。好找出對付鎖龍抓的辦法。他絕對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否則,他就不會生活得這麼累了。連傷都沒有復原,卻還要每天辛苦操持莊內事務。
望望單薄的若椰以及這一屋子各門各派的豪傑,唇邊漾起淡淡苦笑。即使看起來是一國的,但有誰在真的在過關心他呢?只不過是利益關係而暫時結盟的烏合之眾罷了。他們知道他受傷了嗎?知道他根本不該再用真氣嗎?
目光慢慢和他糾結在一處,就算沒有語言,他眼中的脆弱卻還是顯而易見,讓他無法置之不理。
這就是他跟他回來的原因。想保護他、安慰他、守護他。不敢有什麼縱越倫理的想法。只想站在他的背後,做個醫師也好,保鏢也罷。看著他、護著他。不再讓他一個人肩擔一切。哪怕自己所能為他分擔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說得好聽!」劉青帆聳聳肩膀,一臉不屑,明擺認為他這個無名小卒在信口雌黃。「發現什麼了嗎?找到什麼了嗎?」
「你不要太……」秋若椰咬牙切齒卻被風晴暖按住肩頭。
「別老是發脾氣……」有點無奈,這麼禁不住挑撥又愛生氣,難怪病好不了。
轉過頭,眼光溫和若水。平斂的氣度掩蓋了他的簡拙布衣令人不敢小窺。
「他找到了我。而我對軒轅教或是鎖龍抓都正巧比各位要多知道一些。」
「你?」高平哈哈大笑,「你這個無名無姓之輩能知道?」
「不好意思,的確忘了通報姓名。在下風晴暖。」他溫煦一笑,沖高平抱拳示意。完全不把對方的無禮放在心上的氣度,倒讓高平訕訕地住了嘴。
伯子伊幾分好奇地打量他。
「年輕人,你怎麼會知道?莫非你來自西域?」
「不。只是……」他略略沉吟,「多年之前,曾傷在鎖龍抓之下,所以一直在研究對敵之策。」
「別聽這傢伙的!誰知道他是不是哪派來的奸細!」
蘭念香冷笑道:「哦,劉兄,那你是說帶他來的若椰也有問題嘍?這位風兄乃一位隱居神醫,念香也正巧認得呢。那是不是念香也有問題,也是軒轅教派來的奸細。」
「不、不是……」曾在蘭念香手下吃過苦頭的劉青帆立時不敢抬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既然是蘭大俠認得的人,肯定不會有問題。」
哼、欺軟伯硬的傢伙!算你識相!蘭念香掃他一眼,再次令他噤若寒蟬,乖乖地閉上嘴巴。
「是否真偽,一望便知。」想到以後還要留在若椰身邊,不能讓別人對他有什麼懷疑而牽連到他,給他添麻煩。風晴暖當著滿廳的人,出人意料地摘下了面紗。
瞬間,可以聽到許多抽涼氣的聲音。甚至有人失手打了茶杯。
「原來是個醜鬼!」有些不識大體的輕浮弟子輩直道出來。
伯子伊目光如電,一直未離地盯著他的臉看。半晌,才道:
「嗯。你的確曾傷在鎖龍抓之下……」
「在下面貌醜陋,驚擾各位了。」他還是甚有涵養地戴上面紗,並不對別人驚異的目光做什麼回擊。
梅先生若思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請問。」
「你是怎麼能從鎖龍抓下得以逃生?」
好在風晴暖早想好應對,「是在下的娘親抵命相救,才得以逃生。又遇奇人相救為我治傷。」
「你師出何門?」
「救我的人見我獨自一人、無依無靠便收我為徒,我師傅一生研究藥理,隱居山中。並無什麼名氣。」
「嗯。」江湖上的確有些怪客,一切倒也合理。梅先生點點頭,不再懷疑。
「秋莊主年輕有為。不似我們半月來一無所進,獨自便能找到線索。可敬可賀。」賀九霄呵呵讚道。大家更是你一言我一言地讚了起來。剛才圍攻的氣氛立時轉逆。
蘭念香暗罵,都是些牆頭草的人物。指望這些人能有什麼建樹,算是不用想了。只會躲在人多地方的膽小鬼罷了。倒是一向性格疏冷不愛與人來往的江莫離他平日很是欣賞,竟然會死在軒轅教手下讓他覺得很生氣。沒有用的這幫人活著,不該死的卻死了!目光飄轉到風晴暖身上,早看出他有些不尋常,卻沒想到他會知道有關鎖龍抓的事情。不過……
嘿嘿!他老兄剛才說的十有八九不是真話!為什麼?他蘭念香從小說謊說到大的人耶!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他!
轉目有些擔憂地凝睇在人群中不語的若椰,他只是望著風晴暖,一言不發。他們的目光讓他心中一動。但願是他多心。
* * *
月明如素,雲淡風輕。
秋若椰坐在階上一臉漠然,不理身後之人。
「若椰,你還在生我的氣?」風晴暖小心翼翼地探詢。望著他僵直的肩膀,就知道他還在怪他。無奈地輕歎,「是因為我沒和你說過我知道軒轅教的事嗎?」
「什麼軒轅不軒轅的我根本不在意!」秋若椰反轉過頭,怒火在眼底迸發,「你是什麼人我問過嗎?你師承何處,為什麼隱居我問過嗎?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會在意這些事情!我只是、我只是……」
緊緊握住手,他站了起來,倔強瞪著風晴暖的眼睛突然湧出淚水,「誰要你為我辯護的!……誰要你……」他何嘗不知道風晴暖在那樣的場合說那些話,摘下面紗,都是為了看不得他受到一絲委屈。可是難道自己就能看著他被別人用那樣的眼神和怪叫來侮辱嗎?
他明明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的模樣。明明心裡很在意的。上次在桃林,他被風吹了面紗而失措的樣子他還記得,還會心痛。可他卻為了自己當著那麼多不相干的人做出不想做的事,只是,為了他而已……
哀怨地望著他,含著薄薄的恨卻是為了心頭重重的痛。生他的氣,是氣他不知道珍惜他自己。
「我不是為了要你保護我才要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我是!」他的眼裡有灼人的溫柔,灼人的痛,「若椰,我想保護你。你不知道,和軒轅教為敵會有多麼危險。」
「我危險和你有什麼關係!」他負氣地喊出,又有些後悔地別過頭。
身後一片寂靜,那呆子竟然想不出一句話來嗎?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嗎?
其實他可以什麼都不說,只要輕輕擁抱他一下,他就能感覺他的溫暖。他就會輕易地原諒他。然而……
回過頭,只看到他垂手站立。心頭失望的情緒凝結。晴暖他……晴暖他好像並不像自己這樣看重他們之間的關係……
不、一定不是這樣的!
「晴暖。」忍不住相問,幽柔的眼瞳在暗夜中散發迷離的光,「你把我當成什麼呢?」
這是看似簡單卻難以回答的問題。風晴暖愣住了。
他該怎麼說?又能夠怎麼說?
「若椰,你不想知道我和軒轅教的事嗎?」
「你不是在大廳說過了嗎?」
「那是假的。」他輕輕執起若椰的手,一併坐在階上,「真話,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
這是否證明他在晴暖心中有著特別的地位呢?他俊顏微紅,安靜地傾聽。
「我沒有師傅。教我醫術的是我娘。」
「你娘是武林中人嗎?」他側頭輕問。
風晴暖望著他清麗的容顏,想起了與他有些相似的娘親,眼波不禁漾起一層溫柔,「不,我娘是大家閨秀。清靈恬靜,柔雅溫文。」
「嗯,那你一定很像你娘。」
「為什麼?」他奇道。
「因為一樣溫柔啊。有時候,我都覺得你的脾氣實在是好得有些太過了。」所以才會被小人欺侮。
他輕輕微歎,「是嗎。我娘就是因為這份溫柔而令我爹傾心。他們出身不同,性格又南轅北轍。環境、文化、地域、簡直沒有一絲共同之處。卻偏偏一眼注定,傾心以慕。竟然不可收拾。」
「我外祖父在朝為官,視我娘同掌上明珠。怎麼肯把她下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江湖人。但我娘不顧父母阻擋勸誡。絕食以抗。五天水米不打牙,外祖父心疼女兒,見實在無力扭轉,才無奈地同意了。」
「你爹是……」
風晴暖正正望著他道;「我爹是西域人與中原人混生的孩子。聰明天下無人能及,一生野心勃勃,他叫軒轅飄!」
什麼!一瞬間真是被震驚得不能自己。晴暖的父親就是一手創立名震西域各國的軒轅教的教主軒轅飄?
看到清澈的眼睛瞬間驚訝成圓瞪模樣,他心頭一陣苦澀,果然還是嚇到若椰了。
「你別誤會。我和那個人之間根本沒有父子之情。事實上,還差點喪命在他手中。」
「怎麼回事?」他急切地追問,盯著晴暖臉上的傷,想起他在大廳說的話,真的有這麼狠心的父親會向親骨肉下毒手嗎?
「一定很痛。那麼長那麼深的口子。」他輕輕地帶著憐惜撫上他的面頰。
被他的手掌輕觸,風晴暖全身一震,他盯著他看,卻只看到擔心憐惜的神情,沒有一絲知道他身世後的防備與生疏,這令他感動又難過。感動於他對自己的信任,難過於自己對於這份感情注定的無法回報。
「都過去很久了。不會痛了。」只好淡淡地假裝不在意。
「他不是很愛你娘嗎?怎麼會……」
「他是很愛,我想,他一生唯一愛過的人就是我娘吧。」他抬起頭,天上的明月純淨得不可思議。不若人心……
「他和娘本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好強,迷戀權勢,又狂熱於武功。從一開始就是錯誤。雖然他愛娘,但他卻把他的野心夢想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他建立了軒轅教,慢慢坐大。受到西域各國的禮遇。性格更加狂妄驕縱。幼時生活的貧賤淒楚使他對人性的看法偏激,對旁人冷漠絕情。但這些都不能動搖娘對他的愛。她一直相信,她的溫柔終有一天能讓那個冰冷的人感受到人世間的美好。可是,她錯了。」
「軒轅飄的聰明才智天下一時無儔。可惜用錯地方。隨著地位權勢的增長,只能更助長他毒辣的性子。甚至開始拿普通人來練他自創的一門武功……」
「鎖龍抓!」若椰忍不住接了下來。
「對。」他眼神黯了下來。「這真是門害人害己的功夫。卻是軒轅飄一生最得意的事。他認為創立一門天下絕學才能讓他流芳百世。每天無日無夜,都在想著如何讓它更加完善。娘親不滿他四下傷人。屢屢勸誡,他根本不聽。娘在西域舉目無親,零零落落一個弱女子,遇人不淑,卻又是自己當初一意孤行非他不嫁隔斷後路而造成。縱然傷情,卻也無人能訴。」
「狠毒的邪教教主,不再是她心愛的情郎。當初那個縱然滿臉野性,卻豪氣干雲聰敏機智的少年早以不復在。零落的心如何再繼續忍耐。終於,某個夜晚,娘帶著只有五歲的我,悄悄地離開。離開了她再也不想見到的軒轅飄。但是,逃到天亮,被軒轅飄發覺,策馬來追。他軟言哄她,嚇她,卻不能改變我娘那顆倔強的心。」
他輕輕苦笑,「娘看來溫柔,卻其實是個性情極為剛烈的女子。她愛,縱然誰也不能阻攔,她的恨也同樣像烈火一樣無力阻擋。她怒斥他的殘暴,說寧願死在他的鎖龍抓下也不願再回到魔鬼的身畔。」
感覺到他開始有些微微顫抖,若椰輕輕握住他的手。對他而言,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回憶吧。
「軒轅飄一生愛過的人只有娘,也只有從她那得到過溫情與愛。所以他就更不能原諒她的背叛。他竟然真的冷下臉來說「好啊,那我便讓你死在我掌下也絕對不讓你離開!」娘自知逃不過,索性閉目以待。他一掌抓來,被娘抱在懷裡的我只好用自己擋住娘……」
「晴暖。」他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定定地望著他講話時眉目的微顫,「所以,被抓傷的人成了你。」
風晴暖點點頭,目光迷離,「其實,他並未真想要娘的命,下手存了幾分力,不然我何能得命?娘本來束手待斃,但見他傷了我。卻不由得忿恨欲絕。趁他愣住,從袖中向他灑了一把從他那兒偷來的迷金砂,騎上他追我們用的千里馬。就這樣,我們逃出西域,逃得遠遠的。娘為了我,吃了好多苦。終於在桃花塢隱姓埋名,住了下來。」
「那你的武功又是何人傳授?」
「是我娘。」
「咦?」
「你一定驚訝,我娘一介弱質,如何能傳我武功?她為人聰伶,軒轅飄自創的武功心法都是叫我娘筆錄整理。我娘看他練了那麼多年,雖然自己沒學,但卻已經十分明白。何況她走的時候不想軒轅飄繼續害人,把他多年所寫出的鎖龍抓的記錄全部帶在了身上。又為怕我受人欺侮傳給了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軒轅飄忙著練武傷人,她卻努力地向那邊的秘醫學醫術。她一直想多救些人以贖我爹所犯殺孽之罪。可惜她這份心,那個冷漠的男人竟不能理解。」
輕聲歎息,他繼續道:「她教我醫術遠比武功更費心思。她是要我明白,救人比傷人更有價值。所以多年以來,我一直努力學醫,對鎖龍抓,我嫌它霸道,所以只是勤於內功的練習,對於招法並沒太用心。但我畢竟練過且熟知。而且……」
「而且你一直想向你爹報復是嗎?」
心臟怦然被擊中,他舉頭望向若椰,他何以得知?
月光下,一身白衣的若椰眼波如水「我知道。」他的眼神清清亮亮,他的手指纖秀溫柔,他正輕撫他的臉龐,似在安慰他。
「否則,像你這麼與世無爭的人根本不會在意別人說你什麼,又怎麼會一直練武功,更不會去想怎樣破解它。你其實不能原諒他吧。你其實很恨他吧。不是恨他傷了你的臉,是恨他傷了你娘的心。恨他的毒辣殘暴。不是嗎?」
若椰的一字一句,都像釘子般正中他的胸口。沒錯。這就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認的內心。只有兩個人看了出來。一個是娘,一個就是若椰了。
娘說了,這一輩子都不許他去見軒轅飄。娘是怕他再受更大的傷,娘也怕他傷了軒轅飄。他一直懷疑,娘到死都還沒能對那人完全忘情。這就是娘,她愛一個人可以愛一生一世。她恨一個人也同樣可以一生一世。但若是恨的與愛的都是那一人。她卻又一樣都割捨不了。才會當初選擇離去甚至願意死在他掌下吧。娘總是說,恨可以毀滅一個人,所以不要他去恨。可是也許,娘心底對那人還多少有些牽掛吧……
他答應了娘不問江湖事。也答應了娘此生也不去見軒轅飄。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娘說不能愛上不同世界的人,可他愛上了。娘說不要心存一份恨,可他不能夠,多少個夜裡,他見娘啜泣而眠,多少年中,娘沒能再嫣然一笑。她拋卻家庭拋卻一切選擇的愛人竟然傷她那麼深。他如何能不去恨。一直壓抑著心頭的恨意,要自己溫柔再溫柔一點。像娘一樣,像這世上唯一愛他也是他唯一關愛的娘親一樣,溫柔如水。
卻做不到……
而這些,若椰他竟然可以看出。若椰、若椰,目光複雜地望向有如桂花一般的人兒。
他知道嗎?其實自己並不是個好好先生。他的溫柔在大多時候都是裝出來的。他並不是不恨別人,也並不真的不在意別人對他的嘲弄,他只是刻意壓抑,裝成一個好好先生的樣子。害怕身上流淌的另一半血液,害怕變成像那個人一樣。不想像他,才假裝好人。但也許正如那個人一樣,他對別人也一向是淡漠的。在遇到若椰之前,他並沒有對除了娘以外的任何人投注感情……
為什麼、為什麼一切在遇到他後就不同了呢?他第一次如此由衷地希望可以讓一個人幸福。他是那麼不能自控地愛上了他。正因為愛他,所以才一早就下了決心……
「晴暖,不用怕。你不會再是孤單的一個人。」在月光下,若椰溫柔地望著他笑,「我也不再是。我們一直在一起,好嗎?」
若椰的笑帶著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虛幻。若椰的不防備,若椰的真心,都是那麼燙灼得令人痛……所以,為了守護這個笑容,他已經下了決心。
「若椰。」他聽見自己顫抖地開口。
「嗯。我在啊、有什麼事都可以要我分擔。」
若椰的笑,若椰的話,幾乎讓他快要說不出已抵於唇齒間的話。他望著靠在懷中的那張溫柔真摯的笑臉,望著那個一心想要安慰他的笑容。終於還是艱澀地開口:
「若椰,我們不能成為戀人。」
瞬間,天真的笑臉被打碎了。轉換成迷茫不解。為什麼,晴暖他不愛自己嗎?可他吻過他啊。他一直一直所作所為都在說明他是愛他的呀。為什麼又忽然要說這種話?
難道自己一直在會錯意?不、絕對不是的!手心糾結住胸前的衣服,皺起眉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如何開口。告訴若椰說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是不可能會幸福的?若椰他會聽信這種理由嗎?倔強得和娘親一樣的若椰,不會認同吧。凝視著面前柔軟的臉孔,好害怕自己將會失去他,失去這個唯一能打動他的人……但是愛他,就要讓他幸福。不能因為自己而使他終有一日陷落後悔傷心的絕境。
「你內傷甚重,不易用武。我會努力把功夫練得再好些,努力地保護你。我可以一直陪著你,只要你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做你的醫師也好,護衛也好。朋友也好。一直一直,陪著你。但是,我不能去愛你……」
「你在講什麼瘋話?」他生氣了,身體都開始發抖,他缺護衛嗎?他缺醫師嗎?他只把他當朋友嗎?誰要他的保護,誰要他的憐憫!
颯然起身,立於冰冷月下,烏黑軟緞般的頭髮在風中飄揚。自己掏出真心給他看,只得到這樣的回答嗎?
自尊受到了傷害,他不知該如何應付。他好亂好亂。一切的事情,那麼出乎意料但他都能承受。卻不能、不知、如何面對晴暖這樣的一句話。
「風晴暖,你把我秋若椰當什麼人看!」半是羞忿,半是氣惱,他拂袖而去。
一地的光,好亮啊。月明如畫。
在他離開之後,眼淚才如線般湧出。若椰啊、我對你的心情就像這天上明月。
永遠別無所求。只要你幸福,只要你快樂。我只是想守護在你身旁。不想傷害你。因為我愛你。但我的愛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進行。我不會向你要求任何的。因為我配不上你啊。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也只能以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方式來愛你……
眼淚濡濕了衣袖。原來縱然是傷過千百回的心,也還是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