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山腰的觀日坪,午後驕陽高燒,賀家桐立在崖邊,眼望山下渺小景物,忽然覺得世事茫茫、人海茫茫,他低頭望著手上的茂陵寶劍,心頭—陣空洞。
「恭喜舵主奪得寶劍,舵主深謀遠慮,屬下願永遠以舵主馬首是瞻!」身旁的數十名黑衣人轟然說道。
這些話一掃陰霾,賀家桐心中想的不再是背棄好友的心虛,而是凌雲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高傲。
只不過此時高興未免太早。
空山裡忽然一陣疾風颯颯,眾人只覺受這一陣風的牽引,幾乎立不住腳,賀家桐心中瞭然,大笑道:
「來得真快!候教了!」
話說完,只聽得一陣鏗鏘,崖邊黑衣人的劍全出了鞘,懸在半空,蠢蠢欲動!
眾人驚異之中抬眼望去,見步天行自林裡躍出,立在樹尖。
「這是我跟你的事,叫他們撤!」步天行話說完,也不等賀家桐反應,大手一揮,數十柄長劍破空向眾黑衣人疾射,勢如狂風。
黑衣人手無寸鐵,只得四散而去,賀家桐冷哼一聲,茂陵寶劍隨即出鞘,只見銀光耀眼,星火四進,數十柄長劍應聲而斷。
賀家桐見此神兵削金斷玉,不禁飛揚跋扈,挺劍發招,直削向步天行,寶劍尚在數步之外,凜凜劍氣已經劈風而至。步天行奮力躍起,雖然避開劍招,衣擺卻幾乎給削下—大截來,不禁大怒,挺劍還招。
他出身世家,自幼習武,根基之深原非賀家桐所能比擬,然而賀家恫仗著兵刃上的優勢,實力湊個旗鼓相當,兩人鬥了數百招,渾然不覺早已月黑風高,山間只見寶劍銀光閃耀,殺氣騰騰。
步天行無法取勝,越發全心貫注,為了避開寶劍劍鋒,他招招求變,一套新的劍法,儼然成形。他克服了神兵的制肘,賀家桐已不是對手,步天行得勢不饒人,招招逼命而來,眼見寶劍又將易手,半空忽來一陣朗笑。
「好樣的,這一套劍法我還沒看過,在下學淺,討教了!」
語音才落,赫然一柄長劍遞來,硬是架住步天行削向賀家桐肩頭的長劍。
步天行定睛一看,竟是步天雲!
他驚疑之中連進數招,步天雲擋在賀家桐身前,見招拆招,一一化解,步天行怒喝道:
「哥,別鬧!」
這一閃神,賀家桐早巳抽身離開,不知去向。
到手的寶劍再次丟失,步天行怒不可遏!
「哥,你這是幹什麼?!」
步天雲仍是笑嘻嘻地道:
「你剛剛那套劍法叫什麼來著,為什麼爹從沒教過我?來來,咱哥兒倆比劃比劃。」說完,揮劍就往步天行肩上刺去。
步天行也不閃躲,一劍架開步天雲攻勢,暴喝出聲,振動山谷。
步天雲靜靜望著他,兄弟二人就這樣在黑地裡對峙,一直到天色微明,才終於看見步天行面色青中帶紅,神情嚴酷。
「為了一柄劍,氣成這樣?」步天雲緩緩說道:「咱們倆從沒吵過架,幸好你還沒瘋狂到對我動手。」
這段話有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步天行怒火全消,慢慢在崖邊坐下來,此時晨霞映眼,滿天霓彩,置身青峰碧落之間,一時豁然開朗。他平靜問道:
「為什麼這麼做?」
「你有內傷。」步天雲在他身邊坐下,答非所問。
步天行無言,他的隔空御劍畢竟尚不成火候,為了先聲奪人,他一舉駕御數十柄長劍,已遠遠超出內力所能負荷。
「你該照照鏡子,看看你和賀家桐有什麼不一樣?只是為了一柄劍,值得嗎?」
步天行遠望青山,回想昨夜惡鬥,心裡不禁畏懼!如果不是步天雲出現,他最後一定不會猶豫的一劍刺死賀家桐……
這一生,從不曾有過一次,這般的心狠手辣!
他跟賀家桐一樣,都在爭奪之中,迷失了本性而不自覺。
步天行心服口服,放下這事,淺淺笑問:
「你怎麼會來?」
「我本來要去雲南,收到莊上的信號,連夜趕回來,爹說你在這裡……先別管這些,你剛剛使的招數叫什麼來著,快點教給我。」
步天行愣了一愣,笑道:
「那是我獨創的劍法,就叫『百靈朝山』,共有一百一十二式,第一式,螞蟻上樹;第二式,靈猴上樹……」其實他方才情急變招,此時早已忘了招式如何。
步天雲知他胡扯,接口笑道:
「第三式,蠢豬上樹……」說完,豁然躍起,拾起長劍,連連進招,使的就是方才賀家桐所用招式。
步天行揮劍招架,兄弟兩人將劍式反覆試練,去蕪存菁,終於把一套新的劍法使齊全,並且一再演練,將劍法記熟,渾然不覺天色已黑。
「哥,這套劍法就叫『義薄雲天』,你看怎麼樣?」步天行道。
兩人席地而坐,背靠著背,步天行摸摸肚子,覺得有點餓。
「隨便啦,有好劍招就行了,管它叫什麼?」步天雲笑道,覺得非常疲憊,他一路趕回樂山,又趕到這裡,少說有半個月沒睡好一覺。
「說的也是……」步天行幽幽笑道,話沒說完,眼皮已經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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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行再次睜開眼,已是翌日近午時分,步天雲已在地上留言告別。步天行立起身來,拍掉身上一層灰塵,拾劍下山,一路往忘機小築而去。
山腳下的小屋恢復寧靜,忘機先生正在園子跟自己下棋,一旁火爐上—壺藥咕嚕咕嚕地沸騰著,滿園噴著藥香。
「大伯公!」
步天行走近,抱拳喊道,忘機先生這才慢慢從棋局裡回過神。
「來啦?」
「怎麼不見曉溪?」步天行問。
忘機先生答非所問地道:
「這丫頭聰明細心。如果留在這裡當我的徒弟,不用三年,絕對比李同容那些東西還有出息!可惜她滿腦子都是你,還學什麼醫……愛情啊,誤人終生……」
步天行耳裡聽著,心裡迫不及待見到曉溪,忘機先生瞪他一眼,居然擺出一副長輩的模樣,指著他罵道:
「你也是一樣!你聽著,我有話跟你說。」
「是。」步天行以為他要叮嚀傷勢,安靜等他說下去。
「這……」忘機先生吞吞吐吐,發現自己正扭著手指,趕緊將手背回身後。「感情的事呢,我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怎麼想……反正呢,要是你也真心喜歡她的話,再去看她,如果你不喜歡她,那就不要見她
了,現在馬上走,她在我這裡也會過得很好……我這樣說,你懂不懂啊?」
「懂。」步天行點點頭,不知道這老人忽然說這些幹什麼。
「那你……」
「我還是要去見她。」步天行笑。
忘機先生不禁大笑出聲。
「好極了、好極了,快去快去,將來別忘了我這個媒人啊!」
「一定請大伯公到山莊來喝喜酒。」
步天行轉身來到屋後,見竹籬上拉了一條黃繩子,一直通往後方蓊鬱樹林裡,蒼綠樹木之間黃繩子非常顯目,卻不知做什麼用途。他不知不覺順著繩子走,果然看見蘇曉溪正緩緩蹲下身,摘了一片深紫的葉片放在鼻尖聞,然後將葉子放進—旁的竹籃子裡。
步天行唇角勾出一抹溫柔的笑,原本仍為了茂陵寶劍得而復失怏怏不悅,現在看見這秀麗熟悉的容顏,心情竟如久雨初晴—般的狂喜。
蘇曉溪在黑暗裡專心採藥,將一片紫蘇葉放在鼻尖聞,忽然想起離開好幾天的步天行,她停下手,細細懷想。
他沒有出聲呼喚,只是遠遠欣賞著她。這頑皮的鬼靈精,和她攜手遊歷江湖,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情……康復後的曉溪將會回到往日的活潑靈動吧,但怎麼此時看來愁思難解……
蘇曉溪從思念的呆立中清醒,緩緩將鼻尖的紫蘇葉放回竹籃。林風送爽,枝葉沙沙聲裡夾者嘶嘶的蛇信聲,步天行拿眼巡視,赫然見到樹幹上一條青蛇,粗長的身體彎彎曲曲的在樹枝上蛇行。
步天行霎時頭皮發麻,本想出聲提醒,又怕驚嚇了曉溪反而不妙,只得輕身靠近,伺機而動。卻見蘇曉溪回頭尋藥,青蛇忽然向前伸長了身體,人蛇對面相望,她竟然視若無睹!
步天行不覺倒抽一口冷氣。
青蛇緩緩溜下樹,蘇曉溪一腳向前,覺得踩著了極滑溜的樹枝,一個不穩,跌坐下來。被壓著尾巴的青蛇嗖地一聲直豎起來,就要往蘇曉溪身上咬去!
步天行當下更無思索,拔下髮簪,奮力彈射而出,篤地一聲,將蛇的七寸處釘在樹幹上。蘇曉溪不知道自己才在危險邊緣走了一遭,慢慢站起身來,步天行緩緩靠近,站在她跟前,顫著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蘇曉溪雙目直視,輕輕拍掉衣上的塵沙。
步天行無法置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雙直視的眼……
曉溪的眼……
看不見了……
為什麼呢?忘機先生治好了她的毒傷,卻使她雙目失明嗎?
難怪他剛剛要說那番話—「如果你不喜歡她,就不要見她了」
「真糟糕……我好像離開繩子太遠了……」蘇曉溪自言自語,伸手在前方摸索出路,慢慢前行。
步天行隨著她的腳步,慢慢退後,見那繫著紅繩的琉璃珠在她手腕上晃蕩,心口梗得好疼!那是緣份的開端,也是這一連串災難的原凶,始作俑者,就是他。
蘇曉溪警覺到林子裡有人,就在她身旁。
「忘機先生,是你嗎?」
步天行忘了該出聲應她,蘇曉溪喊了幾次,不禁慌張起來,轉身就跑,林地顛簸,她跑了兩步便摔了一跤,步天行忙伸手扶住她,蘇曉溪奮力掙扎,失聲驚叫。
「放手、放手!」
「是我!曉溪,是我!」步天行握住她雙臂,連忙喊道。
「天行?」黑暗裡的蘇曉溪冷靜下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反手摸索他滿是厚繭的手心、手臂、胸膛……指尖忽然觸到溫熱的鼻息,她才驚覺自己失態,收回手,澀澀笑道:
「你,你回來了?……是忘機先生告訴你我在這兒的?走吧,他跟自己下棋,也該下好了。」
步天行喉骨困難地上下滾動,見她這樣強顏歡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她這樣靈巧善良,這樣專心愛他,為了他遭遇再大的危險,也永遠—句怨言都沒有。
「為什麼不說話?」蘇曉溪聽不到他回應,又道:「我採了一些紫蘇,待會兒泡茶給你喝。」
說完,轉身要走,步天行伸手牽住她。
「怎麼了?」蘇曉溪語音未落,一團溫暖已密密包覆下來,蘇曉溪怔了許久才相信是步天行緊緊擁住了她。
她的眼淚不知為什麼滾落下來,怕步天行看見,便把臉深深埋進他胸懷,如果這是—場夢,就將自己嵌在夢中……
「你的眼睛……忘機先生怎麼說?」
步天行撫著她的發,痛心地問。
「他說……也許日子長了,藥力散去,眼睛就能復明瞭。」她緩緩說道,語氣卻是不抱希望的。
「不要緊,以後我就是你的眼睛,你想到哪裡,我就帶你到哪裡,我把看到的東西告訴你。」步天行擁著她的肩,細細說道。
這個承諾,就是海誓山盟了。
蘇曉溪心裡激越,擁他更緊,她一直在揣測天行見了自己之後會有什麼反應,這就是她最期望的,也是最不願意發生的,不知道該不該接受他的承諾,只能顧左右而言它:
「賀家桐後來怎麼樣?」
「我差點殺了他……」步天行淡淡地答,話裡是矛盾的後悔與恨意。
賀家桐真是最瞭解步天行的人,他明白蘇曉溪在步天行心裡的份量,卻仍然選擇她來傷害步天行。
「你沒有搶回茂陵寶劍嗎?」
蘇曉溪問。
「寶劍不要也罷了,如果不是為了寶劍,賀家桐也不會傷害你……」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回到了忘機小築,和忘機先生三個人圍坐著泡茶,步天行把觀日坪上一整日的惡鬥陳述了一次。
「你這個哥哥倒懂事!」
忘機先生聽完了,笑嘻嘻地道。
蘇曉溪倒不恨賀家桐,因為沒有他,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情,她一輩子也無法和天行靠得這麼近,只是……
「你就這麼算了?」
她很擔心,真的很擔心。
「任何一個見識過寶劍威力的劍客都會心動的,可是……我不想算了也沒法,我不能違逆我哥哥的意思……」步天行道,忽然笑起來:「我回樂山時見到蘇老伯伯了。」
「我爹?他好嗎?」蘇曉溪忙問,腦裡浮出爹爹的模樣。
「他好得不得了,只是差點要剝我的皮,還不許我喊你曉溪……我都忘了什麼時候開始喊你曉溪了。」最後這一句。步天行語調溫柔。
蘇曉溪彷彿看見他深情注視自己的模樣,不禁臉熱心跳。
忘機先生又插嘴道:
「看那個姓賀的把劍藏在哪裡,讓小丫頭她爹去偷回來。」
步天行道:「大伯公,我才不屑用這種方法!要嘛鬥智,比計謀、比陰險;要嘛鬥力,光明正大打一場……」
蘇曉溪聽了,柳眉—沉,打斷他的話:「你說我爹不夠光明正大!」說完扭頭就走。
步天行趕緊追上陪笑道歉,可是,他真的覺得盜賊實在不夠光明正大,所以怎麼樣也無法自圓其說。
事情沒解決,晚飯時步天行一個勁地拉蘇曉溪說話,總是碰了軟釘子,忘機先生瞧出端倪,笑道:
「小丫頭不理你啦?是不是你欺侮她了?」
「我沒有啊……」步天行無辜地道。「大伯公,你說我會欺侮她嗎?」
「這……這我怎麼會知道啊,我怎麼會知道你這不小子是不是『人面獸心』啊?」忘機先生想了一會兒,道:「依我看,—定是你的錯啦,罰你把外頭幾個水缸都打滿水,知道嗎?」
「是!」
步天行又問:「曉溪的傷,好些了嗎?」
「早就好了,你可以帶她回家了。」
忘機先生揮手道。
步天行不禁大喜,蘇曉溪卻叫起來:
「忘機先生,你說我可以住下來的!」
「啊,這……」
忘機先生抓抓頭皮,道:「要是步寒波那老東西說我搶他孫媳婦兒呢?我什麼都不怕,就怕鬼啊……你們倆商量好吧,商量好了再告訴我啊……我到外面看星星去。」
說著,他端起自己的碗,逃離現場。
蘇曉溪聽見忘機先生離開,伸手扶著椅背,也要站起來,卻感覺步天行一隻溫熱的大手按在自己手上。
他帶著她來到觀日坪。
夜裡的觀日坪,不似白日那樣烈焰燒空,墨黑的天空裡,斜月懸空,偶爾清風徐來,憑添涼意。
步天行帶著蘇曉溪並肩坐在大石上,兩人默默相對,他閒扯了幾句,得不到曉溪回音,也不禁氣惱。
「罷了罷了,早知道回來要跟你鬧氣,那天在這裡,就乾脆讓家桐把我—劍刺死算了。」
蘇曉溪聽了心門—疼,伸出手握住他。步天行垂眸望著她牽著自己的手,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有話不肯說出來。
「沒想到夜裡的觀日坪這麼美,」他望著斜月,幽幽吟道:「纖纖白玉鉤,娟娟似娥眉,三五二八時,千里與君同……」
「你想念纖纖嗎?」
步天行愣了一愣,傻笑道:
「經你這麼一說,倒有點想她了……」
「嗯……」蘇曉溪點點頭。「纖纖是個好名字。」
步天行笑道:
「你也這麼覺得嗎?這名字是我起的,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真的好瘦,細得像根柳條,我就想,『纖纖』這兩個字最適合她了……」
說著說著,往事潮湧而來,他不禁感歎。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步天行的活終於說完了,但蘇曉溪的耳裡仍然沒有靜下來,方纔那一段詩,彷彿山風,幽幽在耳際迴盪。
纖纖白玉鉤,娟娟似娥眉,三五二八時,千里與君同……